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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月論-1

說儒 胡适 12297 2018-03-18
在五世紀的晚期,北方有兩個印度和尚提倡兩種禪學,開闢了兩個偉大的宗派。一個是跋陀,又譯作怫陽;一個是菩提達摩。佛陀弟子道房傳授“止觀”禪法給僧稠(四八0——五六O),僧稠成為北齊的大師,撰《止現法》兩卷,道宣《續增傳》稱其書“味定之賓,家藏一本”。止觀禪法是南嶽天台一派的主要教義;雖然南嶽慧思(五一四——五七七)和他的弟子天台智凱都遠攀馬鳴、龍樹做祖宗,而不肯明說他們和佛陀、增稠有淵源,我們可以推測佛陀、僧稠是南嶽天台一宗的遠祖。 菩提達摩教人持刀《楞伽經》,傳授一種堅忍苦行的禪法,就開創了楞伽宗,又稱為“南天竺一乘宗”。達摩死後二百年中,這個宗派大行於中國,在八世紀的初年成為一時最有權威的宗派。那時候,許多依草附木的司禪和尚都紛紛自認為菩提達摩的派下子孫。牛頭山法融一派本出於三論宗, 講習的是《大品般若經》和《大集經》,道宣作《法融傳》,凡二千四百三十三字,無一字提到他和楞伽宗有關係。但是牛頭山的後輩居然把法融硬派作菩提達摩的第四代子孫,成了得伽宗的忠實同誌了。還有嶺南韶州曾侯溪的慧能和尚,他本是從《金剛般苦經》出來的,也和“楞伽”一派沒有很深的關係,至多他不過是曾做過楞伽宗弘忍的弟子罷了。但是慧能的弟子神會替他的老師爭道統,不惜造作種種無稽的神話,說慧能是菩提達摩的第四代弘忍的“傳衣得法”弟子。於是這一位“金剛般若”的信徒也就變成“楞伽”的嫡派了。後來時勢大變遷,神會捏造出來的道統偽史居然成了信史,曹溪一派競篡取了楞伽宗的正統地位。從此以後,司禪和尚又都紛紛攀龍附鳳,自稱為曹溪嫡派,一千多年以來的史家竟完全不知道當年有個楞伽宗了。

我們看了楞伽宗史蹟的改章與湮沒,忍不住一種打抱不平的慨嘆,所以現在決定要重新寫定菩提達摩一派的歷史。 道宣(死在六六七)在七世紀中葉編纂《續僧傳》,很明白僧稠和達摩兩派的旨趣和傾向的不同,他在《司禪卜門的敘論裡說: 然而現彼兩宗,即乘之二軌也。稠懷念處(念處即印度禪法的四志處),清範可崇;摩法虛宗,玄旨幽暗。可崇則情事易顯,幽暗則理性難通。 當七世紀中葉,道宣當然不能預料以後六七十年中的楞伽宗變化升沈的歷史。然而,正因為他不知道八世紀以後爭道統的歷史,他的《續僧傳》裡保存的一些楞伽宗史料是最可靠的記載,可以供給我們考訂那個奇特的宗派的早期信史,可以使我們用他的記載來和八世紀以後偽造的史蹟相參證比較,考證出後來種種作偽的痕跡來,同時從頭建造起一段可信的中國禪學史來。

道宣的記載之外,近年敦煌出現的古寫本,和日本保存的古寫本,都供給我們重要的史料。 _、菩提達摩 關於菩提達摩的種種傳說,我曾有《菩提達摩考》以胡適文存江集,頁四四九——四六五),發表在八年前(一九二七),我現在把我的結論摘記在這裡: 菩提達摩是南天竺婆羅門種,他從海道到中國廣州,大約在劉宋晚年(約四七O——四七五),但必在宋亡(四七九)之前。證據有二: 一、《續增傳》說他“初達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可證他來在宋亡之前。 二、《續僧傳》(卷十九)的僧副傳中說僧副是太原祁縣人,從達摩禪師出家,為“定學”之宗,“後乃週曆講座,備嘗經論,並知學唯為己,聖人無言。齊建武年(四九四——四九七),南游楊輦,止於鍾山定林下寺。……卒於開善寺,春秋六十有一,即[梁措通五年(五二四)也。”依僧副的一生看來,他從達摩出家必是在他二十多歲時,約當蕭齊的初期(約四八五左右),因為建武元年(四九四)僧副只有三十歲,已離開北方了。舊說,達摩曾見梁武帝,談話不投機,他才渡江北去。見梁武帝的年代,或說是普通元年(五二O),或說是普通八年(五“七)。這都是後起的神話,並非事實。證據甚多:

一、《續增傳》全無此說。 二、僧副一傳可證梁武帝普通元年達摩在北方至少已住了三四十年了。 三、楊衍之《洛陽伽藍記》(成書在五四七)記達摩曾遊洛陽永寧寺,此寺建於北魏熙平元年(五一六),達摩來游正當此寺盛時,約當五一六至五二六之間。 四、不但七世紀的道宣不記達摩見梁武帝之事;八世紀沙門淨覺作《楞伽師資記x敦煌寫本),其中達摩傳裡也沒有此事。 五、這段神話起於八世紀晚期以後,越到後來,越說越詳細了,枝葉情節越多了(看胡適同上書,賈四五八二一四六一)。這可見這個神話是逐漸添造完成的。 舊說他在中國祇住了九年,依我們的考據,他在中國差不多住了五十年。他在北方最久,“隨其所止,誨以禪教。”道宣說他“自言年一百五十餘歲,遊化為務,不測於終”。我們推算他在中國的時間,上可以見劉來之亡,下可以見永寧寺的盛時,其間大約有五十年。印度南部人身體發育甚早,所以少年人往往顯出老態,很容易被人認作老人。達摩初到中國時,年紀雖輕,大概已被中國人誤認作老頭子,他也樂得自認年高。後來他在中國久了,真老了,只好'名言年一百五十歲”了。(《洛陽伽藍記地說他自言一百五十歲)

《續增傳》說達摩在北方所傳弟子,除僧副早往南方之外,有道育、意可兩人。 《慧可傳》中說: 達摩滅化洛濱,可亦理形河唉…後以天平(五三四——五三七)之初,北就新邱,盛開秘苑。 這可見達摩死在東魏天平以前, 所以我們假定他死在西曆五三O左右,那時他的弟子增副已死了六年了。 道宣記達摩的教旨最簡單明白。八世紀中葉,沙門淨覺作《楞伽師資記》(有巴黎、倫敦兩本,朝鮮金龍經先生有排印本),記達摩的教旨也和道直所記胡同,可以互相印證。我們用《續增傳》作底本,遇必要時,用淨覺的記載作註釋。 《續增傳》記達摩教義的總綱雲: 如是安心,謂壁觀也。如是發行,謂四法也。如是順物,教護譏嫌。如是方便,教分不著。然剛入道多途,要依二種,謂理行也。

壁觀是達摩的禪法,即是下文說的“凝住壁觀”。四法即是下文說的“四行”。安心屬於“理”,發行屬於“行”,下文分說: 籍教悟宗,深信舍生同一真性。客塵障政以師資記》作“但為客塵妄覆,不能顯了” ) ,令舍偽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等一,豎住不移,不隨他教(《師資記》作“更不隨於言教”),與遺冥符,寂然無為,名“理入”也。 這是從“理人”安心的路。雖然不廢“凝住(巴黎本獅資記》作“凝注”)壁觀”,但注重之點是“含生同一真性”“無自無他,凡聖等一”的理解,所以稱為“理入”的路。 行人者,四行(適按,“四行”皆是頭陀行。此一點,我當初還不曾了解),萬行同攝: 初,報怨行者,修行苦至,當念往劫捨本逐末,多起愛憎;今雖無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無怨轡。 ……

二,隨緣行者,眾生無我,苦樂隨緣;縱得榮譽等事,宿因所構,今方得之,綠盡還無, 何喜之有?得失隨緣,心無增減,違順風靜,莫順於法(價制已》作“喜心不動,冥順於法”)也。 三,名無所求行。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為“求”。道士悟真,理與俗反,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三界皆苦,誰而得安?經日,有求皆苦,無求乃樂也。 四,名稱法行,即性淨之理也。以師資郎說第四條稍詳,雲:“性淨之理山之為法。此理眾相斯空,無雜無著,無此無彼。……智若能信解此理,應當稱法而行。法體無任於身命,別行植舍施,行無倍惜。…、檀度既爾,餘五亦然。為除委想,修行六度,而無所行,是為稱法行。”)(村了資記》說不誤。“六度”之中,禪定一度包括“頭陀”行。道世在六六八作《法苑珠林》,其述禪定,特別詳述頭陀行。可見在七世紀時,“禪”的定義實包頭陀,似是楞伽宗造成的風氣?適之—— 一九五二·七·卅一。)

道宣敘述達摩的教旨,是有所根據的。他說: 識真之士從奉歸悟,錄其言語,卷流於世。 淨覺也說: 此四行是達摩禪師親說,餘則弟子曇林記師言行集成一卷名曰《達摩論》也。 曇林也許就是《續增傳》中達摩傳附記的林法師。傳中說林法師當“週滅法時(五七七),與可(慧可)同學,共護經像”。 道宣生於五九六,死於六六七,他用的材料是六七世紀的材料,比較最近古,最可信。我們看八世紀前期淨覺的《楞伽師資記》的達摩傳,還可以看出那時的人還尊重道宣所記,不敢妄加材料。到了八世紀以後,有許多偽書出現,如《聖冑集》《寶林傳》等書,大膽的捏造偽史,添出了無數關於達摩的神話以寶林傳隊已失傳,近年日本發現了一卷,中國又發現了六卷,共有七卷,不久將刊M來藏遺珍》內)。北宋和尚道原在十一世紀初年編纂《景德傳燈錄》,僅量採納了這些偽造史料,最不可信。後人看慣了那部十一世紀的《傳燈動,習非成是,竟不認得七世紀中葉道宣《續增傳》的史料的真可寶貴了。

三、慧可 菩提達摩的弟子,現在可考的,有這些人:增副,慧可,道有,曇林。 一、增副《續增傳》有傳,傳本說梁湘東王蕭繹(後為梁元帝)曾奉令作增副碑文,此碑今不存了,道宣所記似是根據碑文。增副是太原祁縣人,從達摩出家後,曾“週曆講座,備嘗經論”。齊建武年,他遊南方,住鐘山的定林下寺,他行逾冰霜,言而有信。三衣六物,外無盈長。應時入裡,道俗式瞻。加以王侯請道,頹然不作。幾尺宮鬧,未嘗謁近。既行為物覽,道俗攸屬。梁高(武帝)素仰清風,雅為嗟賞。乃命匠人考其室字,於開善寺以待之。副每逍遙於門,負杖而歎曰,“……寧貴廣廈而賤茅茨乎?”……乃有心氓嶺,觀彼峨眉。會西昌候蕭淵藻出鎮蜀部,於[是〕即拂衣附之。 ……遂使庸。蜀禪法自此大行。久之還金陵,复住開善。 ……不久卒於開善寺,春秋六十有一,即普通五年(五二四)也…疾亟之時,有勸修福者,副力疾而起,厲聲曰,“發財延命,去道遠矣。房中什物,並施招提僧。身死之後,但棄山谷,飽於鳥獸,不亦善乎?勿營棺施以乖我意。”門徒涕淚,不忍從之。

依此傳看來,他雖然和帝王貴人交通往來,但仍保持他的生死隨緣的態度,不失為達摩的弟子。 二、道育事蹟無可考。 《續增傳》說達摩在北魏傳授禪學,於時合國盛弘講授,乍聞定法,多生譏謗。有道育、慧可,此二沙門,年雖在後,而銳志高遠。初逢法將,知道有歸,尋親事之,經四五載,給供諸接,[達摩煉其精誠,海以真法。 三、慧可又名增可,俗姓姬氏,虎牢人。他是一個博學的人,“外覽墳索,內通藏典。”《續憎傳》說他“年登四十,遇天竺沙門答提達摩遊化嵩、洛;可懷寶知道,一見悅之,奉以為師,畢命承旨,從學六載,精研一乘,理事兼融,苦樂無滯”。這似乎在達摩的晚年,達摩已很老了,慧可只有四十歲,所以上文說“年雖在後, 而銳志高遠” ,本不誤。 《楞伽師資記》誤作“年十四”久歷代法寶記》(敦煌出土,有巴黎、倫敦兩本,現收入《大正大藏經》第五十一卷)作“時年四十”,可證《續僧傳》不誤。 (適按,後來神會見慧能,也是“年四十”,傳訛作“年十四”!)

慧可頗通中國典籍,所以他能欣賞達摩的簡單教義。達摩的四行,很可以解作一種中國道家式的自然主義的人生觀:報怨行近於安命,隨線行近於樂天,無所求行近於無為自然,稱法行近於無身無我。慧可是中國文人出家,傳中說他能“發言人理,不加鉛墨;時或港之,乃成部類,具如別卷”。據此可見慧可似有文集流傳於後世,道喜還見著這部集子,後來失傳了。 《續增傳》說,有向居士,幽遁林野,於天保(五五O——五五九)之初致書通好,書云: 影由形起,響遂聲來。弄影勞形,不知形之是影;揚聲止響,不識聲是響根。除煩惱而求涅集者,喻去形而覓影;離眾生而求佛[者〕,喻默聲而求響。故迷悟一途,愚智非別。無名(適按,此是無名,假名之說所名,則是非生矣;無理作理,則許論起矣。幻化非真,誰是誰非?虛妄無實,何空何有?將知得無所得,失無所失。未及造談,聊伸此意,想為答之。 慧可答他道: 說此真法皆如實,與真幽理竟不殊。 本迷摩尼謂瓦礫,豁然自覺是真珠。 無明智慧等無異,當知萬法即皆如。 感此二見之徒輩,申詞措筆作斯書。 現身與佛不差別,何須更覓彼無餘, 我們看這兩位通文墨的佛教徒的酬答,可見達摩的簡單教義在那第一代已得他們的了解與接受。我疑心這種了解和魏晉以來的老莊思想不無關係。向君主的“迷悟一途,愚智非別”;慧可的“無明智慧等無異”“現身與佛不差別”,固然即是達摩的“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可是中國文士所以能容易接受這樣一種顯然不合常識的教義,也許是因為他們久已聽慣了中國道家“齊是非”“齊萬物”的思想,不覺得他的可怪了。 在實行的方面,達摩一派是“奉頭陽行”的。 《續增傳》說:“可常行,兼奉頭陀。”頭陀(Dhuta)是佛教中的苦行方面,原義為“抖擻”,即是“抖擻煩惱,離譜滯著”。凡修頭陀行的,在衣食住三方面都極力求刻苦自己,須穿極少又極簡單的衣服源乞食,又不得多食;住宿須“阿蘭若”,即是須住在遠離人家的荒僻處,往往住在樹下或墳墓之中,又須常躍坐而不橫臥。達摩的教義本來教人“苦樂隨緣”,教人忍受苦痛,都無怨總。頭陀苦行自是訓練自己忍受苦痛的方法。 《續僧傳》說慧可在螂宣傳“清事無寄”的教義,深遭螂下禪師道恆的嫉妒,恆送深恨,謗惱於可,貨球官府,非理屠害。 [可]初無一恨,見其至死,恆眾慶快。 末句不很明白,大概應解作:慧可受屠害,初不怨恨,只希望自己的一死可以使道恆一黨慶快。但慧可並不曾被害死。傳中下文說: 可專附玄理,如前所陳,遭賊所臂,以法禦心,不覺痛苦。火燒所處(這是消毒的方法),血斷帛裡,乞食如故,曾不告人。 這個故事,因道宣原文不很明白,就被後人誤解作慧可被人害死了。如帳燈錄》(卷三)慧可傳說他於美城縣匡救寺三門下, 談無上道, 聽者林會。時有辯和法師者,於寺中講《涅集經》,學徒聞師闡法,稍稍引去。辯和不勝其憤,興謗於色宰翟仲侃,仲侃惑其邪說,加師以非法,師忙然委順。識真者謂之償債。時年一百七歲,即隋文帝開皇十三年癸五歲(五九三)三月十六日也。 《傳燈錄》全抄襲《寶林傳》(卷/\)偽書,《寶林傳》改竄《續僧傳》的道恆為辯和,改螂下為榮城縣,又加上“匡救寺三門下”“邑宰翟仲侃”“百七歲” “開皇十三年三月十六日”等等詳細節目,看上去“像煞有介事”,其實全是閉眼捏造。七世紀中葉的道宣明說慧可不曾被害死,明說“可乃從容順俗,時惠清獻,乍托吟謠”,然而幾百年後的《寶林傳》卻硬說他被害死了!七世紀中葉的道宣不能詳舉慧可的年歲,而幾百年後的《寶林傳》卻能詳說他死的年月日和死時的歲數,這真是崔述說的“世癒後而事愈詳”了! 帳燈錄》又根據《寶林傳》,說達摩在嵩山少林寺終日面壁而坐,神光(《寶林傳》捏造慧可初名神光)朝夕參承,莫聞誨勵。 其年十二月九日夜,天大雨雪,光堅立不動,遲明積雪過股,…吮潛取利刀,自斷左臂,置於師前。師知是法器,乃曰,“諸佛最初求道,為法忘形。汝今斷臂吾前,求亦可在。”師述因與易名曰慧可。 這也是《寶林傳》的閉眼瞎說。道宣明明說是“遭賊所臂”,而《寶林傳》妄改為自斷其臂(胡適按, 胡適擬定是非論》[一六O——一六一],石井本《神會錄》[五三——五④],皆說“立雪”及斷臂事。但無“十二月九日夜'等又可見作《寶林傳雄神會之後)。自從《傳燈錄》採此偽書妄說,九百年來,斷臂求法之說就成為公認的史實了,我們引此兩段,略示傳說演變的痕跡,使人知道道宣《續增傳》的達摩、慧可兩傳是最乾淨而最可靠的最早史料。 《寶林傳》與《傳燈錄》記慧可死在開皇十三年(五九三),這是完全無據之說。慧可初見達摩時,年已四十;跟他五六年,達摩才死。我們假定達摩死在魏永安三年(五三0)左右,其時慧可年約四十五六。 《續僧傳》說: 林法師……及週滅法,與可同學,共護經像。 北周毀佛法在武平五年(五七四),但慧可在齊都螂下,郵都之破在北齊承光元年正月(五七七),齊境內毀佛法即在此年(齊境內毀法事,詳見《續僧傳》卷八的慧達傳,但傳中誤記此事在承光二年春,承光無二年,當是元年之誤)。其時慧可已九十二歲了。如果“與可同學”一句不作“與慧可的同學共護經像”解,那麼,慧可大概就死在螂都滅法之後不久(約五七七),年約九十二歲。 慧可的死年在滅法時期,大概不誤。 《續僧傳》卷七的慧布(攝山三論宗的大師)傳中記慧布: 末遊北邢,更涉未聞。於可禪師所,暫通名見,便以言悟其意。可日,“法師所述,可謂破我除見,莫過此也。”怖]乃縱心講席,備見宗領,週覽文義,並具胸襟。又寫章疏六馱,負還江表,並遺朝公(開皇寺的法朗,也是三論宗的大師,死在五八一),令其講說。因有遺漏,重往齊國,廣寫所闊,食還付朗。 慧布死在陳恢明元年(五八七) , 年七十,傳中說他“末遊北螂”,又說他“重往齊國”,可見他和慧可相見,當在北齊建國(五五O)之後,滅亡(五七七)之前。看“末遊”之句,可見他兩次北遊已在晚年,當在螂都破滅之前不久。所以《續增傳》記慧可活到螂都滅法之時,大概是可信的。 四肅法師林法師也附見慧可傳下,也許就是那位記錄《達摩論》的曇林。他也是一位博學的和尚,起初本不是楞伽宗,《續傳》說他在評盛講《勝初,並製文義,每講人聚,乃選通三部經者,得七百人,預在其席。及週滅法,與可同學,共護經像。 如此說來,林法師不是達摩的“楞伽”一派,只在避難時期才和慧可同學,共護經像。 《續傳》又說: 慧可……遭賊所臂…曾不告人。後林又被賊所臂,叫號通夕。可為治裹,乞食供林。林怪可手不便,怒之。可日,“餅食在前,何不自裹?”林曰,'俄無臂也,不知耶? ”可日,'人亦無臂。復何可怒?”因相委問,方知有功。政世云“無臂林”矣。 這更可見林法師與慧可平素不相識,到此方有同患難的交誼;也許林法師從此變成楞伽宗的信徒了。 四、楞伽經與頭陀行 《慧可傳》中說: 初達摩禪師以四卷帳伽雅可,曰,“我現漢地,惟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世。” 這是楞伽宗的起原。 《楞伽》即是《楞伽阿跋多羅寶經》,或譯為《大乘人楞枷經》。此經凡有四種譯本: 一、北涼時中天竺沙門曇無懺譯四卷本(約在四一二至四三三年之間)。此本不傳。 二、劉宋時中無竺沙門求那跋陽羅譯四卷本(在無嘉二十年,四四三)。此本存。 三、北魏時北天竺沙門菩提流支澤十卷本(在延昌二年,五一三)。此本存。 四、唐武后末年(七O四)於閩沙門實叉難陀澤七卷本。此本存。 此書的十卷本和七卷本,分卷雖然不同,內容是相同的,同是前面有一篇請佛品,末了有一篇陀羅尼品,和一篇總品,這三品是四卷本所沒有的,顯然是晚出的。菩提達摩提倡的《楞伽經》是四卷本,大概即是求那跋陀羅的譯本。淨覺的《楞伽師資記》承認求那跋陀羅為楞咖宗的第一祖,達摩為第二祖,可證此宗所傳是求那的譯本。 《慧可傳》中說,每可說法競,曰,“此經四世之後,變成名相,一何可悲!” 這是一種“懸記”(預言)。道宣在《續僧傳》的《司禪》一門總論裡曾說: 屬有菩提達摩者,神化居宗,闡導江洛,大乘壁現,功業最高。在世學流,歸你如市。然而誦語難窮,厲精蓋少,番其〔所驚,則遣蕩之志存焉。現其立言,則罪福之宗兩舍。 這可見道宣的時候,達摩的派下已有“誦語難竊,万精蓋少”的風氣,慧可的“懸記”就是指這種“誦語”的信徒。 但這一派裡也很多修頭陀苦行的風氣。慧可的苦行,我們已說過了。他的弟子那禪師,那禪師的弟子慧滿,都是頭陀苦行的和尚。 那樣師也是學者出身,年二十一,《居東海講機》《易》,行學四百。南至相州,遇可說法,乃與學士十人出家受道。諸門人於相州東設齋辭別,哭聲動邑。 他出家之後,就修習頭陽行: 那自出俗,手不執筆及俗書,腳又一衣,一缽,一坐,一食。以可常行兼奉頭陀,故其所往不參邑落。 這正是頭陀戒行。 慧滿也是一個頭陀行者。 慧滿者,榮陽人,姓張,舊住相州隆化寺,遇那說法,便受其道,專務'無著” (無著是不執著)。一衣一食,但畜二針,冬則乞補,夏便通舍,履赤而已。自述一生無有怯怖,身無蚤虱,睡而不夢。住無再宿。到寺則破柴造履;常行乞食。 貞現十六年(六四二),於洛州南會善寺側宿柏墓中,遇雪深三尺。其旦入寺,見曇曠法師,怪所從來。滿日,“法友來耶?”遣尋坐處,四邊五尺許雪自遠聚,不可測也。 故其聞(宋,元,明藏作間)有括訪,諸僧逃隱,滿便持衣缽周行聚落,無可滯礙。隨施隨散,索爾虛閒。有請宿齋者,告雲:“天下無人,方受爾請。” 故滿每說法,雲,“諸佛說心,今知心相是虛妄法。今乃重加心相,深違佛意。又增議論,殊乖大理。”…… 後於洛陽無疾坐化,年可七十。 這是一位更嚴格的頭陀行者。這都可見楞伽宗的初期信徒,雖然也有“誦語難窮”的風氣,其中很有幾個苦行的頭陀,能維持慧可的苦行遺風。 以上所記達摩一宗的初期信徒都見於《續僧傳》的捲十九(高麗藏本卷十六)。道宣撰《續僧傳》,(按《唐書·經藉志》有道宣的《續高僧傳江十捲入續高僧傳》三十卷。又按《新唐書·藝文志》有道宣的《續高僧傳》二十卷〔注:起梁初,終貞觀十九年]、《後集續高僧傳計卷。又另有道宗《續高僧傳江十二卷。疑是道宣之偽。適按,此最足證明道宣原書本分兩期寫成,原分二集。後人合為一集,故其分合編制多可議之點。道之——三十二,二,十八。咱序說“始距梁之初運,終唐貞觀十有九年(六四五),一百四十四載。包括岳讀,歷訪華夷。正傳三百四十人(宋,元,明藏作三百三十一人),附見一百六十人”。這是他的初次寫定時的自序。但道宣在自序寫成後,還多活了二十二年,直到高宗乾封二年(六六七)才死。他在這二十二年中,仍舊繼續蒐集《僧傳》的材料,繼續添補到他的原書裡去。即如玄類,當貞觀十九年《續僧傳》初稿寫定時,他剛回國,直到高宗群德元年(六六四)才死。現今玄類的傳佔了《續增傳》卷四卷五兩卷,必是道直後來補作的。在直類傳末,道宣自敘他和玄類同事翻譯時,他對於玄類的人品的觀察,娓娓百餘字,可證此傳不是後人補作,乃是道宣晚年自己補入的。《續僧傳》的最後定本,所收正傳與附見的人數,超過自序所記數目約有一百九十人之多。附見的人姑且不論。有正傳的人數,多出的共有一百四十六人: 道宣自序高麗藏本宋元明藏本正傳三四O人四一四人四八六人多七四人多一四六人 我們檢查《續僧傳》的各傳,有許多事實是在貞觀十九年以後的,但沒有在道宣死後的事實。最遲的不過到膠德與乾封之間(六六四——六六六)。例如“感通” 門新增的法衝傳末云:“至今磷德,年七十九矣。”這都可見道宣老年繼續工作,直到他死時為止。 這一段考據《續僧傳》的年代於我們考證楞伽宗歷史的*作,頗有關係。因為道宣敘述這一派的歷史,起初顯然很感覺材料的缺乏,後來才收得一些新材料;越到他晚年,材料越多了。我們在上文所用的材料,見於《習禪好》的第一部分(卷十九)。在達摩和慧可的兩傳裡,道宣曾說慧可道競幽而且玄,故末緒年無榮嗣。 這是說慧可門沒有“榮嗣”。下文又說: 時復有化公、廖公和禪師等,各通冠玄奧,吐言清退,託事寄懷,聞諸口實。而人世非遠,碑記罕聞;微言不傳,清德誰序?深可痛矣! 這是很沉痛的感嘆這一派的史料的難得。但道宣每收到一些新材料,他就陸續加進慧可傳裡去。所以這一篇傳的後半,很顯出隨時徐已增加的痕跡。有些材料是硬擠進一個寫成的本子上去的,經過不小心的傳寫,就幾乎不成文理了!例如下面的一段: 《初達摩禪師以四卷帳伽》授可,曰,“我現漢地,惟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世。” 此下應該緊接 每可說法意,曰,“此經四世之後,變成名相,一何可悲!” 然而今本在這兩段之間,硬擠進了慧可研臂和林法師研臂的兩段故事,共一百十個字,文理就不通了。又如此傳之末附慧滿小傳,其末云: 故滿每說法, 雲,'儲佛說,G,令知心相是虛妄法。今乃重加心相,深違佛意。又增議論,殊乖大理。 ”故使那滿等師常青四卷《楞伽》以為心要,隨說隨行,不爽遺委。後於洛陽中無疾坐化,年可七十。 這一段文理大不通! “故使那滿等師”,是誰“故使”呢?應該是慧可了?決不是慧滿了吧?然而下文“無疾坐化,年可七十”的又是誰呢?又像是說慧滿了。 這些地方,都可見作者隨時添插的痕跡,不幸被傳寫的人搗亂了,割裂了,就不可讀了。我疑心'初達摩禪師以四卷《楞枷》授可”一段二十九字,“每可說法竟”一段二十字,和“故使那滿等師常資四卷《楞伽》”一段二十九字,——這三段本是一大段,添注在原稿的上方,是最後加入的。傳寫的人不明白這三節是一段,抄寫時,就各依添注所在,分別插入本文,就割裂成三處,成為不通的文理了。今試將此三節寫在一處: 初,達摩禪師以四卷《楞伽濃可,曰,“我現漢地,惟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世。”每可說法競,曰,“此經四世之後,變成名相,一何可悲!”故使那滿等師常食四卷傾伽》,以為法要。隨說隨行,不爽遺委。 (《故使》之“使”字疑是衍文。因為慧滿死在六四二,不會與慧可同時。也許“使”但作“使得”解,而不作“使令”解。《景德傳燈錄》卷三引此文,無“使那滿等師”五字。) 這一大段的恢復,很關重要,因為這是“蹬伽宗”所以得名的緣起。道宣早年還不知道達摩一派有“楞伽宗”之名,所以他在《達摩傳》中和《習禪》總論裡都不曾提起這一派是持奉《楞伽經》為法典的。達摩傳授四卷《楞伽》之說,僅僅插在《慧可傳》末附見部分,可見道宣知道此事已在晚年添補《續增傳》的時期,其時他認得了楞伽宗的健將法衝,又知道了這一派的大師道信的歷史(詳見下節),他才明白達摩。慧可一派並非'濃緒卒無榮嗣” ,所以他才添注這一段達摩傳授《楞伽》的歷史。但道信等人的歷史只好另立專傳了。法衝的長傳似乎寫定最晚,已在道宣將死之前,所以不及改編,竟被編入《感通》門裡去了! 五、法衝所記楞伽師承 道富後來所撰的楞伽宗大師法衝,道信,以及道信的弟子法顯,玄爽,善伏,弘忍(附見《道信傳》)請人的傳,都是高麗藏本《續僧傳》所無。我想這不是因為高麗藏本有殘瞬,只是因為傳入高麗的《續僧傳》乃是道宣晚年較早的本子,其時還沒有最後寫定的全本。 我們先述法衝以續僧傳》卷三十五)。法衝姓李,父祖歷仕魏齊,故他生於黨州。他少年時,與房玄齡相交,二十四歲做鷹揚郎將,遇母喪,讀《涅集經》,忽發出家之。乙,聽講《浸染》三十餘遍,又至安州懸法師下,聽《大品風三論》《拐伽經》,即入武都山修業。 安州在今湖北孝感縣,是法師即慧晨,《續僧傳》卷十五有他的傳: 慧意,安陸人。 ……初跨染玄綱,希崇《大品》(《大品般若經》)。 ……承苞山明法師,興皇(寺名)遺屬,世稱邵匠,……國往從之,……遂得廣流部性,恢裕興焉。年方登立(三十歲),即升法座。 ……然以法流楚服,成濟已聞,氓、洛、 三巴,尚昏時罔,便以……隨大業(六O五——六一六)年,訴流江峽;雖遭風浪,厲志無前。既達成都,大宏法務。或達綿、粹,隨方開訓,……無憚遊涉,故使來晚去思。 這個慧晨是一位大傳教師,他在成都、綿、樣一帶傳教,很得人心,引起了別人的猜忌。 時或不可其懷者,計奏及之,雲,“結徒日盛,道俗屯擁,非是異術,何能動世?'試德(六一六——六二六)初年,下敕窮討。事本不實,誣者罪之。晨…… 乃旋途南指,道出荊門,隨學之賓又倍前集。既達故鄉,薦仍前業。……避地西山之明,屏退成閒,陶練中現。經逾五載,四眾思之,又造山迎接,……還返安州方等寺,講說相續。以貞觀七年(六三三)卒於所住,春秋/\十有七。 這正是法衝傳中所稱“安州晨法師”。展傳中不曾說他是楞伽宗,但說他的老師苞山明法師是“興皇遺屬”。 “興皇”指興皇寺的法朗,是攝山一派三論宗的大師(死在五八一,傳在《續僧傳》卷九),講的應該是飲品般苦》與《三論》。法衝傳裡也說他在是法師處聽《大品風三論風楞伽》。但晨傳中又說: 自晨一位僧伍,精勵在先,日止一餐,七十餘載,隨得隨喚,無待營求。不限朝中,趣得便止。 ……旦講若下,食惟一碗;自餘餅菜,還送入僧。 可見他也是一位修頭陀苦行的。 以上敘法衝的早年師承。他年三十行至冀州;貞觀初年下敕:有私剃度者,處以極刑,而法沖不顧,便即剃落為增。傳中說: 衝以《拐伽》奧典沉淪日久,所在追訪,無憚險夷。會可師(慧可)後裔盛習此經,(衝]即依師學,屢擊大節;[其師次舍徒眾,任沖轉教,即相續講三十餘遍。又遇可師親傳授者,依“南天竺一乘宗”講之,又得百遍。 衝公自從經術,專以《楞伽》命家,前後數弘,將二百遍。 ……師學者苦請出義,乃告日:“義者,道理也。言說已粗,況舒在紙,粗中之粗矣。”事不獲已,作疏五卷,題為私記,今盛行之。 這一段說他從興皇寺三論宗轉到“專以'楞伽翁家”。我們從這一段裡又可以知道當年達摩一派曾自稱“南大竺一乘宗”。這個宗名起於《楞伽經》。楞伽是印度南邊的一個海島,有人指為錫蘭島,今雖不能確知其地,但此經的佈景是在南天竺的一島,開卷便說,“一時佛在南海濱楞伽山頂”,故此經名《大乘入楞伽經》。經中(卷四)有云: 如醫療眾病,無有若干論,以病差別故,為設種種治。我為彼眾生,破壞諸煩惱,知其根優劣,為被說度fi。非煩惱根異,而有種種法。唯說一乘法,是則為大乘。 (此依宋澤。魏譯本句云,“我唯一乘法,八聖道清淨。”) 這是“南天竺一乘宗”的意義。 法衝是北方中興“楞伽”的大師,他的魄力氣度都很可觀。傳中說他到長安時,弘福潤法師初末相識,曰,“何處老大德?”答,“克州老小僧耳。”又問何為遠至,答曰,“聞此少'一乘',欲宣'一乘'教綱,波信地魚龍,故至。”潤日,“斯實大心開士也廣這是何等氣魄?傳中又說: 三藏立獎不許講舊所翻經。沖日,“君依舊經出家,若不許弘舊經者,君可還俗,更依新翻經出家,方許君此意。”類聞遂止。 玄類是當代最尊崇的偉人,也還壓不倒這個“競州老小僧”,所以道宣稱他為“強御之士,不可及也”。他是偷剃度的和尚,不肯改屬官籍。到近五十歲時,競州官吏強迫他“入度”,屬克州法集寺。但他始終不受拘束,“一生遊道為務,曾無棲泊”。僕射於志寧讚歎他道:“此法師乃法界頭陀僧也,不可名實拘之。” 法衝與道宣同時,道宣作傳時,法衝還生存,“至今磷德(六六四——六六五),年七十九矣。”他生年約在隋開是六年(五八六)。 法衝傳中詳說《楞伽經》的歷史和楞伽宗的師承,是我們研究此宗的重要史料: 其經以得伽》)本是宋代求那跋院羅三藏翻,慧現法師筆受,故其文理克諧,行質相貫,專唯念慧,不在話言。於後達摩禪師傳之南北,忘言忘念無得正視為宗。後行中原,慧可禪師創得綱紐,魏境文學多不齒之。領宗得意者時能啟悟。令以人代轉遠,批餐後學。可公別傳略已詳之。今敘師承,以為承嗣,所學歷然有據。 達摩禪師後,有慧可、慧育(達摩傳作道育)—人。育師受道心行,口未會說。 可禪師後:桑禪師,惠禪師,盛禪師,那老師,端禪師,長藏師,真法師,玉法師。 (已上井口說玄理,不出文記。) 可師後:善老師(出妙四卷),半禪師(出疏五卷),明禪師(出流五卷),胡明師(出流五卷)。 遠承可師後:大聰師(出疏五卷),道明師(抄四卷),衝法師(疏五卷),岸法師(疏五卷),寵法師(疏八卷),大明師(疏十卷)。 不承可師, 自依帳論》 (《攝大乘論》):遷禪師(出疏四卷),尚德律師(出《人楞伽疏》十卷)。 那老師後:實禪師,惠禪師,曠法師,弘智師(名住京師西明,身亡法絕)。 明禪師後:伽法師,實瑜師,實迎師,道瑩師(並次第傳燈,於今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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