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重返普羅旺斯

第7章 第七章造就傑出的鼻子

重返普羅旺斯 彼得·梅尔 9637 2018-03-18
培養優秀的鼻子(1) 從阿普特驅車北進,不用一小時,就到了豪特·普羅旺斯。這是簡·季奧諾的許多文學作品中的真實場景,只不過他看待它的眼光有時不免有些陰鬱而冷漠。以下是他的一段少見的動人描述:“那些房屋多半都已倒塌,街道雜草叢生,風的咆哮聲、風箱的嗚咽聲、敞開的門窗里扔出來的謾罵聲,譜成了小鎮的交響樂。” 也許是為了文學上的渲染,季奧諾在小說中的描述採用的是一種極端的視角,但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普羅旺斯狂野、硬朗的品格。 如果在呂貝隆,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風景如畫的村莊,那裡田園遍布,農業文明高度發達,隨處是精心修建的房屋、優美的櫻桃園和一行行整齊排列的葡萄樹。 豪特·普羅旺斯則似乎屬於另外一種模式。在這裡,放眼是遼闊的原野和荒涼的處女地。村與村之間都相隔數里。道路縱橫交錯,原野綿延起伏。有時滿目蕭瑟,有時風景如畫。天空高遠,微風徐徐,不時隱約傳來遠處谷中羊群的鈴鐺聲,顯得空曠、縹緲、明淨。

繼續向前,駛過豪特·普羅旺斯的觀像台,就到了魯裡丘陵地帶。在這裡,有一片淡紫色盆地,拉迪爾斯就位於那裡。這是一個只有百十戶居民的小村落,所有的房屋都圍繞著市政府大樓和薰衣草餐館而建。這是遊人最渴望的家園,裡面有美酒佳餚和各種令人著迷的東西,可以撫慰疲憊的身心。 在拉迪爾斯,你可以完全放心,這裡不會有那些嗅覺敏銳的新聞記者出現,不會有人去窺探你的生活細節。但是,六月的一個晴朗的日子,薰衣草正從嫩綠變為成熟的深紫,新聞界人士卻蜂擁而至,要在這個村莊召開一個教育機構的會議,於是,這裡出現了一種空前的繁華和喧鬧。 開會的想法是由季奧諾的故鄉馬諾斯克和普羅旺斯的一家著名公司提出的。這家公司叫奧塞坦,以生產嗅覺用品而聞名於世,其生產的肥皂、各種油脂、香波、護膚用品等等,都是在普羅旺斯進行加工的,其中的不少原材料就取自普羅旺斯的田野,不僅有眾所周知的薰衣草,還有鮮為人知的鼠尾草、迷迭香、新鮮香草、桃樹和杏樹。

你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配出有著桃子香味的浴液、百里香型的按摩油,或是帶有迷迭香味的剃須液。前不久,他們又推出一項驚人的創舉,其實很簡單,就是商品說明採用了兩種文字,其中一種是盲文。這樣人們就不僅可以用眼睛,而且可以通過手指的觸覺來了解浴室裡各種瓶裝或罐裝的浴液的使用方法和功能。 由此,他們又產生了另一個想法。根據人體的功能補償原理,人的某種基本功能受損,其他功能就會在一定程度上被加強,比如一個人喪失了視力,他的其他的感覺能力就會變得超出常人的敏銳,尤其是對氣味的感覺。 在這種認識的基礎上,一家專做香味生意的公司,一直在潛心尋覓那些敏感而又受過訓練的鼻子。 香味並不是單一的,而是兩種、甚至兩種以上氣味的合成物,是在極端刺激與極端柔和之間的一種平衡,就像調製雞尾酒。選擇、混合和調配各種香味也是一門偉大的藝術,但與其他藝術門類一樣,香味領域裡真正傑出的藝術家同樣是鳳毛麟角。從他一出生,他就必須具有一種天賦的對氣味的敏銳的感知力,其中最重要的器官就是——一個超凡脫俗的鼻子。一段時間後,經過科學的訓練,他的嗅覺會變得更加敏銳,甚至一下子就能辨出香味的本質,哪怕很少的一滴,也能迅速辨認出來。但最重要的是,你首先得找到這些天才的鼻子。

然而,到哪裡去尋找這種獨特的鼻子呢?在某些領域,從足球到數學,從音樂到語言,都有一些天生就具有此種天賦的人,開發這些人的潛力,相對來說比較容易,因為這些天賦在人生的早期就一般能夠得到表現。雖然敏銳的鼻子也是一筆寶貴的個人財富,但大多數境況下是容易被忽視的。比如,我們可以想像,有兩個母親在談論她們孩子的優點,一個說:“是的,我知道簡·鮑爾是個喜歡搞惡作劇的小淘氣,那天,他竟然拿刀去刺他姐姐的腿,我就抓住了他,不過,看在他嗅覺極為靈敏的份上,我還是原諒了他所做的一切。”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發生。小孩的鼻子是一個最容易被忽視的器官。 但是,在六月這個晴朗的日子,奧塞坦公司使一切發生了轉變。這天,幾個學生來到了拉迪爾斯,參加一個特殊學校的開學典禮。這些學生的年齡都在十到十七歲之間,而且都是盲人。

這個學校的正式名稱是“為盲童開辦的關於香味藝術和技術的初級學校”,教室就是位於村邊的一座很小的石頭房子。這裡的人們也許從未見過這麼多的國際友人。記者們從北美、歐洲、中國香港、澳大利亞和日本蜂擁而至,帶著自己的鼻子和筆記本圍坐在教室中央的一個長條桌邊。 每個學生面前擺放的器皿,是裝有不同香味的瓶子和一些用紙捲成的錐形體。第一課是教學生嗅的技巧,我很快搞清了我多少年一錯再錯的地方。我以前要聞某種有味道的東西時,總是屏住呼吸,所以總有種落水者在水中幾經掙扎第三次浮出水面時的那種窒息和絕望的感覺。此時我才明白,我的這種方法,只是醫生讓鼻病的患者吸入藥物的方法。用這種方法去聞香味的學生,無疑是班上最差的學生。很明顯,這種方法雖然強化了鼻子的吸力——這是一個專業術語——同時也就等於給脆弱的鼻子狠狠來了一拳,使嗅覺喪失了繼續分辨味道的能力。

由於沒有通過第一次測試,我被帶去一邊,好觀摩聞味的演示——文雅地說來,應該叫如何“用鼻子體驗香味”。示範動作優美舒緩,很有韻律,就像一個管弦樂隊的指揮家對著木管樂器區輕柔地舞動著他的指揮棒。表演者將錐形紙的尖端插入香水,微微吸上幾滴,然後移開,用手輕輕地彈一彈,再把它放到鼻子下方。鼻子攝取香味,只需要很短的瞬間。他們一再告誡我,完全沒有必要長時間地去使勁嗅聞。 我觀察著學生們,毫無疑問,他們聞的技術都比我先進。他們在品味自己鼻子所收集到的信息時,臉上表現出來的那種異常的驚詫、滿足和全神貫注的狀態,僅這些就讓人為之傾倒。 他們的導師呂西安·費里奧,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教授。他是全法國在鼻子方面經驗最為豐富、知識最為淵博的人,曾經發明過2000多種香水。他是格拉斯人。他的任務是培訓一些孩子的鼻子,讓它們從小養成良好的嗅聞習慣。他定期檢測各個鼻子的等級,希望能在其中發現可以造就的天才鼻子。

費里奧先生是一位生命自然論學者。他對自己的研究課題充滿了熱忱,跟許多專家不同,他能夠對一些深奧的問題給出通俗的解答,而且很有幽默感。孩子們對他的講授都能夠理解——我也很明白他話里和話外的意思。比如,他將聞味分為兩個層次,首先要能被鼻子所感覺,其次才能被大腦所理解和闡釋。另外還有,他將香味分為五種類型,從酒鬼喜歡的類型到趣味型。一邊解說,他還一邊吸動著鼻翼,逗得同學們笑聲不斷。 第一堂課不到一小時就結束了,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考慮到這種職業的危險——鼻子在過度疲勞之後容易變得遲鈍。無論是多麼優秀、多麼專業、多麼熱誠的鼻子,在工作一段時間後,也會疲勞,從而失去了聚精會神地專注於某種氣味的執著力。

此時,法國當地時間已是中午時分,按這裡的習俗,任何重要的事情,包括嚴肅的學校的公務,都必須為肚子讓路。桌子被抬到教室外的陽台上,一字擺開,拉維德咖啡館送來了美味佳餚,我被安排與眾多記者共進午餐。 然而,這頓午餐卻吃得不太愜意。 幾年前,我曾有過與新聞界打交道的經驗。那是在莫挪比斯,當時幾乎所有的英國報紙都發現了普羅旺斯這塊新大陸。記者都快把我住處的門擠破了,他們帶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用錄音機錄下所有的聲音。如果我提供不了們感興趣的新聞線索,他們就會從葡萄園的拖拉機裡截住我的鄰居法烏斯廷,並熱切要求採訪他。攝影記者潛伏在周圍的草叢裡,拍下各種角度的鏡頭。一個醉心於花邊新聞的編輯還給我太太發了傳真,對我們兩個人即將離婚表示了他深深的遺憾(幸運的是,她至今仍和我生活在一起),然後,他用他獨特的語言問我妻子是否能允許他的兩百万讀者分享她的私人感情。另一家報紙則刊登了一幅地圖,上面標明了我家位置;還有一家報紙公佈了我們的電話號碼。但這兩家報紙提供的信息都有部分失實,而在英國一些跟你素昧平生的人,也確實有那種喜作不速之客和隨便打電話的嗜好。最後的獎賞出自一家小報刊登的一封信,信上說打算買下這座房子,以便可以捐獻出來作為一筆獎金來擴大彩票的發行量。這可真是令人陶醉的一天。

培養優秀的鼻子(2) 當我發現,與自己坐在一起的這些記者對這所學校的關注,遠遠超過對我們家庭事務的興趣時,我的一顆心才算落地。他們基本上是一些美容保健版面的編輯,有的是皮膚護理專家,有的是美容方面的專業人土,還有一些是醫學院的學生和普通到會人員。 我一直在思考,像香味這種輕淡如煙的創造物,是怎麼樣讓他們認同並欣賞普羅旺斯初夏的飲食呢?有三種辦法,鱈魚做成的蒜泥蛋黃醬、土豆和足夠的酒,可以不聲不響地使他們在下午進入夢鄉。 根據以前與新聞界打交道的經驗,我知道這些記者的專業訓練,造就了他們善於先發製人、揚長避短、轉守為攻的職業習慣。記者們感興趣的領域不同,文字風格不同,看問題的角度和編排故事的能力也都大不相同。一些人博聞強記,另一些人則只能依靠錄音機和速記。然而,此刻他們有一點完全相同,就是都很喜歡這頓午餐。那些女記者甚至還剩下了最好的東西要打包帶走。當咖啡上來時,我放眼觀瞧,發現碩果僅存的就只有礦泉水了。

這時,不同民族的習俗和特點開始顯現了。盎格魯撒克遜人喜歡躺坐下來,在午飯後舒適地睡個小覺。而那些從遠東來的記者們卻表現出了驚人的活力,他們手持尼康相機不停地記錄著周圍的風景。但終究會有遺憾,我認為最大的遺憾,就是這些照相機根本無法收集到鼻子所能欣賞的香味,何況在普羅旺斯這樣炎熱的夏季裡,香味已經非常稀薄,就像放眼可見的薰衣草和遼闊原野的景色融化在刺眼的陽光裡一樣。乾熱的土地和岩石,飄散起清淡而酸辣的藥草味,暖風徐徐吹過,到處洋溢著香草的氣息,這才是風景的精魂。毫無疑問,總會有那麼一天,這些香味會統統被收集到一個小瓶子裡。 按照原定計劃,我們下午的第一項活動,是去參觀一個提煉調配香水的工廠。這個地方叫歐吉斯懸岩,位於幾英里之外,許多植物在這裡被煉成油脂。

在我的想像中,這裡的工作人員應該像實驗室裡的研究人員那樣,身著乾淨的白大褂。然而看到的卻是一個四面漏風的巨大工棚,一面完全敞開,工棚在蒸騰的熱氣中一派迷離,高高矗立的煙囪噴吐出帶有清香的煙霧。 這裡的負責人叫荷西·羅賓遜,他是這幫煉金術士的頭兒。他的衣著同樣不是想像中的技術員的白大褂,而是一件很土氣的T恤衫和一條帆布褲。但是,他卻是提煉調配技術的專家。 這是一種奇妙的煉金術,是將各種基本元素——香味植物、火和水糅合在一起,並進行提煉的合成術。這裡整齊地擺放著許多彎曲不定的鋼管、軟管和大缸。工作人員在它們的一端注水加熱,產生的蒸汽沿著管道與一種植物相遇。這些植物看上去像迷迭香,可能有半噸左右。蒸汽的高溫使植物中可被揮發的成分釋放出來,這些揮發出來的成分隨著蒸汽,經過彎彎曲曲的管道來到一個四周注滿冷水的冷凝器。在這裡,蒸汽被迅速液化,植物精華中的油脂就會浮上水面。此時將它們與水分離,裝在一個瓶子裡,於是就獲得了生產五星級白蘭地所必需的迷迭香香精。同樣,玫瑰、檸檬、薄荷、天竺葵、百里香、松樹、桉樹等幾十種植物和花草香精的提煉方法也大致如此。 四下張望之時,我忽然為這些香水產品起點與終點間的強烈反差而深深震撼。我們現在參觀的這座簡陋的建築物位於田野的中間,就像是桑那浴室裡一個大汗淋漓的囚犯,凝視著大量的植物在巨大的化學設備中沸騰著。這就是起點。那麼終點在哪兒呢?根據我們飛躍般的想像,終點應該是在化妝台上或是香水架上,點點滴滴地被精心地使用。從這座工棚到女士們的閨房之間,很是有一段漫長的道路。 最後,我們告別了這座像熔爐一樣悶熱的蒸餾提煉車間,來到撒拉根修道院。這座小修道院始建於十二世紀,為本篤會(Benedictine)的僧侶們修建的,大革命期間一度被廢棄,現在已修葺一新,成為普羅旺斯傳統音樂學校的產業。 漫步在這座潮濕而屢經風雨的修道院裡,有一個問題一直在困擾著我,在沒有現代化機械設備的條件下,如此巨大的磚石是怎麼被運來這裡,進而建成這座氣勢恢宏、造型優美的拱形圓頂建築的?沒有起重機,沒有水壓絞盤,也沒有電動切割機,僅僅依靠雙手和眼睛,依靠大量的身背肩扛的人工勞動。我想起了自己修建一座小房時的那些日日夜夜,不由得摘下帽子,向八百年前那些堅韌、執著的僧侶們,表示我由衷的敬意。 今天的僧侶們更要為修道院那新增的部分而驕傲了。那是一個很大的植物園,栽種著各種法國獨有的植物。這些植物是僧侶們為表達和展現造物主的偉力而專門收集的,它們排列得整齊而密集,分別按照種類或香味種植在一起。 一個導遊走來,引導我們走過淡綠、銀灰和深藍色的地毯般的草地,為我們細細解說著各種植物。每種植物上都掛著一張拉丁語的標籤,每個角落都打掃得乾乾淨淨,看不到一根雜草,讓人覺得在這裡哪怕出現一條蚯蚓,也會被當作最危險的入侵者而嚴懲不貸。 這時,太陽已經西垂,意趣盎然的一天馬上就要結束。在經過了一個漫長而酷熱的下午後,大家普遍感到了疲倦,香氣隨風飄來,我們卻麻木不聞。在充滿熱情地迎接一天中的最後一個節目之前,也該讓我們始終緊張的鼻子稍事休息了。 露天晚餐是在曼尼村外山坡上一個舊農場的花園裡進行的,五六張長桌變通地成為了我們的餐桌。兩杯開胃酒下肚,記者軍團立刻恢復了活力。一個美容版的編輯告訴我,在這種旅遊勝地,洗一個溫泉浴、吃一頓家常飯、喝幾杯檸檬汁,這種體貼的安排對於她完成自己的採訪任務,無疑有很大幫助。這位女編輯一向以對食物要求的嚴格而聞名,她自己也坦白地承認,餓著肚子是寫不出好作品來的。所以,她總喜歡被派到盛產美食的地方去工作,在她看來,法國就是一個美食之國。 聽了她的話,我倒很想了解人們對普羅旺斯的第一印像到底是什麼。在我看來,人們的印像是有很大差別的。日本記者覺得最不可饒恕的是房間太大,空間上太浪費了,那麼多大片的土地閒置著,卻沒有熱鬧的人群、沒有密集的車流、沒有層出不窮的高樓大廈,這簡直令人無法忍受。值得慶幸的是,食物還是很有特色的,就是酒太衝了。的確,一個住慣了狹小的東京公寓的人,是很難理解這裡的生活習慣和空間設置的。 美國人倒是對這裡的空間設置習以為常,甚至對普羅旺斯的田園風光也有親切感。一位女編輯告訴我,這裡與納帕河谷惟一的區別就是沒有汽車。她的第一印像是這裡的建築有一種古樸的美,“它們是那麼的古老”,她說。對於一位來自各方面都最為先進的國家的人來說,有這種印象非常正常。讓這位女士更為困惑的是法國浴室管道的設計。她滿腹狐疑地問,法國人是怎麼洗淋浴的呢?難道你們淋浴時,一手拿著噴壺,一手拿著肥皂嗎?或者必須兩個人結伴洗? 英國初夏的典型氣候是霧靄茫茫、陰雨綿綿。所以此時英國人來到這裡就會有一種新鮮感,於是就更加珍惜明媚的陽光、晴朗的天氣和難得的戶外就餐機會。只是有一位女士,曾用專業美容編輯的銳利目光檢查過我的臉,並以一種非常堅定的神情對我說,過多的日曬會使人衰老。 但不管怎樣,這些見識廣博的記者們對這裡總的來說還是褒大於貶。他們欣喜地發現,普羅旺斯人居然很熱情友善,“絲毫不像巴黎人那樣,高傲自大,目中無人。”咳!又是可憐的巴黎人,他們每個人都是人們妒忌和攻擊的目標。 這令人難忘的一天,晚上也是這般情趣盎然。從不曾有哪個學校在第一學期開學的第一天,就受到這麼隆重的關注,更難得的是沒有得到任何非議和責難。我們都沉醉在對成功的滿懷期盼之中。 培養優秀的鼻子(3) 也許是懷著對這所特殊學校的關切之情,同時也想讓我的鼻子受到更多的訓練,幾個月後,我們再次拜訪了費里奧先生。這一次是在他格拉斯的辦公室會面的。 雖然從沒去過格拉斯,但我知道自十九世紀初以來,它就一直是法國香水工業的中心。想像中的格拉斯,就像許多頭戴草帽的老人推著裝滿玫瑰花瓣的手推車,淳樸,安詳,充滿芳香。錫鐵頂的蒸餾車間弓著脊背,忙忙碌碌,正如我們在歐吉斯懸岩所看到的那樣。整個街道和人們身上都蕩漾著含羞草和夏奈爾五號(Chanel No.5)無與倫比的清香。 然而,一切並非如此。一進小鎮,我們遇到的擁擠不堪的交通狀況,讓一切美好的想像都付之東流,最終消失在現實的視野之中。格拉斯不過是一個繁忙、擁擠和精緻的小鎮。 這個小鎮在經歷了運氣、綿羊、水牛和卡特琳·梅迪契王后之後,才開始它的香水生涯。中世紀的格拉斯只是一個以皮革製造為本的小鎮,主要加工普羅旺斯羊皮和意大利水牛皮。制革中,需要使用一些香草(如果你聞過制革廠的那種難聞的氣味,就會明白這是為什麼了)。後來的一種時尚的興起,使這個小鎮轉換了方向。 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一度興起了一種追求文雅的風潮,人們都開始關注自己生活的品位,如果手指未經修飾,就會招致他人的嘲笑乃至輕視,因此,滲有香氣的手套風靡一時。 卡特琳?梅迪契王后作為貴族時尚的顧問,選擇格拉斯鎮為貴族們供應手套。制革工人的地位由此而提升,他們也逐漸認識到了產品品牌的重要性。從前那些地位低下的工人們再也不用同水牛皮打交道了,現在,他們需要的是經銷商,以便進行聯繫,為貴族們提供帶有香氣的手套。 一切就這麼順理成章地進行著,直到法國大革命爆發。一時間,貴族和貴族生活的奢侈品消失了——國王、公爵、伯爵、私人廚師、巴黎宮殿,都成了共和國崇高榮譽的祭品。無疑,那種帶香氣的手套、各種奢侈品、社會精英連同極端不民主的製度,都一去不復返了。 然而,格拉斯人——即使現在,仍然具有極強的品牌意識,的確,他們製作的商標柔軟而精緻——完全放棄了與製革業的任何联系,他們開始宣布自己是化妝品製造商。香水是可以穿越一切時間和空間的,它不會被任何狹隘的觀念所局限。很顯然,即使在法國大革命時期,任何人對香味也不會採取排斥的態度。 今天,格拉斯的許多香水公司既自行生產又自主銷售,其中不少公司仍然依賴具有天分的嗅覺專家。 正像我們走進費里奧先生的辦公室時所看到的,這是一項有廣闊市場的生意。費里奧先生的辦公室大樓是一座現代化建築,樓內外乾淨整潔,淡黃色的各種器具無聲地散發著令人愉快的光澤。樓內瀰漫著清淡宜人的香氣——也許,這裡應叫香水的聖殿才比較合適——我們走在大理石地板上發出的輕微腳步聲,是這座安靜的大樓裡惟一的聲音。跟著費里奧先生,我們來到了他那安靜整潔的辦公室,那裡放了許多瓶子,還有幾台計算機點綴其間。 費里奧先生告訴我們:“創造香水的原始動力,一方面來自客戶的要求,一方面來自自己的創作靈感。不論是哪種情況,我都會先在頭腦中繪製香水的藍圖。”他提出了一種與繪畫相若的審美理論,不同的是用鼻子代替了畫布,用香味代替了顏色。 “一共有多少種明暗不同或深淺不一的橘黃色或粉紅色呢?有幾百種。而橘類植物、馬鞭屬植物或茉莉的香味又有多少種呢?有幾千種。” 這些植物中,許多是我們在那個上午所看過的,也在鼻子麻木之前聞到過的。顯然,如果僅以印象深刻為標準,那麼優勝者既不會是提純後的花粉的香味,也不會是各種香草的奇妙的混合香味,而肯定是那種你在路邊經常想要逃避的味道,那種能催你淚下的味道。 費里奧先生拿出一個錐形紙,在一個小瓶裡蘸了一下,然後馬上取出甩了甩,放在我的鼻下,側著頭問:“這是一種不同尋常的氣味,你猜它是什麼?” 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這是一種骯髒而刺鼻的氣味,而且異常濃烈,讓我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儘管如此,我還是很願意在嗅覺方面接受各種挑戰,我想,我應該能夠識別出這種味道,雖然對自己的判斷還有些猶豫,不敢確認。它決不是我剛才認可的那種氣味,不是這座香水聖殿裡那種綿綿不絕的清香。 “怎麼樣?”費里奧先生問道。 “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回答說。 “再聞聞嗎?” “不,不。”我還處在那種怪味造成的迷幻之中,“它確實很不尋常。要不我再努力試試。” 他伸出了一個手指,打斷了我的躊躇不決。 “貓尿。”他說,“這完全是人工合成的。是不是很有意思?根本分不出它與真實的氣味的區別。” 那怪異的氣味還沒完全消失,可它竟然是貓尿味,我感到不可思議。在嗅覺描繪的動人圖畫中,這樣的怪味也有一定的位置,而且這位香水藝術家的創作方式則更是令人驚奇。也是在這天上午,我對氣味有了更深刻的理解,鯨的嘔吐物、山羊、得香——只要適當使用——都能創造出令人難忘的芬芳。可是,這個轉變是如何完成的呢?這確實頗為費解。我將這個問題記在了筆記本上,帶到了我們的午餐中。 費里奧先生是一位聰慧而具有親和力的伙伴,就連酒店的侍者,都想利用上菜的間隙跟他親近,學些有關香水的知識。我曾問過費里奧先生一個簡單的問題,為什麼他生產的一小瓶香水的價格竟然能等同於一大瓶的拉圖爾城堡呢?費里奧先生一邊聽著我的問題,一面搖著頭。 “人們一般不知道這裡邊的奧秘。他們一般地認為昂貴的價格主要因為精美的包裝,當然我們也不否認這點。但是,你知道我們用的是什麼原料嗎?” 我沉默了一會,然後略帶羞澀地說,應該是貓尿,而不是玫瑰香精。 “比如說,現在一千克蝴蝶花香精價值十一萬法郎。可你知道製造這些香精得需要多少蝴蝶花嗎?——九到十萬枝花瓣。”說到這兒,他聳了聳肩,攤開雙手,好像是在為獲得一縷芳香而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而表示某種遺憾和無奈。 我又提出了第二個問題——在他調製某種香水時,他如何知道女性的感覺,而不是去迷信計算機和電子測量儀呢?費里奧先生對此沒有直接回答,可能就像他說的,首先得通過他太太的檢驗,她是他的香水的第一位讀者。 他說:“我會把一小瓶新研製的香水帶回家裡,放在我太太便於注意的地方,但什麼也不告訴她,就像它是由魔術師憑空變出來的一樣。我需要的只是無言的等待,不用說任何話。如果一周以後瓶子空了,那麼我就有了更多的信心和勇氣。但如果瓶子還是滿的,可能我就要重新考慮了。我太太有一個非凡的鼻子。” 整個午餐,我都始終認真地觀察著費里奧先生的鼻子,因為我想知道,在美酒、野蘑菇湯和獨具特色的圓白菜夾香腸被端上來的時候,他的鼻子對這些美味作出了怎樣的反應。我發現,對上述東西,他的鼻子只是略做品味地動了動。直到干酪被送上來,甚至與乾酪還有幾步之遙的時候,他的鼻孔已經開始真正地工作了。 “如果你喜歡味道更重的干酪,”他指著乾酪上面突起的、帶有黑藍條紋的乳脂說,“這是乾酪發爆劑”。 是的,這東西是乾酪管弦樂中的打擊樂器,它的確值得我們為它乾一杯。 用鼻子工作,這是種多麼奇特的工作,然而,它也是一項難以讓大家都滿意的工作。如果你是這方面的專家,不論是來源於怎樣的成因——天賦、運氣、遺傳、經驗、或很小就接受了嗅聞鯨的嘔吐物或淡得像水的酒的正規訓練——都不容置疑地必須是一個具有非凡的創造力的天才。你的鼻子、你的才能和你的調製技術,無疑是日常生活中必需的香水中最重要的因素。而這些香水每天會被人們擦在臉上,抹在頸上,點在胸上。 培養優秀的鼻子(4) 當然,你的工作造就了無數譽滿天下的優良品牌——伊夫·聖羅蘭(Yves Saint Laurent)、凱文·克林(Calvin Klein)、夏奈爾(Chanel)等等。但在這些巨大的身影裡,從不曾有人知道你這個創造者的名字。可也只有你,才是那芳香的靈魂,是一名不畏艱難卻默默無聞的藝術家。 有時我想,假如你碰到一個陌生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也不論是在辦公室還是社交場所,你都很難讓他認同你喜愛的某種香味。他們有時還會埋怨:“誰讓你拿這些東西給人聞的?”這是一項多麼麻煩而困難的工作啊!在法國,你不會碰到這種不近人情的埋怨,因為他們認為,你的芳香是給他人的撫慰。但在美國,事情恐怕就不會這麼簡單了,可能有人會無情地控告你損害他的鼻子嗅聞的自由。 那一天我們都非常開心,更讓我們高興的是,最開心的事情也最後到來——費里奧先生給我看了一封信的複印件。這是他寫給凡爾塞一所大學的校長的,是一封申請信,為拉迪爾斯的一位盲人學生申請一個進入這所學校就讀的機會。這個學生名叫大衛·毛利,才十七歲,卻有一個極為天才的鼻子。費里奧先生在信中這樣中肯地評價:實際上,在氣味方面,這個學生已經具備了專家的水平。由於這封信出自費里奧先生這樣的專家之手,所以很具權威性,我想,那個年輕的鼻子一定會有一個燦爛的未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