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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葉靈鳳的後半生

讀書隨筆 叶灵凤 4853 2018-03-18
葉靈鳳的後半生 宗蘭 葉靈鳳的後半生是在香港度過的。 抗日戰爭是前後的分界線。抗戰以前,他主要是在上海,幼年在九 江、青年時代在鎮江,然後就到了上海,踏進文壇。 “八?一三”以後, 日軍攻占上海,《救亡日報》南遷廣州,主持其事的是夏衍,他也到廣 州參加編輯工作,編的還是新聞版。人在廣州,家在香港,他週末有時 去香港看家人,一次去了香港就回不了廣州'日軍跑在他前面進了五羊 城。從此他就在香港長住下來,度過了整個的下半生,除了回大陸旅行, 幾乎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前半生,江南、上海;後半生,嶺南、香港。 這就是他的一生。 他到廣州、香港,是一九三八年的事。在香港留下來,不久就參加

了《星島日報》,一直到年過七十而退休,他始終是在胡文虎家族星系 報業的這一報紙工作。當年的《星島日報》由金仲華主持編輯部,許多 進步的文化人都在那裡,副刊《星座》是戴望舒主編的。葉靈鳳什麼時 候把《星座》從戴望舒手中接下來,就記不清楚了。從此就和《星座》 同命運,他一退休,這個活了一個世代還多的副刊也就被停掉。談起來 時,惋惜中他顯得有些淒愴。 日軍佔領香港的三年零八個月,《星島日報》換了一個名字:《香 江日報》。而葉靈鳳還在日本軍方辦的“大岡公司”工作,不過,一九 八五年七月底去世,有香港“金王”之稱的金融界大亨胡漢輝,八四年 初寫過一篇憶舊的文章,提到一個叫陳在韶的人,當時由香港“走難”

去重慶,被國民黨中宣部派回廣州灣(今天的湛江),負責蒐集日軍的 情報。他說,“陳要求我配合文藝作家葉靈鳳先生做點敵後工作。靈鳳 先生利用他在日本文化部所屬大岡公司工作的方便,暗中挑選來自東京 的各種書報雜誌,交給我負責轉運”。他又說:他日間“往星島日報收 購萬金油,在市場售給水客,以為掩護;暗地裡卻與葉靈鳳聯繫。如是 者營運了差不多有一年之久”。這裡說到他是被要求“配合”葉靈鳳的, 顯然葉靈鳳早就在於“敵後工作”了,是不是僅僅暗中挑選一點日本書 報那麼簡單,也就很難說。他這以前這以後,只乾了一年,葉靈鳳又乾 了多久就不知道了。 這至少說明,葉靈鳳名義上雖然是在日本文化部屬下工作,實際上

卻是暗中在於胡漢輝所說的抗日的“情報工作”的。 葉靈鳳這時候和戴望舒還是好朋友,抗戰勝利以後兩人依然是好朋 友。戴望舒是被日軍拉去坐了牢的人。以他的愛國立場,是不會和一個 落水做漢奸的人一直保持友情不變的吧。戴望舒有踏十里長途去憑弔蕭 紅墓的詩,和他一起去蕭紅墳頭放上一束紅山茶的,那就是葉靈鳳。 葉靈鳳在日軍橫行香港的日子裡的情況,人們知道得不多,但就只 這些,也可以看得出一點道理的了。 在一九五七年版的《魯迅全集?三閒集》中,《文壇的掌故》的注 文曾有這樣的字句:“葉靈鳳,當時雖投機加入創造社,不久即轉向國 民黨方面去,抗日時期成為漢奸文人。 ”但一九八一年新版(四卷)卻

把注文提前到《革命的咖啡店》一文的後面,刪去了“投機”、“轉向”、 和“漢奸”等等,而改為:“葉靈鳳,江蘇南京人,作家、畫家。曾參 加創造社。 ”他被摘去了“漢奸”的帽子。可惜他自己已經不可能看見, 只有靠家人“家祭無忘告乃翁”了。儘管解放前後他一直受到禮遇,六 十年代、七十年代一再被邀請到北京和廣州參加一些官方的活動,但畢 竟白紙黑字上還有過這麼一頂“漢奸”帽子。 抗戰勝利後,全國解放前,潘漢年有一段時期在香港工作,就和葉 靈鳳保持往來,有些事還託他做。他們原來就是老朋友,這時依然是朋 友,播漢年並沒有把他當什麼“漢奸”對待。他也樂於儘自己的力所能 及,做一些可以做得到的工作。

當年在上海,也就是所謂“投機加入創造社”那些年代,潘漢年辦 過《現代小說》,葉靈鳳辦過《戈壁》,兩人又合辦過《幻洲》。柳亞 子有過《存歿口號五絕句,八月四日作》,每一絕句詠兩人,一詠魯迅、 柔石,二詠田漢、黃素,三詠郭沫若、李初梨,四詠葉靈鳳、潘漢年, 五詠丁玲、胡也頻。關於葉靈鳳、潘漢年的是這麼一首詩:“別派分流 有幻洲,於菟三日氣吞牛。星期淪落力田死,羞向黃壚問舊遊。 ”這卻 是葉靈鳳前半生的舊話了。潘漢年含冤多年,終於得到平反。葉靈鳳前 半生和他在上海都捱過魯迅的罵,而葉靈鳳更是首先“圖文並謬”地罵 過魯迅。挨魯迅罵過的,未必都是壞人,這樣的事例有的是。而罵過魯 迅的,“悔其少作”的更不乏其人。當六、七十年代朋友們有時和葉靈

鳳談起他這些往事時,他總是微笑,不多作解釋,只是說,我已經去過 魯迅先生墓前,默默地表示過我的心意了。抗戰勝利後,不僅戴望舒、 潘漢年,在香港暫住過的郭沫若、茅盾、夏衍……許多人,也都和葉靈 鳳有往來。這不免使人想起“鳥魯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誰歟” 的老話,也想到“漢奸文人”恐怕是一頂很不合適的帽子。 在抗戰期間,葉靈鳳由上海南下,經廣州而香港,是為了抗戰救亡。 日軍佔領香港後,他沒有追隨許多文化人通過東江或廣州灣,到桂林、 重慶去,卻也沒有回上海(重回“孤島”並不就是投敵)。他留在香港, 在日軍屬下的機構和日軍治下的報紙工作,那是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還 有胡漢輝所指出的那些為了抗戰的工作。其實不必等到一九七五年蓋

棺,他這一段歷史早就在朋友們間已經論定的了。一九五七年版《魯迅 全集》的那一條注文,顯然是“左”手揮寫出來的。那些迷霧應該隨薪 的注文而散去。 新中國如日初升。葉靈鳳的老朋友戴望舒回到北京,參加工作,在 北京度過了他生命中最後的歲月。葉靈鳳卻沒有動而依然靜,只是靜靜 地留在香港,默默地辛勤工作。當然,西相比較,他是顯得不夠積極的。 他自稱一生從來不寫詩,也許是缺少了一份詩人的激情吧。 他長期在《星島日報》編《星座》副刊。由於報紙的立場,“座” 上後來只是登些格調不低的談文說藝寫掌故的文章。他自己就寫了不少 讀書隨筆和香港掌故,也寫了不少香港的風物。讀書,首先就要買書。 三十多年在香港的安定生活(日占時期三年零八個月的動亂是例外),

使他這個“愛書家”藏書滿屋,而成了知名於港九的一位藏書家。他的 住所不窄,廳裡是書,一間兩間房裡也是書,到了晚年,坐在廳裡,就 像是人在書中,不僅四壁圖書,連中央之地也受到書的侵略,被書籍發 展了一些佔領區了。他自己估計,藏書將近萬冊。 由於是作家,文藝書刊是其中主要的一部分;由於曾是畫家,美術 書刊又佔了主要的一部分;由於居港多年,有關香港歷史、地理、博物 的書刊也佔了主要的一部分。雖然沒有什麼稀世珍本,但有些還是較名 貴的。有的朋友說,最可貴的是有關香港的這一部分;有的說,美術書 刊也很可貴。所有這三部分,既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名貴的多是那 些外文書籍。 也不是全無珍本,有一部清朝嘉慶版的《新安縣志》,就是他自視

為稀世珍本的。他對朋友們津津樂道,這是三稀之物,據他所知,只有 廣州和北京各藏有一部,他都翻閱過,都有殘缺,以他這一部最全,既 是海內外三稀之一,更是海外孤本。這部書在香港是頗有一點名氣的, 香港官方和一些外國人都轉過它的念頭,曾經出了好幾萬港元的高價, 合今天的幣值總在百萬以上吧。這對於一介寒士如他來說,就不是一個 小數目了,他卻一概小視之,不放在眼裡,不放棄那書。香港大學的馮 平山圖書館只有一部抄本,後來得到他的同意,複印了一部。對這一部 使他十分風流自賞的書,他生前就一再表示,要送給國家收藏。他死後, 他的夫人趙克臻按照他的遺志,送給了廣州中山圖書館。一般人可能不 知道,這部志書所志的當年的新安,就是今天廣東的寶安,還包括寶安

以外“東方之珠”的香港和後起名城的深圳。它之所以成為珍本,受到 香港官方和一些外國人的珍視,更受到被認為是深通香港掌故之學的我 們這位愛書家的珍視,也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完成送書心願的舉動他本人雖然看不到,人們卻看到了葉靈鳳的一 片愛國之心。 如果不是由於受他家人委託的朋友的拖沓,他的全部藏書也會送回 內地,而不會落到香港中文大學的藏書樓的。當時是怕《新安縣志》可 能樹大招風名高受累,先送出為妙,其餘的不妨緩緩而行,這就造成了 不應有的遲延,當家人不堪滿屋書刊的擁擠時,中文大學表示願意造單 全收(事後清點造了一份書單送家人留念),這些藏書就被如釋重負地 轉移到山明水秀的沙田學府中去了。當時曾使一些內地的朋友聞訊惋 惜。現在香港既然回歸祖國大家庭有期,香港的公物將來也就是國家的 公物,楚弓楚得,也就沒有什麼可憾了。 葉靈鳳藏書雖多,藏畫冊雖多,藏畫卻很少。使他說起來就顯得面 有得色的,不過是漢武梁祠畫像的拓片,和畢加索、馬諦斯作品精美的 印張而已。前面提到過他“曾”是畫家,那是由於他從上海到香港之後, 就一直與作畫絕緣,自我放逐於畫家的行列,儘管他還是喜歡他從事過 的西洋畫。 他放棄了作畫,集中精力於寫文章,天天寫。正像他的藏書一樣, 他的寫作大體也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讀書隨筆(淵博),一類是香港 掌故和風物(精通),一類是抒情的小品(雋永)。由於差不多都是為 報刊而寫的,一般文章都不長。六十年代以後,出了成十本不算厚的書: 、《文藝隨筆》、《北窗讀書錄》;、《張 保仔的傳說和真相》;《晚晴雜記》、……特別是抒情 小品,象著墨不多的山水寫意畫,最是淡而有味。所抒的不少是懷鄉愛 國之情。早年寫過的小說不再寫了;翻譯卻有一些,如茨魏格的小說、 紀伯倫的小品之類。此外,也寫過一些為稻粱謀才寫的東西。在他身後, 留下了大量的遺稿有待於整理出版。 他用過的筆名有林豐、葉林豐、霜崖、柿堂、南村、任訶、任柯、 風軒、燕樓……有時就用葉靈鳳。晚年用得最多的是霜崖。 他也有過寫一兩個長篇的念頭,想寫的是以長江、黃河分別做主角 的《長江傳》、《黃河傳》,卻只是藍圖初畫於胸中而已。 他主要是在自己編的《星座》上寫文章,也長期在左派報刊上寫文 章,到他晚年,在他所工作的《星島日報》裡,他已經被人看成左派了。 他怎能不左呢?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左右壁壘分明,不相往來的香港 社會中,他不避和左派來往,又在左派報刊寫文章,每年還參加“十一” 國慶的慶祝活動,應邀到廣州參加廣東作協的活動,應邀到北京參加國 慶觀禮和李宗仁舉行的記者招待會(以作家身份參加),不時參加接待 過境的北京、上海的作家……這就夠他左的了。這左,其實就是擁護社 會主義的新中國。 三十六、七年,他一直在香港,有幾次短暫的離開,就是這樣去廣 州,去北京、南京、上海……台灣,沒有去過;日本,去過一次,別的 外國,沒有去過。 在最後的二十多年裡(五十年代以後),他把自己關在家裡,也就 是關在書裡,對外的活動不多。很可記憶的一次活動是:主持把蕭紅的 骨灰遷移到廣州。在香港完成了《馬伯樂》的蕭紅,也在香港完成了自 己短暫的一生。那時正是日軍佔領香港的第二年,兵荒馬亂,她被草草 埋葬在淺水灣海濱。一九五七年,那裡要修建旅遊設施,蕭紅的墳有被 毀於一旦的危險,文化界的朋友發起為她遷墓,廣東作協表示歡迎遷葬 於廣州。蕭紅在港無親人,這就由他和陳君葆出面辦理,而由他在一群 文化界朋友的陪同下,親送骨灰到深圳,由廣東的幾位作家到羅湖橋頭 相迎。蕭紅的骨灰後來葬在廣州的銀河公墓(這件事也可以為他添上左 的一筆吧)。 至少在香港,他是並沒有“轉向國民黨方面”的,儘管和國民黨的 人有所往來。一般被認為右或中間的作家以至左派的作家,他也都各有 接觸。這樣,就成了左、中、右都有朋友的局面。而在左派之中,也有 人認為他右,甚至於在他去世之後,還有生前和他有來往的極個別的左 派人士說他是“漢奸”的。真是難矣哉!在他晚年,他的名字有時和一 些老作家如曹聚仁、徐訏……這些名字一起被提到。 他曾經想和朋友們辦一個文藝刊物,連名字都想好了:《南斗》。 但始終未能如願,朋友們都不是有錢人,他除了工資就是為數不多的稿 費(儘管天天寫,他卻不是日寫萬言以至兩三萬言的“爬格子動物”), 除了分擔八口之家還要滿足自己的愛好去買書、買書,那有力量去支持 一個那怕小小的刊物?十年容易,他離開人們去作永恆的冥士旅行已經 十年了(時在一九七五年十一月)。替他擦掉當他辭別這個世界時還沒 有擦拭乾淨的一些塵垢,也許還不是多餘的事。老套的話在這裡似乎還 是有意義的:安息吧!今天是可以真正無憾地安息了。朋友們為他感到 一點遺憾的,是他不能及身看到那頂“漢奸文人”帽子的消滅。 一九八五、九、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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