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戰爭軍事 突出重圍

第38章 第十八章(2)

突出重圍 柳建伟 9243 2018-03-18
桂玲把衣服奪下來,合上箱子,"你爸已經死了,你還不聽我的話?我不准你去。" 小蘭朝箱子上一坐,聳聳肩道:"這釀皮攤已經五天沒賺一分錢了,靠你那一百五十塊錢生活費,早晚要餓死的。" 桂玲無聲地坐在一把竹椅子上,埋頭嘆了一口氣,"天冷了,到了春天會有人吃的。蘭子,你千萬不能去那種污七八糟的地方呀。" 小蘭跳下來,打開箱子,繼續翻找衣服,"人想學壞,在哪兒學不壞。你放心,我不會輕易走那一步。這種青春飯也吃不了幾年,都想嫁個合適的有錢人。學壞了,誰會娶你。" 桂玲從來沒有彈過小蘭一指頭,急得團團轉,"蘭子呀,這城裡壞人多,進了那種地方,學壞不學壞由不得自己呀。"

母女倆正在較勁兒,唐龍和邱潔如抱著高軍誼的骨灰盒敲響了高家的房門。桂玲打開門一看,怔了怔,撲過去抱住骨灰盒抽咽起來。 小蘭扔下衣服,走過來說:"人都死了,哭有什麼用!請進來坐吧。還哭。" 桂玲擦擦眼淚,抱著骨灰盒,"同志,軍誼好端端一個人,咋就死了呢?不是說演習不會死人嗎?" 邱潔如說:"還沒有人告訴你們?" 小蘭說:"來人是來過了,問的都是王叔叔的事,掐了電話,抱走了微波爐,拿了存摺,只說我爸牽扯王叔叔的事,已經死了。" 唐龍把高軍誼的遺書掏出來,遞給桂玲說:"這是高軍誼生前留下的,上面寫得很清楚。"

桂玲接過遺書,很難為情地說:"我,我認不得幾個字,蘭子,你給媽媽念念。" 小蘭接過遺書看了一遍,"沒什麼好念的,我爸是自殺,說是為我好,才接了王叔叔的錢財,對不起黨,對不起軍隊。" 桂玲哭喊著:"軍誼,是我們娘倆害死了你呀!那一萬塊錢我不該瞞著你呀。你死了,我們娘倆可咋辦呀?嗚--" 小蘭走過來,奪過骨灰盒,放在碗櫃上邊,"就知道哭,部隊來人了,你該和人家談談我爸的後事該咋處理。" 唐龍又拿出一張紙遞給小蘭,"這是火葬場出據的死亡證明。高軍誼的遺物,等演習結束清理後,再給你們送回來。今天,我和邱潔如同志就是專程來通知你們的。"

小蘭問:"就,就這麼完了?" 邱潔如說:"是的,這就是組織的決定。" 小蘭急了,"不能評個烈士?不是還有什麼撫,撫什麼金?我已經到街道辦問過了。你們不能這樣。" 唐龍沉著地解釋說:"高軍誼是自殺,按規定不能評烈士,也沒有撫卹金。高軍誼本來還得承擔刑事責任,因為他已經死了,才不追究了。這一點你們要清楚。" 小蘭說:"你們可別騙我們。我爸好歹當過副師長,當了二三十年兵,給我們這一張紙就算完了?他立過多少次功,你們都忘了?" 邱潔如說:"他是畏罪自殺!他是為了你才墮落的!你怎麼連顆眼淚都沒掉呢!實在太不應該了。"

小蘭充滿敵意地看著邱潔如,"你如今是上等人,說這話自然不知道腰疼。哭?哭有什麼用?能哭來錢嗎?三年前,他要是讓我當了兵,如今我就和你一樣了,我也會哭。算啦,沒有別的事,請你們走吧。" 桂玲罵道:"你個死妮子,說的什麼屁話!你爸是犯了事才死的,我懂。犯了事,啥都沒有了,沒有了。是我害死了你呀--" 唐龍艱難地說:"大嫂,家裡有什麼困難,你說一說,如果我們個人能辦到的,一定……" 小蘭套上一件紅毛衣,把小皮包一背,"你們就別假惺惺了。這種年代了,還能叫尿憋死不成?你們不走,我走。"說走就走,拉開門,衝進夜幕裡。

桂玲瘋了似的追出去,"蘭子,回來--蘭子回來--" 唐龍和邱潔如追到大門口,看見小蘭坐了一輛出租車,很快淹沒在都市的夜景中。 萬花筒一樣的夜生活開始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一大早,方怡自己開著車,朱老太太拎了一罐甲魚湯,帶著兩個孩子去看方英達。四個人一起走到住院部門口,遇見一個穿白大褂的老軍醫。 老軍醫笑著迎上來說:"你們今天又帶什麼好吃的來了?" 朱老太太揭一下沙鍋蓋,看見冒股熱氣,馬上又用蓋子壓住,"老鱉湯,大補。" 老軍醫說:"大補是大補,癌細胞吃了這好東西,鬧起來更厲害。我不主張癌症病人吃這種好東西。"

朱老太太呆著臉說:"你這話可不中聽。" 方怡解釋說:"趙院長說的是科學道理。" 朱老太太反問說:"科學?一口一個科學咋救不下他的命?他還有幾天陽壽?家裡又不是買不起這東西,山珍啦,海味啦,魚翅啦,燕窩啦都吃,吃了好做飽死鬼,到那邊也沒人敢瞧不起。" 趙院長訕訕地說:"大嫂說得有理,你快送去叫他喝吧。今天上午還要治療。" 朱老太大嘟囔道:"還用你交代,涼了喝起來一股腥氣,不快點能行?"拉著兩個孩子頭里走了。 方怡道:"老太太很倔,這隻老鱉是她自己掏錢買的,昨晚又燉了一夜。"

趙院長搖搖頭說:"情況很不好。要讓他十天后能去指揮演習,必須先保住他的血管。昨天化驗血液裡的癌細胞比例已經很高。我們準備今天給他做一次透析。" 方怡忍著眼淚,低著頭說:"只要能完成他最後的心願,怎麼治都行。"掩面走了。 進了病房,方怡馬上換了一張笑臉,走到病床前,"爸爸,你把眼睛閉上,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丫丫和龍龍吵嚷著,跑過去,一人一邊,伸出小手摀住了方英達的兩隻眼睛。 方英達笑道:"你們這幾個小鬼頭,搞什麼名堂?快一點。" 方怡把裝進鏡框裡的大照片,舉到方英達面前,說:"你們鬆開吧。"

方英達睜開眼睛,愣怔片刻,伸出雙手舉起鏡框,深情地仔細看著,喃喃道:"跟真人一般大小,比夢見的清楚多了。第一次見她,她就是這個樣子。" 龍龍倚在床邊說:"這個阿姨好漂亮好漂亮,怎麼沒見過她呀?" 方英達朗聲大笑起來,"阿姨?你這個龍龍啊,這是你姥姥,你外婆。" 龍龍搖搖頭說:"不可能,外婆是媽媽的媽媽,可她比媽媽還要年輕,怎麼能當媽媽的媽媽呢?" 丫丫很老成地說:"你真笨,這是你外婆年輕的時候。每個人都有年輕年老,有生有死。老師教過的,你就是記不住。" 方怡和方英達都笑了。 朱老太太又端了一碗甲魚湯,順手在丫丫頭上打個栗暴,"就你精能,薄嘴片子,話多。趁熱再喝一碗吧。"

丫丫很委屈地摸著頭,咕噥道:"我又沒說錯。人就是要死的嘛,誰不會死?" 朱老太太粗暴地把丫丫拽出病房,"走走走,啥話你都會說,看你能的,一個女片子家,缺教少養,討人厭的。" 方怡說:"朱大娘這是怎麼啦?" 方英達笑道:"朱大娘心細,嫌丫丫在我這個快死的人面前說了死字。" 方怡說:"這幾天,她都有點反常。也不問我朱海鵬的情況,常對丫丫發脾氣。這個甲魚還是她掏錢給你買的。" 方英達放下碗說道:"是不是你說話不注意,傷了她的自尊心?你想想,想起什麼,一定要給老人家道個歉。"

方怡凝神想了一會兒,說道:"我沒說什麼別的。你被送回來那天,我心情不好,只對她說她生了一個好兒子,又把你打到醫院了。別的,別的就沒什麼了。" 方英達瞪了方怡一眼,"這還不夠?你馬上去把老人家叫過來,我給她解釋解釋。" 方怡走到門口,幾個醫生護士推了一個小車擁了進來。 趙院長取了口罩說:"方副司令,你要是沒什麼異常感覺,我們就準備給你做透析了。" 方英達說:"只要保證我能去指揮演習,什麼治療我都配合。" 兩個護士一陣忙碌,把已進入麻醉狀態的方英達抬上了小車子。 朱老太太在樓道的一個僻靜處對孫女講了一番做人的道理後,拉著丫丫回病房,一邊走,一邊說:"以後可要記住了。" 丫丫點點頭說:"記住了。" 朱老太太說:"背給我聽聽。" 丫丫說:"不能說人家的短處,不能問人家的錢財,看生孩子要說孩子乖,看病人不能說生死。沒記錯吧?" 朱老太太說:"還有,女孩子不能話多。" 醫生護士推著方英達過來了。朱老太太看著一個護士舉著輸液瓶、一個護士舉著血袋,中間躺著滿頭白髮的方英達,驚得張開大嘴,朝小車撲過去,"這,這是咋回事,好好一個人,說不行就不行了?" 一個醫生把她推到樓道邊上,小車在幾團白的簇擁下,急急朝電梯門移去。 朱老太太說:"剛剛還喝了兩小碗老鱉湯,咋就這麼快哩?是不是真不該吃老鱉呀?" 方怡扶著老太太說:"大娘,沒事的,這是去手術室做透析,不會有事的。" 朱老太太急急追著小車走,"姑娘,你可別騙我,是不是喝了老鱉湯不科學?" 方怡說:"說沒事就沒事的,你放心。" 兩人帶著兩個孩子乘另一架電梯上樓了。 朱海鵬、常少樂和江月蓉走到方英達的病房,看見一個護士正在把床單、被罩往地上扔,立馬臉色都變了。 朱海鵬顫著聲音問:"方副司令員是不是住這間房?" 護士戴著口罩,含含糊糊說:"是的,他不在。" "不在了?!"三個人同時驚叫一聲。 朱海鵬眼睛馬上濕潤了,一拳打在牆上,"我們來晚了。" 護士取下口罩說:"我說的是他不在,不是他不在了,聽清了嗎?" 常少樂拍拍胸口道:"謝天謝地。他不在病房,證明他還能走路。太好了。" 朱海鵬問:"同志,請問他現在在哪裡?" "你們是從演習前線回來的吧?"小護士抱著床單和被罩說:"首長一定要把演習指揮下來,為了保證他的身體十天后還能指揮作戰,今天要給他做透析。你們要看他,明天再來吧。" 江月蓉癱坐在一個沙發上,"嚇死我了。海鵬,看你的臉青的。" 朱海鵬眉頭緊皺著,"我和常師長回來,不就是為了能多見他一面。要是再也見不著了,要後悔一輩子的。" "哇--"常少樂大叫一聲,從床頭櫃上把鏡框舉起來,"真是絕代佳人,怪不得老軍長三十六歲喪妻,一直沒有再娶。" 朱海鵬咂咂嘴,"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再娶還有什麼意思。" 江月蓉抿嘴一笑,"你們這些男人呀!哼!" 朱海鵬說:"常師長,你入伍的時候,方副司令的夫人還在,好像在A師醫院工作,你就沒見過?" 常少樂把照片靠牆放了,遠遠地端詳,"我一個小戰士,駐地離師部一百多公里,頭疼腦熱,連里衛生員就解決了,哪裡能見得上師長夫人?可我們背後可沒少談論她。" 江月蓉道:"你們那時候的小兵,膽子也夠大的,師長夫人也敢背後議論!" 常少樂笑道:"哪個時代的年輕人,都愛美。那時,師首長的夫人,差不多都在師醫院工作,兩大美人,師長和老政委各佔一個。連里戰士,誰見過這兩大美人,比立個三等功著名多了。" 江月蓉問:"你是不是後悔沒有裝過病?" 常少樂道:"這倒是沒有。我們連,除了連長、指導員見過她,戰士只有趙小山見過。趙小山那年得盲腸炎,在師醫院住了七天,還是師長夫人親自主的刀。他出院回來,在全連人眼裡一下子高大了許多。" 江月蓉問:"這個趙小山後來怎麼樣?" 常少樂淡淡地說:"當年就復員了。" 朱海鵬說:"怎麼就復員了呢?" 常少樂看看江月蓉,神秘地一笑,"因為他說了不該說的話。政委夫人當時是護士長,手術時給師長夫人打下手。" 江月蓉又追問說:"打下手也沒什麼呀。" 常少樂一咬牙說:"割盲腸要備皮!這件事有損政委聲譽。" 江月蓉紅著臉道:"這個政委也太霸道了。" 常少樂道:"這是個紅軍出身的老政委,比他的夫人大二十四五歲,常抓不懈的工作,就是突然間到師醫院查哪些人經常住院。第二年,政委夫人就改司藥了。從此,下邊只敢議論議論這位第一夫人。" 朱海鵬說:"聽說那個政委夫人還真有點什麼事。" 常少樂說:"事有沒有,不敢說。七一年老政委病故。政委夫人就提出要和一位連指導員結婚。僵了半年沒批准他們結,年底就讓他們倆都復員了。聽說他們的兒子就在A師。" 來海鵬笑道:"這個故事有點意思。" 朱老太太領著兩個孩子走到門口,正好聽到朱海鵬的笑聲。老太太臉黑了,手抖了,眼紅了,打雷一樣吼一聲:"海鵬--" 三個人扭頭看朱老太太。朱老太太二話沒說,一巴掌打在朱海鵬臉上,把朱海鵬打個趔趄,跌倒在沙發上。 方怡從後面躥上去,抱住朱老太太,"你,你為什麼打他?" 朱老太太餘怒未消,指著朱海鵬說:"他知道為啥打他。" 江月蓉說:"大娘,海鵬做錯什麼了?" 朱老太太罵道:"老娘說的話,你全當耳旁風了。我說叫你讓著點,你就是不聽!最先給我說是打仗,那也該狠點,也就算了。自家人跟自家人打,你逞什麼能!他得了這種病,還能活幾天?你就不能讓他贏一回?" 朱海鵬一句話沒說,抓起軍帽,大步走出病房。 方怡搓著手說:"大娘,都怪我不好,沒給你解釋清楚。我那天也不是埋怨你們海鵬,我只是覺得他太用心打了。你怎麼問都不問,抬手就打呢?" 江月蓉翻了方怡一眼,"你們家的人,可真難侍候,打敗了,你爹不滿意,打好了,你又不滿意。跟老人家說什麼說!" 方怡捶首頓足道:"我是一時氣話,大娘是個多明白的人,怎麼就听不出來呢?" 江月蓉說:"你給老人家解釋清楚吧。"跑出去追朱海鵬。 常少樂說:"老人家,你確實錯怪了海鵬。你養了一個多麼好的兒子啊。他可是方副司令最喜歡的學生。" 朱老太太伸出右手看看,"你們都說我打錯了?可他為啥總要吃尖呢?這不好,以後日子還長,出頭的椽子先爛。" 方怡說:"大娘,我爸這次住院,與海鵬沒什麼關係,是海鵬和這位常師長他們的對手太不爭氣,我爸是生他們的氣。" 朱老太太看看常少樂,"大兄弟,你是海鵬的領導吧?海鵬太要強,你要多批講批講他,磨磨他的棱角他的刺。活人難呢。" 方怡說:"大娘,海鵬他們還要再打一場,我帶你去找他解釋解釋,要不太委屈他了。" 朱老太太收拾收拾桌上的碗說:"打錯了就打錯了,又不是第一回打錯了。娘打兒子打錯了,他還能不認我這個媽了。這件事你們別管,連這點屈都受不了,還能幹啥大事。" 常少樂走過來對方怡說:"小三,見了你爸,就說我們來過了。這是一位好母親呀。" 方怡苦笑一下,沒說話,坐在沙發上發呆。 常少樂找到停車場,看見朱海鵬和江月蓉已經在吉普車上,上了車說道:"海鵬,你媽可真是個好母親呀。" 江月蓉指指朱海鵬左臉上的幾個指印,"老太太的手可真狠,看來是真生氣了。" 朱海鵬吐口長氣說:"她右手紋是斷掌,又做的體力活兒,當然有力氣。她一巴掌能把我打倒,可見她的身體不錯。可惜沒把錢留給她。" 江月蓉笑道:"說你是個好兒子,你一點也不謙虛呀。住在將門巨賈府上,要錢幹什麼?" 朱海鵬嘆道:"老娘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留點錢好應急。" 常少樂說:"海鵬,你今天受了委屈,找個地方喝兩盅,給你壓壓驚。" 江月蓉靈機一動,指著三個人身上的作戰服說:"穿著這身衣服,出現在酒館裡,晚報恐怕要登爆發戰爭的新聞了。" 朱海鵬說,"我今天確實想喝點酒。" 江月蓉說:"今天的日程只是探視方副司令的病,不知兩位首長肯不肯屈尊到寒捨去消磨半天。有酒,有咖啡,有音樂,有戰爭影片……" 常少樂說:"還有殷勤漂亮的女主人侍候,我當然很願意。" 朱海鵬扭頭和江月蓉對視一下,"師座當然願意,主要是用不著掏錢埋單。" 吉普車帶著一車笑聲,出了軍區總醫院的大門,拐向通向C市的高速公路。 江月蓉既然已經和方怡達成協議,這頓家宴自然就被她看做是和朱海鵬之間"最後的晚餐"。豐盛、多彩、悠長,是江月蓉為這頓飯定下的目標。江月蓉用於採購的時間,恰恰夠播完一部美國戰爭片《野戰排》。江月蓉把十幾個菜做出來,已播放了一半。家宴開始,已是下午三點鐘。常少樂酒足飯飽打個嗝,中央電視台已經開始播放每日城市天氣預報了,這才意識到他這盞燈泡在這個溫馨的小家裡已經照耀得太久了,站起來說:"海鵬參謀長,我以師長的名義命令你,幫助女主人打掃戰場,我八點鐘還要接見一位重要的客人。" 朱海鵬一直摸不清江月蓉的底牌,不知江月蓉是否願意他單獨留下,看一眼江月蓉說:"常師長,這個光榮任務還是咱們倆共同完成吧。" 如果把常少樂也留下來,和朱海鵬的情感史從此就終結了。自己主動提出設這個家宴,難道沒有別的用意?單獨留下朱海鵬,又會發生什麼事情?心裡還在矛盾,嘴卻很快做出了選擇。 江月蓉說:"在C師的時候,常嫂子給我誇幾回常師長在家裡的模範表現。你朱海鵬怎麼樣,我還沒見識過,譬如,能不能把碗洗淨。" 常少樂取了帽子衝朱海鵬做個鬼臉道:"客隨主便,你就掙回表現吧。"後退著拉開門閃了出去。 八點鐘,常少樂坐出租回到銀河賓館。方怡已經在三號樓門口等了多時了。 常少樂打個酒嗝說:"小三,你怎麼來了?" 方怡說:"我剛從醫院回來,想請朱海鵬回去看看他媽。老太太已經明白打錯了,也想見見她的好兒子。他呢?" 常少樂狡黠地一笑,"那個老太太這個時候可不會放下當媽的架子,看得出她也敢用針在朱海鵬背上刺上精忠報國。恐怕是有的人想見見朱海鵬解釋解釋吧。" 方怡伸手打了常少樂一拳,"你還是個長輩呢,沒老沒少的開玩笑。我想見他,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吧?我站在人民廣場喊三聲:我要嫁給朱海鵬!也不會受到什麼譴責吧?" 常少樂說:"好好好,我鬥不過你。你爸做了透析,情況怎麼樣?" 方怡說:"好多了。醫生說,要是不過分勞累,估計能熬到春節。朱海鵬呢?" 常少樂說:"軍區幾個頭兒都希望我們拿出新東西,海鵬下午又去通信團了,說是又做什麼實驗,今天回不回來難說。" 方怡用狐疑的目光仔細看著常少樂,遲遲疑疑地說:"你可別騙我!常叔叔,你要想喝朱海鵬的喜酒,千萬可別把我惹惱了,到時候我可敢把你的啤酒換成馬尿。" 常少樂拍著胸脯說:"我怎麼會騙你呢?你如果能和朱海鵬重修舊好,常叔叔又會高興得大醉三天。" 方怡說:"好,我信你一回。我知道,你和那個朱海鵬,都很看重那個江月蓉,覺得她才是賢妻良母坯子。我爸也說我少了點女人的溫柔和賢慧,長成這樣了,也改不了。方便的話,請你告訴朱海鵬一聲,他娘和他女兒住在我家的事,早就公開了。這件事輿論已有一些猜測和評價。我呢,一開始就是把朱大娘和丫丫當親媽親女兒看。這要是突然間朱海鵬和別的什麼女人結了婚,我的形像是不是要黯淡三分呢?" 常少樂怔了好一會兒,"朱海鵬絕頂聰明,既然沒讓他媽和丫丫搬出去,肯定把什麼都考慮到了。你說呢?" 方怡笑笑,"但願如此吧。我回去了。" 常少樂說:"小三,你稍等一下。"轉身進了樓,再出來時,手裡多個信封,"這是朱海鵬要交給他媽的東西,上午出了事,沒交成,你順便帶過去吧。" 方怡接過信帶上走了。車到一個十字路口遇到了紅燈,方怡拿起信封看,發現封口還是濕的。過了十字路口,她把車停到路邊,拿出手機,熟練地撥打了江月蓉的號碼。通了之後,她突然又改變了主意,關掉手機,用兩隻手搓搓臉頰,盯著一盞路燈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朝左一打方向盤,隨著車流走了。 此時,朱海鵬剛剛把碗和盤子洗完,取下圍裙,伸手捶著后腰說:"不干家務,不知道母親們的偉大,幾十年如一日這麼幹,可是個了不起的工程。剛才是不是有個電話?" 江月蓉早換了衣服,像一隻懶貓一樣躇在沙發上看電視,畫面上正好是前幾年美國越戰片的又一力作《生於七月四日》的著名片斷,男主人公當著全家人的面做掏生殖器的動作,遭到他母親的責罵,誰知掏出的卻是一隻導尿管,他像一個歇斯底里患者一樣,快速轉動輪椅,大聲罵著粗話。 朱海鵬瞥了幾眼,評價說:"這種反戰情緒,搞得太誇張了,根本沒有反映出美國人的真實。海灣戰爭爆發前,美國有百分之七十八的公民都讚成對伊拉克動武。藝術家,永遠是愛標新立異的。別看了。" 江月蓉關了電視,直起身子說:"電話鈴響了一下,大概是打錯了。"笑盈盈地看著朱海鵬,"先生,勞駕給我泡杯茶。" 朱海鵬舉手敬個禮說:"是,小姐。"泡了兩杯茶,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嘆道:"真不是個活兒,從這點看,留學生很讓人敬佩。" 江月蓉說:"海鵬,你知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麼要做這頓飯,又要讓你幹這麼多家務?" 朱海鵬說:"無外乎兩層意思,一呢,表明你是個合格的甚至是優秀的家庭主婦;二呢,對我這個人再作一些考察。我聲明,累是累點,可我很高興。" 江月蓉望著天花板自言自語說:"那隻是你的理解。我是想把這一天當成半輩子過。海鵬,真的,我很感謝你。你幫我洗了碗,給我泡了茶,我在天涯海角想起來,會覺得很幸福。" 朱海鵬看見江月蓉的臉頰上滾過幾顆晶瑩的淚珠,問道:"你,你怎麼了?" 江月蓉說:"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從你身邊消逝了,永遠消逝了,你會想著我嗎?" 朱海鵬站起來,又不敢碰江月蓉,走到江月蓉對面說:"你今天到底是怎麼啦?盡說些這種莫名其妙的話嚇我。" 江月蓉抹了眼淚笑道:"對不起,我想起方副司令和他那個漂亮妻子了。一個女人,能被一個優秀男人這樣愛幾十年,該知足了。" 朱海鵬說:"我想我也能做到。" 江月蓉仰起狂放熱情的臉,喃喃道:"我什麼也不怕,真的什麼也不怕!我從來沒有屈服過,從來沒有。可是,我總是優鬱,猶豫,一個是心理,一個是行動。有什麼惡果?可能什麼也沒有。我確實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呀!" 朱海鵬伸了伸手,又縮了回去,"你,你……" 江月蓉繼續自顧自地說:"我為什麼就不能狠一點?我想那麼多幹嗎?我多羨慕她呀,父親病危,還能冷冰冰談生意!" 朱海鵬伸手摸摸江月蓉的額頭,"你沒發燒嘛,怎麼盡說胡話?" 江月蓉緊緊抓住朱海鵬的手,喘著氣說:"海鵬,我說的不是胡話。我還有勇氣想,有勇氣做,真好!上一次你來,我就……不晚吧?你說呢?你心裡沒有笑我吧?你想不想到,到臥室……看看。千載難逢,你不,不要對我說……不。" 朱海鵬呆住了。他覺得再說什麼都成了多餘,站起來,把江月蓉牽起來,伴著鋼琴曲,慢慢走進臥室…… 臥室安靜了下來。江月蓉抬起手擦擦眼淚,把頭埋在朱海鵬的胸上,感嘆道:"三年半了,沒想到我還會做!這一下就沒什麼遺憾了。" 朱海鵬接道:"我也沒想到第一次就成功了。我們確實耽誤了很多時間。演習結束,我們……" 江月蓉抬手摀住了朱海鵬的嘴,"我們不是已經犯規了嗎?感覺很複雜,我還想這麼過一段。"直起上半身,俯看著朱海鵬,"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一問,你一定要說真話。" 朱海鵬雙手交叉,枕在腦後,點著頭說:"你儘管問,再尖銳的問題,我都會正面回答。" 江月蓉說:"如果沒有我,你認為你和方家三小姐重組家庭的可能有多大?" 朱海鵬怔了怔,"我對她有過好感,這些年相處得也不錯。我認為現在已經用不著討論這個問題了,前提變了,我已經有了你。" 江月蓉托著腮想了想,"基本上算個誠實的回答。下一個問題實際上更尖銳。你想沒想過,娶我這樣一個有特殊身分的女人,對你的蒸蒸日上的前途有沒有什麼不利?" 朱海鵬瞪大了眼睛看看江月蓉,"我一點也不想隱瞞我的思想,可我不知道這對我們一起生活有什麼不利影響。如果我沒想過這些,我不像個快四十歲的男人了。我選擇了你,這足以表明了我的基本立場。" 江月蓉怪怪地笑笑,"這個回答,我不是很滿意。不過,我也不准備逼你回答個一清二楚。我再問你一個假定性問題,你不要說這是戀愛中少女才玩的遊戲,你願意為了我,放棄你在社會上已經得到的一切,跟我一起去一個地方隱居,平平凡凡地過下半輩子嗎?" 朱海鵬感到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換了個睡姿,說:"我不是一個愛情至上的人,但我又是個可以做到愛情專一的人。年近不惑,真不知該怎麼回答你這種少女式的提問。我想,你說的那種生活對每個人都有魅惑力,想像一下,我也覺得那是一種美。你問的問題實在太刁鑽了,我希望今後我們還是少探討一下這種問題為好。" 江月蓉平躺了下來,哧哧笑道:"你放心,今生今世我再也不向你提這些問題了。我曾經很愛情至上過,所以才提出了這些傻問題。十點多了,我是真心誠意想留你在這兒過一夜,可又不得不催你回去……哦,你穿衣服速度可真快!也不想想……算了!你快點回去吧!" 朱海鵬整整軍容說:"日子不是還長嘛。" 江月蓉黯然道:"是的,日子還長。我一點也不想動,乏透了。你把門鎖好,自己走吧。" 朱海鵬輕手輕腳掩了一道門、鎖了一道門,走了。 江月蓉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喃喃一句:"為什麼不留下來--"兩顆晶瑩透明的淚珠兒,慢慢從兩隻憂鬱的大眼中長出來,滾入雙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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