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傳統下的獨白

第11章 十媽媽·弟弟·電影

傳統下的獨白 李敖 3816 2018-03-18
如果我說我喜歡弟弟,那我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這段原因說來話長,可是又不能不說。 想當年媽媽生了四個女兒以後我才出世,接著又來了兩個妹妹,那時候我以一比六的優勢,在家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爸爸媽媽對我的寵愛無以復加。但是好景不長,我雖力足空前,卻勢難絕後,命中註定我又有個寶貝弟弟,他的降生使我一落千丈,從寶座上掉將下來,因此我對這個"篡位的小流氓"實在很討厭,一見到他那賊頭賊腦的賊眼與後來居上的油臉就不開心。 我們平常叫弟弟做"阿八",可是媽媽似乎不喜歡這個稱呼,她希望我們尊稱他作"八少爺",而她叫起弟弟來,名字就多了,除了"心肝"、"寶貝"、"金不換"、"小八哥"等十幾個正規呢稱不算外,她還經常改用新的名字來呼喚這個小流氓:比如說媽媽看了"小飛俠"回來,她就一連叫弟弟做"彼得潘",叫呀叫的,直叫到另一場電影(比如說《辛八達七航妖島》)散了場、於是她又興高采烈的帶了一個新名稱回來,改叫弟弟做"辛八達"。少則五天,多則半月,整天你都會聽到"辛八達","辛八達","辛--八--達"!

古人擇善固執,媽媽卻擇電影固執。媽媽三天不看電影就覺得頭昏腳軟人生乏味,電影是媽媽的命根子,也是她唯一的嗜好。媽媽說她有三大生命:第一生命是她自己;第二生命是弟弟,第三生命就是電影,她統其名曰"三命主義";並揚言三者一以貫之相輔為用,互為表裡,缺一不可,極富連環之特性。 由於"生命"攸關,媽媽不得不像喜歡電影那樣喜歡弟弟,或是像喜歡弟弟那樣喜歡電影,媽媽雖說她用心如日正當中。對八個孩子絕不偏心哪一個,可是我們都知道媽媽的心眼兒。長在胳肢窩裡,除非"一瀉千里式"的場合,才偶爾罵到辛八達。 所謂"一瀉千里式"是媽媽罵我們的一種基本方法,只要我們八個孩子中的任何一個得罪了媽媽,媽媽就要採取"懲一做八"的策略,一個個點名罵下去,因人而異,各有一套說詞。絕無向隅之感,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八面玲瓏人人俱到。比如說三小姐使媽媽不開心了,媽媽並不開門見山直接罵三小姐,她先從大小姐不該買那件黃外套開始,然後順流而下。譴責二小姐不該留赫本頭,再依此類推,直罵到麼小姐的第六號男朋友的大鼻子為止。這種罵法,既可得以偏概全之功;又可收舉一得八之效,因材施罵,報怨以直,個個鳴鼓小攻一番,不失古詩人輕怨薄怒的風度。但有個例外是,陰險的辛八達經常是個漏網者,因為他很乖巧,一看到媽媽"罵人開始"了,他便趕緊跑到廚房去燒開水,等到媽媽罵完麼小姐剛要峰迴路轉槍口對他的時候,他便準時把熱騰騰的紅茶從門外端進來,那種唯恭唯謹的嘴臉、必信必忠的姿態、清白此身的尊容,再加上舉案齊眉的紅茶,四種攻勢立刻使媽媽化干戈為玉帛,撥雲霧而見青天--笑逐顏開了。大喜之餘,媽媽立即轉換主題,品茗大談"辛八達孝感動天錄",譽辛八達為二十四孝外一章;曾參以後第一人;"生民以來,未之有也!"……一天夜裡我偷看辛八達的日記,他寫道:

今天小施故技,老大又被"紅茶戰術"擊垮,轉而對我謬許不止。不過媽媽似乎對"八"這個數字很偏愛,只罵七個人猶意未足,所以把老太爺抬出來補罵一陣,小子何人?竟勞動老子代我受過,實在不幸之至。感而有詩,成六絕一首: 他們人人挨罵, 例外只有阿八, 媽媽創造兒子, 兒子征服媽媽! 媽媽的半部自傳就是一部電影發展史。媽媽從十幾歲就開始看電影,那時還正是默片時代。四十年來,媽媽從黑白看到彩色;從真人看到卡通;從平面看到立體;從無聲看到身歷聲。不但如此,媽媽還看白了嘉寶的頭髮;看老了卓別林的神情;看死了范倫鐵諾的風采;也看花了她自己的眼睛。這種赫赫的歷史背景使她輕易取得了電影"權威"的寶座,媽媽也不謙辭,她的座右銘是:"天下萬事,事事可讓,碰到電影,絕不後人!"但是電影界的日新月異,新人輩出,未免使媽媽很辛苦。有一次我半夜醒來,竟看到她戴著老花眼鏡,坐在燈前,口誦心維,用起功來,我躡手躡腳走到她後面去看,嚇!原來她念的是一大串美國新歌星的名字與履歷!其用情之專、用力之勤、用心之苦,真可為千古壺範而無愧色!媽媽雖不忘新人力爭上游,可是在不經意間,仍可見其心折於者明星而討厭這些後起之秀。她最痛恨普萊斯利,本來早有撻伐之意,想不到六小姐與麼小姐卻對貓王大為傾倒、大為卿狂,媽媽一人難敵兩口,何況貶斥新星容易被人戴上老頑固或不時髦的帽子,那又何苦來?所以媽媽不久也就軟化了,她在兩位千金促膝大談貓王從軍史的當兒,偶爾也插嘴說:"不錯,貓玉的嗓子也不錯,他有幾個調門是學平克勞斯貝的;而他的鼻子又很像卻爾斯鮑育!"其倦念故老之情,不但飛舞於眉字,而且搖滾於臉上,大有白頭宮女談天寶之慨!有一次她看了一出《洪水神舟》的默片,歸來大談不止,無聲電影把她帶回到青春時代,那天她非常興奮,躺在床上猶哺哺自語,說個不停,反复背著《琵琶行》裡的一句:"些時無聲勝有聲!"

媽媽最會看電影,也最能在電影裡發揮美學上的"移情作用"。她積四十年之經驗,一日心血來潮,作了一篇《影迷剪影》,其中有一段說: 觀影之道,貴乎能設身處地,要能先明星之憂而憂而不後明星之樂而樂,我看到那女明星喜怒哀樂,我早就喜怒哀樂,我雖是個資深的觀眾,可是當電影開演時,我就搖身一變為女主角了!她生氣,我發怒;她出力,我流汗;她志在求死,我痛不欲生,一定要這樣,才能心領神會,得個中三味,那時你一定要陶然忘我,深入無我之境,魂不附體,捨己為人,凡不能自我犧牲的,都得不到顧"影"自憐的樂趣! 媽媽把這篇大作油印出來,見人就送,我也幸獲一份,此後有指南在手,時開茅塞,再也不怕人家笑我是外行了!

媽媽是六十年代的新派人物,她最恨老、最不服老,想當年爸爸曾為她仗義執言道:"誰說你媽媽老?比起瑪琳黛德麗來,她還是小孩子!"媽媽最討厭人家問她年紀,她的年紀也始終是個未知數,我只風聞她已五十歲,可是她卻偷偷告訴張太太她只四十五,並且三年來一直沒有打破這項紀錄,據初步判斷,未來也很有凍結的可能。其實話說開來,世界上哪個女明星不瞞歲數?有明星為證成例可援,媽媽氣勢為之一壯,心安理得了! 不過,別看媽媽上了年紀,滿頭黑髮的她實在與那些祖母明星們一樣的年輕,而她對生活的興致與樂趣,更遠非像我這種少年落魄的文人所能比擬。我記得她第十二次看的時候,早晨九點鐘到電影院裡,直到晚上九點鐘才回來,從這種雅人深致的熱情、老當益壯的雄風,豈是一般媽媽比得上的?何況媽媽還屢施驚人之舉,遇有文藝巨片,纏綿悱惻,在電影院裡坐上七八個小時,本是家常便飯拿手好戲,老太視此固小芥耳,何足道哉!

媽媽生平最大的遺憾大概就是生不逢時未能獻身銀幕了,但聊以自慰的是,人生本是個大舞台,有演員也得有觀眾。媽媽說她既不能"巧笑倩兮"於水銀燈下,只好"美目盼兮"於電影院中。委曲求全之餘,媽媽不但成功地做了一個偉大的觀眾,並且把六位千金和辛八達訓練成大影迷,個個精諳影星家傳,銀幕春秋。最要命的是,我這個"不孝有三,不愛電影為大"的長子最使她失望,幸有弟弟善全母志克紹箕裘,儼然以未來明星自期許,常使媽媽厚望不已。有一次媽媽居然打破一向不信釋道鬼神的慣例,在老佛爺面前焚香膜拜起來了,只見她五體投地撲身便倒,口中念念有詞,詞曰: 別的母親望子成龍,我卻望子成電影明星,如果老天爺一定要我兒子成龍,那麼就請成個王元龍吧!

昔孟軻有母,史傳美談;今我有母如此,我死何憾?辛八達的媽媽呀!我服了! (後記) 在台灣香港的幾家報紙雜誌一再圍攻"浮誇青年"、"文化太保"的時候,我發表這篇文章,似乎不能不說幾句話。 我認為如果有"人心不古"的事,那就是後人不如古人有幽默感。司馬遷的《滑稽列傳》及身而絕就是一個顯例。流風所被,好像一個人不板著臉孔寫文章就是大逆不道!不寫硬邦邦的文章就是沒有價值! 我不明白:為什麼寫文章要道貌岸然?教別人讀了要得胃病?為什麼寫他們眼裡的"遊戲文章"就是罪過? "遊戲文章"就不能"載道"嗎?

我要用這篇"小說"來示範給三十年代的文人看。在他們吹鬍子瞪眼拿帽子亂丟的時候,不妨欣賞一下這篇"小說"深處的情節。個中的事實不必信其有,也無須信其無,總之能猜到我諷刺什麼就好。看懂以後,再想想孔老夫子"諫""有五義焉,……吾從其風(諷)"的話,總該驚訝:原來李某人的文章也是合乎聖人之道的! 以上全文及後記原登《文星》第五十六號,一九六二年六月一日台北出版。發表後,六月二十五日任卓宜發行的《政治評論》第八卷第八期上,有一篇所謂《為白話文問題代鄭學稼辨誣》,其中指出:"李敖對葉(青)、鄭(學稼)之文無能答辯,只得蟬曳殘聲到別枝去寫《紀翠綾該生在什麼時候?》和他的《媽媽·弟弟·電影》了。"同月,在張鐵君發行的《學宗》第三卷第二期上,有一篇《此次文化問題論戰之總述評》,其中也誣指:"被胡適全心全力支持的西化太保也蟬曳殘聲到別枝去考證《紀翠綻該生在什麼時候?》談他《媽媽·弟弟·電影》了。"到了十月三日,胡秋原在記者招待會上宣布控告我,其中也談到:"後來聽說這小誹謗者寫《媽媽我服了》,又自稱文化大保談梅毒去了。"上面這些文字,都是我這篇《媽媽·弟弟·電影》發表後的小插曲。在另一方面,我的"媽媽"在六月十四日來信說:"讀了你的大作,我們有同樣的感覺--體無完膚,幸而那段後記,使我們稍慰於心。"我另外在公共汽車站旁邊,還聽到三位女孩子在吱吱喳喳地談論這篇"妙文章"。我拉雜追記這些小事在此,小事在此,聊志墨緣。

(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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