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說儒

第28章 荷澤大師神會傳-6

說儒 胡适 4078 2018-03-18
神會費了畢生精力,打倒了北宗,建立了南宗為禪門正統,居然成了第七祖。但後來禪宗的大師都出於懷讓和行思兩支的門下,而神會的嫡嗣,除了靈坦、宗密之外,很少大師。臨濟、雲門兩宗風行以後,更無人追憶當日出死力建立南宗的神會和尚了。在《景德傳燈錄》等書裡,神會只佔一個極不重要的地位。他的歷史和著述,埋沒在敦煌石室裡,一千多年中,幾乎沒有人知道神會在禪宗史上的地位。歷史上最不公平的事,莫有過於此事的了。 然而神會的影響始終還是最偉大的,最永久的。他的勢力在這一千二百年中始終沒有隱沒。因為後世所奉為排宗唯一經典的《六祖壇經》 ,便是神會的傑作。 《壇經》存在一日,便是神會的思想勢力存在一日。 我在上文已指出《壇經》最古本中有“吾滅後二十餘年,……

有人出來,不惜身命,第佛教是非,豎立宗旨”的懸記,可為此經是神會或神會一派所作的鐵證。神會在開元二十二年在滑台定宗旨,正是慧能死後二十一年。這是最明顯的證據。 《壇經》 古本中無有懷讓行思的事,而單獨提出神會得道, “餘者不得”,這也是很明顯的證據。 此外還有更無可疑的證據嗎? 我說,有的。 韋處厚作《興福寺大義禪師碑銘》(《全唐文》七一五),有一段很重要的史料: 在高祖時有道信葉昌運,在太宗時有弘忍示完珠,在高宗時有惠能簽月指。自脈散絲分,或遁秦,或居洛,或之吳,或在楚。 奏者日秀,以方便顯。 (適按,此指神秀之《五方便》,略見宗密徊覺大疏鈔》卷三下。伍方便》原書有敦煌寫本,藏巴黎。)普寂其局也。

洛者日會,得總持之印,獨難瑩珠。習徒迷真,橘抗變體,竟劃檀經風傳宗》,優劣詳矣。 吳者日融,以牛頭聞,徑山其裔也。 楚老日道一,以大乘攝,大師其黨也。 大義是道一門下,死於八一八年。其時神會已死五十八年。韋處厚明說《擅經》(《壇經》)是神會門下的“司徒”所作。以傳宗》不知是否任宗記》? )可見此書出於神會一派,是當時大家知道的事實? 但究竟《壇經》是否神會本人所作呢? 我說,是的。至少《壇經》的重要部分是神會作的。如要不是神會作的,便是神會的弟子採取他的語錄裡的材料作成的。但後一說不如前一說的近情理, 因為《壇經》中確有很精到的部分,不是門下小師所能造作的。 我信《壇經》的主要部分是神會所作,我的根據完全是考據學所謂“內證”。 《壇經》中有許多部分和新發現的《神會語錄》完全相同,這是最重要的證據。我們可以略舉幾個例證。

(例一)定慧等 (《壇經》敦煌本)善知識,我此法門以定慧為本。第一勿迷言慧定別。定慧體一不二。即定是慧體,即慧是定用。即慧之時定在慧,即定之時慧在定。善知識,此義即是定慧等。 (《壇經》明藏本)善知識,我此法fi以定慧為本。大眾勿迷言定慧別。定慧一體不是二。定是慧體,慧是定用。即慧之時定在慧,即定之時慧在定。若識此義,即是定慧等學。 (《神會語錄》)即定之時是慧體,即慧之時是定用。即定之時不異慧,即慧之時不異定。即定之時即是慧,即慧之時即是定。何以故?性自如故?即是定慧等學。 (第一卷) (例二)坐禪 (《壇經》敦煌本)此法門中,何名坐禪?此法門中,一切無尋,外於一切境界上念不去(起),為坐。見本性不亂,為禪。

(《壇經》明藏本)善知識,何名坐禪?此法門中,無障無礙,外於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 (《神會語錄》)今言坐者,念不起為坐。今言禪者,見本性為禪。 (第三卷) (例三)闢當時的禪學 (《壇經》敦煌本)迷人著法相,執一行三昧。直。 。坐不動,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同無情,卻是障道因緣。道須通流,何以卻滯?心在(當作“不”)住即通流,住即被縛。若坐不動是,維摩法不合呵舍利弗宴坐林中。善知識,又見有人教人坐看心看淨,不動不起,從此置功,迷人不悟,便執成顛。即有數百般如此教導者,故之(知?雲?)大錯。 此法門中坐禪,元不著(看)心,亦不著(看)淨,亦不言呼)動。若言看心,心元是妄,妄如幻,故無所看也。若言看淨久性本淨,為妄念故,蓋覆真如。離妄念,本性淨。不見自性本淨,。 。起看淨,卻生淨妄,妄無處所,故知看者看卻是妄也。淨無形相,卻立淨相,言是功夫。作此見者,障自本性,卻被淨縛。若不動者,(不)見一切人過急,是性不動。迷人自身不動,開口即說人是非,與道違背。看心看淨,卻是障道因緣。

以上二段,第一段明藏本在往慧第四品》,第二段明藏本在《坐禪第五品》。讀者可以參校,我不引明藏本全文了。最可注意的是後人不知道此二段所攻擊的禪學是什麼,故明藏本以下的“定慧品”作“有人教坐,看心觀靜,不動不起”,而下文坐禪品的“看心”“看淨”都誤作“著心”“著淨”(適按“著”“看”二字,似宜細酌。當再校之)。著是執著,決不會有人教人執著心,執著淨。唐人寫經, “淨”“靜”不分,而“看”“著”易混,故上文“看心觀靜”不誤,而下文“著心著淨”是誤寫。今取《神會語錄波之,便可知今本錯誤,又可知此種禪出自北宗門下的普寂,又可知此種駁議不會出於慧能生時,乃是神會駁斥普寂的話。 《神會語錄》之文如下:

(《神會語錄》 ) 達師問,嵩岳普寂禪師,東岳降魔禪師,此二大德皆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指此以為教門禪師今日何放說禪不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趣心外照,攝心內證”?何名為坐禪? 和尚答曰,若教('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提心內儕'者,此是障菩提。今言坐者,念不起為坐。今言禪者,見本控為禪。若指(下閾)(第三卷) 又說: 若有坐者,“凝心人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者,此障菩提,未與菩提相應,何由可得解脫? 不在坐裡,若以坐為是,舍利弗宴坐林間,不應被維摩話訂。何云,“不於三界現身意,是為宴坐。”但一切時中見無念者,不見身相名為正定,不見心相名為正惠。 (第一卷)

又說: 問,何者是大乘禪定? 答,大乘定者,不用。 ,〔不看心),不看靜,不現空,不住。不澄。不遠看,不近看,…… 問,云何不見? 答,剁即有,有即生滅。無剛即無,無生無滅。 問,何不看心? 答,看即是妄,無妄即無看。 問,何不看淨? 答,無垢即無淨,淨亦是相,是以不看。 問,云何不住心? 答,住,G即假施設,是以不住。 。無處所。 (第一卷之末) 語錄中又有神會話問澄禪師一段: 問,今修定者,元是妄心修定,如何得定? 答,今修定者,自有內外照,即得見淨。以淨故即得見性。 問,性無內外,若言內外照,元是妄心。若為見性?經云,若學諸三昧,是動非坐禪。 。隨境界流,云何名為定?若指此定為是者,維摩秩即不應計舍利弗宴坐。 (第一卷)

我們必須先看神會這些話,然後可以了解《壇經》中所謂“看心”“看淨”是何物。如果看心看淨之說是普寂和降魔藏的學說,則慧能生時不會有那樣嚴重的駁論,因為慧能死時,普寂領眾不過幾年,他又是後輩,慧能怎會那樣用力批評?但若把《壇經》中這些話看作神會駁普寂的話,一切困難便都可以解釋了。 (例四)論《金剛經》 (《壇經》教煌本)善知識,若欲入甚深法界,入般若三昧者,直修般若波羅蜜行,但持《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卜卷,即得見性,入般若三昧。當知此經功德無量,經中分明讚歎,不能具說。此是最上乘法,為大智上報人說。少報智人若聞法,心不生信。何以故?譬如大龍若下大雨,雨衣(被)閻浮提,如漂草葉。若下大雨,雨放大海,不增不減。若大乘者聞說《金剛經》,心開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知悉現照,不假文字。譬如其雨水,不從無有,無(元)是龍王於江海中將身引此水,令一切眾生,一切草木,一切有情無情,悉皆蒙潤。諸水眾流,卻入大海,海納眾水,合為一體。眾生本性般芳之智亦復如是。少報之人聞說此頓教,猶如大地草木,根性自少者,若被大雨一派,悉皆倒,不能增長。少報之人亦復如是。 (參看《壇經》明藏本《般若品》,文字稍有異同,如“如漂草葉”誤作“如漂棗葉”;“雨水不從無有”作“雨水不從天有”之類,皆敦煌本為勝。)

(《神會語錄》)若欲得了達甚深法界,直入一行三昧者,先須誦持,修學般若波羅蜜法。 ……者,如來為發大乘者說,為發最上乘者說。何以故?譬如大龍,不雨閻浮。若雨間浮,如飄棄葉。若雨大海,其海不增不減。若大乘者,若最上乘者,聞說《金剛般若波羅密經》,不驚不怖,不畏不疑者,當知是善男子,善女人,從無量久遠劫來,常供養無量諸佛及諸菩薩,修學一切善法,今是得聞《般若波羅蜜經》,不生驚疑。 (第三卷) (《壇經》敦煌本)無者無何事?念者念何物?無者,離二相諸塵勞。 [念者,念真如本性〕(興聖寺本有此七字)(依明藏本補)。真如是念之體,念是真如之用。 〔自]性起念,雖即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常自在。 (明藏利定慧第四》)

(《神會語錄》)問,無者無何法?念者念何法? 答,無者無有云然,念者唯念真如。 問,念與真如有何差別? 答,無差別。 問,即無差別,何故言念真如? 答,言其念者,真如之用。真如者,念之體。以是義故,立無念為宗。若見無念者,雖具見聞覺知,而常空寂。 (第一卷) 以上所引,都是挑選的最明顯的例子。我們比較這些例子,不但內容相同,並且文字也都很相同,這不是很重要的證據嗎?大概《壇經》中的幾個重要部分,如明藏本的《行由品》,《懺悔品》,是神會用氣力撰著的,也許是有幾分歷史的根據的;尤其是《懺悔品》,《神會語錄》裡沒有這樣有力動人的說法,也許真是慧能在時的記載。 (我錯了!那時沒有得見《南陽和上》的《壇語人適之——一九五A, A,A。)此外加“般若”“疑問”“定慧”“坐禪”諸品,都是七拼八湊的文字,大致是神會雜採他的語錄湊成的。 “付囑品”的一部分大概也是神會原本所有。其餘大概是後人增加的了。 《壇經》古本不分卷;北宋契嵩始分為三卷,已有大改動了;元朝宗室又“增人弟子請益機緣”,是為明藏本之祖。 如果我們的考證不大錯,那麼,神會的思想影響可說是存在在《壇經》裡。柳宗元作《大鑒禪師碑》,說:“其說具在,今布天下,凡言樣皆本曹溪。”我們也可以這樣說神會:'淇說具在,今布天下。凡言禪皆本曹溪,其實是皆本於荷澤。 ” 南宗的急先鋒,北宗的毀滅者,新禪學的建立者,《壇經》的作者,——這是我們的神會。在中國佛教史上,沒有第二個人有這樣偉大的功勳,永久的影響。 十八年除夕脫稿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