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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懸而未決的謀殺害

重返普羅旺斯 彼得·梅尔 7976 2018-03-18
我估計這曾經真是一張合法的支票,只是歷經風雨被弄得又髒又皺,連上面的數字都磨損得難以辨認。要用現錢換回這麼一張破舊不堪又令人起疑的老古董,那真是一種徹底的樂觀主義行為。 懸而未決的謀殺(1) 我與馬里厄斯初次相遇,就幾乎釀成血案。 我遠遠地就看見了馬里厄斯那高高的身影。他手插在上衣兜里,在去往村里的大路中央漫步。聽到車聲,他轉過身,看到我正驅車駛來。 在這段路上有過一兩次令人心悸的經歷後,我已經學會不再相信任何過客,包括行人、 自行車騎士、拖拉機司機以及狗和驚慌的雞群。他們的舉動實在太難預料了。 我逐漸減慢了車速。他卻突然撲到車前,張開雙臂,彷彿要擁抱汽車,多虧我的腳一直踩在剎車上,才沒讓他的擁抱得逞。車在離他僅僅十幾英寸的地方停下。

他先沖我點頭致意,然後繞到右側打開車門,上了車。 “你好,”他有著熟悉的南方口音,“你要去村子裡嗎?我的電動自行車正擱在那兒修理。” 他原說好在咖啡店前面下車,可到了咖啡店,他卻沒有要下車的樣子。我看他的神情,好像是在關注擋把旁盤子裡的零錢,那是我準備停車時投入停車計時器的。 “你不打算拿十法郎嗎?打個電話用?”我指著盤子問。 他仔細地在盤子裡翻騰著,最後拿了一枚十法郎的硬幣,沖我喜笑顏開,隨後便消失在咖啡店裡。但在經過咖啡店旁的那部投幣電話時,他連裝裝樣子瞥一眼都沒有。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這幕喜劇不斷重現。馬里厄斯經常出現在我眼前,不是在街道上徘徊,就是在村子裡閒逛,然後是伸手搭車。他的電動自行車一直在修理,他每次還都要打個電話。

一段時間後,我們乾脆免去了那些煩瑣的表面形式。我專門在擋把旁的盤子裡預備出兩個十法郎的硬幣,馬里厄斯也一來就直接將錢揣入口袋。這種步驟我們倆都非常滿意,它高效、文明,也避免了我們庸俗地去討論金錢。 不知不覺間,我們的關係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已開始超越初級的金錢關係,而呈現出某種社交的特徵。這情形最開始出現在兩三個月以後。 一天早上,我去郵局,看到馬里厄斯正對著一張紙進行操作,他堅持要把紙遞給櫃檯裡的女營業員。女營業員卻頻頻搖頭,又把紙推了回來。同時她還不停地聳肩,最後以聽得見的噘嘴聲作為結束。說到噘嘴聲,那是一種法國人常用來說“不”的方式,方法就是把氣流從往下撇著的嘴唇裡輕蔑地擠出來。再接下來雙方陷入了沉默,交涉顯然難以繼續了。

我的到來更讓女營業員有了不再交涉的藉口,她側向馬里厄斯,對我道了聲早安。馬里厄斯回頭一見是我,臉上的怒氣立刻煙消雲散。他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到外面等你。” 在外面他對我說,女營業員拒絕兌現他的五百法郎支票,他要指控她缺乏想像力,性格乖戾,不思助人。他將支票舉到眼前仔細看了看,又說,這真是一種有效的集資工具。 他把支票遞給我,風吹得支票瑟瑟亂抖。我估計這曾經真是一張合法的支票,只是歷經風雨被弄得又髒又皺,連上面的數字都磨損得難以辨認。要用現錢換回這麼一張破舊不堪又令人起疑的老古董,那真是一種徹底的樂觀主義行為。我對馬里厄斯這樣說著,再說我身上也沒有五百法郎。 “非常遺憾,”他說,“既然這樣,你請我喝杯酒總可以吧。”

我發現,這種可愛的厚顏無恥我竟然很難拒絕,也許正因為我身上這種東西太過缺乏的緣故。兩分鐘後,我和馬里厄斯已經在咖啡店深處就座。由於以前的會面都在車裡,我的眼睛一直看著道路,所以這是我頭一次有機會近距離正面觀察他。 他的面孔耐人尋味,氣候一定對他的膚色造成了太多的不良影響,因此他那皮膚就像粗糙的樹皮。別人臉上有皺紋的地方,他卻是深溝;別人臉上的光滑處,他卻有皺紋。但他眼睛很亮,還有一頭濃密的頭髮,又粗又硬,呈灰色,留的是平頭。我估計他的年齡在六十歲左右。 他從軍用夾克口袋裡掏出一盒點煤氣爐的粗頭火柴,點上了一支香煙。我發現他左手的拇指被什麼東西齊根削去了,或許是修剪葡萄藤時失手致殘。 喝了一大口紅葡萄酒後,他的身體有些顫動,好像是表示謝意,然後就開始了發問。他說我講法語的樣子有點像德國人。當我說我是英國人時,他顯得非常吃驚,因為眾所周知,英國人在國外更喜歡使用自己熟悉的語言,就算是碰見當地人聽不懂的情況,他們也只是提高音調就能擺平。馬里厄斯摀住耳朵,齜牙咧嘴地笑起來,臉上成堆的皺紋一下子變得舒展了。

可一個英國人,大冬天來這兒乾嗎?又靠什么生活?人們經常向我問起這樣的問題,我的回答一般會引起兩種完全不同的反應。一種是遺憾,因為寫作是一項聲名不佳又起伏不定的職業;一種是感興趣,因為有不少法國人對那些在文學領域里辛勤筆耕、苦苦追求的人心存敬意。馬里厄斯屬於後者。 “啊,”他說,“你出手謹慎,但是顯然並不貧窮。”他輕輕敲打著已經空了的酒杯。 上來了更多的點心,問題可以繼續了。我告訴馬里厄斯說我喜歡寫什麼樣的東西。他身子微向前探,眯縫著眼睛,看著自己吐出的煙霧,好像準備抖出某些猛料的樣子。 “我就生在這裡。”他揚起一隻手臂隨便比劃了一下,以示確認他出生在咖啡館外的某個地方,“我有很多故事可以講給你,不過得下次,現在不行。”

原來今天他還有個約會。村子裡要舉行葬禮,他是不肯錯過這樣的機會的。他喜歡葬禮儀式的莊嚴肅穆、整齊劃一,當然還有哀樂。他也喜歡看參加葬禮的那些女人,因為她們都會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和高跟鞋。倘若葬禮是為他的老對頭舉行的,那他就更加喜不自禁了。他把這叫做最後的勝利,以此來證實他自己生存的優越。他抓起我的手腕看了看表。看來他該走了,故事也得延期了。 我很失望。聽一位口才好的普羅旺斯人講故事,如同欣賞一位口技大師的表演。如果表演者拿捏得恰到好處,表演場地不是在鄉村酒吧,那麼故事中的這些場景就會呈現出近似喜劇的效果,具有無窮的魅力。 再次見到馬里厄斯時,他正伏在路邊他那輛電動自行車上,歪著頭瞪著油箱,好像在傾聽它對他的耳語。乾燥得就像七月的岩石,他鑽進汽車時這樣對我說。不過,我能把他帶到加油站替他加滿油,不是嗎?再為他買杯酒,因為這確是個令人焦躁不安的早晨。就像平常每次一樣,馬里厄斯自信我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能妨礙我臨時做會兒他的司機。

我們還是來到咖啡店。我問他上次的葬禮是否愉快。 “還行,”他說,“這回是老費爾南。”他輕輕拍著自己的鼻子,“你知道嗎?他們說他是五位丈夫中的一個。你一定聽說過那個故事了。” 看到我搖頭,他回頭叫了一瓶卡拉夫酒,然後開始講起來。為了表示強調,或是為了看我是否聽懂了,他有時會瞥我一眼,可大部分時間則盯著遠處,像是在搜索記憶中的每一點線索。 他說,出於某種原因,肉販和女人之間常常有種親密的關係,一種超越了簡單買賣的關係。誰知道因為什麼。也許由於看見了肉,肉色粉撲撲,還有拍在肉上的脆響,再加上答應切點好肉什麼的。但不管因為什麼,肉販和顧客之間建立某種特定的親密關係並不算稀奇。要是肉販再年輕點、漂亮點,那麼買小羊排時就能調調情,增加點樂趣。一般來說,這很正常,幾次這樣融洽的接觸後如果相互間沒什麼傷害,那麼女人做家務時眼中或許會閃出點火花。

一般來說這很正常,但並非總是如此。比如關於阿諾這位肉販的故事就不是這樣。 許多年前,在故事剛開始的時候,他是新來村里的肉販,為了接替已退休的老賣肉人。老賣肉人沉悶陰鬱,不愛說笑,而且小氣得很,這使這裡的女人們的想法無從表露。不過,到阿諾的緋聞傳遍街頭巷尾時,她們開始對他交口稱讚。他使小肉舖的形象得到了徹底的改觀,重新進行了裝修,更換陳舊的設施,裝上了現代燈具。這一切完成後,到那兒去本身就是一種享受了。迎面是透亮的玻璃和鋼窗,地板上還散發著鋸屑的清香,更何況還有笑容滿面的年輕業主。 懸而未決的謀殺(2) 阿諾的處境也相應有了改觀。他的頭髮黝黑髮亮,棕色的眼睛炯炯有神。最顯出眾的是他的牙齒。那時,鄉下的牙醫少得可憐,而他們的技術,與其說是補牙,還不如說是拔牙。因此,很少有哪個成年人能牙齒齊全,而剩下來的牙齒也毫無美觀可言,歪歪斜斜的,加上菸酒的長期熏陶而泛著黃色。但阿諾的牙齒卻完美到了極點——潔白、整齊、勻稱。第一次看見他的女人總會備感失落地走開,心中責問為什麼自己結婚前見不到這樣的美男。

阿諾並不是沒意識到自己對女性顧客的魅力。 (事實上,後來的調查證實,他之所以被迫從以前工作的村子轉來這裡,就是因為與那個村子村長的妻子關係曖昧。)但是,他是生意人,如果衝顧客微笑能讓生意紅火的話,那他就微笑好了。這很正常。 另外,他也是一位善良的肉販,肉剔得恰到好處,血腸和灌腸塞得圓圓的,非常充實。他切肉也很大方,總是只多不少,另外還會白送髓骨。白送髓骨!一直都是這樣。當他為顧客遞上疊得整整齊齊的粉紅色蠟紙袋,也就是那種印著他名字和快樂的小牛的蠟紙袋時,他的微笑簡直燦若陽光。 僅僅在第一年,經過一個冬天和春天,他已名聲遠播。村民們發現自己吃到的肉比老肉販在的任何時候都多,而且肉也更好吃。他們這麼說時,他們的妻子也會點頭同意。是的,她們會說,新來的肉販改變的東西可真不少,村子有了他可真好。有的妻子坐在餐桌前看著對面的丈夫,經常會不自覺地進行比較,結果發現自己想的是年輕的阿諾,而想的東西卻與他的專業技能毫無關係。比如,你看他那肩膀!還有那牙齒!

六月底,熱浪降臨,麻煩也隨之而至。村子坐落在一座小山上,朝南的石頭房子似乎吸收了全部陽光,熱氣到夜晚也無法散去。在家裡,人們關上百葉窗,來阻隔熾熱的陽光和持續的高溫,但是商業機構就沒有這麼幸運了。他們透亮的櫥窗無法隔絕熱量,只能任其蔓延。為此,阿諾只好以改變工作方式來應對。他將所有容易壞的東西從櫥窗轉移,取下了經常放在那兒的香腸,切好肉,還寫了一個通知,好讓顧客知道肉放在屋子後面冷藏的地方。 當然,賣肉人自己也要避開炎熱。到七月初,阿諾身上只剩下了更實用的工作服,換下了他常穿的粗帆布褲子和厚厚的運動棉衫。他還繫著圍裙,那白色(雖然經常血跡斑斑)的圍裙很長,幾乎遮住了他大部分身體。但圍裙裡面,他只穿了一條黑色舊運動短褲,緊緊地裹住臀部,腳下穿著橡膠底的木屐。 阿諾本就興隆的生意這時變得更火暴了。懸掛在櫃檯後面的肉賣得最好了。取肉的時候阿諾必須轉過身去拿,這樣他後背和大腿上發達的肌肉就會暴露在等候的顧客面前。女顧客們更喜歡直接去櫃檯後面的冷藏庫買肉,因為這樣就可以與這位可愛的、幾乎全裸的小伙子挨得很近。 阿諾的顧客們的外表也起了不小的變化。夏裝和化妝品,甚至還有香水,取代了平常的裝束。當地理髮師也因此而生意興隆,外來的遊客會以為那些去買肉的女土們是去參加什麼集會或盛典,當然這種想法應該得到原諒。至於丈夫們,那些注意到以上變化的丈夫,會把一切歸咎於炎熱的天氣。不管怎樣,妻子對他們照料得很周到,她們因為自己的內疚感而對丈夫們倍加殷勤,所以丈夫們應該沒有什麼怨言。 七月依舊是酷熱難耐,乾熱的天氣一天天在延續。貓和狗彷彿也都盡釋前嫌,去共享一片陰涼,老實地待在那里而不相互爭鬥了。田野裡,瓜已快熟了,汁液比歷年都飽滿。葡萄藤上的葡萄也被曬得發燙。山頂上的村子也繼續沉浸在熱浪之中。 雖然生意紅火,但對賣肉人來說,這段日子也特別難熬。他發現,在這個封閉的小社區裡難以很快交上朋友。即使像他這樣一個僅僅是從十六英里外的地方來的新人,仍會遭遇到鄰里們彬彬有禮的戒備。他還處於被考驗之中,而這種考驗往往需要幾年。不管是什麼,都不能在現在改變他這種外來戶的身份。 還有個事比較煩,由於太忙使他沒有時間去阿威格農去旅行,那裡燈光比這兒明亮,社交機會更多些。每天他日出而作,從肉舖上面的狹小的臥室下來,擦擦地板,在地上撒下新的鋸屑,把死蒼蠅弄出窗外,往貨架上上肉,磨好刀,趕在顧客到來之前迅速喝杯咖啡,最早的顧客不到八點就會光臨。中午到下午兩點之間,周圍的世界處於休眠狀態時,他卻要上貨。因為街道狹窄,批發商的汽車進不來,這工作只能由他來完成。下午的時光是漫長的,而傍晚則是最忙碌的時刻。阿諾在七點鐘之前很少能關上店門,然後還要面對一大堆灰色表格進行核算:一天的流水,供應商的發貨單,要求嚴格檢驗的官方衛生證,關於他的銀行貸款的抱怨。這樣的工作量對他一個人來說,確實很沉重。他常常為此自言自語,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一位妻子。 八月上旬,他有了一位妻子,但不幸的是那並不是他的妻子。 這女人比他的大多數顧客年輕,比她自己的丈夫小整整十五歲。她的婚姻顯然不是由自己來選擇的,父母之命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因為兩家的葡萄園在村子下面的山坡上相連。還有什麼能比血緣、家庭和土地都緊密結合更令人滿意的事呢?顯然,這個婚姻的設計用心良苦,總體上節省了拖拉機、肥料、葡萄酒和勞動力,的確是個不錯的主意。於是定下了結婚的日子,大家都開始攛掇男女雙方發生愛情。 新郎是一位溫和的中年人,沒什麼野心,對婚姻也很滿意,因為他不用再依靠母親了。有人為他做飯補衣,在漫長的冬夜為他暖床。未來他還將繼承兩座葡萄園,還會有孩子們。生活是美好的,他很滿足。 但是,一旦婚禮的熱鬧勁一過去,接下來是瑣碎而現實的日常生活。年輕的新娘於是有了失落感。她是個獨生女,從小被嬌慣壞了,現在作了妻子,需要承擔妻子的職責:管理家務,計劃好生活,服侍好那位飢餓、勞累的丈夫。而丈夫的衣服上總是沾滿硬泥塊,還喜歡脫下鞋子看著報紙度過整晚,幸福變得單調而沉悶。她認真考慮了未來,覺得一輩子的勞作很乏味無聊。 因此,她開始去肉舖尋找快樂,就並不令人奇怪了。她總是算好下午可能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候去。在她的生活中,他是一個難得的亮點,總是面帶微笑,使她情不自禁地去注意他。在他簡單的夏裝下是男人誘人的體魄,他體格健壯,不像她骨瘦如柴的丈夫。他皮膚泛著紅色,圍裙的頂部露出一叢濃密的黑毛。 無須言語,事情就在一天下午自然而然地發生了。阿諾正在包豬後臀尖,兩人肩並肩站著,距離近得能感到對方的體溫。後來他們去了樓上的小房間,他們都一身大汗,脫下的衣服扔在了地板上。 她離開肉舖的時候面似桃花,興奮得忘了櫃檯上的肉。 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捕風捉影本是小村子的嗜好,街上開始有了流言蜚語,就像陽光穿透薄霧一樣一點點滲透到人的意識之中。這種消息,婦女們總是知道得最早。在那個下午以後的幾周里,阿諾明顯感到顧客們更加活躍了,買肉時與他的空間距離也越來越近。顧客們以前僅用於付錢和取貨的手,現在卻多了一項工作,就是盡力多接觸阿諾的手指。那年輕妻子開始定時在午後兩點來,然後就隨手關上門發出信號。而其他人也選好了不同的時間,跟著進來。阿諾明顯瘦了,但他充滿了成就感。 不知道是誰最先喚醒了一直蒙在鼓裡的丈夫們。也許是村里最老的老太太之一,她生活的一大樂趣是揭露她看到的每一個不正常的現象;也許是一位受到阿諾冷遇的妻子透露出去的,因為她從沒機會參觀那間黑暗的、肉味撲鼻的臥室。不管怎樣,這消息開始了傳播,並最終傳到了丈夫們耳中。於是盤問便在夫妻床第之間進行。妻子當然否認,但丈夫不信。丈夫們彼此印證著自己聽到的消息,結果他們發現他們是同一家悲慘俱樂部的成員。 懸而未決的謀殺(3) 一天晚上,他們中的五位聚在咖啡館裡:三個農民、一個郵遞員和一位常常因工作而晚上不在家的保險公司職員。他們坐的桌子遠離吧台,桌上的一副紙牌掩蓋了他們聚在一起的真正原因。他們用低沉、痛苦的嗓音,相互訴說著大致相同的故事。她變了,不再是我娶的那個女人了,那個骯髒的混蛋,用他的微笑和下流的短褲破壞了我們的生活。怒火在酒精的作用下越來越旺,他們嗓門漸粗,聲調也變得高昂。郵遞員是在座惟一清醒的人,提議去某個隱秘的地方來繼續這次會議,以商討下一步的行動。 這時已到了九月底,狩獵的季節開始了,所以他們約好週日一早在山里見面,都帶上槍和獵狗去打野豬。 週日那天,太陽落山時天還很熱,不像是九月倒像是七月。五個人步上山頂時,肩上的槍和子彈袋顯得異常沉重,肺部也感到非常悶熱。他們來到一棵大柏樹下的陰涼裡,卸下肩上的東西,拿出酒瓶傳遞著喝起來。獵狗在看不見的羊腸小道上搜索著,似乎還在不停地奔波,脖子上的鈴鐺撞出的聲響打破了空氣中的沉寂。除此幾乎沒有別的聲音,也沒有別的人,他們的談話因此可以毫無顧慮。 是懲罰妻子們,還是拿肉販開刀? 暴揍他一頓,敲斷他的骨頭,砸了他的肉店,這可能能讓他有一個教訓。一位丈夫這麼說。但那傢伙肯定會認出他們,如果他報警那就麻煩了,沒準還得蹲監獄。再說這就能讓他不再做了嗎?他挨了揍,反而會贏得妻子們的同情,身體一旦恢復,一切又會重新開始。 酒瓶在無聲中傳遞著,五個人想像著在獄中度過數月的情景,或許時間還會更長。如果他們的妻子現在能欺騙他們,那她們單獨一人時就會更加無所顧忌了。 最後,他們中的一位說出了他們都非常希望的事情:必須找一個辦法一次性解決。無論如何,那賣肉的必須離開這裡。只有這樣,他們的生活和妻子才能恢復到從前,恢復到那個年輕色鬼尚未使他們蒙受恥辱時那種狀態。 郵遞員在他們當中一直是最理智的,他主張與年輕肉販談談。說不定能勸他離開。其他四個人則頻頻搖頭表示反對。那算什麼懲罰?就這麼窩囊著?那人格何在?公理何在?還不被村里人給笑話死?那樣以後還怎麼見人呀?在人家看來這是五位懦弱的男人,老婆跟別的男人鬼混,自己卻束手無策。 酒瓶空了,他們中的一位起身將瓶子立在石頭上,回身拿起槍把子彈推上膛。我們應該這麼做,他說。隨後他把瓶子打得粉碎,再低頭看看其他人,聳了聳肩。就這樣了。 最後,他們同意採取抓鬮的辦法來決定誰去執行這個死刑。做完這一切,他們下山去和妻子一起吃主日飯。 執行者在時間選擇上非常謹慎,他一直等到一個沒有月光的日子,在深夜離開家開始行動。為了萬無一失,他裝滿了兩筒槍藥,儘管一隻大號鉛彈就能打死一頭大象,別說近在咫尺的人了。在年輕肉販聽到敲門聲下來開門的這段時間裡,這人心裡一定在罵怎麼那麼慢。他悄悄穿過無人的街道來到肉舖門前時,一定也想著其他幾個人是否因惦記他而輾轉難眠。 他用兩個槍筒頂住了年輕肉販的胸膛,沒等看對方倒地就撤了。在鄰屋的燈亮之前,他已跑到了村子下面的田野裡,跌跌撞撞地穿過葡萄園,走回家去。 天還沒亮,第一個警察就趕來了,是村子裡有數的幾部電話之一把他從床上叫起來的。那時正有五六個人站在肉舖透出的燈光裡,他們顯得很害怕又不願離開,眼睛一直盯著門裡血淋淋的屍體。此後不到一個小時,阿威格農的一個刑警分隊來到了這裡,讓他們離開現場,然後轉移開屍體,並設立了一個辦公室,開始了對全村人的漫長審問。 對五位丈夫來說,這是對他們的忠實和友誼進行考驗的艱難時期。他們又在森林裡度過了一個週日,互相提醒著保持沉默。現在這是他們惟一的自我保護。正像他們中的一位說的,只要自己不開口,不會有人知道的。警察會認為那賣肉的以前有過什麼仇人,現在來找他清算舊賬。他們彼此鼓勵地傳遞著酒瓶,發誓決不洩密。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然後一周一周地過去。沒有人來自首,也沒有任何線索,更沒人承認了解什麼情況。再說了,村民們可不願跟穿警服的外來人討論村里的事情。警察們能夠確認的只是死亡的大概時間,當然,還有謀殺者使用的是獵槍這一事實。擁有這種槍的每個人都接受了詢問,警察還仔細地檢查了每一隻槍。但鉛彈不像子彈那樣能留下確定的痕跡。致肉販死命的可能是任何一隻槍。 在那個溫暖而乾燥的秋天,葡萄汁特別濃稠,大家一致認為村子的當務之急是搶收葡萄,所以全村人應該心無旁騖、全力以赴。 後來,從阿德奇的一個老家族又來了一個肉販,他愉快地接管了裝修精美的肉舖。而且令他驚奇的是,他發現自己受到村里男人們異常友好的歡迎。 “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馬里厄斯說,“那好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問他是否知道兇手是誰。因為至少有五個人都知道這件事,何況像他自己說的,在小村子裡保密就如同用手去盛水一樣。可他只是微笑著搖了搖頭。 “不過我告訴你,”他說,“埋葬年輕肉販那天,全村人都去了。他們都有自己的理由。”喝完了酒,馬里厄斯在椅子裡伸了個懶腰,“哦,那真是一個受歡迎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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