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尋覓在微山湖上

第9章 不死的懺悔

尋覓在微山湖上 董尧 3383 2018-03-18
我走進那座陰森的殯儀館的時候,天陰得彷彿要把地球上的一切都壓扁。沒有風,所有植物的枝葉都凝固著;沒有雨,所有的景物都蒙上了濃濃的水氣。臂系黑紗的男男女女,游動不安,人人面上呈現著沉寂,憂傷;靈堂里傳出陣陣淒涼的哭聲,哀樂為這片悲楚的地方增添了無限的陰沉......這裡,一切不可置疑的悲劇都不可置疑地降臨給各個不幸的家庭和他們的親友。然而,我卻夢幻般地思索著,思索著我會例外,思索著傳給我的悲痛消息會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誤會"--諾大的一個城市,與我與她同姓同名的人總在兩三位數,再加上某種巧合,誰能說定,怎麼能夠保證絕對不出現誤會呢?果真是那樣,我也將手中的這柬潔白的鮮花獻給那位叫柳惠的仙逝女士,並且向她恭恭敬敬地三鞠躬!

我的腳步很沉很沉,我的思緒很亂很亂;我失去了素有的自信和被人公認的自控力,雖然我夢幻著消息篤定誤會,但我還是身不由己地陷入憂傷以至昏迷之中-- 一個小時前,我還是平靜地,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像巨石投潭,傾刻水花四濺,水波翻捲,我的全部神誌都變了...... "×先生,"他操著陌生而沉鬱鬱的中音對我說:"我是一個家遭不幸的人,我懷著悲痛的心情,代表亡妻報告你一個不幸的消息,她被病魔奪去了生命。在她彌留之際留下的簡短遺言中,再三要我轉告你,盼望你能在最後時刻見她一面,向她告別。" "請問,尊夫人......"我急切地問。

"她叫柳惠。楊柳的柳,恩惠的惠。""柳惠?柳......惠......?" "是的,×先生。往天,她從來未曾提到過你。可是,在她彌留之際,她卻念念不忘,總在呼喚著你的名字。" 柳惠,彷彿熟悉,但又陌生。然而,她究竟是誰?我不得不久久地追憶那些逝去的歲月。苦思--細覓,我終於想起來了,在久遠的歲月中,是有一位叫柳惠的女士"能是她?"我的心跳了。 "真是她嗎?她還始終默記著遙遠歲月中發生在一瞬間的那段羅曼蒂克,惦紀著一個歲月坎坷的失落!" 一位滿面悲傷的男同志從靈堂裡緩步走出,遲疑著朝我走來。

"你是×先生?"我朝他疑惑著點點頭。而後,他轉身,緊緊依著我的肩,默默地伴我走進靈堂。 靈堂死寂、異寒。一副暗灰色的屏風背後,放著一張靈床,一幅灑滿著紫丁香花的布幔蒙著她修長的身軀,圓圓地臉上已經佈滿皺紋,半閉的雙眸,顯然凝聚著一種期待;捲曲的黑髮間,隱現著條條銀絲;她,依然泛著少女時的瀟灑。我的心油然一痛:"是她,是她!從那幅紫丁香花的布幔到那雙期待的眼睛,千真萬確地是她!"我的眼睛頓時濕潤了,鼻子陣陣酸澀。我顫抖著將那柬潔白的鮮花輕輕地放在她胸前,當我深深地朝她躬身時,卻無法自主地陷入了往事的回憶中,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懊傷。我抽泣著,失態地伏在她靈前......歲月多麼無情,快四十年了,四十年只在彈指之間!那還是五十年代中期,我們一群風華剛茂的文學青年,常

常聚會在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的簡陋會議室裡,山南海北,侃侃而談,議論,爭執、喜笑,褒貶,無拘無束,友誼與歲月俱增。柳惠便是其中之一,並且是我們中年齡最小的一個,她只有十九歲。修長的身條,皙白的臉膛,穿一件紫丁香的上衣,背後垂著兩條長長的辮子,額前飄著兩綹捲曲的留海。那副羞怩的神態,常常在笑窩和俏眉之間呈現。她沉默寡言,所有的喜怒可否全都流露在她靈閃的目光之中。 她常常坐在我身邊,有時低聲詢問,有時目送微笑,有時在小本子上寫上幾個字送到我面前,而後又匆匆塗去。朋友們鼓勵她發言,她卻望著我微笑。一次,在朋友們爭執的"熱化"時刻,她默默地把身子朝我偎依過來,低聲地問:"你看見昨天的《人民日報》了嗎?"

我望著她神奇而有點泛紅的臉膛,輕輕地搖搖頭。 她用羞怯地目光朝我閃了一下,緩緩地撇了一下嘴唇,似嘲似戲地說:"你騙我,有你的文章呢!是不是怕招惹麻煩?"我不解地淡淡一笑。那以後,再聚會時,她不是在僻靜的巷尾等待我,便是散會後伴我緩緩地散步。 有一天,我突然收到她用精緻信封寄來的信。拆開後,原來就是我新近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的那篇散文的剪報。黑字標題下,她用紅筆劃了條粗線,字裡行間又劃了許多圈圈點點,但卻沒有一個字的附言。 我漫不經心地丟下了它。 三天之後,我又收到了她的信,那新穎的信封,俊秀的字跡,令我有些茫然。拆開來,卻是一張當晚七時半的電影票。我沒有過多的思索,彷彿只感到這張電影票來得太早,太突然。我亦然冷落地把它丟在了一邊--在那個歲月中,我們這般年齡的人,除了在事業上的攀比,好像都冷落自己,尤其冷落和恥於談情說愛。我那樣冷落和辜負了她一片盛情,卻沒有想到傷害她至深。大約又過了三天,我收到了她第三封信。信封、字跡均如舊,唯重量卻增加了許多。我的心情無法平靜了,捧著信箋,產生了不知是內疚還是欣喜的紛亂心情?我遲遲地不敢拆開它,我緊張地回溯著昨天、前天,預測著明天、後天......

信終於被拆開了。那是幾張復合在一起的印有淺黃方格的稿紙,灑在方格中的,是一行行工整、俊秀的文字: ×X: 那張藍色的、並沒有多大分量的電影票,不知你收到了沒有?那個飄渺的時刻,我卻提前15分鐘便坐進了上帝安排的位子上。此時,影院裡空蕩蕩的,成排成排的長坐椅上,只稀稀落落地坐著幾個人,寂靜籠罩著劇場。而我,從入座的第一秒鐘起,便聚精會神地朝著入口處張望,心慌意亂地企盼著一個熟悉身影的出現。入場的觀眾由疏而密,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不見你的影子,我焦急極了。那以後,我一秒一秒地看著表,當最後的一秒鐘隨著熄滅的燈光到來的時候,我的心猛然懸了起來,我的喉也有些澀了,慌張、焦灼,使我忘了所在。電影什麼時開演,銀幕上出現了什麼,我星點兒也不知道。只覺得我四周有時陣陣發笑,有時陣陣唉嘆,有時陣陣戲籲,有時陣陣詛咒,究竟為了什麼?天才知道!

焦焦急急,恍恍惚惚,兩個小時過去了--多麼漫長的一ft. =十分鐘呀!它簡直比我渡過的全部十九個春秋還漫長。電影放完了,人群散盡了,我無力地站起身來,神痴地望瞭望身邊那個空落的位子,我猛然產生了從未有過的失落。我暈眩了,流淚了。我不知是怎樣惶恐地離開影院,也不知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回我的家?只知一進門就倒在床上失聲地痛哭起來...... 我久久地把信箋捧在手中,一遍又一遍地讀著,眼睛模糊了,喉管酸澀了,心被搖撼得陣陣作痛--我第一次領略了創傷別人、尤其是傷害一個異性感情的內疚,然而,我卻無法填補她的創傷和失落。 天有不測的風雨。現實無情的扭曲了生活,改變了人的面目。當我的思緒亦如亂麻的時刻,一場來勢兇猛的反右鬥爭,迅雷般地把我捲到了另一片天地。風淒淒,雨瀟瀟,天昏地暗然而,我那紛亂的思緒卻意外地"正本清源"、萬流歸一了。我頹喪地自告:政治風雲絕非任何小子能夠分辯清濁的,我的當務之急,是該迅速決定如何對待柳惠那張失效了的電影票和那顆純潔而被創傷了的心靈?

她,芳齡剛剛十九!我知道,過去的十幾年,所留給她的不是溫馨和芳香:父親早逝,母親艱辛,她因貧困而失去了書伴,憑著堅韌的意志,偷來了現有的文化,新生活她才剛剛品到滋味,她應該有一片明媚的天地和平坦的征途......幾個晝夜的江河翻騰,幾番滅滅泯泯的痛苦搏鬥,最後,我違心而冷漠地把影票、信箋原封不動地退還給她。 舌淨運就是這樣不幸,歲月一晃三十餘載,該失落的都失落了,該忘卻的都忘卻了!三十餘年來,我們竟無一息相通,竟無一次邂逅。然而,為什麼在三十多年後的今天,我們又在這樣的地方、如此的氛圍之中相會了當我重又領略人間這般純情的時候,柳惠,她競無聲地離我而去,走進一個神秘、永遠無法尋覓的世界!"惠}你為什麼走得這樣匆匆,這樣無聲?為什麼不在彌留之際讓我來到你的身旁?為什麼......"

陣陣顫抖和抽泣之後,靈堂又恢復了死一般地沉寂,死一般地窒息。我不知道我抽泣了多久,當我艱難地立起身來時,靈堂裡的人大多走了,只有那位和我同樣悲傷的×君,還默默地立在我身旁。 我沒有向他告辭,他卻偎依著我的肩旁,我們並肩朝外移步。 夕陽已無情地收起了她最後一道光輝,風陡起,旋旋盤盤,抽打著殘枝枯葉,抽打著虛掩的門窗,更抽打著我破碎的心!我在靈堂門邊再回首,當我最後望著她安靜地躺在那裡、的時候,我彷佛才真的看清楚她那顆火熱而聖潔的心,我再也無法拒絕,再也無心去思索政治風雲和世俗......,剩下的,只有從此再也無法平靜地心湖,只有綿綿不死的懺悔,只有我終生無可挽回的遺憾...... 我--真恨自己!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