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皮藍得婁
我已經屢次說過,我對於戲劇很生疏,而且有一個不愛讀劇本的習
慣。這固然是世上好的小說太多,使我讀不勝讀,無暇顧及劇本,但讀
劇本像讀偵探小說一樣,須有一個很大的耐心,靜待戲中情節的發展。
我正是一個缺少這樣耐心的人。
因此,對於最近逝世的皮藍得婁,我不僅很生疏,而且不配談。我
僅從外國定期刊物上讀過他的一些短篇小說,(他寫過很多短篇,該有
四百多篇,而且寫過一部如《十日譚》的故事集,擴大為三百六十多篇,
每日一篇,恰夠一年)。劇本方面,我僅讀過徐霞村先生的譯文:“六
個尋找作家的劇中人物”,以及“嘴上生著花的人”,徐先生才是中國
僅有的“皮藍得婁家”,但近年似乎對他也很淡漠。他是將皮藍得婁介
紹給中國的人,目前該是他了卻這一重公案的最好機會了。
皮藍得婁是意大利人,現代意大利作家自然逃不出莫索里尼的掌
握,因此皮藍得婁從一九二四年以來就加入了法西斯蒂,但他對這主義
並不十分起勁,他的悲觀哲學更不能使莫索里尼完全滿意,因此這兩人
始終是在一種不十分和諧的默契中。莫索里尼一面請皮藍得婁入意大利
學士院,一面又不時禁止他的劇本上演。
皮藍得婁在意大利,正如易卜生在挪威,斯特林堡在瑞典,契訶夫
在俄國,霍甫特曼在德國,蕭伯納在英國,莫耳拉在匈牙利,倍那文德
在西班牙,奧尼爾在美國一樣,都是各具特色,獨樹一幟的戲劇家,不
僅不相上下,而且正使近代戲劇藉此生色。
在皮藍得婁的哲學世界中,一切都是假的,就是這“假的”也是假
的,各人都戴著假面具在活動,有的自以為是,有的取悅於人,而我們
真正的“自我”是什麼,就是我們“自己”也不知道。人生都是做戲,
有的騙人,有的騙自己,直到有一天來到,感到了厭倦,便一腳將這一
切都踢開……
“去問一位詩人,什麼是人生最淒切的現象,他將回答:'乃
是一個人臉上所現的笑容',但笑的人不會看見自己”。
這正是皮藍得婁的人生觀,也是支持他的作品的哲學。他早年寫了
三十年的小說,始終庸庸碌碌,直到一九一零年無意間寫了一個劇本,
才獲得意外的成功,而且在歐洲大陸和美國百老彙的成功,遠超過了在
他本國的聲譽。他生於一八六七年,一九三四年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金,
新近去世,已屆六十九歲的高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