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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尋找完美的開塞器

重返普羅旺斯 彼得·梅尔 11104 2018-03-18
菜單中寫道:“活蹦亂跳的小銀魚被我們的廚師撒進沸騰的油鍋裡只幾秒鐘,還不等從驚奇中回過神來,就又被打撈了上來。”如果有人建議,將這段說明的作者跟著銀魚也放到油鍋裡去驚奇一下,我一定雙手贊成。 尋找完美的開塞器(1) 去年聖誕節,一位生活奢侈但為人很好的朋友送了我一件禮物,他稱之為代表當前最先進工藝的開塞器。這的確是件製作精良的工具,儘管它表面上像是一個水壓槓桿設備。附帶的說明書發誓能打開最堅硬的木塞。我的朋友告訴我,這是個只有行家才會欣賞的開塞器。他當場就給我做了示範,用優美的姿勢打開了一個木塞。 可令人遺憾的是,這個完美的開塞器在我們家中卻無用武之地,這位優秀的“人才”自來到我家起就失業了,再沒有開過任何木塞,只是安靜地躺在盒子裡,既不實用也不可愛。

為了將我這種幾乎是忘恩負義的敘述表達清楚,我們有必要對阿維尼翁附近一個鄉村房舍裡的那次夏日午餐作一回顧。那時我是羅傑斯的客人。令我感激的是,多年來,為使我更好地享受餐飲之樂,他一直熱心地為我指點迷津(大家都知道,就如他告訴我的,英國的烹飪專家多只善於做早餐和熟透了的斯第爾頓奶酪)。羅傑斯不是廚師,而是美食家,他自己說,是一個知識淵博、專注於美味佳餚的餐桌學者。他能分辨出不同食物或酒類的微小差別。他說他成年後大部分時間獻身於餐飲,他的高級胃和高超的鑑賞技術就是最好的證明。同時,他還是個盲目的愛國主義者,相信在一切有價值的領域,法國在世界上都是名列前茅。 在我們坐下來共進午飯之前,羅傑斯建議我們倆先進行一個味覺訓練——這是他願意做的惟一一種練習——對兩種產自羅納之濱的白葡萄酒進行品嚐並做個比較,一種是新推出不久的考德利爾,另一種則是歷史悠久的赫爾米太齊。

侍者走過來,將兩個裝滿水和冰塊的桶放在餐桌上,細長的酒瓶浸沒在冰水中,瓶壁上掛著許多晶瑩的水珠。羅傑斯看到酒,搓了搓手,然後手扶酒瓶在冰水中旋轉起來,過了一會,他收回快要凍僵的手,手指飛快地在空中活動著,好像貝多芬在彈奏鋼琴。緩了一緩,他伸手去自己的褲兜里,很謹慎地掏出了一個開塞器。 羅傑斯打開開塞器,把那上面彎曲的短刀貼在考德利爾酒瓶的瓶口上,手腕優雅地轉動了一下,瓶蓋隨即跌落。他就像一個技術精湛的外科醫生,動作嫻熟,瓶塞完好無損。他拔出軟木塞,湊近鼻子聞了聞,又點了點頭。隨後,他又對赫爾米太齊如法炮製。就在他準備將開塞器收入囊中時,我提出想一覽他這寶物的風采。 我從沒見過這麼美妙的開塞器。據說它是根據某個名為“侍者朋友”的設計而製作的——一頭上是刀片,另一端是操控桿,中間是螺旋鑽。當然它也藉鑑了一般開葡萄汁的開塞器,只是毫無雷同之處。這開塞器拿著有些墜手,像牛角般的把手打磨得光滑圓潤,每端的裝飾採用的是鋼材料。一根黑色的鋼軸貫穿上下,一端略成扁平狀,看似是蜜蜂的形象。操控桿上刻有拉圭奧羅的字樣。

羅傑斯告訴我說:“這是世界上最好的開塞器。”他往酒杯裡斟滿了酒,又笑了笑,補充說:“當然也是法國最好的。”我們一邊喝酒,他一邊不厭其煩地給我灌輸有關開塞器的知識。 拉圭奧羅是法國南部阿威格農地區的一個小鎮,以生產刀具而著名。拉圭奧羅開塞器的始祖可以追溯到一八八〇年,它是隨著軟木塞的出現而誕生的(事實上,軟木塞的出現還要早一些,大約是在十九世紀初。但在法國南部,除了會迅速敲碎酒瓶瓶頸,對於打開木塞實在沒有什麼可以稱道的成就)。就這樣,直到過了很多年,不銹鋼之類的材料才開始進入了設計人員的視野,但沒有什麼根本的改變,至少在製造實踐中——比如生產開塞器方面——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 不幸的是,羅傑斯說,在那個醜惡腐敗的過去,假冒產品充斥了世界,比如機器製造的拉圭奧羅的刀子,這些刀由於是採用機器生產組裝,所以一小時就能生產一把,因此價格很便宜。而真正的拉圭奧羅產品需要五十道獨立的工序,全部是人工製作。每把刀的每一個零件最後都經一個工匠進行組裝,而不是用機器。每一片刀片上都刻有一個L字,以區別於其他贗品。另外還有別的一些傳統標誌:在刀片的背部刻著波狀印記代表著水,蜜蜂的圖案代表氣,刀脊上刻的光焰代表火,刀柄上嵌上的一些黃銅小釘——這是表示麥粒的圖形——代表土。如果少了這些標記,刀子即使再快、再好看,製作再精細,也算不上純粹的正宗貨。

說到這裡,羅傑斯覺得是進行下一個演示的時候了。他伸手拿起那瓶教皇新堡葡萄酒,這瓶酒幫我們度過了乾酪姍姍來遲留出的空閒。他指著開塞器中的短刀對我說:“看見這個了嗎?刀刃是鋸齒形的,它比平刃開瓶更鋒利、更快,而且還不生鏽。” 他用它打開了瓶蓋,拔出軟木塞。 “另外,”他一邊貪婪地聞著木塞一邊說,“你看,這個螺絲鑽的形狀是不是很像豬尾巴,上面還有溝槽,這能讓軟木塞不會碎裂,真是太妙了,你必須也搞這麼個東西。” 為了最後這句話,他建議我們進行一次遠征。這是一個近乎鹵莽的計劃,可不知為什麼,將這個計劃放在漫長的午餐時間裡討論,卻給人一種幾近完美的感覺。 這樣吧,羅傑斯說,我們開車到拉圭奧羅,給你買一個開塞器,哦不,這不是買,這是投資,我保證你不會後悔的。

近年來,拉圭奧羅的餐飲業名聲日隆。我們到了拉圭奧羅,如果不去米切爾·布拉斯餐館吃上一頓,那根本就算不上去過拉圭奧羅。這家餐館的名氣,主要歸功於四名戴有羽毛的絲絨帽的廚師和其在高勒-米羅美食指南上19分的得分(滿分為20分)。另外,這裡還是金發高盧女郎最喜愛的地方。據羅傑斯說,這是一家非常高檔的餐館,它的特色菜叫美味雛雞,吃過這道菜你才會覺醒,原來其他的雞不管怎麼做,到了這裡都是麻雀。這種雛雞可以稱得上是家禽中的王后,當然,不用說了,也是法國佳餚中的王后。 身臨美景,又有佳釀、名雞做伴,這般遐想頓時令我們對生活充滿了渴望。我的心就好像已被美酒陶醉,身心飄然,那即將開始的枯燥而漫長的旅程也彷彿一下子變得意趣橫生,這真應該是一段美好的時光。

不過,我依然覺得有些遺憾,也許第二天去情況可能會更好。但我估計,可能是因為工作不允許,也可能是羅傑斯明天要去依雲為他的肝臟做定期治療,所以我們還是決定當天起程。但我心下暗想,如果我能和我的妻子——雖然她對開塞器沒有興趣,更沒有什麼研究,但對美味雛雞卻一定是內行——一起去,或許那種美好幸福的感覺還會有增無減。 事實上,與我妻子同行肯定要比跟羅傑斯要更開心、更隨意,何況,我妻子也認為羅傑斯是個在社交上不夠負責任的傢伙(這又要回溯到幾年前的一件事,那天我與羅傑斯的午餐進行了七個小時,結果耽誤了正式的晚宴。這雖然是一件陳年小事,但我妻子卻一直耿耿於懷)。 於是,在九月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我們告別了呂貝隆駕車西去。我們走的是那條縱貫塞文山脈森林的公路,也是當年羅伯特·路易斯·史迪文森騎著毛驢走的那條路,雖然已過了很多年了,但公路兩旁變化並不大:沿途是一些像過去一樣安靜的村落,廣闊而蔥鬱的田野,朦朧綿延的遠山。法國人口總數與英國大致相仿,卻廣佈於三倍於英國的土地上,而在塞文山脈地區,人口密度更低。一路上,除了滿載原木的卡車,幾乎沒有什麼其他來往車輛,更看不到什麼居民。

道路狹窄曲折,很多地方彎度很大,很難超車行駛。不一會兒,我們就追上了前面一輛裝滿松木的卡車。這時已快中午了,在這種地廣人稀的地方去哪兒停車吃飯呢?其他國家的司機也許用三明治就能完成這頓午餐,但法國司機不行,法國的旅行者更不會這樣。他們要正式地坐在餐桌前用文明的方式進餐,同時思考著接下來的行程安排,這樣才能真正吃飽。 尋找完美的開塞器(2) 在法國旅行,我們的經驗是,如果旅途中在午飯時間想找個吃飯的地方,那麼只需記住一點——跟著卡車走,基本上就不會有什麼問題。我們現在採取的就是這種辦法,緊緊跟著那輛卡車,對前方充滿了信心。果然,一切如預想的那樣,它終於引導著我們離開了公路,駛到了一個已停了不少卡車的停車場。我們為找對了嚮導而頗為自得。

路邊的餐館是個低矮、實用的建築,但人聲嘈雜。顧客幾乎是清一色的男性。菜單就草草地寫在一塊黑板上,有豬肉製品、墨魚煮紅花肉腸、乾酪和餐後甜點,價格是六十五法郎,酒水免費。 我們在一張餐桌前坐下,這裡可以看到停車場。 老闆娘是位身材高大、動作敏捷的女人(用卡車司機的話說,她相當於一個十八個輪子的大卡車)。她一人應付四十多位顧客,竟能面面俱到,游刃有餘,每位顧客的等候時間都超不過幾分鐘。飯菜做得也很可口,而且價格公道,完全符合公路運輸網絡的有關規定,這使我們不得不對這麼個小餐館的工作效率嘖嘖稱奇。說不好,我們晚上還會在這家餐館樓梯的另一頭來用晚餐呢! 午飯後,我們就急急忙忙地上路了。道路逐漸變得越來越直,也越來越陡了。下午兩三點鐘,我們來到了阿爾卑斯山的鄉村。這裡雲霧繚繞,沒有了茂密的森林,放眼是遼闊的牧場,花斑奶牛星星點點地散佈在牧場上,別有一番風情。薄霧中能看到一些零落的村寨,家家都門戶緊閉,街上人跡稀少,有些冷清,感覺這裡的牲畜好像比人還要多。這便是幽寂的法蘭西,靜謐而獨特。

米切爾·布拉斯旅館與我們以前見過的旅館完全不同,反差極為強烈。我們在路上想像並希望的旅館,不過是一所稍大一些的鄉村建築,漆黑的屋頂,漆黑的磚牆,古樸而素雅。可這所旅館卻是一座鑲嵌著金色玻璃的石頭建築,風格非常時尚、現代,隔著淡淡雲霧遠遠望去,就像懸浮在山頂上的空中樓閣,又似是一艘在雲海中拋錨停泊的大船,更像是一幅超現實主義作品。 更令我們驚詫的是,在登記時我們發現,這是這裡僅剩的一間空房了。真是難以理解,在這樣的季節,這麼一個地方,而且不是周末,旅館竟然爆滿了!櫃檯邊的姑娘向我們解釋說,人們來這裡多是為散步和觀光,她走到窗外的巨大窗簾前,向我們聳聳肩表示了歉意,然後說,當然,還有美食。

在這裡待了幾個小時,我們繼續前進,又駛過幾英里,終於來到拉圭奧羅,我希望得到完美的開塞器的地方。 拉圭奧羅是一個美麗怡人的小鎮,有著其特殊的商業流通模式。在主幹道上,立著十多個展示刀具的櫥窗,裡面有古典的小刀、“牧羊人的朋友”(一端帶著一個古怪的長針)、為現代婦女設計的造型優美、便於放在手包裡的刀(她們要這種刀做什麼?沒事時修修指甲?割開情書?防犯紳士們的騷擾?)。每把刀都有形狀獨特、令人拍案叫絕的刀柄——牛角的,紅木的,盒形的,烏木的,橄欖木的,還有一些是我聞所未聞的木頭,比如一種豆科植物的木材、蛇木、椰子菠蘿木。這裡真是刀具收藏家的天堂。 拉圭奧羅的刀具工業是由皮埃爾—讓·卡爾邁爾開創的。他在一八二九年制出了第一把拉圭奧羅刀。我想,街上那些刻著這個家族名字的商店裡,可能有我要的開塞器。我走進去,目光在它的陳列櫃裡仔細地尋找著,可是,除了刀還是刀,別的什麼都沒有。 於是我問櫃檯後面的婦女,是否能讓我看看比如開塞器之類的東西。這一問題使我迅速陷入了尷尬的境地,這是任何遊客遲早都會遇到的那種尷尬,原因就是我們對當地傳統的無知。 那位婦女首先受驚似的揚起眉毛,接著輕輕嘆了口氣,最後用輕蔑的語氣說:“開塞器?沒有。我們只做刀子。”話音未落,她已轉身去招呼另外一個顧客了,卻把我們曬在一邊。那是位中年婦女,正在愛撫著一把牛排刀,她拇指不斷地捋過刀刃以檢測它是否鋒利。最後,她似乎橫下一條心,向櫃檯後的婦女點了點頭:“用它來切便宜的肉可以嗎?”她問,不用說,她已經決定買了。 我略作猶豫,終於還是走出商店,來到街上。 我要尋找的不只是開塞器,而是某種我從沒有嘗試過的東西:刀子上永遠帶有香氣,香氣生自刀柄,那是由一種野生的普羅旺斯刺柏製成,紋理細膩,顏色深紅,攥在手里摩擦,就會泛起一股淡淡的刺柏和荒野灌木的香味。 售貨員告訴我:“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你就彷佛置身於山野之中。”他補充說,“除了這些,這刀還有一個突出的優點。刺柏木是一種天然的殺蟲劑,你兜里裝上這麼一把刀,那些蟲子、蝎子和螞蟻什麼的就再也不會來打攪你了。” 這頗遂我願,一個人在這蟲豸遍地的世界上闖蕩,有了這麼一把刀,無疑會膽氣倍增。至於我,有了這麼一把刀,就完全不用怕褲子上會有白蟻進襲了。 薄霧中,我們從拉圭奧羅又回到米切爾·布拉斯旅館。此時,旅館裡燈火通明,宛如一艘夜色中航行在大海上的客輪。晚餐前,我們走進大堂,準備喝杯酒放鬆一下。 花崗岩的地面,寬敞的玻璃窗,寬大舒適的白色扶手椅,壁爐裡爆出木柴燃燒的響聲,散發出一股股與我的刀柄完全不同的氣味。在一個角落裡,一對身穿和服、滿頭銀髮的日本人,正在侍者的陪同下欣賞著陳列的各種名酒。我們身後,一些德國人在低聲交談。法國的遊客則默然無語,專心將鼻子埋入菜譜之中。 晚餐前有一個特別的儀式,這是所有豪華酒店都例行的節目。在儀式上,主人給每位顧客都饋贈了一枚小小的果醬餡餅,餡餅皮又薄又脆,狀似蘑菇,滑軟得像黃油。我不知道,用這麼小的東西款待顧客,是為了給我們注入精力好能拿得起那沉重的菜譜呢,還是有意先露一手,以吊起顧客的胃口,讓人感到那些主菜個個都更不同凡響。這種猜測激起了我的無限熱望,那頓同卡車司機吃的午餐早已被忘得一干二淨了。 然而,事實令我大失所望。晚餐從頭到尾,我也沒看見我盼望已久的美味雛雞。顯然,這道菜被從晚餐的菜單中刪除了,換上的是魚、野味、小羊肉和甜菜,每道菜上菜時都有個簡短的說明,只是有些瑣細。 我一直對精心編寫的菜單非常欣賞,它知識豐富、有助食慾卻沒有自我吹噓的廢話。比如,倫敦的一家飯店為了證明它的銀魚物有所值,在菜單中寫道:“活蹦亂跳的小銀魚被我們的廚師撒進沸騰的油鍋裡只幾秒鐘,還不等從驚奇中回過神來,就又被打撈了上來。”如果有人建議,將這段說明的作者跟著銀魚也放到油鍋裡去驚奇一下,我一定雙手贊成。 米切爾·布拉斯飯店的菜單上沒有這樣的說明,最多只是一些詞句簡短的承諾。我一向認為,創作這些詞句也是一門藝術,好的酒店應該專門聘請一位專業菜譜作家,讓他在廚房的小凳上辦公,手裡端著杯酒,就等著烤箱中將要出爐的菜餚喚起他的靈感。像這樣大規模的酒店用人也多,再多一個作家也不算什麼。而且,大多數廚師慷慨豪爽,他們會很容易信任菜單作家,甚至會拋開門戶之見將菜餚的秘密傳授給他。大千世界,什麼奇怪的事不可能發生啊! 這時候,餐桌邊出現了一小隊人馬,我們的一個食伴也正幫著傳遞一個大袋子,袋中動物褐色的小鼻子不停地抽搐著,原來是一隻可愛的小狗。真令人高興,我們終於看到了米切爾·布拉斯飯店的公平之處,在這裡,狗和它們的主人同樣地受到歡迎。 我不禁想像在那種世界頂級的酒店裡,一隻狗的出現會引起多麼大的反響,首先就會有尖叫聲,最終要由公共衛生巡查員來處理這個突發事件。可是這裡,那個大袋子包括裡面毛茸茸的小東西卻那麼坦然,它被安靜地送到主人的椅子下面,一聲也沒吭,甚至連抬抬眉毛的簡單動作都沒有。 尋找完美的開塞器(3) 餐廳是長方形的,非常雅緻,統一的灰色高背椅,桌布將桌面緊緊包住,在桌子下收攏起來,把圓桌裝束成了一個大蘑菇。餐具造型別緻,在拉圭奧羅是最好的了。此外燈具也很特別。侍者們無聲地在席間穿梭,將酒菜送上餐桌,撤下空了的餐具。偶爾會有一兩聲彬彬有禮的提醒,也很輕柔。各種聲音都被降低、減弱,營造出了一種安靜的用餐氛圍,這是大多數著名飯店所共有的明顯特徵之一。 在我看來,這種用餐方式更像個小型的宗教儀式。這家飯店的服務滴水不漏,完美無瑕。然而從另一種角度看,這種優雅的安靜效果反而影響了消費者,使得他們像置身於聖殿,謹小慎微,不敢輕舉妄動,生怕餐具發出一點點聲響,這不免影響了對美食的享用。如果在喧囂的就餐環境中,自然的笑聲就會成為最好的裝飾,那是真正的食客們最好的背景音樂。 我們終於聽到了笑聲,這稀有的聲音是從鄰桌傳來的,那裡坐著剛來的十位不安分的法國生意人。他們坐下之前先脫掉了身上的夾克衫,帶著無拘無束的灑脫,準備運用全部感官來充分享用這頓晚餐。他們邊吃著吐司麵包邊開著玩笑,不時扔出幾句善意的嘲罵。從上第一道菜開始,他們的嘴巴就吧唧個不停。烹調藝術以兩種完全不同的方式影響著法國,從我們周圍,我們看到了不同的典型。 鄰桌的先生們滿懷熱情地品味著美食,並伴著隨意的調侃,使得酒店裡的每個人都了解到他們酷愛他們所吃的東西。而那些廚藝的崇拜者,則採取了一種與前者完全相反的就餐方式,以極度的敬畏和虔誠的緘默,細細品嚐,就像聖徒那樣,分辨著盤中孜然芹果的味道,或者謹慎地將鬆露汁吐入另一隻盤子,然後彼此相視頷首來表達內心的讚賞。 對我來說,我更欣賞歡騰、熱烈的就餐方式。我猜想,絕大多數的廚師也一定喜歡他們的作品被當眾讚揚。儘管大飯店的傳統和規矩都要求一定程度上的雅靜,尤其是上菜和撤菜的方式。 記得在巴黎參加的一次晚餐,每一道菜,每一個盤子,都是被扣著一個圓瓷碗端上來的。我們只有四人用餐,卻專有兩名侍者負責揭開這些圓碗。只需一個眼神或一個動作,侍者們便會立刻同時將四個圓碗揭開。正是在那個晚上,出現了一個令人尷尬的戲劇性事件。我點的小羊排在送菜的途中迷了路,不知被放到了哪一位客人的面前,而我面前出現的卻是滿滿一盤大馬哈魚。所以,如果你遇到這種圓蓋碗時,真得提高警惕,可不能麻痺大意。 當然,在米切爾·布拉斯飯店不會出現這種送錯菜的危險。我們的侍者高擎著一隻巨大的銀托盤,無聲無息地來到桌前,輕盈地將參展的銀盤擺在每一位顧客評委面前。另一名專門負責布菜的侍者則用與菜單上一致的名稱對每道菜進行解說確認,這時要是哪位顧客走了神,那肯定是在腦海裡打撈這道菜的殘骸,侍者就會禮貌地輕聲提示。在驗明正身之後,我們就大開殺戒。 過了一會兒,侍者又端上來一道我們沒點的菜——在一隻陌生而光潔的白色壇子裡,蒸蒸日上地正冒著芬芳的熱氣。侍者用一隻勺子在壇子裡進進出出,很快就把壇裡的美食均勻地分發到每位顧客的盤子裡。 “這是我們這兒的特色菜,”侍者解釋說,“我們都叫它阿里葛(aligot)。” 對於這阿里葛,我想我必須特別交代一下。它有著奶油色的紋絡,非常富有質感,柔軟得像太妃糖,入口即化,味道極佳。你必須在細心回顧之後,才敢確認它真的到了你的胃裡。 像許多精美飲食一樣,阿里葛也是由僧侶發明的。大約是在十二世紀,可能還要早些,那是一個冬天,一些朝聖者來到了修道院,他們在飢寒交迫之中向修道院僧侶詢問有什麼東西或aliquid可吃。名稱由此流傳下來,在後來的演變中,拉丁語aliquid又漸漸成了法語中的aligot。 這道菜最初的做法主要是把奶油和麵包屑放在一起煮,後來有了改進,製作過程也更加精細。今天,做這種阿里葛需要四種原料: 兩磅土豆,一磅新鮮的當地干酪,半磅發酵的奶油,一兩瓣蒜末,若干鹽和胡椒粉。工序是先把土豆煮爛,加上乾酪、酸奶和蒜末,點一些鹽和胡椒粉,然後攪動打勻。如果你攪動時感到勺子很難拔出,那說明土豆煮得過了。你可以往鍋裡加一些酒,再重新開始攪動。 阿里葛是一種很好的滋補食品,下地勞動八個小時,滑了一天雪,或是走了十幾里山路後,喝一碗阿里葛,能有效地緩解疲勞。不幸的是,如果你不是為了體力上的需要而只想換換口味,那你就只能體會它的鮮美了。在屢經風雨的烹飪菜單上,能保留下這麼一種農民式的食物,這本身就很奇特,另一方面,它也告訴人們,並不是只有經過複雜製作的食品才是好食品。 第二天早上,天降大霧,濃得就像阿里葛,能見度只有幾步之遙。雖然沒有吃到期望中的著名雛雞,也沒有看到心儀已久的鄉村風貌,但我們還是很高興地欣賞到了閉戶的村舍、田野、傳統、烹飪、風景、地方口音,甚至還有那些完全不同的豪放的食客。 普羅旺斯好像很遙遠,帶有濃重異國情調。可更令我們難以置信的是,僅幾個小時以後,我們就又回到陽光燦爛、晴空萬里的世界中,回到了黑色的地中海之濱,真是有兩世為人的感覺。 每頓飯後,人們都會不自覺做些評比,不僅對食物,而且包括全面的感受。究竟是什麼讓一家飯店令人眷戀不捨呢?是什麼吸引你去重新造訪?一家飯店又如何才能達到它想達到的星級呢?我們行車通過塞文山脈時,終於有了結論,這就是,我們不能像米奇林(Michelin)公司的巡查員那樣僅停留於客觀描述,停留於對硬件設備呆板的評估。米奇林公司製定的星級標準側重於烹飪的優長和飯店的硬件水平,包括各種設施和全體員工的儀表。椅子必須是精美並經專門設計的,侍者必須身著飯店的統一服裝,斟酒服務員必須打領結,等等。總之,必須在豪華的設施和器具——包括陶器、桌布、玻璃器皿、餐具、鮮花、製作考究的菜譜、定做的燈具——方面投入血本,使顧客或者是米奇林公司的巡查員一進門,就能感到飯店氣度不凡。 我想這屬於一種商業運作,當然也為迎合顧客的心理,迎合法國人對豪華風格的偏好。可不幸的是,它傾向於鼓勵營造一種安謐、虔誠的氛圍,從而卻忽略了被羅傑斯稱為飲食快感的東西。而可能正是由於這種缺乏情趣的安排,使那些豪華的設施倍受冷遇。不錯,品位雖然是個好東西,但你終不能只吃空氣呀!就我來說,我寧肯在一個歡鬧入世的平凡屋子裡用餐,也不願恭恭敬敬地坐在豪華的地獄裡進食。 由此我不禁想起了拉摩爾旅店,它曾給了我巨大的歡樂,依照我個人的標準,它至少應該屬於三星級水平。但也許正因為它的簡樸的外觀和裝修,在一些重要的旅遊指南中竟找不到它的名字。相當一段時期裡,它一直是著名的飲食重鎮,現在,那台過時的抽油煙機被漆成了藍白色,像聖物一樣被祭放在陽台上。吧台正向大門,鋅制的檯面被無數的胳膊肘磨擦得光亮照人,種類齊全的標牌和外面難得見到的開胃酒整齊地排列開來,將吧台烘托得森嚴壯觀。廚房的門在去餐廳的路上,你可以享受到廚房裡飄散出的誘人香氣——醬油的香味,肉湯的香味,鐵板燒肉的香味以及烘烤土豆的香味,哦對了,冬天還有黑色松露的香味——為後面真實的進餐奏響了序曲。 餐廳的陳設簡單、樸素,牆角有一個石頭壁爐。沒有任何特別的裝飾,一切都顯得質樸無華——用舊了的餐具和桌布,普通的酒杯,褪了色的柔軟的餐巾。在你拿著菜譜考慮點菜的當兒,能聽到廚房裡不時傳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 用不了多久,第一道菜和最後的兩道菜都準備好了——當然,就像我們看到的那樣,每份菜的菜量都很足——在你尚未決定點哪種菜時,已有人將備菜端上你的桌子。這時,你只需要從五六種建議中選定你的主菜。至於酒,你就必須抑制一下自己的激動了。羅納爾家族經營奧博格飯店四十餘年,經過幾代人不懈努力,建立了一個巨大的酒窖。他們收藏著許多產於瓦爾省的當地名酒,每瓶價格四十或五十法郎,還有不少來自勃艮第地區的用古老工藝釀製的美酒以及波爾多葡萄酒,每瓶價格是兩千或三千法郎。你要當心自己的錢包有被掏空的危險。 尋找完美的開塞器(4) 第一次去奧博格飯店之前,我們的美食家朋友們就警告過我們,不要在用餐一開始就過於興奮。他們說,要掌握好節奏,不然的話,最後肯定會被撐得抬出去。 去奧博格飯店的那個晚上,天氣異常寒冷,我們早已飢腸轆轆。看到那麼多精美的食物,我們更加振奮,真想遍嚐每種美食。是的,有人將這稱為暴飲暴食,但我卻非常樂意去實踐這種飲食方式。我們掖上餐巾,就連廚房裡飄出的木柴燃燒的氣味也都讓我們垂涎欲滴。 最先上來的是烤麵包,但不是我們常見的又軟又薄的那種,而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的那種麵包片。這是種受鄉下人喜愛的麵包,皮烤成深褐色,又厚又脆,中間卻非常綿軟,麵包放在餐桌正中的陶盤裡,隨吃隨取。後面的菜陸續上來,共四道,都盛在較深的方形陶盤中,根據肉類和顏色的不同依次排列著,從光滑白嫩到粗糙深暗,從豬肉到野兔。每道菜上都隨便地插著一把餐刀。桌上還有一瓶小黃瓜,氣味辛辣刺鼻,這種法國調料可能與美國的醋師出同門。侍者上齊了菜就退了下去,讓我們自得其樂。當然,還是留下了一位年輕的姑娘來照應我們隨時的需要。 年輕的女侍者低聲向我們事先透露,今天晚上還有一道額外的贈菜,是用早上新采的野蘑菇烹製的,廚師正在做呢,過一會才能送來。這當然是在提醒我們預留出肚子,但這的確不容易呀。色彩誘人的菜餚和烤得燙手的麵包不斷地在刺激著我們的食慾,讓我們無法自持,所以一旦啟動就根本停不下來。豬肉是否跟野兔肉一樣可口,還是更甚一些?每吃一口,評價都在改變,所以還得繼續,而那種小黃瓜調料也讓我們不斷感受到不同的味道。直到那份外加的野蘑菇上來,才阻止了我們一鼓作氣的企圖。 朋友曾給我們講過一個真實的故事,一位年長的紳士是這家飯店的忠實顧客,他每週都要自己來這裡吃一頓週日午餐。他住在距此四十里外的土倫,每次都要坐出租車來這裡,然後用兩個小時的時間來飽嚐這裡的美味,出租車就在外面等候,等他用完餐再把他送回家。如果在其他國家,如此醉心於美食的人可能被視為精神不正常,但法國不同,一大批熱衷於自己胃口的人也支持了他們的廚師,這就是為什麼即使在最偏僻的鄉村,你也常能發現一些美食的原因。 還有一則關於飢餓的趣論——我們也發現事實的確如此——這個觀點是說:桌上的所有菜餚你都覺得很好吃,於是吃得很飽。但這時又有一道菜上來,品種和味道跟剛才那些大不一樣,那麼你的食慾就會像變魔術似的被誘發。下一道菜又是這樣,用鴨油烤製的金黃色蜜餞土豆圓餅,層層疊疊的,而且又薄又脆,帶著濃香的鴨油味,再灑上點蒜汁和松露末,真令人垂涎欲滴,欲罷不能。用廚師的話說,這叫做“鼓勵”。 不過,這樣做的結果可能會導致營養過剩,危害健康,這也一直是心髒病專家經常告誡人們的。在他們看來,高膽固醇食物簡直就是生命的早期墓碑。但我們在吃完最後一塊墓碑時卻經常對自己說,我們有統計數字的支持。有人專門在飯店進行過調查統計,不論是那些上了年紀的醉心飲食的老頭老太太,還是那些胃口正健的姑娘小伙子,都一概宣稱知道這個事實,那就是法國的冠心病發病率在整個西方國家中是最低的。讓我們再一次為法國人自以為是的觀點而乾杯! 由於有上述觀念的支持(當然這種觀念現在已開始沒落了),他們又給我們上了一平盤乾酪,由硬到軟最後幾乎是液體了。這些乾酪大多是從農家直接收購來的,沒有經過消毒程序,在布魯塞爾的食品檢疫員看來這顯然是違法的,但我們還是把這些乾酪一掃而光。 一個寶貴的間歇,我們趁機喘了口氣,整了整餐巾,又集中火力圍殲廚師送來的餐後甜點,不是一道,也不是兩道,而是三道:一個很小的熱蘋果餡餅,一深盤奶油飴糖,一碗紅酒燉梨湯。最後,還分別喝了一杯咖啡和卡爾瓦多酒。 我問侍者是否可以抽一支雪茄。轉眼之間,侍者就從地窖裡拎來一籃子雪茄,有帕塔嘎、考黑巴,甚至還有很罕見的蒙特尼思受二號,粗大的古巴魚雷。他們送雪茄跟送加菜一樣慷慨大方,各種牌子的雪茄放在桌上任你選用。我細心地選了一支卡爾瓦多雪茄,它勁頭較小,帶著種蘋果的清香,哦,這表示著我們要與世界和平共處。 我一直認為,奧博格飯店在法國飯店中堪稱上乘,具有很高的專業水準,更像是朋友家廚房的一種外延,隨意,舒適,恬淡。當然那些星級飯店也不錯,只是過於類似,整潔、完美,很具國際性,而奧博格飯店,你卻只能在法國找到。 奧博格飯店到聖特羅佩不足二十英里,於是也沾了避暑勝地的光,有許多人來到這裡,坐在膠木椅子上享用美食,雖然屋頂上還放著那台舊抽油煙機。威爾士公主(The Princess of Wales)、兩個傑克——希拉克(Chirac)和尼克爾遜(Nicholson)、喬安·考林斯(Joan Collins),都來過這裡。另外,那位著名的金發碧眼的地中海美人聖特羅佩小姐,也曾由她的叔父陪同著來這裡進行過日光浴。 每年八月,飯店附近的停車場上就會停滿了各式各樣的名車,彷彿是保時捷和梅塞德斯公司的汽車商們正在此開會。手機、鈦金屬框架的太陽鏡、威盾海灘旅行包凌亂地扔在桌子上。而在飯店裡的吧台前,當地的農民和工人們邊喝著啤酒,邊爭論著足球或環法自行車賽,準備酒後就回家去享用下一頓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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