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重新翻看七歲時,扮成平劇里馬超、石秀,還有黃天霸的照片,才忽然醒悟到:在我後來勉強延續到十五歲的唱戲生涯裡,我再也沒有機會演到這等英雄的角色了!
顯然一個人一生能扮的英雄,配額是有限的。
我在七歲就把扮英雄的配額用光,等後來九歲真的上台唱戲,就只能扮扮狗熊了。
哪一位狗熊?
知名度極高、成就感極低的,楊四郎。
楊四郎,顧名思義,是楊家排行老四的那個郎。
哪個楊家?
假設你完全沒聽說過“四郎探母”這件事情的話,讓我在這里為你做一個背景簡報——
楊家,是宋朝的“金刀令公”楊老先生他那一大家。
他們家雖然男丁眾多,可是很諷刺的,大家對“楊家將”最有印象的發言人,通常是一位頭髮很白、臉色很臭、手中撐拐杖、胳臂夾令旗、下半身穿老婆婆裙、上半身披鎖子鎧甲,說她老她還真老、說她兇她可真兇,一半文來一半武、一半娘們一半爺的:
人稱楊門女將寡婦頭兒、“天波府余老太君”的是也!
怪了。堂堂楊家將的發言人,為什麼竟是楊老媽媽?
原因很簡單。
楊家的男士,都如同樹上的蘋果一樣,只要成熟了,就紛紛從生命的樹枝頭掉下來,被吃的被吃,被踩的被踩。
據說宋跟遼的戰爭當中,有一場著名的“金沙灘”戰役,在金沙灘一戰之下,楊老令公的七位虎子猛將,總共“掛掉了”四位,沒掛掉的,分別是後來立刻“因不明動機”削髮出家的楊五郎、倖存而獨撐門面的楊六郎,以及……
以及殺得頭昏腦脹,竟然像烏龍足球員射錯門那樣,自行投奔敵營而去的,楊四郎。
這件事,就已經充分顯示楊四郎“狗熊”的潛力。他家裡的幾位兄弟,雖說技不如人,死的死,敗的敗,畢竟都是兵家常事。
就算莫名其妙出了家的楊五郎,不管是因為瀕臨崩潰而出家,或者是他靈感來了,要為大宋皇帝成立一團“中國十字軍”,也都在邏輯之內。
唯獨楊四郎,打一打仗,失了踪。
失踪很正常,失踪到去娶敵國的女性,就有點離奇。
娶敵國的女性,也只“有點”離奇,竟然娶的是敵國的“第一家庭的女姓”——遼國的堂堂公主,這就實在“太”離奇,也“太太”離奇了。
然而人生是荒謬的。
為了呈現人生的荒謬本質,就要讓行事荒謬的楊四郎,再做個荒謬的決定——兩軍打仗的時候,他夾在中間做“探親之旅”!
這就是為什麼一郎不能探母、二郎不能探母、七八九十郎都不能探母,只有這行事詭異之至的楊四郎可以探母。
楊四郎,一個“和番”的男子。 (為什麼從沒有人把他和王昭君相提並論?)
楊四郎,一個背棄了他光榮的姓氏,混充為遼人的孽子。
楊四郎,一個來路不明,卻能泡上當朝公主做馬子的浪子。
這麼一位楊四郎,竟然是我表演生涯的第一個角色。
從那一句“平劇入門基本句型”的“我好比籠中鳥……”唱起,我從此跟楊四郎這個角色,翻滾搏鬥了好幾年。
一個十歲的小孩,實在無法了解——
一出毫無英雄氣概的“四郎探母”,竟然讓全場一推中國大陸移來,留在台灣、從頭再成了一次家、立一次業的中老年紳士,紛紛熱淚盈眶,台上幾個加起來不到四十歲的小鬼,弄哭一堆七十老翁哪。
為了一逞血氣之勇,實現“打架”美夢,才上台唱戲的我,竟然莫名其妙的跳過了“打架”的層次,被迫見識了人生如戲的種種委屈、種種糾纏不清的荒謬和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