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說儒

第5章 說儒-4

說儒 胡适 5441 2018-03-18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這都不是柔道的人生哲學了。這裡所謂“仁”,無疑的,就是做人之道。孟子引孔子的話道: 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 我頗疑心孔子受了那幾百年來封建社會中的武土風氣的影響,所以他把那柔儒的儒和殺身成仁的武士合併在一塊,造成了一種新的“儒行”。說: 於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人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曰:“分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 “成人”就是“成仁”,就是“仁”。綜合當時社會上的理想人物的各種美德,合成一個理想的人格,這就是“君子儒”,這就是“仁”。但他又讓一步,說'呼之成人者”的最低標準。這個最低標準正是當時的“武土道”的信條。他的弟子子張也說:

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 曾子說: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欣?君子人也。 這就是“見危致命”的武士道的君子。子張又說: 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 子張是“殷土”,而他的見解已是如此,可見孔子的新教義已能改變那傳統的儒,形成一種弘毅的新儒了。孔子曾說: 剛毅木銷,近仁。 又說: 巧言令色,鮮吳仁。 他提倡的新儒只是那剛毅勇敢,擔負得起天下重任的人格。所以說: 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又說: 君子……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 這是一個新的理想境界,絕不是那治喪相禮以為衣食之端的柔懦的儒的境界了。

孔子自己的人格就是這種弘毅的人格。說: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子貢日, “夫子自道也。”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平!”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汝奚不日,'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又記著一條有風趣的故事: 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日,“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故?” 這是當時人對於孔子的觀察。 “知其不可而為之”,是孔子的新精神。這是古來柔道的儒所不曾夢見的新境界。 但柔道的人生觀,在孔門也不是完全沒有相當地位的。曾子說: 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老吾友嘗從事於斯矣。

這一段的描寫,原文只說“吾友”,東漢的馬融硬說“友謂顏淵”,從此以後,注家也都說是顏淵了(現在競有人說道家出於顏回了)。其實“吾友”只是我的朋友,或我的朋友們,二千五百年後人只可“陶疑”,不必費心去猜測。如果這些話可以指顏淵,那麼,我們也可以證明這些話是說孔子。 《論語汗說過嗎? 子入太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都人之子知禮乎?入太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 這不是有意的“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嗎?這不是“有若無,實若虛” 嗎? 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 這不是“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鳩?又記孔子讚歎“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這不是“犯而不校”嗎?為什麼我們不可以說“吾友”是指孔子呢?為什麼我們不可以說“吾友”只是泛指曾子“昔者” 接近的某些師友呢?為什麼我們不可以說這是孔門某一個時期('老者”)所“嘗從事”的學風呢?

大概這種謙卑的態度,虛心的氣象,柔遜的處世方法,本來是幾百年來的儒者遺風,孔子本來不曾抹煞這一套,他不過不承認這一套是最後的境界,也不覺得這是唯一的境界罷了。 (曾子的這一段話的下面,即是“可以托六尺之孤”一段;再下面,就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一段。這三段話,寫出三種境界,最可供我們作比較。)在那個標舉“成人”“成仁”為理想境界的新學風裡,柔遜謙卑不過是其一端而已。孔子說得好: 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利則蔥,勇而無利則亂,直而無利則絞。 恭與慎都是柔道的美德,——益位子稱正考父的鼎銘為“共(恭)”,——可是過當的恭慎就不是“成人”的氣象了。 《鄉黨卜篇寫孔子的行為何等恭慎謙卑! 《鄉黨》開端就說:

孔子於鄉黨,河村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 (鄭注:便便,辯也。) 裡記他和當時的國君權臣的問答,語氣總是最恭慎的,道理總是守正不阿的。最好的例子是魯定公問一言可以興邦的兩段: 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 孔子對日:“言不可以若是其兒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 '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 ” 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廣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兒也。人之言日,'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 '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 ” 他用這樣婉轉的辭令,對他的國君發表這樣獨立的見解,這最可以代表孔子的“溫而厲”“與人恭而有禮”的人格。

《中庸》雖是晚出的書,其中有子路問強一節,可以用來做參考資料: 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放?北方之強鐵?抑而強%? “寬柔可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 “祛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 “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 這裡說的話,無論是不是孔子的話,至少可以表示孔門學者認清了當時有兩種不同的人生觀,又可以表示他們並不菲薄那“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即是“犯而不換”)的柔道。他們看準了這種柔道也正是一種“強”道。當時所謂“南人”,與後世所謂“南人”不同。春秋時代的楚與吳,雖然更南了,但他們在北方人的眼裡還都是“南蠻”,夠不上那柔道的文化。古代人所謂“南人”似乎都是指大河以南的來國魯國,其人多是殷商遺民,傳染了儒柔的風氣,文化高了,世故也深了,所以有這種寬柔的“不報無道”的教義。

這種柔道本來也是一種“強”,正如惆易·家傳》說的“謙尊而光,卑而不可寄”。一個人自信甚堅強,自然可以不計較外來的侮辱;或者他有很強的宗教信心,深信“鬼神害盈而福謙”,他也可以不計較偶然的橫暴。謙卑柔遜之中含有一種堅忍的信心,所以可說是一種君子之強。但他也有流弊。過度的柔遜恭順,就成了懦弱者的百依百順,沒有獨立的是非好惡之心了。這種人就成了孔子最痛恨的“鄉原”; “原”是謹願,鄉愿是一鄉都稱為謹願好人的人。說語》說: 子曰:“鄉原,德之賊也。” 《孟子》末篇對這個意思有很詳細的說明: 孟子曰:“……孔子曰:'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原平?鄉原,德之賊也。”' 萬章日:“何如斯可謂之鄉原矣?”

曰:“何以是嗲耀也!言不顧行,行不顧言,則日,'古之人!古之人!行何為璃路涼涼?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閉然媚於世也者,是鄉原也。” 萬章日:“一鄉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為原人/L子以為德之賊,何哉?” 曰:“非之,無舉也;創之,無刺也。同手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昏況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日德之賊也。 孔子曰: '惡似而非者。惡美,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鄭聲,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鄉原,恐其亂德也。 ”' 這樣的人的大病在於只能柔而不能剛;只能“同乎流俗,合乎污世”“閥然媚於世”,而不能有路蹈涼涼的特立獨行。

孔子從柔道的儒風裡出來,要人“柔而能剛”,“恭而有禮”。他說: 眾好之,必家焉。眾惡之,必察焉。 鄉原決不會有“眾惡之”的情況的。凡“眾好之”的人,大概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的人。另有一條說此意最好: 子貢問曰:'步人皆好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 “鄉人皆惡之,何如片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 這就是說的“君子和而不同”;也就是《中庸》說的“君子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這才是孔子要提倡的那種弘毅的新儒行。 《禮記》裡有棉行卜篇,記孔子答魯哀公問棉行》的話,其著作年代已不可考,但其中說儒服是魯來的鄉服,可知作者去古尚未遠,大概是戰國早期的儒家著作的一種。此篇列舉《儒行計六節,其中有一節雲:

儒有衣冠中,動作慎;其大讓如慢,小設如偽;大則如威(畏),小則如愧:其難進而易運也,粥粥若無能也。 這還是儒柔的本色。又一節雲: 懦有博學而不窮,篤行而不倦,……人之以和為貴,……舉賢而客眾,毀方而瓦合,其寬裕有如此考。 這也還近於儒柔之義。但此外十幾節,如雲, 愛其死以有待也,養其身以有為也。 非時不見,非義不合。 見利不虧其義,見死不更其守。其特立有如此者。 儒有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其過失可微辭而不可面數也。其剛毅有如此者。 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奪也。雖危,起居競信(伸)其志,猶將不忘百姓之病也。其憂思有如此者。 患難相死也,久相待也,遠相致也。 儒有澡身而浴德,陳言而伏。 ……世治不輕,世亂不沮。同弗與,異弗非也。其特立獨行有如此者。 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諸侯,慎靜而尚寬,強毅以與人,…… 破厲廉隅。雖分國,如輜妹。 ……其規為有如此者。 這就都是超過那柔順的儒風,建立那剛毅威嚴,特立獨行的新儒行了。 以上述孔子改造的新儒行:他把那有部落性的殷儒擴大到那“仁以為己任”的新儒;他把那亡國遺民的柔順取容的殷儒抬高到那弘毅進取的新儒。這真是“振衰而起儒”的大事業。 我們現在可以談談“儒”與“道”的歷史關係了。同時也可以談談孔子與老子的歷史關係了。 “道家”一個名詞不見於先秦古書中,在《史記》的《陳平世家》《魏其武安俱列傳》《太史公自序》裡,我們第一次見著“道家”一個名詞。司馬談父子所謂“道家”,乃是一個“因陰陽之大順,採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的混合學派。因為是個混合折衷的學派,他的起源當然最晚,約在戰國的最後期與秦漢之間。這是毫無可疑的歷史事實。 (我別有論“道家”的專文) 最可注意的是秦以前論學術派別的,沒有一個人提到那個與德墨對立的“道家”。孟於在戰國後期論當時的學派,只說“逃墨必歸於楊,逃標必歸於儒”。 韓非死在秦始皇時,他也只說“世之顯學,儒墨也”。 那麼,儒墨兩家之外,那極端傾向個人主義的楊朱可以算是自成一派,其餘的許多思想家,——老子,在周,慎到,田驕,駿衍等,────——如何分類呢? 依我的看法,這些思想家都應該歸在儒墨兩大系之下。 宋任、 尹文、 惠施、公孫龍一些人都應該歸於“墨者”一個大系之下。宋任(宋針)、尹文主張“見海不辱,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他們正是墨教的信徒。這是顯而易見的。惠施主張“汎愛萬物”,又主張齊梁兩國相推為王,以維持中原的和平;公孫龍到處勸各國'堰兵”,這也是墨教的遺風。至於他們的名學和墨家的名學也有明顯的淵源關係,那更是容易看出的。 其餘的許多思想家,無論是齊魯儒生,或是燕齊方士,在先秦時代總稱為“儒”,都屬於“儒者” 的一大系。所以齊宣王招致稷下先生無數,而《鹽鐵論》泛稱為“諸儒”;所以秦始皇坑殺術上,而世人說他“坑儒”。臟子·說劍》篇(偽書)也有莊子儒服而見趙王的傳說。 老子也是儒。儒的本義為柔,而《老子》書中的教義正是一種“寬柔以教,不報無道”的柔道。 “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夫唯不爭,放天下莫與之爭”,“報怨以德”,“強梁者不得其死”,“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這都是最極端的“犯而不校”的人生觀。如果“儒,柔也”的古訓是有歷史意義的,那麼,老子的教義正代表儒的古義。 我們試回想到前八世紀的正考父的鼎銘,回想到《周易》裡“謙”“損”“坎” “糞”等等教人柔遜的卦交詞,回想到曾子說的“昔者吾友嘗從事”的“犯而不校”,回想到低語》裡討論的“以德報怨”的問題,——我們不能不承認這種柔遜謙卑的人生觀正是古來的正宗儒行。孔子早年也從這個正宗儒學里淘煉出來,所以曾子說: 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嘗從事於斯矣。 後來孔子漸漸超過了這個正統遺風,建立了那剛毅弘大的新儒行,就自成一種新氣象。說: 或曰:“以德報怨,何如?” 於日:“何以報援?——以直很想,以德報德。” 這裡“或人”提出的論點,也許就是老子的“報怨以德”,也許只是那個柔道遺風裡的一句古訓。這種柔道,比“不報無道”更進一層,自有大過人處,自有最能感人的魔力, 因為這種人生觀的基礎是一種大過人的宗教信心, ——深信一個“無力而無不為”“不爭而善股”的無道。但孔子已跳過了這種“過情”的境界,知道這種違反人情的極端教義是不足為訓的,所以他極力回到那平實中庸的新教義: “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這種討論可以證明孔子之時確有那種過情的柔道人生觀。信《老子》之書者,可以認為當時已有《老子》之書或老子之教的證據。即有尚懷疑《老子》之書者,他們老平心想想,也決不能否認當時實有“犯而不校”的柔道,又實有“以德報怨” 的更透進一層的柔道。如果連這種重要證據都要抹煞,硬說今本《老子》裡的柔道哲學乃是戰國末年世故已深時來研、尹文的思想的餘波,那種人的固執是可以驚異的,他們的理解是不足取法的。 還有那個孔子問禮於老聘的傳說,向來懷疑的人都學韓癒的看法,說這是老子一派的人要自尊其學,所以捏造'*子,吾師之弟子也”的傳說。《通論》論《曾子問卜》篇,說,“此為老莊之徒所作無疑”。)現在依我們的新看法,這個古傳說正可以證明老子是個“老儒”,是一個殷商老派的儒。 關於孔子見老子的傳說,約有幾組材料的來源: 一、《禮記》的《俗子問》篇,孔子述老聘淪喪禮四事。 二、《史記·孔子世家》記南官敬叔與孔子適週問禮,“蓋見老子云”一段。 三、《史記·老在申韓列傳》,“孔於適週,將問禮於老子,老於日……”一段 四、所記各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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