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憑海臨風

第18章 體面

憑海臨風 杨澜 2513 2018-03-18
“中國人是最講面子的,”我對我的美國同學說,“美國政府常常在中國人那兒碰壁,就是因為太盛氣凌人,不給面子。”我的同學贊同地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他似乎發現了什麼新問題,皺著眉頭問我,“既然中國人最講面子,為什麼唐人街是紐約各個少數民族社區中比較髒亂的呢?” 我一時語塞。 我的先生曾經有一位三十出頭的美國秘書,她崇尚中國功夫,刻苦修研,如今已有了相當的功力,並擔任紐約地區女子防身協會的秘書長。別看她表面溫文爾雅,練起拳腳來卻是英武逼人。前不久她來到嚮往已久的中國,乘國內航班從上海飛往北京。下飛機時,身後一位中國男子反復用手推她,催她快走,她從未遭此禮遇,不知如何是好,忙問我的先生是否碰上了壞人,需要還擊?事後她不解地問:”下飛機為什麼要推人呢?他不懂得尊重婦女嗎?要是在美國,我就對他不客氣了。”

如果說男人行為魯莽無禮讓人憤怒的話,女人的失態就多少可悲了。我不明白,不少女人在年輕時非常注重自己的公眾形象,為什麼一旦生兒育女步入中年以後,不但對自己的外表漫不經心,連舉止也“男性化”起來了?為一點兒口舌之利就搬出最難聽的髒話,連男人恐怕都要臉紅,她們卻一派氣宇軒昂,自以為潑辣豪爽,在眾人眼裡,其實已經粗俗不堪了。 如今,國內的考察團一批批地前往國外訪問,一些有失水準的行為也跟著出口到國外”發揚光大”起來。我曾在美國佛羅里達州的一個旅遊點,遇上來自國內的一個代表團。當時正值暑天,旅遊旺季,公共廁所外排起了長隊。三位國內來的女同胞竟如人無人之境,衝到隊前,心安理得地等在最前面,全不顧後面的人高聲抗議,只當聽不懂英語。充耳不聞。我不相信她們連“sorry”也不會說。她們說說笑笑地往外走時,人群中發出了噓聲,我聽見有人說:“Chinese(中國人)。”更要命的是,她們認出了隊中的我,一時非常興奮親熱:“你是楊瀾吧?肯定是!我們是你的熱心觀眾。從你的節目裡了解了很多世界知識。”周圍的人異樣地看著我,我的臉騰地紅了。我當時的態度,在這幾位“熱心觀眾”看來,肯定太冷淡了一些。怎麼能不冷淡呢——排隊的禮貌是不必特別介紹的“世界知識”吧。

曾有一個國內的代表團到德國考察,成員大多是有一定級別的干部。有一次坐渡船,當地陪同給每一個人買了一張船票。這張船票是一種硬幣,把它投入自動收款機後,就可以轉動擋杆上船。代表團中有一位老兄,在擋杆前突然叫了起來,說自己投了硬幣,為什麼擋杆不轉動呢?售票員聞聲趕來,開始檢修收款機。試了幾次,見並無故障,便向這人道歉說:“大概是剛才機器一下子卡殼了,請您上船吧,對不起。”等大家上船之後,這個人突然大笑起來,與同伴們說:“都說外國人笨,果真不假。其實我根本沒投硬幣,我是想留下來拿回去給兒子做紀念品的。你們看那個傻老外還居然相信,還說對不起!哈哈哈..”多麼由衷的快樂啊!我真想對這位說一句:“瞧您聰明類似的“趣聞”尚有不少,每次聽到,我心中都有別樣滋味。真想給這些人深揖一禮:“拜託拜託,別再給中國人丟臉了。 ”

有人談十年動亂帶來的社會起碼規範的混亂,有人談貧窮帶來的精神上的低要求,我認為都有道理,但似乎又不能完全解釋所發生的一切。唐人街的華族該沒有直接遭受“文革”的迫害,出國考察的老兄大概也不是買不起一枚硬幣。 我不想擅自把這些事與國民性聯繫起來,也不想站在道德的高度談社會標準,想來想去,找到一個詞:“體面。” 《辭海》中把“體面”解釋為“禮貌;規矩;面子”。從字面上看,“體”和“面”不外乎是外表上的東西,這個詞在生活中常被用來描繪衣食住行的排場,於是“體面”在許多人的頭腦中帶上了虛浮的色彩。在我看來,“體面”其實是自尊自愛的外在表現。有人也許會說:“體面不過是一種包裝,一種希望被他人認同的形式而已。”我卻認為,人,既然生活在群體中,就需要這樣的形式和包裝。這不僅是為了贏得他人的讚許,更是自我心理的需要。難以想像,第一次約見女朋友的男士,會把自己故意搞得蓬頭垢面;也難以想像,熱愛家庭的妻子會為一個亂七八糟的家而自豪。我們雖然不需要為迎合他人而一味地矯飾自己,但是渴望得到尊重,按社會公認的基本標準檢點個人的舉止,卻是人之常情,是人的起碼修養。

況且,體面不僅僅存在於個人整潔的服飾,抬人的態度,得體的言行,更在於磊落的行為和尊嚴的人格,進而累積成為一個國家的形象。它直接表現為一種羞恥感,有一種對公眾輿論的敏感。這種羞恥感即使在缺乏他人監督的環境下,也會表現為自我的約束。亞當和夏娃以裸體為羞。而人穿上了衣服,並不一定就自然擁有了體面。 我相信不少人與我有同樣的經歷:過去見到行乞的人,往往憐其不幸,助以小資,但現在,厭惡之情卻常常大於憐憫之心。原因就是許多人以行乞為職業,或自殘肢體,或無病呻吟,以人格的代價騙取同情,不勞而獲,甚至聚斂財富。最難以容忍的就是利用孩子行乞。四五個不滿十歲的孩子被逼迫或誘騙著向陌生人伸出小手,極熟練地將幾句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行乞詞”操練一遍,拿了錢後,一轉身交到躲在暗處的成年人手中。那人見是大張鈔票,便鼓勵幾句;如果是一把零錢,便訓斥有加。只見孩子起勁地討著,成年人穩當地收著數著,那場面真是我平生最痛惡的:難道還有比剝奪孩子的自尊與體面更難以容忍的事嗎?一個傷殘的孩子還可以讀書,一個窮得讀不起書的孩子還可以自食其力。一個從小沒了羞恥感的孩子,能做什麼?一次,與幾個朋友從餐廳出來,迎面遇到一位面色紅潤、毫無困頓感的中年婦女,牽著抱著三個毫無相像之處的孩子,聲稱一家四口遭災,幾天沒吃飯了,要求施捨。那三個小人在她的推搡下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拉住我們的衣角,眼珠轉來轉去不敢看人。嘴裡嘟嚷著幾乎聽不出的懇求。我忍不住氣,對那個女人說:“你如果真是他們的媽媽,怎麼忍心逼他們來做這樣的事?”

原諒我舉的都是些反面的例子,實在是這些事給我的印象太深。休面只是做人的起碼標準,所以擁有它的人並不以它為奇。而一旦失去了它,一切就會變得難以容忍。而一個國家的體面,要靠每一位國人去珍惜啊! 最近,美國《讀者文摘》做了一次全美調查。調查員把一隻錢包放在街上,然後隱蔽起來,看抬到錢包的人會怎麼做。結果67%的人把錢包交到了警察局。 我們是否也可以做一個同樣的試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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