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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蔡公館的麻將間

痛快日記 蔡康永 1797 2018-03-18
快要初中畢業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有人家裡是不打麻將的。 這話聽起來很誇張,但實際上我就有這麼無知。 我念的那所私立學校,有很多學生的家庭背景很相像,在家裡有牌局,是很普通的事。 所以就算我跑到同學家裡去玩,也經常看到在家裡打麻將的“相關設施”,比方說,一間方方正正的“麻將間”,房間正中央放著一張麻將桌,桌邊四張椅子、兩張茶几。 有趣的是,這“麻將間”經常是那個家庭的“書房”,四壁多多少少有些書、掛了些畫。相反的,要是發現別人家不是這樣,反倒覺得怪怪的,覺得他們家“還沒完工”。 還有一件比“麻將間”更普通的事情,就是“家里大人都出去'應酬'了”,以致我們到了同學家裡,常常遇到兩種情形。一種就是大人都不在,到晚上都不在;另一種就是大人都在,可是都“關在神秘的麻將間”裡打牌,只有吃晚飯時,才“轟”然出現在飯廳。

什麼叫做“出去應酬”? 當然就是出去打牌去了。但顯然直接這樣講很粗魯(那時候似乎也很“違法”,雖然很多人在打),於是我從小就听慣了在家裡幫忙的管家,或者幫爸爸打理雜物的“老陳”在接電話時,很制式的回答: “蔡律師和太太都出去應酬了。” 這個“說法”,在我腦子裡根深蒂固,導致我一直到念完研究所,接到找爸爸的電話時,還會說:“他出去'應酬'了。” “應酬”兩個字,在我的字典裡,就是“去別人家打麻將、加上吃晚飯,吃完晚飯再繼續打麻將”。 如果只是出去吃晚飯,或者吃喜酒,照我們家這種邏輯,就會很明確的在電話裡直接說:“他們出去吃飯了。”雖然吃飯、吃喜酒,也都是“應酬”,但只要不包括“打麻將”在內,我就不動用“應酬”兩個字。這成為我多年來可笑的“術語”之一,就像我從小聽“老陳”接起電話來,一定說“蔡公館”,造成我的答錄機到現在都還沿用這三個字:“……這是'蔡公館'的電話錄音……”常被打電話來的朋友嘲笑。

“麻將間”雖然有麻將桌,可是麻將牌和麻將燈,卻總是被收在儲藏室裡,只在牌局開始前一小時,才被佈置出來。 這也很奇怪,因為麻將間從來就沒有被拿來做過其他用途,照我懶惰的想法,就讓麻將牌一直攤在桌上,豈不是方便得多? 但顯然我們家還是很“士大夫”的,不大願意把“玩物”公開陳列。這可能跟當時的法令有些關係,但我更相信是爸爸媽媽的教育,不願意讓我們這些小孩把麻將當成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這一點,一直執行得很成功。我跟姊姊從小就不准摸麻將牌、不准看大人打牌、不准幫著收牌盒。 於是麻將很清楚的,成為“大人的事”,成為需要一番佈置籌備,才能順利進行的“儀式”。我和姊姊都只有放學到家後,才能短暫的瞥見桌上的麻將牌。

這使得我在大學以前,都沒有搞清楚過麻將要怎麼打。 諷刺的是,我雖然完全不懂牌理、完全沒觀摩過一輪牌局,我卻“聽”了無數的牌經。 家裡那時候打麻將,下午四點半一定會送點心進麻將間去。 點心的變化不大,但各家所擅長的不同,當然就各顯神通。我們家通常是湖州爛肉棕、肉餛飩湯、紅燒肉味煨麵,或者有時候是買來的素包子。 等到七點半吃晚飯了,麻將間的門就打開,煙霧漫出,男客們嘻嘻哈哈,揖讓入席,另一桌女客則嘰嘰喳喳,通常先往廁所去補妝,補好才上飯桌。 有時候有人“連莊”,設定好的“七點半”開飯時間,當然就被迫延後,這是場面就很有趣,如果是女客那桌有人連莊,已離牌桌準備吃飯的四位男客,就會踱到這四位女客的身後,吸著雪茄,審查一下自己伴侶的牌技如何。 (家裡若請兩桌客人,通常是邀請四對夫妻。當然這夫妻是“廣義”的,男客通常依照與這家人相熟的程度,來決定攜帶的是正房、是其他房、或者是女朋友。)

但如果是男客這桌連莊,則女客們絕少會踱進來看牌,都趕緊趁這個空擋,補妝上廁所去了,以免泛了油的花容月貌,被眾男士瞧見。 等到眾家賓客在飯桌邊坐定,我們小孩也就會被要求上桌一起吃。所以家裡飯廳的吃飯圓桌,向來是“載客”十二人以上的。 這一頓飯吃下來,我起碼要聽十幾遍的“雙龍抱”、“清一色”、“海底撈”,各家牌客把剛才牌桌上的驚險畫面,一一口頭重播,你笑我、我虧你,聽得姊姊跟我一頭霧水、七葷八素,雖不能領會他們的興奮和惋惜,但確實知道麻將牌事關重大,非同小可。 離開家以後,越來越長看見各種因陋就簡、窮凶惡急的打麻將法,有的直接把叫來的便當拿上牌桌,邊吃邊當邊吃牌。我在北京還見到一副黑底熒光字的麻將,是專供“停電”時繼續摸黑夜戰的。看見麻將牌這麼赤裸裸的融入了民間疾苦,我們家以前那種手續繁複的“揖讓而上桌”牌局,反而變荒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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