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總統是靠不住的

第3章 一個收銀機的故事

總統是靠不住的 林达 10257 2018-03-18
盧兄:你好! 來信收到。你在信中提出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你說,如果說那麼多從深思熟慮的哲學系統裡產生出來的“社會理想”,在實行過程中都會產生很嚴重的問題。那麼為什麼在“革命”之後,看上去還處於比較自然狀態的,沒有一大群哲學家的美國,在必要的時候,反而能夠搞出一部二百多年不變的憲法,並且,平穩地選了四十幾次總統,搞了幾十次和平的政權交接呢? 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想先簡單地給你講一個典型的美國式的發明小故事。 在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商業活動之一,大概就是現金交易的大大小小的店鋪了。但是在很長的歷史階段裡,世界各地的店主們卻無法解決兩個頗為傷腦筋的事情。一是統計和計劃。就是繁雜量大的庫存無法經常清查盤點,結果也就無法有一個合理的進貨計劃。二是現金收入的記載。略具規模的店鋪都僱有店員,他們天天時時和現金打交道。甚至每一個店鋪都經常遇到這樣的情況,就是錢箱裡的零錢不夠了,僱員掏出自己的錢包,先墊出一些零錢,然後再從錢箱裡取回來。當一個僱員從錢箱向自己的錢包裡取回錢的時候,誰也不否認,他面對的真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這真可謂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但是,除了在偷竊被捉拿後由法律制裁以外,在如何預防的問題上,各種文化背景所產生的思路是不一樣的。 除了互相監督,突擊檢查,鼓勵檢舉,等等,還有很普遍採用的一種方法,就是提倡從思想教育入手。這確實是另一種思維方法。這種思維方法認定從技術上的監督,只是一種治標的方式,而很難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真正要杜絕這種現象,還是必須從改造人的思想品質,從根子上去解決。因此,在加強法律制裁的同時,更要加強思想工作,加強教育和學習。毫無疑問,這種方法肯定是基於對解決一個實際問題的更深層次的哲學思考,這種思考也肯定有它的積極意義。 我想告訴你的是,美國人通常是怎麼考慮和解決這一類問題的呢?我們發現,在這類問題上他們的思維習慣往往是直直地從實際走向實際,而不作進一步的理論探討。他們不習慣,大概也認為沒有必要去進行更深的哲學思考。

他們想得很簡單,既然放在眼前垂手可得的現金是一個巨大的誘惑,那麼,常常有意志薄弱的人抵擋不住這樣的誘惑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對於美國人來說,他們只是在承認眼前看到的一個事實,就是,人是有弱點的,人是不可靠的。 這樣的理解自然地把他們引向了另一條思路。他們會一心一意地從發明一個什麼機制這樣的角度入手。期待以一種機制解決人的不可靠性。他們認為關心人的“靈魂”這樣的“重大課題”,是教師和牧師的事兒,而普通人只能解決實際問題。 美國的小店主們也毫不例外,他們也經歷了久久的“小問題帶來的大困擾”。終於,在一百多年前,以他們自己的方式解決了這個問題。 大概在南北戰爭以後不久,俄亥俄州一位雜貨店老闆的兒子在自己開咖啡館時,深為上述困難所苦,在輪船上記錄螺旋槳轉動的一個機器的啟發下,設計了一架能夠把每一筆交易結果顯示出來的機器,伙計和顧客都能看到顯示結果。這樣一顯示,店員原有的小偷小摸的衝動就給打消不少。所以這種機器曾被叫做“廉潔出納員”。經過改進,這機器功能迅速加強,不僅能夠計算每筆交易的總金額,計算找頭,還能把每天的每一筆賬都記錄下來。之後,詹姆斯賣掉了他的發明。

然後,新的專利擁有者,又使收銀機有了一次關鍵性的改進。在收銀機上設計了一個附有自動鎖的放現金的抽屜,還有一個鈴。伙計把每樣東西的價格和數量打進去,機器自動相加得出總數,再把顧客遞上的現金打入,機器自動計算找頭,整個過程都顯示出來。雙方無異,一按鍵,隨著一聲脆鈴,現金抽屜就自動彈了出來。如果你沒按規矩做,那麼現金抽屜是想打也打不開的。機器把每筆交易的全過程都記錄在紙帶上,在收銀機的機制,顧客監督以及店主複查的三重管理下,你還怎麼可能小偷小摸而不當天就被發現呢? 所以美國的顧客也很相信機器,幾乎不對收銀機算出來的結果置疑,更何況收銀機印出來的收據有你的購物一覽表,你回家後慢慢核對不遲。到美國後,從來沒有看到顧客和售貨員為價錢而有爭執的。有收銀機呢,爭什麼呀!

雖然這個早期收銀機是機械式的,也笨重得很。我們現在還可以在美國的古董店裡,看到那個時代的各色收銀機。也真虧他們想得出來,在沒有電子顯示器的年代,他們設計了一個個小鉤子上掛著表明價格的小數字牌。下面一按,價格牌就被晃晃悠悠地鉤上來了。價格牌是兩面的,裡面的售貨員和外面的顧客都可以看到。這樣的早期收銀機雖然顯得笨拙,但是已經具備了現代收銀機最重要的功能。每天店主們可以從記錄上核對現金。從此,在收銀機鐺鐺的鈴聲中,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小店主們的煩惱。在美國式的英語中,“響了一聲鈴”已經成了“做了一筆買賣”的同義詞。 當時,美國生產收銀機的公司宣稱,他們的收銀機鈴聲,就像美國革命的第一聲槍響一樣,將在幾十年內就響遍全世界。儘管形容得有點誇張,但是,在一百多年後的今天,我們確實看到,就連遙遠的中國也開始用上了同樣的收銀機。

此後的收銀機又經過了不斷的改進。除了一系列的電子設備,在記錄中還可以記上商品的代號,所有交易自動輸入存貨數據庫,使得商店的統計與計劃問題也得以一併解決。 收銀機在一百多年前的美國,就這樣被一個非專家的使用者發明出來了。正由於他是一個平常的使用者,他才會在登記專利之後,早早地就以很便宜的價格,賣掉了他的專利和收銀機的生產權。對他來說,去開發生產收銀機,還不如賣他的咖啡省事呢。在美國,很多發明都是在這樣一種非常實用的思想動機下誕生的。因此,這樣的發明在美國可以說是一件偶然的事情,也可以說是一件十分必然的事情。 我們以前在中國的時候,就听說過這樣一種說法。說是美國人要是遇到一件棘手的活兒,會先花百分之九十的時間去發明一個機器,然後在剩餘的時間裡用這個機器把活兒乾完。到了美國之後,我們發現,作為一種思維方式來說,這個說法是一點也不過分的。

刨去我們通常所理解的效率的因素。美國人好像確實比其他地方的人,更信賴一種機器或者說一種機制的作用,而不太願意輕信人。 這怎麼說法呢?例如,從一個非常具體細節的角度來說,美國人的工具特別發達。哪怕你是再好的工藝師,他會承認你作為一個手工藝藝術家的技術水平,但是從技術本身的角度來說,他更信任機器和工具的作用。當他需要的不是一個需要從藝術角度去欣賞的藝術品,而是一個實用產品的時候,他毫無疑義會放棄手工操作。他會寧可去買一台機器或者是一套工具,以保障一個技術動作的成功,也不會去僱一個高超的手藝人。原因很簡單,人總是會犯錯誤的。 剛來的時候,我們很喜歡逛這裡的建築材料商店。很快發現店裡的油漆部向顧客提供幾百種油漆顏色的色標。你從中選了自己需要的顏色,拿上這張色標,售貨員就可以馬上給你調製好同樣顏色的油漆。看到這裡,你千萬不要以為美國商店裡都僱的是技術高超的八級油漆工。相反,調製油漆的小姑娘對此根本一竅不通。她所要做的只是查一下實驗室事先做好的比例配方,照方辦理即可。所以在美國從來沒有聽說過在這方面可以“拿一把”的“老師傅”。美國邏輯很簡單,小姑娘手裡的配方是不會錯的,再有經驗的老師傅也有出錯的時候。

這樣,我們可以再進一步去看看收銀機的意義。你可以看到,“人”的品質與素質,都不必再由雇主去操心。因為這一切都在收銀機整個機制的監督控制之下。邏輯也很清楚。僱員必須作出交易記錄,才能打開現金抽屜。必須按交易的實際情況作記錄,才能通過以自己切身利益為原則的顧客監督。一天下來,店主核對一遍。不論是由於人的素質問題造成的差錯,還是由人的品質問題造成的現金短少,都可以馬上被發現。在發生幾次之後,雇主就可以換人了。也就是說,是一種機制保障了僱員的工作質量。 之所以我把收銀機不僅僅稱作是一個機器,而稱它為一個機制,這是因為收銀機的設計者已經把顧客的利益和顧客的監督,也作為設計一個部分給放進去了,實際上,就連雇主從利益出發的每日核查,也成了這個機制的一部分。少了任何一個部分,它就不可能如此成功。

於是,在這裡,人可以是不可靠的,但是,一個收銀機卻保障了對於不可靠的人的篩選,以及對於不可靠的行為的監督和控制。 現在,我們再回到你所關心的問題。美國革命之後,當美國人也迫不得已需要建立一個中央政府的時候,他們是循著怎樣的思路去做的呢? 上一封信裡,我已經談到過。獨立以後的美國,立即又分散開來,回復到一種自治程度很高的狀態。對於老百姓來說,與其說美國是一個國家,還不如說他們所居住的州是一個國家。事實上,當時的美國十三州,活脫脫就是十三個小國家,它們各自有自己的民兵,印刷發行自己的貨幣。它們之間的關係,也像是國家之間一樣互不相讓。例如,紐約州和新澤西州面積都不大,兩個州緊緊地靠在一起。結果,紐約州決定對出入本州水面的外州船隻收稅,新澤西州就馬上決定對紐約州建在他們州地面上的一個燈塔也課稅。當時的美國人所關心的與其說是美國,還不如說是家鄉家庭和自己這樣更為具體的東西。

儘管如此,美國畢竟已經是一個國家。國旗國歌這樣象徵性形式化的東西可以慢慢再說,但是,沒有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已經事實上使美國面臨危機。這樣的危機當然有整個美國的財政金融市場的無人協調的混亂,更有對於可能發生的外部侵略和內部衝突無人應付的問題。 在1787年,在美國“獨立宣言”發表十一年之後,在英國承認美國獨立四年之後,“出走”的娜拉才結束一段散漫隨意的生活,坐下來思考“以後怎樣”。這一年,除羅得島以外的十二個州的55名代表,終於集中在費城,關在一幢普通的房子裡開會,他們在裡頭一關就關了幾個月,這就是著名的製憲會議。 他們在幹什麼呢?他們在試圖建立美國第一個中央政府。他們是循著怎樣的思路去做的呢?現在,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了:他們只是在設計一台“收銀機”。

現在想來,說是美國人沒文化,在那個時候可也真沒有冤了他們。直到這個時候,這些被今天的美國尊為建國之父的人們,仍然一點也沒有考慮過要提出一張完美社會形態的藍圖。他們也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個美好的社會目標在前面指引,美國人民將會多麼精神振奮,團結一致,有個奔頭。而一改他們自由散漫,自行其是的“歷史弊病”。 可惜,他們錯過了這個重大的歷史時機。所以,我們今天看到的美國人,也就和兩百多年前的美國人在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別。至今,他們也沒有一個建設共同理想社會的奮鬥目標,也沒有類似的好東西在哪裡指引著他們。一副走到哪兒算哪兒的勁頭。 如果大家認為,今天的美國應該有一個某某主義的社會標籤的話,那也決不是當初的建國之父們給美國人民指點設計的完美目標。他們實在是自然而然地就走到這一步的。所以,他們將來還要往哪裡去,他們也心中一點沒數。 所以,我們的美國朋友們真的一點也不像我們那樣,從小就對社會的發展形態瞭如指掌,心中時時有個科學的譜儿。知道自己現在正處於社會發展的哪一個階段,已經從哪裡來,正要往哪裡去,而且是必然地要奔到那個社會去。這些對於美國人,純屬天方夜譚。他們知道世界上有那麼一種對於社會發展的說法,他們覺得這只是一種說法而已,而且他們知道此外還有各種其他的說法。至於種種不同的說法,對於人類社會的將來所做的各種預測,他們很少有信的,就是“信”起來,也都是各“信”各的。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的建國之父們真是夠不負責任的,我一直想不通,他們怎麼就能夠對這麼大一個國家,一點不作目標規劃,讓老百姓們自己想怎麼活就怎麼活呢? 你一定也會奇怪,身為建國之父,一般自然就應該有建立一個“理想之國”和“完美社會”的雄心,他們怎麼就偏偏是個例外。也許,首先,他們確實沒有這樣深的哲學理論思考。其次,他們的自我感覺並不是非常良好。他們甚至沒有認識到自己是高於美國大眾的一群“領袖級人物”。他們感覺自己只是被本州老百姓推出來的人民代表。他們和普通美國人一樣,對於“獨立宣言”上面代表著他們樸素要求的那句話,“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居然已經十分滿足,再也沒有更高一層的理想和抱負了。而我看來看去,還是覺得“獨立宣言”那句話所表達的理想,只是一種低一個層次的個人理想,而遠不是一個宏偉的社會理想。 再看他們的製憲會議,其氣氛與你我所想像的一般類似情況,也實在相去甚遠。 我曾經想像過這樣一個場景。一群開國元老功臣坐在一起。他們好不容易經過浴血奮戰,如今江山在握,又重聚一堂,共同策劃建立一個中央政府。怎麼說這也是大展宏圖的喜慶場面。可是,事實上,幾個月的製憲會議,始終氣氛凝重。一份沉沉的憂慮始終壓在每一個與會者的心頭。對於他們來說,如果給美國建立一個新的中央政權是一件“喜事”的話,他們早就該急急忙忙去操辦,也不用拖到幾年以後的今天了。 照說,他們既然沒有什麼“崇高的社會理想”,設計藍圖的任務也就輕得多了。那麼,他們還憂慮什麼呢?他們憂慮的竟然就是那個“獨立宣言”裡簡單的個人理想不能實現。他們要的東西很簡單,沒有什麼深奧的。所以,他們對於自己不要什麼,也就比較容易搞清楚:他們不要阻礙上述的個人理想能夠得以實現的東西,這樣的東西就是專制與暴君。 但是,一個集中的中央政權如何就能保證不演變成一個專制的暴君呢?這是幾年來他們一直沒有解決的難題。所以,他們也一直在躲著這個難題。如今,他們並不是已經找到了解答,懷著胸有成竹的輕鬆心情而來,他們是被現實逼到這個制憲會議上來的。所以,會議桌上始終籠罩著一團愁雲。 這團愁雲並不是毫無來由的,他們眼前有一個現成的前車之鑑。這就是在發生在一百多年前,他們都很熟悉的英國革命。當時,北美還是英國殖民地,所以,這段歷史就如同是發生自己“兄弟”身上,對大家都意義非凡,產生的刺激也特別強烈。 在英國革命中,有一個眾所周知的重要人物克倫威爾。他在國會反對國王的革命中,從一個國會議員到組織一支無往不勝的軍隊,成為一個傳奇式的英雄。但是,在革命獲勝,共和之後,他很快持軍權實行獨裁統治,宣布自己是“護國公”,成為英國歷史上無數暴君中的又一個暴君。當時的英國早已熟悉了三權分立的理論,既有國會也有憲法,但是克倫威爾照樣獨攬了國家的一切實權,動輒解散國會,憲法形同虛設。英國“革命”硝煙未散,英國人就又一次失去了自由。 “革命”的結果只不過是換了強權人物,只是不叫“皇帝”而已。 如今,他們坐在一起制定美國憲法,克倫威爾的幽靈就在他們面前飄蕩。他們一定預見到了“中央政權”一經形成,就會利用手中的國家資源自我擴張。政權本身就會變成一個具有最強生命力的怪物。但是,我常常會懷疑,在一切技術都還處於初級階段的美國,他們是否可能預見到後來這個國家的發展。如果他們能夠預見到今天美國的模樣,預見到今天美國政府的超級規模,他們是否還會有勇氣,為這樣一個“巨無霸”的誕生作助產士? 不管他們何等憂慮,幾年來的事實使得爭執變成共識。他們沒有退路,只能一起坐下來,不完成憲法,不走出這間屋子。 說真的,我第一次讀著名的美國憲法,才讀了一會兒,就改“讀”為“翻”了,一翻就速速翻完放下,再也不想去碰它了。它和我原來想像的太不一樣。這個憲法文本極其枯燥,裡面甚至一點沒有通常的國家最高大法都應有的關於立國之根本的大道理,也沒有什麼華麗漂亮的說詞。這個憲法真可謂典型的美國風格,它是用大白話寫出來的,活像一張權力結構的設計藍圖。一句句話單調得如同設計圖上的線條和數字。 你知道我這個人,最怕看單調枯燥的東西。所以這一放我就放了很久。直到很久以後,我看著美國政治舞台上一幕幕活生生的演出,終於意識到這五花八門的悲喜劇都是有規律的,而這些規律是和這部二百年來不曾修改的憲法有關的,我才硬著頭皮正襟危坐,認認真真把它讀完。然後,居然又讀了一遍。這一讀,還真從枯燥中讀出不少味道,真是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之外。 我的感覺,這就是一個設計精巧的“收銀機”。它的設計思想說穿了非常簡單,這和我前面介紹的收銀機的設計思想別無二致。那就是,坦白地承認一個事實,人是靠不住的。必須用一種機制去刪選不可靠的人,同時用這種機制去限制和規範人的不可靠的行為。 因此,用不著對權力本身去作什麼定義和思辨,這些對於美國人都成了多此一舉的廢話。他們只知道實實在在地想,如果這個“收銀機”的設計是成功的,那麼,權力自然還控制在老百姓手裡,不說也罷。如果整個設計失敗了,那麼,你在憲法裡再廢話說這是人民的政府,也是白搭。於是,一番本來可以放著看看滿漂亮的話,就讓他們給省略了。 他們設計的第一步就是權力的分割。立法,行政,司法這三大權力的分割,就是這樣產生的。他們還遠遠不滿足於此。還對這三大分支又一層層繼續切割。使得這三個個權力分支活像菜刀下的三根胡蘿蔔一樣,被切得截截分開。聯邦,州,市,縣,直至雞毛小鎮,都擁有自己一套完整的權力構架。它們之間沒有條條結構的上下級關係,它們都是獨立的,各自為政的。 例如在美國的司法系統中,聯邦法院對地方法院並不存在領導關係,司法系統並不是一根完整的胡羅蔔。各個州有他們自己的州憲法,州一級的最高法院大法官和聯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之間也沒有什麼關係,前者並不是後者任命的,而是該州的老百姓根據他們的州憲法選舉產生的。 權力切割的原則就是,寧可切得支離破碎,自相矛盾,也不要全面統一,高度集中。 儘管有了權力的分割,他們仍然擔心,統一的聯邦政府是否會變得大權獨攬,象英國國會一樣,向地方上課以重稅,使各州日子難過。他們還擔心經過分割以後的權力,其中的某一分支仍會伺機自我膨脹。他們已經看夠了英國的政治鬧劇,在那裡,儘管有著類似三權分立的結構,但是,權力分支時時都會膨脹,行政一膨脹就解散國會,國會一膨脹就推翻行政,搞得國無寧日。打開英國歷史,一大堆走馬燈一樣的上台下台,還沒看頭就暈了。他們可不想讓美國也蹈其覆轍。 在聯邦政府的三個權利分支裡,最讓他們不放心的就是行政機構的總統了。因為,儘管經過了權力的分割,要使行政分支成為政府一個有效的執行機構,仍然必須使它握有諸如軍隊,財政等等大權,而總統就坐在這些大權的頂端。這些權力,在他們看來,無異於錢箱裡的現金,怎麼才能防止總統不被誘惑,不在條件合適時也利用這些權力做一回帝王夢呢? 對這樣的擔憂你一定不會感到奇怪,也不大會有哪一個中國人認為他們是杞人憂天,因為這樣的歷史對我們都不陌生。這使我想到袁世凱稱帝的故事。你想像一下,他看著皇帝的龍椅,知道自己只要向前走那麼幾步,一轉身,坐下,從此,所有的人就都得給自己叩頭了。對於他,這是多麼擋不住的誘惑。而他身邊那些文官們,只需輕輕推他一把,從此,也就從一個普通官員變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臣了。他們又怎麼會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推。那幫小妾們,只要上前一扶,一回頭,她們也就都成了王妃娘娘了,她們怎麼會不去扶。這是多麼迷人的魔術。 大家此後對於袁世凱“短命皇帝”的嘲諷,我常常懷疑只是一種自我安慰。我可從來不敢低估皇帝的生命力,更不敢低估中國人對於皇上的接受能力,而且,總會有一幫人孜孜不倦地告訴老百姓,這可是一個難得的好皇上。 我們還是回到美國的製憲會議吧。美國的建國之父們知道,他們的生命是短暫的,而美國這個新生兒卻會生長並且長久地存在下去。子孫後代的美國人將要經歷無數個總統。在他們的能力範圍之內,他們不能不為他們的後代,以及在未來懷著同樣理想將要進入這個國家的人們做點什麼。否則,這些人的個人理想無疑遲早會被葬送。 我們都很熟悉聰明絕頂的本傑明.富蘭克林。我們小時候都是從“科學家的故事”之類的書裡讀到他的。避雷針就是他的發明。但是,實際上他還是一個著名的政治家。他曾經參與“獨立宣言”的起草,成功地在獨立戰爭中到法國為美國募款。他這時也是製憲會議的代表之一。他當時說過一句頗有代表性的話。他說,我們知道我們自己選出的第一個總統是個好人,可天曉得以後將會出來些什麼貨色。 他們不願意寄希望於對未來的總統們個人品質的信賴。在他們眼裡,權力無疑就是強腐蝕劑的代名詞。權力導致腐敗,絕對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對於他們這個道理是如此簡單。他們仍然堅信,人是靠不住的。即使選上來的確信是個好人,如果沒有監督機制,依然不能保證在權力的腐蝕之下不發生變化。 在這裡,你可以發現,美國開國者們對於腐敗的憂慮,從根本概念上來講,和我們從小所熟悉的要“拒腐蝕”的憂慮,是不在一個著眼點上的。他們的出發點,不在於定位一群“革命者”有可能受到來自外部社會,諸如“香花毒草”或“大染缸”之類的“腐蝕污染”,而是著眼於來自權力機構本身可能發生的內部變化。 對於他們來說,如果沒有強有力的製度保障,在威權的催化作用之下,無法不保證“總統”不逐漸演化為事實上的“皇帝”。因此,即使是被他們公認為是“好人”而推選出來的第一個美國總統華盛頓,也從一開始就被置於他們所設計的整套機制的監督之下,沒有過上一天隨意用權的日子。 基於上述考慮,他們又著手改進他們的“收銀機”。除了分權以外,他們又在整個權力結構中設計了一套內在的,與整個權力結構同時存在,同時工作的“安全剎車裝置”,以防止聯邦政府演變成聯邦暴君。 這套“安全剎車裝置”就是美國權力結構中的所謂“制約與平衡”,或稱之為“制衡”。也是在經過了一系列的爭執和妥協以後,在憲法中故意作出一些規定,使得政府任何一個分支的法定權力都要受到另外兩個分支的製約,三大分支互相制約,任何一個分支都不可能在權力的比重上大於另外兩個分支,從而不可能掌握絕對的權力。 我上次信裡曾經講過的克林頓選司法部長遭遇的困境,實際上就是總統和國會互相分權與製衡的結果。行政和立法兩大分支的工作密切相連,他們之間每分鐘都在演出合作和反對的戲劇。憲法給他們規定了各自的地盤,他們誰也離不開誰,同時又誰也不能越界。 相比之下,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們看上去要清高得多了,他們不大拋頭露面,也並不在電視上大出風頭。但是偏偏就有這樣的時候,參眾兩院好不容易通過了法案,好不容易讓總統也簽了字,眼看著可以實施了,卻突然冒出最高法院宣布,此法案違憲,就這樣作廢了。 美國最高法院的這一獨特的對於立法的“生殺大權”叫做“司法複審”,它沒有在憲法中明確規定,卻是分權與製衡的一個極其重要的一部分。可以說這是後來的美國人在憲法的實行過程中,根據憲法的精神,對“收銀機”設計的完善。也就是地道美國產的“收銀機”上附帶的又一個制動閘。 就在這個裝了大量製動閘的“收銀機”設計即將圓滿完工的時候,就像我在去年的信中所談到的,他們仍然對人民的個人理想能否得到保證不能最後放心。儘管在當時,聯邦政府的規模還小得可憐,但是,他們深知它潛在的巨大能量。再三討論之後,終於在原定只討論政府結構的憲法中,補充確定了人民自由權利的十條憲法修正案。它所起的作用我已經在去年給你的信中詳細介紹過了。在這裡,我想補充的是,這十條修正案從正面看,它是以法律的形式保障公民權利,而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它是在政府權力結構之外,在限制政府權力的同時,又以民間制約的方式,再加了一套監督機制。 在美國的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活中,分權和製衡遠遠不止所謂的三權分立。憲法中規定的權限劃分和規則也僅僅是美國這個大社會分權與製衡的一個縮影,一個像徵。二百年來,分權和製衡的原理已經滲透到了社會的各個方面,只不過沒有像在憲法中那樣明確規定罷了。這無疑就是美國這個地域遼闊,人口眾多,來源複雜,文化多樣,最有理由不穩定的國家,卻始終十分穩定的原因。 “收銀機”終於設計完成了。美國的建國之父們,在三個多月的會議之後,終於離開了這幢歷史性的小房子。在離開的時候,他們依然神情凝重。他們誰也沒有真正意識到他們為歷史做了什麼,也顧不上去多想這一類的問題。 在幾個月的會議期間,他們不知道為了整個設計的條文細節,發生了多少爭執,也不知道為了爭取州一級的權力和本州民意的表達,費了多少口舌。最後,為了權利法案能早日進入憲法,又爭得面紅耳赤。此時,他們卻只顧匆匆地趕回各自所屬的州去。因為,只有在各州表決通過之後,這部憲法才能正式成立。他們必須趕回去,向家鄉的人民解釋他們的設計,取得他們的理解和支持。這個工作就整整耗費了他們後來的三年時間。直至1789年,這部憲法才正式被宣佈為美國的基本大法。 我看著他們匆匆離去的背影,總是覺得這兒有些什麼東西有悖常理。 首先,一般的國家雖說是一班人打下的天下,但是,總有一個領袖氣魄的人冒在上面。所以在最終,總是能夠確定一個人稱之為國父。但是在美國,居然出來五十五個國父!華盛頓是在獨立戰爭中自然“冒出來”的。但是,戰爭一結束,還沒等人們從戰爭的驚怵中緩過神來,考慮什麼國父不國父的問題,他早已經交出軍權回家去了。於是,後來的美國人習慣把製定憲法的這五十五位人民代表尊為國父。這總使我感覺有些不太尋常。 其次,不論從會議的情況,還是這五十五名制憲者此後的表現,都看不出他們對於自己在獨立戰爭或是建立政府的過程中的功績,有什麼起碼的正常認識。儘管包括華盛頓在內,他們中有好幾個人先後當選總統,但是都是後來象所有其他候選人一樣,競選後通過正常程序被老百姓選上去的。整個制憲會議,政府的章程就是他們給定的,居然他們沒有一個人想到,這是給自己佔一個“位子”的大好時機。他們為自己州的利益去爭了,他們為每一個美國人的個人理想去爭了,然後,制憲會議就這樣結束了。沒有論資排輩,沒有為今後的政府席位作出任何安排設想,甚至就連一點暗示都沒有。他們竟然就這樣草草上路,匆匆離去! 也許,正是他們的離去,給這個“收銀機”的正常啟動,按下了第一個啟動按鈕。 但是,這個“收銀機”是否就能正常運轉下去呢? 等我在下一封信中再回答這個問題吧。 祝 好! 林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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