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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十六章歸宿(2)

士兵 兰晓龙 12178 2018-03-18
一發高機彈殼從前艙叮噹作響地蹦了過來,許三多剛要去撿了,指揮車身車忽然間豎了起來,豎得幾乎是直立著,車里人的,腳和頭幾乎收拾在了同一個水平線上,這是障礙翻越,之後車又猛的倒回原位。 許三多的手也被流彈殼炙了一下。 參謀和通訊兵手忙腳亂地搶救著艙裡那些未經固定的物品,猛烈震的撼中,那位參謀被甩得直撞到了後艙門上,把頭上的鋼盔撞得鏗然大響。車裡已經盡是車外飄來的煙塵和機槍射擊的硝煙,參謀從煙霧瀰漫中站了起來,氣惱又無奈看著周圍,通訊兵和他一樣狼狽,車艙裡只有兩個人是好好的。許三多湊在周視鏡旁邊穩穩噹噹地看著,一隻手捏著那彈殼,一隻手調著周視鏡,就是說他沒有任何支點站在傾斜四五十度的車上卻如履平地。

參謀看著都驚訝了。 許三多看到,山腳下的一個隱藏火力點,仍在噴射著火舌。 車上的高城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 高城伏下身對著駕駛艙說:四點鐘漏掉了一個,清除它! 可是,咱們沒有炮了!副駕駛疑惑地看著高城。 撞掉它! 回答無比的堅定。 車裡的參謀和通訊兵很有先見之明地坐下,扣緊了頭上鋼盔。與此同時,指揮車瘋狂地朝那個火力點撞了上去。火力點後的藍軍已經撐不住,開始四散奔逃,然後在機槍的掃射下一個個地冒起了白煙。 砰的一聲震響,幾個壘工事的沙包騰空飛出。 戰車在崩潰的工事上四處轉向,兩條鋼鐵的履帶深深地輾入了泥土裡。 車上的機槍手利用原地轉向的工夫,打掃著周圍仍在抵抗的假想敵,直至一個一個地冒起白煙。

高城拖出自動步槍與那些化整為零的假想敵對射著,因為目標突出他顯得甚是吃虧: 重機槍!接手! 高城喊道。他忘了機槍手已經犧牲。 車上的參謀左顧右盼了一下,才發現他就是重機槍,於是對著高城解釋道:我是參謀! 你是軍人! 高城仍是毫不留情。 艙口的重機槍忽然又開始鳴響了,高城驚訝地看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艙口冒出的許三多,他掌握著機槍,而且打得比原來的機槍手更有策略,他以足夠的心理素質,判定威脅最大的目標,然後一一殲滅。對高城威脅最大的幾個假想敵,在許三多的掃射下,紛紛躺倒。剩下的假想敵被逼出了自己的隱藏地點,在奔逃中被他們一一收拾乾淨。 高城忽然狠狠拍了一下艙蓋,對許三多說: 這不成!

怎麼啦? 你身上沒激光接收器,沒有有效擊中,這算犯規…… 機槍手忽然探頭有些不好意思對高城說:報告副營長,他剛才摘了我的鋼盔。 高城愣住了,因為許三多從冒頭便戴著的鋼盔上明顯的有著激光接收器。 這小子,算你有心。傳我的命令,下車搜索殘敵,注意協同。 周圍的槍砲聲漸漸零落,那座山連土裡都在冒著裊裊的白煙,剛才這一會兒它幾乎被一個營的飽和打擊給翻了一遍。殘敗的工事和壕溝之間,車上的槍砲仍保持著警戒,車下的步兵在休息。幾個在衝擊中真真負傷的士兵,正被軍醫包紮。 這場短暫的演習終於降下帷幕。 高城很有些內疚地看了看這片被自己摧殘得不成樣子的草皮。他於是撿起了一隻斷腿的蚱蜢,放在了自己的鋼盔裡。

許三多的手裡仍在玩著那個彈殼,高城回頭看時,他已經把彈殼放進了口袋裡。 高城在一塊好點的草皮上坐了下來,示意著讓許三多坐到他的身邊。 怎麼樣? …… 高城很想听聽自己帶出的老A對這場演習的真實感受。 協同、衝擊速度、火力密集度又比以前高一大截了,真好。 許三多真心為看到的一切進步感到高興。 高城聽了這話,身子一挺坐了起來。 屁話!這個軍的速度和火力,在九十年代就世界拔尖了,這還用你說呀?我是說你怎麼應付?我的假想敵是跟你們死老A……你以為我把你從團里拉過來是讓你說這種屁話呀?我是問你在那個山頭上會怎麼應付? 我們不守山頭。避免陣地仗。許三多老實作答。 兩軍相爭,第一步是把敵軍逼進一個不利於他的環境。

我們擅長逃跑,隊長說,先別忙拼命,咱們輕裝佔個便宜,挪窩方便。 演習是個虛的,將軍每五分鐘換一個決定,營長得更快,因為更靠前。 許三多琢磨了一會說:步兵下車太早,影響速度……不過我是個外行。 高城樂了,說:成,有這句話今兒沒白拉你過來。然後轉頭吩咐甘小寧:伙頭軍造飯!今兒要有特色菜!甘小寧遠遠應了一聲,便樂呵呵地去了。 高城回頭看著許三多說:回頭跟我的兵練練! 演習結束他仍不想放過許三多。 許三多說練什麼? 高城說:刀槍劍戟,馬上騎射,你學了什麼給我亮什麼。 許三多搖搖頭,他不想。 高城說我的命令。 許三多還是搖頭說不。 高城奇怪了,他盯著許三多,不肯相信許三多怎麼會拒絕他。

他說你是不是心裡有事?打見你那張臉子就瞧出來了,你好大心事。 許三多低著頭,沒有做聲。 高城忽然就同情起來了,他說那就不妨說說吧,說說。 過了一會,許三多說道:我……想退伍。 高城愣了,愣得一時無話,只剩了眼睛死死地盯著許三多。 許三多說:這次出來是隊長給特批了一月假,他說讓先我好好想想。 高城坐直了身子,他直直地盯著許三多那憂鬱而憔悴的眼神。他感覺到,在許三多的身上大概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情,但他不願意說,然而卻要天天想著它。 高城說:我見識過你的毅力和恆心,現在看你的樣子,大概這種事情我也沒有經歷過。 許三多說:其實以前我也消沉過,每次都有人幫了我,班長,連長,六一,都幫了我。這次我回來,還想有人幫我。可人都不在了。

為什麼事許三多?我能知道嗎?高城看著眼前的許三多,心想好好的一個兵,怎麼被那個死老A折磨成了這樣了?他心裡有點恨。 許三多搖搖頭,開口想說,最後又咽了回去了。 高城說算了,你別說了。我相信說是不解決問題的,你是那種不需要廉價安慰的人,你自己想通了就一切都通了。你想不通,我可以陪你喝到吐。 許三多卻說真那樣就好了,可我不喝酒的。 高城坐了起來,拿起了自己的鋼盔,看起來他好像有點煩了,他說許三多,你瞧這個。 鋼盔裡那隻斷了腿的蚱蜢還在,高城輕輕一彈,那隻蚱蜢蹬了一下那條獨腿,發出一聲類似榴彈掠過的強勁低嘯,成弧線形沒入足有四五十米開外的草叢之中。 高城說:它可是斷了腿的。你莫非還不如它。

他說完這句走了。 夕陽西下,士兵們就著最後的陽光正在草原上捕捉蚱蜢。硝煙散儘後這一切顯得極為絢麗,幾輛先行車已經繞開這小撮人群開始行路。 草原上,軍車搖晃著前行。高城不時有一眼沒一眼地打量著對面悶坐的許三多。 參謀沒感覺到氣氛不對,問道:副營長,炊事車問在哪開飯? 0463吧,正好也給那幾個慰勞一下。咱不有特色菜嗎? 是。 咱們營那幾把好槍都來了吧? 參謀愣了,他詫異的看著高城:怎麼還要比呀? 當然得比,我就不信這個邪。高城看看許三多問:許三多,你說比不比? 不比。許三多的硬梆梆的,一點不給鬆動。 你知道我說比什麼嗎? 高城的臉上暗示地笑著什麼,但許三多沒注意到,他低著頭,依舊沒有做聲。

高城也不再多說什麼,他說了一聲上車,就把許三多拉走了。他把他一直拉到一個山岬的下邊才停下車子。 許三多,你不出去看看嗎?高城在車上許三多說道。 不看。許三多閉著眼睛在車裡坐著,他什麼也不想看。 你居然連他,也不想見了嗎? 站在車上的高城,好像有點驚訝了。 許三多好像聽出了什麼,不由睜開了眼睛。 誰呀? 成才! 車里許三多忽然慌亂了起來,他沒有爬到車外,他手忙腳亂地打開了周視鏡。 外邊夜色漸沉的荒原,原來竟是五班的駐地。 許三多很快就看到了地根旗桿,同時,也認出了旗桿下的那一個身影。 那就是他的戰友成才。 高城仍在對著那幾個寥寥幾人的隊列行注目禮,然後對著車裡的許三多說:

你們是老鄉吧?他現在天天在這草原上。他已經把這個爛攤子給整好了。說實話,我以前最瞧不上的就是他了,可現在,你真覺得這王八羔子不含糊。許三多,軍官喜歡讓他敬重的士兵,哪怕是個將軍。 然而,許三多卻沒有下去,他有些乏力地將頭靠在周視鏡上。離隊後,他最想見到成才,因為他一直覺得自己比成才優秀,但看見五班的那個隊列時,卻忽然覺得自己沒有臉出去見他了。 高城並不強求他,他自己下車去了。 許三多後悔來錯了地方。他默默地坐在車裡,一動不動。 所謂的豐盛晚餐開始了。辛苦一天的士兵們嘻嘻哈哈的。高城敲打著身邊放著的鋼盔讓大家安靜下來,他說:大家,餵,大家!酒是沒有的,水是管夠的,不過這0463在的話,不管是酒還是水……士兵們很有默契地接他的話茬:一定要敬的! 五班那幾人都被偵察營的兵從人群中給推搡了上來。他們都很靦腆地微笑著,只有成才這個當班長的,顯得一臉的老成持重。高城指點著成才說: 成才,就是從你開始吧!一、二、三、四……怎麼少一位? 聽了這話,那幾個兵眼圈就都有些發紅了。 成才說報告副營長,薛林剛複員了。他說大家要是來,就替他問候一聲。 那就還是五位。你們五位在草原上,風吹,日曬,雨淋…… 成才說報告副營長,沒受那些苦了,我們不會傻傻地淋著。 高城忙說對,是我說了虛話了。這個地方最要命的就是沒有任何壓力,人沒了壓力就沒了重心,要飛要跑,要爬要跳,總之就不想個人樣穩當走道。我佩服你這點,成才,幾個月,全軍最爛的班成了能拿到任何地方亮相的班。車要加油,人也是要有個家的,以前訓練的時候拿個小山包都當個家,現在你們這0463成了咱家,別看它小,連個營指部都放不下,它是個家。 成才筆直地站著:謝謝你,副營長。 高城不太滿意地瞧他半晌:我現在倒是佩服你了,可你也不能老是連眼神也穿了製服似的。高城的感覺很對,成才的眼神和口氣都像穿了製服似的:是。成才又說了一聲。 瞧著他那份一絲不苟的樣子,高城忽然有些氣不打一處來,他說媽的,我現在忽然覺得你很像許三多,可你跟許三多哪裡像了? 成才說:他比我強。 那倒未必。高城高高地舉起著盔:扯多了,以水代酒,先乾為敬! 他淋淋漓漓地灌下了一盒水,看著大家都要學樣,卻又止住了,他說都別喝了,我這就算表了態啦。你們喝一肚水吃不吃飯了?開飯! 旁邊的參謀忽然提醒了一句,他說副營長,車裡頭那個…… 你急什麼?上菜還得有會呢。成才,這會工夫咱們干點什麼? 高城的語氣是在有意的挑釁。 周圍幾個兵已經拎了幾枝狙擊步槍過來了。 成才一看就清楚怎麼一回事了:副營長說了算。 那你挑枝槍吧?我不想老佔你的便宜。 用趁手的傢伙,其實是我佔便宜。 打什麼靶?固定還是移動? 副營長說了算。 你那槍連發,讓你佔點便宜,移動吧。 成才簡單地回答道:成。 高城忍不住笑了笑:我這幾號兵最近練的可就是專打移動的。 成才卻又給自己加了碼了,他說你那槍是半自動。那我就只許打單發,連發算違規。 高城忍不住無聲地罵了句,然後有聲地發了句牢騷: 我就不信你那槍里幹出來的是導彈。 士兵們都興奮起來了,顯然,某人的槍法已經成了傳說了,都在等著看呢。 高城有意敲了敲指揮車,說:車裡的別死不吭氣,給個亮! 許三多知道話是對他說的,就替他把車打開了。 一個士兵已經搬了一箱空酒瓶過來,士兵們騰出了大塊場地。 高城高聲吆喝著:這就開練吧? 周圍那幾個狙擊手已經如臨大敵地拉開了槍栓,檢查槍機。惟有成才很難堪地看著自己那桿如同骨折般包紮著手的自動步槍。 他說副營長,這不行…… 高城以為成才服軟了,說放心。你可以打連發,這兩槍一個檔次嗎?還真佔你便宜? 成才說不是,副營長……我沒子彈。 高城愣了一下,哈哈在大笑起來,他說對對對,我好勝心切,忘了五班不配發子彈!這話說出去誰信?我這輩子見過槍法最好的兵居然是個沒有一發子彈的兵!都說槍法是拿子彈餵出來的?成才,你是拿什麼餵出來的? ……不知道。成才看著自己的槍若有所思。 偵察營的士兵已經捧了七八個彈匣過來:要多少? 成才想了想:一箱瓶二十四個,就要一匣吧? 高城像是受了傷害,他說你還真幹單發呀? 成才已經取下了那個空彈匣,給他那桿滑稽可笑的步槍上了實彈,然後一副萬事俱備的樣子。 高城搖搖頭:得,前三招算你讓的。 他揮揮手,士兵已經把一個酒瓶扔了出去。成才手指輕輕動了一下,酒瓶在空中爆開了。而那幾名狙擊手則還來得不及把眼睛湊到目鏡上。他們愕然地抬著頭,被高城一眼瞪了回去,高城對那個扔瓶的兵大打手勢。那士兵又開始扔了,顯然是被高城教唆過的,一手一隻車輪大戰地往外亂扔,成才的槍聲也越響越急,但始終是單發,把一個個的酒瓶打得粉碎。 那幾名狙擊手從響了第三槍後就基本鬥誌全失了,只有一個人撈著開了一槍,可他瞄的那個酒瓶早已經爆開。而成才已經轉向另一個方向。那名狙擊手只好苦笑著放下槍,根本不是一個數量級的。 那些酒瓶能在空中飛行的距離也越來越短,最後一個幾乎就在那士兵剛脫手的時候就爆開。嚇得那兵哇地輕叫了一聲。 成才放下槍了。 他說是不是崩著了?對不起,你扔太快我也只好快打了。 那兵搖頭。 高城說是嚇著了。你放心,要說這人能把你額頭上的蒼蠅打下來又不傷你,那我准信。 不可能。彈道會熾傷皮膚的。 高城笑了:行,你小子狠。換我來扔。 他替下那個士兵,看看那箱子裡還剩下的六個酒瓶,不知又生了什麼壞主意。 他說換個地方行不? 成才點頭:行。 高城很得意地把箱子捧到了車燈光柱之外的地方,那大概是目前看上去最暗的一段。 這兒行不? 成才瞇起眼睛說:行。 高城已經打算扔了,可他發現成才仍是單臂持槍,半搭半垂的根本不像待擊的樣子。 有你那種射擊姿勢嗎?高城說。 沒有。 那怎麼瞄準哪? 這種光線根本沒法瞄,你肯定還給我假方向,所以乾脆這樣還看得清楚些。 高城笑了,擱在箱子上的手狠狠一撈,他手大,一手就抓住了三個瓶頸,然後南北合擊地照著暗地里扔了出去。 只聽得三聲槍響,快得三響如同一響一般,然後他翻倒在地,就著天空上那點微光看見半空飛舞的酒瓶,又是快如一槍的三槍。 最後一個酒瓶在將落地時炸得粉碎。 成才翻身起來的時候,掌聲才轟然地響了起來。高城只好搖著頭苦笑不迭地過來了,而成才正掏出武裝帶上的那個空彈匣裝上,卸下那個還有餘彈的彈匣。 高城又一次服氣了,他說行了行了,我就沒打算比過你。只是想讓我的兵看看槍還有這樣打的。成才將彈匣遞過來說:副營長,還給您,還有六發彈。 槍王,六發子彈你也要還給我? 報告副營長,本班不配彈,就算留下一發也是違規。 高城點了點頭,接過那個彈匣,順手拿過成才那枝怪模怪樣的槍。大家都很愕然,因為他隻手拎著槍指向那輛指揮車的方向。 他說成才,為什麼你的槍這副鬼形樣子?說難聽點,跟被打了骨折一個樣? 成才說副營長,這您問過…… 我忘了。 我自己改裝的。 為什麼要改裝?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你這是運動汽槍上的瞄準鏡,兩三百塊一個的便宜貨,連軍品規格的腳巴丫子也夠不著。 成才很愕然,這種愕然是因為高城說話的刻薄,並且愕然立刻變成壓著的憤怒。 他說副營長,因為這是我的戰友送給我的,他知道我喜歡狙擊步槍,也知道我呆的地方甚至沒有子彈。 你不覺得你這把槍的樣子很滑稽嗎?說白了,你不覺得你的戰友很滑稽嗎? 周圍的士兵都愣了。 成才也幾乎要憤怒了,他說副營長,如果您覺得滑稽……那是您的事情,我一點也不覺得……半點也不覺得……滑稽,我的槍也許滑稽,我的戰友不是。您明明知道他的,許三多,最好的步兵,鋼七連守到最後的一個人,我的戰友,老鄉,夥伴,我的兄弟…… 高城在幾乎眾多義憤填膺的目光中點了點頭,然後在人們的瞠目結舌下,對著指揮車就是重重的一腳。 他說:你這個不知自愛的王八蛋!聽聽人怎麼說你!你又憑了什麼就可以作踐自己? 那一腳踢得也過重了,那可是十幾噸的鐵傢伙。 高城瘸著走開了。 愕然的人們忽然聽到車里傳出來一串嚎啕的哭聲。 愕然的成才一愣,但他第一個明白過來。 成才連忙打開艙門,把車裡的哭聲放到了外邊。 而與此同時,成才也笑著哭了。 成才和許三多兩人緊緊地抱成了一團。 已經散開的士兵們仍帶著方才的驚訝餘燼。炊事班終於忙著在草地上陳設他們那頓簡陋的飯席。席天幕地的宴席中,一盆盆爆炒蚱蜢端上來了,那就是偵察營的特色菜。 許三多一手筷子一手饅頭大口地吃著,成才在旁邊拼命給他往餐盤裡挾菜。在這里許三多才忽然覺得餓,發現自己從離開基地後就沒吃過能算是飯的東西,也明白連長為什麼要說作踐自己。 狼吞虎咽的許三多,看起來要健康多了。成才把自己的饅頭也放在許三多的盤裡,他說你多吃點,別噎著。許三多,你幾頓沒吃飯了? 許三多搖搖頭。高城從身後過來,又端來一個食盒讓成才接著。 成才回過頭:謝謝副營長。 高城甩著瘸了的腳:我就不愛聽鋼七連的人沒口子說謝謝。 成才笑了:王八蛋再說,連長! 這就對了,成才,我也不知道你碰上了什麼事,可以後別那樣了,貌似兵味十足,其實是對所有人充滿警惕。老A怎麼殘害你了? 是,連長。老A沒殘害我。 許三多擦著嘴:對不住,連長。 高城追問:你的心事還有嗎? 沒有了……暫時沒有了。 暫時就暫時吧,大概你以前太純淨了,可是許三多,人沒點心事不算是活著的。我就覺得什麼無憂無慮是句害死人的屁話,有顆人心就得有憂慮,沒心沒肺咱就不說了。許三多,你已經是成人了,我這當連長的只能送給你這句話。 許三多猶豫著點了點頭。 高城忽然看著成才:怎麼著?你還是樂意在這兒呆著,不去我那偵察營? 成才遲疑著:……兄弟們剛像點樣子,我不能就這麼走了。 高城戳穿他的謊言:你明知道你這班戰友已經很像樣子,你不在的話他們可能會做得更好。 成才終於說:我不想去偵察營。 你想去哪?偵察營已經是全師最好的作戰部隊,說得狂點,也是全集團軍最好的。 我還想去老A。成才說得是斬釘截鐵的,許三多和高城因為他這一句都滿臉驚詫地看著。 高城幾乎是有些生氣:你不是剛…… 剛被淘汰,但還可以再試試。成才並不迴避這個問題。 高城眼都不眨瞪著他,成才也又恢復了那種冷若冰霜但風紀十足的姿態。 高城:你覺得他們是最好的嗎? 成才:沒到見真章,誰知道什麼最好? 高城:那你幹嘛一定要去? 成才:我在那兒栽過跟斗,連長。 高城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走開。 許三多猶豫不決地看著成才的背影。 成才嘆了口氣:別笑話我,我還是以前那個樣子,使足了渾身勁只是為個自己的目標。 許三多說不是的,成才,你自個都知道你跟以前不一樣。 燈光漸漸地熄去了。 成才就著五班營門口那點微弱的燈光,將幾小時前打過的槍械卸成了零件,仔細地拭擦著。周圍一片寂靜。許三多坐在旁邊,看著那一個個被完全分解開來的部件,默默地也不說話。 最後開口的還是成才,他說:人有了心事不能擱著,就好比這槍打了就得擦。許三多,你做事情就總讓我羨慕,幹乾淨淨,心無掛礙,因為你把自己的心里料理得清清白白。我有了心事,我的心事是我被A大隊淘汰了,我不是個輸不起的人,可這種輸是我受不了的,因為我輸的不是能力而是人品。隊長臨走時給我打的評語很好,說我表現優秀,因為懷念老部隊而不樂意在A大隊呆著。我知道他不希望這件事影響到我的未來,可人的將來會被什麼影響呢?我現在這麼想,不是別人的評價,是怎麼看自己。 他回頭看許三多,燈光下的許三多顯得很沉靜也很憂鬱。 成才繼續說著:我在那裡摔的,摔的不是別的,是自個那點子人生感悟和以往的信心,所以我必須再從那里站起來。我什麼都沒有,只有這個想法還有這把槍。 許三多看著他那支剛裝好的槍,綁著繃帶,綁著完全不配套的瞄準鏡,看上去很可笑,但是又不可笑。 許三多有些擔心:你哪來的機會呢?他們會再選你嗎,沒時間來測試每一個人。 我會等著的,我得等著。如果連等待都沒有了,那人還剩些什麼? 許三多看著燈光下成才的眼神,他終於相信有些東西是可以被人改變的,他說那我信……我等著你。 成才問許三多:你也有心事,許三多。 許三多搖了搖頭:我就是想你們,我沒有心事。 許三多想,跟成才比起來,他那算什麼屁心事呢? 第二天清晨,袁朗的電話找過來了,接電話時,許三多感到十分的驚訝,他說隊長?您怎麼知道我在這?袁朗說你個當兵的,除了這你還能去哪?許三多嗓子立即就有些發哽了,他嗯哪了一聲,袁朗在電話的那頭,便像是看見了一般。 袁朗說:心裡那事還沒了呢? 許三多說了啦!隊長,我這就回去。 袁朗卻說:我不是催你回來!也不要看你那張強裝的笑臉! 許三多說:是我想回去,我特想你們了。 聽得袁朗都有些感動了,他說這小子,想明白再說話。他說我找你是有事,不是隊上的事,是你家裡的事,你家裡來電話,我接的。 許三多心裡突然一落:我家?我家能有什麼事? 袁朗說:說是有一個叫許百順的人,入獄了,問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許三多愣了,腦子裡像被炸了一樣,話筒在手裡都有些捏不住了。 袁朗在電話那邊問道:這許百順是你什麼人?你哥?你弟?或者是表親? 半天后,許三多告訴袁朗:隊長,許百順,他是我爸呀! 電話的那邊,便再也沒有了聲音。但許三多沒有聽到袁朗把電話掛下。 電話裡什麼聲音出沒有。 許三多收拾的背包的時候,成才在旁邊告訴他: 我給我爸去個電話吧,興許他能幫忙的。 成才的爸爸,還是他們那裡的村長。 許三多搖著頭:……幫不了的,進監獄啊。 …… 成才看著許三多的那張愁苦臉說:興許他認識些什麼……唉,也許也不認識,他只是個小村長。 忽然,許三多問道:成才,多大的事情能讓人進監獄呢? 成才想了想說:應該很大,不,多半很小……我怎麼知道? 成才看著許三多的表情說:你就別想了,老伯那麼個人能惹什麼大事啊? 這時高城進來了,他說許三多,車已經來了。我讓他們直接送你到車站……別著急,你能處理好軍隊裡的事,也就能處理好家事。 許三多心事重重地點點頭,背起了背包。高城拍了拍許三多的肩膀: ……走吧,我瞧你的心思也不在這了。 許三多又是內疚又是難受,嘴裡只說了一個連長,就說不下去了。 高城說:你那意思是說你再不回來了不是? 許三多連忙說回來,得空就回來看你們。 那還不說再見?高城攆著許三多,一邊對成才示意著什麼。 成才連忙說再見,許三多。 許三多眼眶裡在不停地閃著淚花,他很想跟成才抱抱。 高城在旁邊看不下去了,他衝身後的甘小寧使個眼神,說:甘小寧,押走。 甘小寧提了許三多半邊身子,拖著就走。 成才背起許三多的背包,默默地跟在後邊。 草原上是閉著眼開車也不會撞到人。 開車的是甘小寧,他問許三多:你啥時候再來呀? ……你再來可得勻出一個晚上給我,對了,還有小帥。 ……就這一晚上,全讓連長給佔了。說是說下了演習場就是哥們,誰敢跟他搶呀?許三多你說是不是? 許三多沒有做聲。 許三多在望著遠處丘陵上的那兩個人影。那是高城和成才。 甘小寧只好自己哼起了歌來,哼完了又去瞧瞧許三多,許三多還在那看著。 甘小寧撓頭了。 甘小寧說還看得見嗎?我說班長,你真的還看得見嗎? 許三多說:八點半方向,他們還瞅這邊呢。 甘小寧停下車,從司機座裡翻出個高倍望遠鏡,一臉的不信邪,架在眼睛上就是一陣調。過一會他才找著了目標,看了看,苦笑了,他說我靠,神奇!他仔細看看許三多,突發奇想地說道:要不咱繞回去嚇他們一跳? 許三多苦笑了:會被他們罵的。 ……走吧。 甘小寧的車子只好再次發動,往車站開去。 因為車票是戰友們給他買的,這回辦了個臥舖。 列車到站的時候,是第二天了。下站時,他有些茫然,看著這已經具備些規模的車站,他有點不敢相信這就是他許三多的家鄉,還不到四年呀。走出出站口裡,他的茫然已經成了愕然了,當年離開時,這外邊應該是一片人聲喧嚷的集市,今天已經成了幾棟高聳的大樓和廣場。看起來市面的興盛遠過於往日。許三多彷彿來到另一座城市。和所有正在發展中的城市一樣,它的發展足夠讓所有離家近五年的人認不出來這是哪兒? 許三多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問的,他向旁邊的一位行人提問,聽到的是熟悉的鄉音:人民廣場嘞,你買衣服買電器就是這兒了。許三多笨拙地表達自己的意思,他說:我是說,這是哪座……城市?那位行人讓他氣得話也懶得說了,隨手指了指車站的大門,讓他自己看那上邊的站名。 許三多往那邊看了看,看見了自己熟悉的家鄉名字,臉上頓時有了些如釋重負的表情。許三多於是知道,他的確回到了家鄉了。 他轉身坐上了公車,當天就回到村上了。 許三多順著田埂,往他的上榕樹村走著,那是他自家的村落。 不是農忙,水稻田裡清清閒閒的沒個人,透著綠色,但就連這雞犬相聞的小村里也有了些改變,進村口第一家,便是叫個“擁軍便民大商城”的小賣部,這狗屁不通的名字讓許三多著實多看了幾眼,然後走了過去。 剛才也沒個人影的店老闆,從門裡一下紮了出來,忽然就驚奇地拖住了許三多的手。 是許三多吧?可不是許三多嘛!我剛才瞧你多一會呢!我還以為是我兒子回來了!許三多,我兒子啥時候回來? 許三多愣了,他說您好!您是…… 你別說不認得我!進屋去! 許三多這才認了出來,眼前這位就是成才他爹,本村的村長。 許三多說啊呀老伯,……我這不是故意的,我一時真沒想起來…… 坐坐坐,我就問你成才他好不好! 好,好著呢。 怎麼個好呀?你們倆在部隊上有沒有互相照顧? 我們一直都是互相照顧的。 有沒有吃什麼苦?我跟你說,吃苦時要同甘共苦,有事時要互相幫忙。 老伯,我們天天都是這樣的。 那就好,上榕樹的人去哪就都該這樣才好。 村長不改他的官腔,他說我那兒子有什麼長進沒? 許三多說有啊!老伯,您現在再瞧見成才准就認不出來了。 村長恨得直咬牙:那就回來看看嘛!等認不出來了還回來幹啥?我看見你個軍裝還以為我兒子回來了呢! 許三多終於看見老頭臉上的失望和憤怒,他說老伯,他一準能盡快回來。 這兒子,老說做成了什麼就回來,再做好了什麼就回來。你做成個天又咋樣?你做成個天還是我兒子!等你把爹忘了再回來,你做成個天又管啥用? 許三多內疚之極地賠著笑臉,他說我准定告訴他。 外邊有人敲著玻璃櫃,說是買煙。村長說你等下子。就賣菸去了。 還是那個呀?村長問外邊的人。 外邊的人很不耐煩,說:白石萬寶。 村長拿著煙說:不是我說你,咱鄉下人抽這煙做啥?什麼白石紅石的。特意進這兩條也快讓你抽光了,一條一百多,你燒錢哪?然後村長小聲地嘀咕著:我是說你想想你爹…… 許三多由不得好奇地往外望去,這一望,他大聲地叫了起來: 二哥! 許二和一聽,跳了起來:你怎麼……我還真認不出你來了。 我緊著趕回來的!許三多看了一眼村長,說在這歇會。 許二和的口氣忽然就冷淡了,他說回來幹啥?你回來也沒啥用。說著把錢扔在熾櫃上,掉頭走了。許三多愣了一會,背了包便跟在了二哥的身後。 許三多緊緊跟在二和的身後,二和陰沉的臉色讓他頗有些忐忑。 二和拆開了煙,給許三多示意,許三多搖搖頭,許二和便自己點上了。 幹嘛不說話?許二和說。 許三多反應不過來,他說不知道說啥好……二哥,你還跟以前一樣。 二和愣了一下,他說我還跟以前一樣?我都不知道你說啥。你當了四年多的兵,我可花了三四十萬啦,還跟以前一樣?你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許三多被二和的三四十萬嚇著了:那麼多啊? 許二和隱隱有些得色,他說那可不?教你個乖,花得多才掙得多。二和仍然還是喜歡這個弟弟的,伸手去拿許三多背上的包。 許三多躲著,他說我拿得動。 你有多大勁我還不知道?二哥的不屑就是二哥的溫情,這許三多也知道,就手把包卸了下來。許二和讓他那包帶得整個身子都往下一墜,差點沒閃了腰。 你這裡頭裝的都什麼玩意? 許三多說:都說北方的蘋果好,我裝了一簍給爸媽嚐嚐。 許二和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說你跑了幾千里地背一簍蘋果回來?你咋不背個五十公斤東北大米回來呢? 許三多有些高興了,他說我想過,都說東北大米好,可我吃了幾年還是覺得家裡種出來的好。二和更來氣了,他說,我是說……我簡單地說行不行,你有病啊?許三多總算明白了哥哥說的是什麼,他說那我總得給爸媽帶點什麼呀,沒啥錢就買了蘋果。許二和也有了些後悔,他說我知道,有個心意就行了,我是說你不用帶那麼多。 許三多親暱地衝二哥樂了:沒多沉,我正好鍛煉身體。 讓二和意外的是許三多那種行事時絲毫不為外物打動的神情。 他說你小子跟以前不一樣呢,說不出來,著實不一樣。 許三多說沒啥不一樣的,長大了幾歲而已。 那就好,不像你二哥,只能說長老了幾歲而已。 許三多突然想起爸爸來了,他說二哥,爹到底是怎麼回事? 許二和的臉色頓時就沉了下來,也不說話,叼著煙往前走著。 村里隔幾戶便有兩三層的樓房崛起,這使這村落不再像個村落而有點像個小鎮了。許三多的軍裝和許二和的傲慢,都使同村人好奇而不搭話,只遠遠地看著。 許二和邊走,邊煩燥地撣著煙灰,他說是老大給你打的電話,我的意思是根本甭告訴你,你是不是好好當兵跟我沒關係,我是說你回來根本沒用。二和看著許三多的表情,接著說:估計老大啥也沒跟你說清楚,他那笨嘴跟十年前一個笨樣。 許三多搖搖頭:那倒不是,不是我接的電話。 說不說清都不打緊,不管事。咱們欠人家錢,那就得還人家錢。二和瞧瞧許三多的背包:不是蘋果,就是這個道理。 二哥,我還是沒聽明白。 我這麼告訴你行嗎?這事賴我,我想讓爸掙點錢,介紹他個合夥人,收咱家鄉這些個山貨。沒曾想那王八蛋靠不住,跟爸簽了約,一卷啟動資金,跑沒影了。我再見他非活剮了他不行。 許三多思量著:那也輪不到咱爸進去呀? 爸糊塗,我一瞧那合同擬的,他不知咋整的是個承擔人。沒掙過錢的人就這樣,一看能掙點錢啥也不顧,到了把自己裝進去。 許三多猶豫著看二和一眼。許二和很豪爽:我回來就為了了這事。法庭判的,還人十二萬資金,或者是牢裡蹲一年,都知道這事怨不得他這老農民,判得挺輕。 許三多頓時輕鬆了,他說這就好了,這就好辦了。 許二和卻莫名其妙了,他說好辦什麼? 不是咱還人錢就行了嗎?二哥你不是有錢嗎? 頓時許二和有些郝然了,他說我沒錢。 這幾年你不都花了三四十萬了嗎? 那是花的,花出去的你咋還算自己的錢呢?二哥今年不景氣,十二萬就是拿不出來,做生意就是這樣。二和看看許三多:信不信由你。 許三多一時有些茫然。許二和則有些窮途末路的悲傷。許三多低聲道:我信。 我想替爸在裡邊蹲著,爸不讓,爸說你在外邊還能想想辦法,你比我能掙,二和苦笑著:就是爸讓法院也不讓。我想藉錢,可人都是拿個幾百萬做生意不難,借個一萬都掏他心窩子。我現在天天打聽騙咱爸那王八蛋的住址,找著了就揣把刀過去他害咱爸,我陪他玩。 許三多愣了一會:說句實話,二哥你那到底有多少錢? ……三兩千吧。 許三多不信:三兩千? 三兩千就是兩三千!二哥事做砸了,這是最後搏一把!發財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打天下就是這樣,你二哥認打認挨! 家中暮色很重,許一樂除了多一些老態,他仍是幾年前那副略顯愚鈍的樣子。 許三多滿腦想的都是父親的事情,他說怎麼辦呢?二和說沒什麼怎麼辦。爸的心思是蹲一年就蹲一年,十二萬你掐斷了他脖子也不吐出來。我的心思是天塌下來全家頂著,不就是兩臭錢嗎?無論如何我想得出辦法。許三多問有什麼辦法?二和說這不正在想嗎? 二和真的是一臉的困獸。 許一樂拿起二和放在桌上的煙,說:我出去遛會。 許二和橫了他一眼:這不跟三弟正琢磨嗎?你走什麼? 你們琢磨唄。這事我沒輒。許一樂也真說得出做得到,往門口便走,瞧二和神色是終於停了下來,便蹲在房門口抽煙。許二和火了:瞧瞧你這德行!三兄弟就你在家陪著爸,生把個爸陪到蹲大牢!你還一句你沒輒就完了事!許一樂不慍不火,就那一句我是沒輒。你有錢有辦法,你有輒。就算咱仨一人湊四萬我也沒那錢……許二和氣得跳將起來,那架勢是要出去追打,他說老三當了五年兵你好意思讓他掏四萬?你蓋房子娶媳婦你敢說你沒四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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