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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旗袍大戰爭

痛快日記 蔡康永 3047 2018-03-18
我一點都不會喝烈酒。 可是我小時候就會認烈酒的價錢。 並不是我有去酒吧打過工,而是因為小時候家裡老是會收到別人送來的洋酒,根本不必喝,光用眼睛看就看熟了—— 普通一點的場合,像家裡沒事請吃飯這類的,客人帶來的就是最起碼的酒,爸爸他們慣稱為“紅方”、“黑方”這個等級。 通常收到這類酒,連包裝紙都不用拆掉,只要掀開頂端部分,確認一下,就立刻“歸檔”,唯一會被拆下來的,是送酒人的名片,方便“登錄在簿子上”。 大概一個星期之內,這些送進來的酒又會被貼上爸爸的名片,連包裝紙都不用換,就再度被送出去了。 我小時候就常常懷疑爸爸跟朋友之間,老是這樣送過來又送過去的一批酒,到底有沒有被打開來喝掉過?還是像戲台上的龍套一樣,這一場穿紅的扮我軍、下一場穿綠的扮敵軍,打死了再爬起來,來來去去永遠是同一批人?

如果遇上了考究一點的場合,像生日宴這類的請客,送來的洋酒就比較有變化,爸爸多半會在請客後的第二天,把這些酒拆開來“過濾”一番,在過濾以及登錄的過程當中,我就大概知道了“黑方”以上的幾個重要等級的價錢。 這些酒在“禮庫”就會待比較久,一直要到相稱的場合,才會被再送出去。 我知道不少人家裡都把洋酒當“籌碼”用,送出手即省事,價碼又清楚。我有些同學零用錢不夠的時候,就會從家裡摸幾瓶酒出來換現金。 爸爸那個年代,男人最常收到的禮就是洋酒、領帶、西裝料,對小孩來講,全部都是最乏味的東西。洋酒最容易辨認,絲毫引不起我們拆看的興致;領帶呢,“偶有佳作”,大部分時候是很無聊的花色。至於西裝料,最是莫名其妙,拿在手裡重甸甸的一盒,打開來全部灰撲撲,十盒擺在一起,通通灰成一片;就算有些分別,也無非就是乾的水泥牆壁,和濕的水泥牆壁這種差別。雖然大伯和爸爸會稍微抖開料子、摸摸磅數、對某些名廠貨也會嘖嘖稱奇一番,但看在姊姊和我的眼裡,實在覺得不可思議,不能想像有人花這麼大的價錢,從那麼遠的英國,買進來一疋一疋這麼黯淡沮喪的“粗布”來。

相形之下,媽媽收到的禮就有趣多了,最普遍的當然是香水和衣料,都是花稍的東西,我們小孩雖然用不上,看看還是很高興。 我對女人愛用的幾個歐洲老名牌,像香奈爾、聖羅蘭這些的第一印象,都建立在他們各家的香水氣味上。 至於女人們互相送來送去的衣料,講起來就比較傷感情了—— 在媽媽那個年代,買衣料自己去裁成旗袍,依然是太太們最主要的服裝。 傷感情的地方就在於——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包括媽媽在內,是絕對不會把自己中意的衣料拱手送給另一個女人的! 她們寧可再多花錢買塊更貴的、可是“自己比較沒有感情”的料子去送禮,也要留住他們看對了眼的那塊衣料。 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卻大大增加了太太們“禮物流通”的困難——

李家太太不喜歡的料子,送到王家娘娘的手裡,一切正常的話,王家娘娘也不會喜歡這塊料子,再轉送到媽媽手裡,媽媽恐怕也不會喜歡,於是這樣轉來轉去,最後又很無辜的被送回到“肇事者”的手裡,這是常有的事。一個傻樣子,誰也不認得誰,女人的衣料可各有特色,越是不喜歡的花色,越記得清楚,看見第二次絕對“指認無誤”,所以更不能大意亂送,萬一忘了是王太太送來的,過兩個月又送還給王太太,那簡直是“當面退貨”,太傷情面。 於是每隔一陣子,“禮庫”就會囤積幾件媽媽既不想做來穿,又送不出手的衣料,漸漸越積越多,就很有那麼點“礙眼又佔位子,幽怨在后宮”的味道了。 其實,這些“棘手”的旗袍料,在我們小孩的眼中,常常是像天方夜譚裡的珍貴織棉般迷人。往往盒蓋一打開,姊姊跟我就“嘩”的讚嘆不已,而媽媽卻立刻皺起眉頭,宣判這塊衣料“出局”。原因很簡單,我們小孩會覺得目眩神移的,當然都是些金光閃亮的貨色,給電影裡的阿拉伯公主當肚兜絕對適合,要給媽媽做一身旗袍可就再土沒有。

從爸爸媽媽那一輩的禮尚往來里,我明白了一件殘酷的事情—— 要好的先生們是很樂意彼此分享一瓶美酒的;要好的太太們卻絕不可能分享同一塊美美的衣料。 從小有這麼多阿姨伯母們進出我的記憶,竟然從來沒有兩位女士是穿這同樣花色的旗袍一起出現的! 即使奢華如好萊塢的奧斯卡頒獎典禮,都還免不了發生女明星穿了同款衣服“撞衫”、立刻臉色慘白如“撞山”的慘事,而媽媽她們竟能這麼多年不撞衫,當然是高度自覺的努力成果。 觀賞這些女士的旗袍,也讓我見識到即使是旗袍這麼規矩嚴明的衣服,也能隨著主角個性的不同,而展現出這麼多的變化。 旗袍裁剪得寬些長些,就很從容有致,真要繃緊了穿的話,則“斤斤計較”,讓看的人坐立不安——

像有一位上海過來的紡織大亨,他它來我們家應酬,帶的都是寵愛的偏房夫人。照我們家的習慣,“正宮夫人”我們一定稱之為“某伯母”、“某媽媽”;“偏房夫人”則一律不冠夫姓,只用她本人的名字,稱之為“某某阿姨”。 這套“某媽媽”與“某某阿姨”的叫法,像王母娘娘用頭簪畫下的天河一樣,簡單明了的現出了社交界的“婚姻坐標”。大人們只要一聽,自然心裡有數,不需進一步探問,以免尷尬,倒是我們這些負責“叫人”的小鬼,叫了好幾年,一旦搞清楚其中奧秘,才赫然醒悟自己也早已加入了“階級歧視”的儀隊。 怪不得小時候姊姊和我常會看著來應酬的客人,進行“比對”,困惑的研究著為什麼“徐伯伯”老是陪伴“陶媽媽”出現?為什麼“王媽媽”一定跟在“王伯伯”身邊,而“翁伯伯”身邊卻總是配了“寶愛阿姨”?

原來,在無限延伸的婚姻坐標上,他們各自正處於小孩搞不清楚的某個點哩。 在所有這些位阿姨伯母當中,“阿姨”普通都比“伯母”年輕漂亮,這本是不必懷疑的大自然殘酷法則。 而眾家阿姨之中,又以這位紡織大亨的偏房夫人,最是艷冠群芳,其人眼睛之水汪、紅唇之櫻桃、身段之玲瓏、旗袍之緊繃,連不到十歲的我,都常覺得“神光離合”,為她的旗袍釦子暗暗擔心。 她是極少數以“某個狀態”,而不是以“某種花色”被我記得的人。 什麼“狀態”呢?四個字——“劍拔弩張”! 還好我媽媽非常漂亮,在“伯母隊”中是肯定第一、勝之不武了,即使晉級到“阿姨隊”去較量,也是數一數二,不用客氣。 這才保障了姊姊和我的儀態,不會像有些小朋友,初次被女人的艷光“射到”時,常常張大了嘴,像被點了穴。

在設計旗袍的創意上,我也要給媽媽打第一名,這當然是不公平的印象分數,因為媽媽的每套旗袍,從無到有,我都長期觀察,對於旗袍外套與旗袍本身的搭配,我漸漸摸索出了一些原則—— 太花的旗袍,就用紗外套蒙住;太素的旗袍,外套的領子袖子就要囂張些;什麼時候適合滾道邊;什麼時候可用金釦子,看多了,也就大概知道。 我所佩服的,是媽媽的花樣層出不窮,也有“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也有“狐狸頭繞頸、狐狸尾圍腰”的,每套都是“只此一套、絕不撞衫”。 裁剪完成之後,效果如何,倒還在其次。真正打動我的,是那種鍥而不捨、再接再厲、自得其樂、自求多福的精神,讓我深切體會“美麗既是天生,也是勤勞”的道理。 我小時候偶爾會趁媽媽出去的時候,打開她的衣櫃,把臉埋進“旗袍海”裡面,嗅著旗袍上沾染的香水,感受一下不同布料窸窸窣窣拂在臉上的、甜膩又窒息的耽溺之樂。

美國人曾有本最愛的小說,是費滋杰羅所寫的《大亨小傳》,其中有一段講女主角把各種顏色的絲襯衫全部攤在大床上,整個人撲上去埋頭溫存一番。 我最記得的就是這一段,現在想到,也依然會微微點頭:“理當如此、理當如此”。 旗袍也許會再流行,可是一大群女人暗中較勁、在設計上各出奇招、各找獨家巧手裁縫的局面,大概不會再出現了。 文明,本來就因為容易消失,才值得珍寶。 我想著一套一套獨一無二的旗袍,默默地以各種方式消失,直到全部不見為止…… 我也只能微微點頭—— “理當如此、理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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