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爸爸的小情人

第4章 2000·龍

爸爸的小情人 周德东 8144 2018-03-18
爸爸先在一家小報擔任主編,辭了;後在一家大報擔任總編輯助理,辭了;現在,爸爸擔任一本娛樂雜誌的主編。媽媽成功地進入了《時尚》雜誌社工作。我們租的房子,位於“芍藥居”——全北京最美的地名。 你在肇州呆了幾個月。一次,外婆帶你在小區裡曬太陽,大門走進來一個女人,你立即朝她走過去,中間還摔了幾跤。你在離那個女人十幾步的地方陡然停下來,“哇哇”大哭。外婆仔細看了看那個女人,忽然意識到,她的體弁有點像小凱。 你太想爸爸媽媽了,外婆只好把你送回北京來。我去機場接你,以為你不會認識我了,沒想到,你跟外婆從機場裡走出來,遠遠看到了我,一下就撲過來,抱住我的脖子,緊緊貼住了我。 上了機場大巴,我下車去提行李,你以為我要走,一下就哭起來:“爸爸!爸爸!”兩隻小手死死抓住我,不放開。

我說:“周美兮,爸爸去給你拿大蝦!拿大蝦!”你最喜歡吃大蝦了,可是這時候大蝦已經不管用,你哭得更厲害了。我只能掰開你的小手,在你激烈的哭聲中,衝下車去,把行李提上來,然後一下把你抱在了開裡。 在路上,你一邊比劃一邊給我講故事。你還不太會說話,我仔細辨別你發出的每一個音節,終於聽懂了,你講的是《武松打虎》。整理成大人的語言,是這樣的:武鬆的頭上戴著帽帽,肩上背著包包,手裡提著棒棒,來到景陽岡,走進一家酒館,放下手裡的棒棒,取下肩上的包包,摘下頭上的帽帽,一拍桌子,大聲喊:“店家,拿——酒來!”……講到武松打虎的時候,你動用了你非凡的表演天才,舉起小拳頭,一下下朝下打:打死你!打死你!你太興奮了,整整講了一路,嗓子都啞了。那段日子,大巴上的收音機每天中午都播講評書《武松打虎》,聽到你可愛的演講,它立刻把自己關掉了,變成了“聽音機”。由於爸爸媽媽工作太忙,外公外婆又日夜想念你,後來又把你送到了肇州。第二次你從肇州回到北京的時候,爸爸正在外面跟人吃飯,接到電話,馬上匆匆趕回了家。當時,天剛剛黑下來,你在床上睡著了。我爬到你的身邊,貪婪地嗅了嗅你的小味道——幾個月不見,你的味道變得陌生了,有一股淡淡的馨香。

不知道是爸爸震動了床,還是你在夢中感應到我回來了,你醒了。儘管你不是自然醒來,卻沒有哭鬧。見到我,你太興奮了,睡眼惺忪地下了地,很快就清醒過來,開始給我跳舞……(現在我寫日記的這支筆就是美兮去兒童間給我拿來的。嘿嘿,會做事了。) 一次,小凱上班去了,家裡只剩下我和美兮。午後,她在床上迷迷糊糊快睡著了,不再找我。我想趁機偷偷跑到樓下,買一個急需的什麼東西,然後再飛快地跑回來。出門時,我不小心把防盜門鎖上了,卻沒帶鑰匙! 這時候美兮還不到兩歲,根本不會開門。而且,防盜門的鎖頭很重,就算她會開,也沒有那麼大的勁兒。我急了。那是四樓啊,不懂事的美兮一個人在屋裡,萬一她找不到我,爬到窗戶前……我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屋裡的這個小東西身上了,於是我用力拍門,大聲喊道:“周美兮,你下床,給爸爸開門來!”過了一會兒,我聽到裡面有聲音——小美兮成功地爬下了床,走到門口來了!我萬分緊張,繼續朝里面喊:“周美兮,你幫爸爸把門打開,好嗎?試一試!”美兮還不能完全聽懂大人的話,可是,我卻聽到了她搬弄門鎖的聲音:“啪啦,啪啦,啪啦。”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激動地喊道:“抓住那個棕色的小拉手,用力朝臥室方向拽!”漫長的一分鐘過去了,防盜門竟然“哐當”一聲開了,我看見美兮光著一雙小腳站在門裡,靜靜地抬臉看著我……我蹲下,一下抱住了她。 寶貝,你總能給爸爸帶來驚喜。現在你知道了,有時候你遇到的某些困難或者危險,連爸爸媽媽都無法幫助你,只能靠自己解決。 你還要記住,假如有一扇門,爸爸在門外,你在門裡,若是裡面有危險,你一定要打開它,因為你的爸爸在外面;若是外面有危險,你一定不要打開它,因為爸爸的心在裡面。 父母一定會後悔的事…… 一天,你和我在家,忘了因為什麼,你哭起來。那段時間你一哭就坐在地上,怎麼說都不起來。 我一邊訓斥你一邊拽你起來,你哭得更厲害了,使勁往地上掙。我怒氣沖沖地打了你屁股幾巴掌,打得很重。你嚇得一邊抽抽搭搭地望著我,一邊乖乖地站起來。爸爸緊緊抱住你,心如刀絞。

男人不該打女人,大人不該打孩子,你是“女人”,又是孩子,可是,最愛你的爸爸竟然動手打了你!因為暴躁。這時候,大腦裡只有一個憤怒的問題:你為什麼不像大人一樣通情達理地站起來呢?那麼,反過來問:大人你為什麼不會像孩子一樣坐在地上呢?大人和孩子是兩種思維方式,我沒有理解,沒有包容,沒有找到解決方法。實際上,我們完全可以用一個鐘頭來解決這個問題,不行就用一天,再不行就用一周,再不行就用一年——我們的時光還有海枯石爛那麼多呢,用也用不完。可是,爸爸非要擠壓到幾分鐘之內解決。我應該在你旁邊耐心地坐下來,拿出愛心,變出一個個神奇的魔術,慢慢把你逗笑,最後你主動就站起來了…… 寶貝,對不起! 美兮早早就起床了,她穿著媽媽的高跟鞋,“啪嗒啪嗒”走到客廳裡,大聲說:“大家們,起床啦!”不能叫“大家們”,糾正過她多次,她卻屢教不改,總是這樣說。

我和小凱上班走了後,美兮就拉起外婆的手,要求上課了。外婆正忙著手中的活兒,就說:“外婆請會假好嗎?”美兮嚴肅地說:“現在你是萬老師,不是外婆啦!” 老師跟學生請假,這事兒確實有點說不通。於是,不管多重要的事兒,外婆都要放下,老師和學生雙雙立正敬禮——“萬老師好!”“周同學好!”“請坐。”“謝謝。”第一節一般是語文課。外婆拿起一張識字卡片,問:“這個字念什麼呢?”那是一個“雞”字,外婆忘了摀住文字下面的提示圖案,卡片上的那隻大公雞趕緊朝美兮擠眉弄眼。美兮沒有回答,她從盒子中又抽出一張識字卡片,用小手遮住下半部,遞給外婆:“你問我這張吧!”治學精神很嚴謹呢。外婆道了歉,然後摀住提示圖案,問:“這個字念什麼呢?”美兮朗聲答道:“熊!”“熊喜歡吃什麼呢?”“肉,蜂蜜,還有……魚。”“那麼,你能不能告訴我,熊是什麼樣子呢?”美兮開始表演“黑瞎子掰苞米”,每次掰下苞米都夾在胳肢窩下,最後,她低頭看了看,疑惑地說:“怎麼就剩一顆了呀!”實際上,這是語文課加生物課加表演課。下課的時候,師生互道再見。

第二節課是美術課,美兮最喜歡了。 外婆問:“周美兮,你知道什麼叫顏色嗎?” “顏色就是顏色唄!”她總是用概念解釋概念。 “你知道什麼叫油畫嗎?” “油畫就是油畫唄!” “你知道什麼叫藝術嗎?” “藝術就是藝術的意思!” 回答完全正確,誰都挑不出毛病來。 接著,外婆先做示範,畫了一個人,美兮看了看說:“不是這樣的,身子太大了,腦袋太小了!”外婆解釋說:“這是正確的,人體的高度約等於七個頭長。”美兮不同意這個觀點,她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和身體,說:“那我就不同意了! 應該是這樣的! ”然後奪過筆,自己畫起來。這段時間,她經常這樣說“那我就同意了”,或者“那我就不同意了”。

家裡剛買了一條玩具蛇,一提線就“噌噌噌”四處爬行。它說話了:“實際上,你們的分歧在於,一個是成年人的身體比例,一個是小孩的身體比例。量量我,十二顆腦袋也不及身子長呢!” 勞動課。 外婆讓美兮疊衣服。她認認真真地做起來,終於疊完了,歪歪扭扭的,她用小手在上面拍了拍,端詳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這些衣服真的是我疊的嗎?我確實很完整!” 接著,她對外婆說:“我還沒介紹我自己呢,我叫歪脖子。” 她疊衣服的時間太長了,小脖子果然還歪著。 中午,外婆做飯時不小心把手割了一個小口子。 “外婆,你的手為什麼疼呀?” “被刀割了。” “為什麼被刀割了?” “外婆要切菜。” “為什麼要切菜?”

“要做飯啊。” “為什麼要做飯?” “我們得吃飯。” “為什麼要吃飯呀?” “身體需要。” “身體為什麼需要呀?” ……她總是這樣,直到把老師問成學生,依然不肯罷休。書架上那本《十萬個為什麼》一聽到她提問,馬上就會鑽到別的書後面躲起來。 下午,音樂課。外婆唱了一首幼兒歌曲《拔蘿蔔》,美兮說:“這個歌不好,我教你!現在,我是周老師,你是萬同學!” 然後,她就坐在外婆的枕頭上,開始現場編歌:“胳膊呀噢呀……(唱完解釋說)這是媽媽的歌;鴿子呀噢呀……(唱完解釋說)這是爸爸的歌;疙瘩呀噢呀……(唱完解釋說)這是外公的歌;割草呀噢呀……(唱完解釋說)這是外婆的歌。” 音樂課在萬老師的笑聲中結束。

接下來就是體育課了。 外婆想上衛生間,可是美兮不准假。她讓外婆躺在床上,她踩著外婆的兩條腿,練起了“雙槓”。外婆受不了,動員她下來。她就在外婆身上跳來跳去,練起了“一米跨欄”。外婆覺得太驚險,讓她停下來。她就坐在外婆的肚子上,抓住外婆的兩隻胳膊當槳,搖來搖去,劃起了“賽艇”…… 什麼時候下課,由學生說了算。這節課下來,祖孫倆的頭上都大汗淋漓。 外婆做晚飯的時候,美兮要玩電腦了,在書房裡喊:“大人呀,快幫幫忙,孩子要玩電腦啦!”晚上,外婆打開了電風扇,電風扇腦袋大身子小,搖來擺去地吹。美兮望著它,心有所動,拍著自己的小腦袋,說:“咱倆的腦袋太小了……”接著,她又想起了畫畫的事兒:“你把腦袋畫得更小了。”

忙了一天,疲憊的外婆躺下了,說:“周美兮,睡覺了。”美兮躺在外婆身旁,說:“你給我講故事。”躺下是躺下了,但是您老人家的嘴不能閒著。於是外婆就講起了《猩猩偷香蕉》的故事。美兮聽故事總是很認真,安安靜靜,在朦朧的夜色中,小眼睛像星星一樣亮晶晶,一閃一閃的。實際上,不是她一個人在聽,天上的星星也在聽。其中一顆星星問鄰近的一顆星星:我第一次聽說,我們的同伴中還有人喜歡吃香蕉?它沒有得到回答,它的聲音傳到另一顆星星那裡,不知需要多少光年呢。 七月,我們搬進了新家——爸爸媽媽終於給你買了屬於自己的房子!昌平區,梅花觀,三室一廳,全是深紅色的純木地板,寬闊、光滑、平展。客廳簡直可以踢足球。擔心你磕碰,買的門鎖都是圓的。 你在各個房間跑來跑去,有些不相信地說:“這真是咱們的家嗎!”兒童間塗成了蘋果綠色,牆上有一行粉紅色的小腳印。不經大人指點,你就知道哪個是你的房間。 外面有個精緻的小院子,鋪著方方正正的地磚,兩個牆角立著草坪燈。有一個大鞦韆,隨風盪來蕩去。書房的書雖然不多,卻珍貴。有爸爸寫的書,有採訪爸爸的報紙,有媽媽編輯的雜誌,有發表你“玉照”的兒童刊物……這個書架鑲嵌在牆壁上,登著梯子才能看見最頂端。左側有個深深的空隙,三條胳膊接在一起都夠不到底——那裡面是一個秘密所在。 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會產生很多有紀念意義的東西,不過時間一長,很難保證不遺失。我把美兮的一些東西裝進小塑料袋,封閉好,投進書架上的那個深洞,它們就丟不了了。這些東西包括:美兮掉的第一顆乳牙,她寫的第一個字,她畫的第一幅畫…… 我記得,那顆牙在美兮嘴裡的時候還好看,一掉下來就特別難看;她的第一個字簡直跟甲骨文一樣,世上沒人看得懂;她的第一幅畫,亂七八糟,根本看不出是什麼,絕對印象派。我通過請教她才知道那是什麼,馬上用文字標出來:此作品為美兮畫的人物肖像。箭頭——眼睛(一個點,獨眼),箭頭——鼻子(看上去像一根草),箭頭——嘴(一個不規則的三角),箭頭——頭髮(頭髮長到腳下了)…… 書架上的這個秘密所在,我一直沒有告訴美兮。我想等到她三十歲的時候,帶她走進這間書房,當著她的面,拆除這個書架,拿出那些東西,一件件給她看。 三十年的“埋伏”,就為了看看她那一刻的表情。嘿嘿。 麵粉年幼時,長得一點都不白,它天天在太陽底下玩兒,被曬得全身金黃。那時候,農夫就把有關它的一些珍貴記憶一粒粒保存起來,埋在了地下。當麵粉變成麵粉的時候,這些記憶冒出頭來,原來是一大片麥子。 我在網上講美兮的故事,一個叫追憶似水年華的讀者這樣留言:有人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有了女兒之後,我曾經追問老公,你是不是有這樣的感覺呢?老公拒不承認。可是,在您的這些文字裡,我倒真的看出了一點端倪…… 我回道:朋友寫過這樣一段文字——某日,他離家遠行,走出一條街之後,總覺得背後牽扯著什麼東西,回過頭,看見瘦小的母親還站在雨雪中,默默望著他。他的心一疼,忽然意識到:那個微小的身影就是他前世的嬰孩兒啊。 也許,親情、愛情的關係是永恆輪迴的,前生為父女,今生為夫妻、來生為母子……不知哪一輩子,兩個人便合成了一個人。 你轉入了亞運村中心幼兒園。這時候,爸爸辭掉了那本娛樂雜誌的主編職務,無業,一個人在恐怖文學領域拓荒,很艱難。 早晨,天黑擦擦的時候,我就抱著你出發了。我們等來一輛公交車,坐將近一個鐘頭,到北沙灘換乘另一輛公交車,再坐半個多鐘頭,到北辰下來,這時候,天已經大亮,你騎在爸爸的脖頸上,我們再走很遠一段路,才到幼兒園。然後,爸爸坐那兩趟公交車返回。 下午,爸爸重複早晨的車,趕到幼兒園把你接出來,我們再一起坐那兩趟公交車回家…… 算一下,爸爸每天要換八次車。爸爸每天都利用漫長的乘車時間給你講故事,變廢為寶。 爸爸為你編過無數個故事,可笑的,悲傷的,哲理的,感人的,奇幻的,現實的……通過這些故事,給你最基本的道德熏陶,懂得人間正道是滄桑,要做一個美好的人——這是最重要的人生第一課;給你最基礎的文學訓練,知道怎樣編故事,怎樣講故事,做一個有趣的人——無趣是對一個人最低的評價;給你最美妙的享受,生活在高於生活的虛構中…… 多少個天色未明的清早,多少個夜色降臨的傍晚,我們在路上。在馬路邊的站牌下,在擁擠的公交車裡,我抱著你,給你繪聲繪色地講故事,父女兩個人笑啊笑啊笑個不停。偶爾不知道怎麼惹了你,你哭了。偶爾爸爸的一個話題,一個表情,又把小小的你逗得笑疼了肚子…… 這裡是巨大無邊、人流匆匆、車水馬龍、五光十色的北京,渺小的爸爸和花骨朵一樣的女兒,相依相靠。我們無人關注,卻是那樣歡樂和幸福…… 終於有一天,奔波了一輩子的爸爸會老去,再也站不起來。那時候,爸爸靜靜地躺下了,世界一片安靜。已經長大的美麗的你,坐在我的身邊,輕輕地說:“爸爸,你再給我講個故事吧。”爸爸會用今生最後一絲力氣,給你講:“從前,有一隻可愛的兔子……” 從前有一隻可愛的兔子,它長著長著就老了。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買藥,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來,十兔子問它為什麼哭?九兔子說,五兔子走了再也回不來。 十月底,小凱要去法國出差,提前奔赴西安辦理護照。 晚上,美兮跟我睡。第一宿很好,半夜我被她搗鼓醒幾次,每次都見她爬向我,柔順地抱住我的臉或者脖子,嘴裡嘀咕著“爸爸”,然後安然睡去。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嗎?沒有了。 第二天夜裡,美兮哭鬧起來,可能做噩夢了,嘴裡喊著:“給我!給我!”她偶爾在睡夢中哭鬧,就像突然變了一個人兒,什麼事理都不明白了。這一天,她一邊哭一邊還把被子蹬開,怎麼都不讓蓋。 我哄啊哄,怎麼都哄不好,她越哭越厲害。我假裝生氣了,不理她,任她哭鬧。經驗告訴我,越理越嚴重。最後,她一邊在月光下抽噎一邊仇恨地看著我,說:“你敢打我!你這個笨蛋!”(第一次聽到她說“笨蛋”一詞) 我就一下摟住了她。第三天,美兮半夜又反复哭鬧多次。實在哄不好,我就繼續採取不理她的弁度,轉過身去閉上眼睛,一言不發。最後,美兮漸漸停止了哭鬧,在我背後窸窸窣窣搗鼓了半天,我終於聽見她說:“你說你錯了,下次再不這樣了。”這是在求和,給自己找台階。我就說:“我錯了,下次再不這樣了。”(我怎麼知道我在她的夢裡做了什麼壞事!)一邊說一邊抱住了她,她也緊緊抱住了我。我喃喃地說:“周美兮,別再哭了。”兩歲的她背朝著我,閉著眼睛,點了點頭。後來,我又叮囑了她幾句什麼,她一直都在重重地點頭,很明事理的樣子。 夢是一個世界,裡面有鬼怪,陷阱,開不走的車,跑不動的路……每個人在夢裡都是孤獨的,沒有任何人能跟你一起走進去,陪你去面對恐怖和危難。爸爸也不能。這就像未來的人生。 第四天,美兮半夜又哭鬧了。她應該不是故意的,她處於半夢半醒之間。我估計,是離開了媽媽的緣故。不管我怎麼哄,她都好像聽不懂,我只好不理她,不說話,靜靜聽她哭。她哭了幾分鐘,最後爬到我背後,哭著說:“求求你了……”我狠狠心,還是不說話。她自己躺在一旁,一邊哭一邊說:“大哥,我求求你了。大哥,我求求你了……”她經常這樣,不知道從哪個電視劇上學來的台詞,偶爾就從小嘴裡冒出來,令人哭笑不得。比如一歲左右的時候,有一天她突然笑嘻嘻地喊:救命。我轉過身,緊緊抱住了她。寶貝,爸爸和媽媽是兩扇貝殼,你就是一顆珍珠。爸爸和媽媽在漆黑的海底互相擁抱彼此溫存,過了幾世幾劫才孕育出你。不論遇到什麼危難,我們都會用生命保護你。 晚上,我教美兮背古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我說了三遍,然後讓美兮站在床上背誦。她根本沒記住,瞄著我的眼睛,支支吾吾地說:紅豆……最相思。廚房裡的一袋子綠豆哈哈大笑。這個小東西,她把兩個關鍵詞挑了出來,頭尾相銜,直接表達了主題。 我當了一回反面老師 一次,我和美兮乘小巴回家。我抱著她上車之後,搖搖晃晃走向最後一個空座。車一動,我一下跌倒在座位上,隨口說了句:“我靠!”美兮立即鸚鵡學舌:“我靠。”她才兩歲多!車裡的人“嘩”地笑起來,都看她。她的表情又興奮又新奇,笑瞇瞇地看著我,那是在察言觀色。我嚴肅地說:“周美兮!小孩兒怎麼能說髒話呢?嗯?”她笑嘻嘻地四下看了看,說:“你要是不說髒話,我會學你嗎?”語言組織得這麼好!反駁得如此有力!一股尾氣從汽車喇叭裡噴出來——連小巴都笑岔氣啦。 家裡雇了一個保姆,東北人,五十多歲,我們叫她劉阿姨。為了鍛煉美兮自立,我們想讓她跟劉阿姨睡,以後再慢慢一個人睡。這天晚上,美兮和劉阿姨在兒童間玩兒,我們把臥室的門關上了。 很晚的時候,傳來美兮的腳步聲。她走到我們的門口,停下來。家裡靜靜的,我和小凱都不出聲。終於,她敲門了:“咚咚咚!”接著說:“爸爸,媽媽,我是你們的ei ji(兒子)呀!” 什麼時候變成我們的兒子了?小凱給她打開了門。她抬著小腦袋,又說:“我是你們的eiji(兒子)呀!”劉阿姨哄她離開,她哭鬧起來:“奶奶,你走!你走!”……沒辦法,我們只好把她放進來,她如願以償,很快就高興了。小凱批評她,並把身子轉了過去。她一下又哭了:“媽媽不喜歡我了……”小凱又抱住了她。她不知道,我們比她貪戀我們更貪戀她!親情是長在一起的血肉,撕開之後兩邊都疼。 窗外,一棵樹使勁搖晃,終於把一枚果子甩到了地上。果子抬起頭,落下淚來,它再也回不到母親的枝頭了。它問媽媽,你為什麼這樣做?媽媽說,孩子,你早晚要離開我的。果子想了想說,那為什麼不等到瓜熟蒂落的時候呢?媽媽一下說不出話來。 一天,美兮和小凱各在一個房間睡午覺。 “叮鈴鈴,叮鈴鈴……”電話響了。美兮閉著眼睛喊:“媽媽,電話!電話!”小凱跑過去,接完電話,想跟美兮親近一會兒,一看,美兮已經睡著了,睡弁憨憨的,她輕輕地說了一句:“媽媽真愛你啊。”沒想到已經睡著的美兮竟然輕輕地回了一句:“我幾(知)道。”媽媽覺得好玩兒,忍不住又說了一句:“媽媽愛你,媽媽很愛你!” 小小的美兮一骨碌坐起來,睡眼惺忪地大聲說:“幹嗎呀,總說總說的!”哈,急了。 一個大毛線團,一個小毛線團。它們都是紅色的,因此大毛線團是媽媽,小毛線團是兒子。兒子就像得了多動症,一心想出去流浪。媽媽不放心,就從自己身上抽出毛線頭,系在了兒子身上,對它說:你迷路的時候,想媽媽了,順著這根毛線就能找到家。於是,兒子樂顛顛地跑了出去。一路上他見識了很多新鮮事物,玩得忘乎所以,根本沒有想媽媽,而媽媽一直牽掛著他。兒子走啊走啊,身體變得越來越大。終於有一天,他累了,回到家的時候,發現媽媽已經沒有了,他這才明白,媽媽的身體化成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地壇公園。 美兮在一些體育設施上玩耍,她跳來跳去,像一隻快樂的小猴子。兩隻黑白花紋的天牛被吸引過來,落到梅花樁上看熱鬧,長長的觸角擺來擺去。我和小凱坐在草坪上聊天。 有個裝扮樸素的女性,站在不遠處,一直在看美兮。過了一會兒,她走過來,掏出工作證給我們看了看,原來是國家體操隊的教練。她希望我們把美兮送到國家體操隊去培養,她說,一個幼兒,尤其是女孩子,身體協調性這麼好很難得,如果不開發就可惜了。 這是一件大事。我和小凱商量了幾天,最終還是回絕了那位敬業的教練。我們不想在美兮不諳世事的時候,就把她送上一條不能再更改的人生之路。遼闊的未來,她信馬由韁,自己選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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