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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評論近人考據《老子》年代的方法-1

說儒 胡适 3422 2018-03-18
近十年來,有好幾位我最敬愛的學者很懷疑老子這個人和那部名為《老科的書的時代。我並不反對這種懷疑的態度;我只盼望懷疑的人能舉出充分的證據來,使我們心悅誠服的把老子移後,或把《老子》書移後。但至今日,我還不能承認他們提出了什麼充分的證據。馮友蘭先生說的最明白: 不過我的主要的意思是要指明一點:就是現在所有的以情予》之書是晚出之諸證據,若只舉其一,則皆不免有邏輯上所謂“丐辭”之嫌。但合而現之,則《老子》書之文體、 學說及各方面之旁證, 皆可以說《老子》是晚出,此則必非偶然也。 (二十年六月八日《大公報》) 這就是等於一個法官對階下的被告說: 現在所有原告方面舉出的諸證據, 若逐件分開來看, 都“不免有邏輯上所謂'丐辭'之嫌”。但是“合而現之”,這許多證據都說你是有罪的,“此則必非偶然也”。所以本法庭現在判決你是有罪的。

積聚了許多“邏輯上所謂'丐辭”',居然可以成為定案的證據,這種考據方法,我不能不替老子和《老子》書喊一聲“青天大老爺,小的有冤枉上訴!”聚蟻可以成雷,但究竟是蚊不是雷;證人自己已承認的“丐辭”,究竟是“丐辭”,不是證據。 我現在先要看看馮友蘭先生說的那些“丐辭”是不是“丐辭”。在論理學上,往往有人把尚待證明的結論預先包含在前提之中,只要你承認了那前提,你自然不能不承認那結論了:這種論證叫做丐辭。譬如有人說:“靈魂是不滅的,因為靈魂是一種不可分析的簡單物質。”這是一種丐辭,因為他還沒有證明一、凡不可分析的簡單物質都是不滅的,二、靈魂確是一種不可分析的簡單物質。 又如我的朋友錢玄同先生曾說過:“凡過了四十歲的人都該殺。”假如有人來對我說:“你今年四十一歲了你該自殺了”,這也就成了一種丐辭,因為那人得先證明一、凡過了四十歲的人在社會上都無益而有害,二、凡於社會無益而有害的人都該殺。

丐辭只是丐求你先承認那前提;你若接受那丐求的前提,就不能不接受他的結論了。 馮友蘭先生提出了三個證據,沒有一個不是這樣的丐辭。 一、“孔子以前無私人著述之事”,所以《老於》書是孔子以後的作品。 你若承認孔子以前果然無私人著述之事,自然不能不承認《老子》書是晚出的了。但是馮先生應該先證明儲子》確是出於孔子之後,然後可以得“孔子以前無私人著述”的前提。不然,我就可以說:“孔子以前無私人著述,《老子》之書是什麼呢?” 二、“《老幹》非問答體,故應在《孟子》後。”這更是丐辭了。這裡所丐求的是我們應該先承認“凡一切非問答體的書都應在《孟子》之後” 一個大前提。 《左傳》所引的史佚週任《軍志》的話,所引週任的話,是不是問答體呢?本身的大部分,是不是問答體呢? (批語》第一篇共十六章,問答只有兩章;第四篇共二十六章,問答只有一章;第七篇共三十七章,問答只有七章。其餘各篇,也是非問答體居多數。)《周易》與《詩三百篇》似乎也得改在《論語用孟子》之後了。

三、“《諸子》之文為簡明之'經'體,可見其為戰國時之作品。”這更是丐辭了。這裡所丐求的是我們先得承認“凡一切簡明之'經'體都是戰國時的作品” 一個大前提。至於什麼是簡明的“經”體,更不容易說了。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經”體。那麼,“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這就不是“簡明之經體”了嗎?所以這裡還有一個丐辭,就是我們還得先承認,“雖簡明而不是'經'體;《左傳》所引《軍志》週任的話雖簡明而也不是'經'體;只有《老子卜類的簡明文體是戰國時產生的'經'體。”我們能不能承認呢?

還有許多所謂證據,在邏輯上看來,他們的地位也和上文所引的幾條差不多。我現在把他們總括作幾個大組。 第一組是從“思想系統”上,或“思想線索”上,證明《老子》之書不能出於春秋時代,應該移在戰國晚期。梁啟超,錢穆,顧頜剛諸先生都曾有這種論證。這種方法可以說是我自己“始作俑”的,所以我自己應該負一部分的責任。我現在很誠懇的對我的朋友們說:這個方法是很有危險性的,是不能免除主觀的成見的,是一把兩面鋒的劍可以兩邊割的。你的成見偏向東,這個方法可以幫助你向東;你的成見偏向西,這個方法可以幫助你向西。如果沒有嚴格的自覺的批評,這個方法的使用決不會有證據的價值。 我舉一個最明顯的例。優語程有孔子頒贊“無為而治”的話,最明白無疑的是:

無為而治者,其舜也歡?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十五) 這段話大概是梁錢顧請先生和我一致承認為可靠的。用這段話作出發點,可以得這樣相反的兩種結論: 一、低語》書中這樣推崇“無為而治”,可以證明孔子受了老子的影響。 —— 這就是說,老子和《老子》書在孔子之前。 (胡邦中國哲學史大綱》頁七九注) 二、 顧頜剛先生卻得著恰相反的結論: “的話盡有甚似儲子油。如《顏淵》篇中季康子的三問(適按,遠不如引任靈郵篇的“無為而治”一章),這與《老子》上的'以正治國'…… “我無為而民自化'……'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何等相像!若不是《老子》的作者承襲孔子的見解,就是他們的思想偶然相合。”以史學年報》第四期,)

同樣的用孔子說“無為”和《老子》說“無為”相比較,可以證《老子》在孔子之前,也可以證《老子》的作者在三百年後承襲孔子!所以我說,這種所謂“思想線索”的論證法是一把兩面鋒的劍,可以兩邊割的。 錢穆先生的《關於<老子喊書年代之一種考察》(《燕京學報》第七期)(適按,Jtme,1930),完全是用這種論證法。我曾指出他的方法的不精密(《清華周刊》卷三七,第九——十期,),如他說: 以思想發展之進程言,則孔墨當在前,老莊當在後。否則老已先發道為帝先之論,孔墨不應重為天今天誌之說。何者?思想上之線索不如此也。 我對他說: 依此推斷,老莊出世之後,便不應有人重為天命天誌之說了嗎?難道這二千年中之天命天誌之說,自董仲舒、班彪以下,都應該排在老莊以前嗎?這樣的推斷,何異於說,“幾千年來人皆說老在莊前,錢穆先生不應說老在莊後。何者?思想上之線索不如此也/ 思想線索是最不容易捉摸的。如王充在一千八百多年前,已有了很有力的無鬼之論;而一千八百年來,信有鬼論者何其多也!如苟卿已說“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維亡”,而西漢的儒家大師斤斤爭說災異,舉世風靡,不以為妄。又如的小序,經宋儒的攻擊,久已失其信用;而幾百年後的清朝經學大師又都信奉毛傳及序,不復懷疑。這種史事,以思想線索未看,豈不都是奇事?說的更大一點,中國古代的先秦思想已達到很開明的境界,而西漢~代忽然又陷入幼稚迷信的狀態;希臘的思想已達到了很高明的境界,而中古的歐洲忽然又長期陷入黑暗的狀態;印度佛教也達到了很高明的境界,而大乘的末流居然淪入很黑暗的迷霧裡、我們不可以用後來的幼稚來懷疑古代的高明,也不可以用古代的高明來懷疑後世的墮落。

最奇怪的是一個人自身的思想也往往不一致,不能依一定的線索去尋求。十餘年前,我自己曾說人老子》書裡不應有“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一類的話,因為這種思想“不合老子的哲學!”(《哲學史》頁六一注),我也曾懷疑裡不應有“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一類的話。十幾年來,我稍稍閱歷世事,深知天下事不是這樣簡單。現代科學大家如洛箕(SirOliverop),也會深信有鬼,哲學大家如詹姆土(W.James)也會深信宗教。人各有最明白的地方,也各有最措懂的地方;在甲點上他是新時代的先驅者,在乙點上他也許還是舊思想的產兒。所以梭格拉底(Socrates)一生因懷疑!回信仰而受死刑,他臨死時最後一句話卻是託他的弟子向醫藥之神厄斯克勒比(Asclepi。)還一隻雞的許願。

我們明白了這點很淺近的世故,就應該對於這種思想線索的論證稍稍存一點謹慎的態度。尋一個人的思想線索,尚且不容易,何況用思想線索來考證時代的先後呢? 四 第二組是用文字,術語,文體等等來證明《老子》是戰國晚期的作品。這個方法,自然是很有用的,孔子時代的采桑女子不應該會做七言絕句,關羽不應該會吟七言律詩,這自然是無可疑的。又如《關尹子》裡有些語句太像佛經了,決不是佛教輸入以前的作品。但這個方法也是很危險的,因為一、我們不容易確定某種文體或術語起於何時;二、一種文體往往經過很長期的歷史,而我們也許只知道這歷史的某一部分;三、文體的評判往往不免夾有主觀的成見,容易錯誤。試舉例子說明如下: 梁啟超先生曾辨《牟子理惑論》為偽書,他說:

此書文體,一望而知為兩晉、六朝鄉曲人不善屬文者所作,漢賢決無此手筆,稍明文章流別者自能辨之。 (《梁任公近著》第一輯,中卷,頁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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