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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十六章歸宿(3)

士兵 兰晓龙 10478 2018-03-18
許三多架住二和說二哥,跟大哥好好說話。 許二和不依不饒,他說我根本用不著他掏錢!我就是聽那話就想揍他! 許三多連跟一樂使著眼色,一樂終於有些懼意,站起身走了。 夜幕低垂下來了,許二和和許三多兩人坐在小院的桌椅邊,還是沒找得合適的辦法。許二和還是滿嘴的罵,他說靠,老爸這破事,老大那破家,就那兩臭錢,媽的。末了,許三多就勸他二哥,你過得該說是比我好,咋倒恨這個恨那個的?二和又是靠的一聲,他說你小子懂屁事!但二和看看許三多,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又說:你大概是懂點事了吧?倒是我現在說不清怎麼回事了。 許三多樂了,他說你瞧爸把這家裡拾掇的,我到現在還不習慣這就是咱們家呢。 許二和也打量著自家新起的小院,他說你知道這呆老頭子,一樂是搬出去了。他蓋了東廂房就湊西廂房,東邊是我的,西邊是你娶媳婦生孩子的,連家具都辦齊了,錢花個乾乾淨淨,好像咱們誰還會回來住似的……

許二和忽然說得嗓子有些發澀,想笑,卻再也笑不出來,哽在那裡。 同樣的情緒也在許三多心頭瀰漫著,他說二哥,你肯定不會再回來了麼? 不了。二和說難道你還會回來不成?聽說你在軍隊上乾挺不錯的。 那也挺想家……想原來那老房子。許三多說。 許二和愣了一會說我也想。原來挺順那會,瞧爸樂得合不攏嘴,我就不知道他美甚麼,這家裡除了少兩兒子又多出個什麼? 許三多瞧著西廂房說,因為他覺得我們會回來的。他想起這個就樂。 許二和看看他又轉過頭去:大概是吧。我現在可看透了,錢是個糟心玩意,咱們家原來好好的,現在……瞧你大哥連天塌下人全家頂著這話我都說不出來了。 二和沮喪的不知如何是好,許三多不由拍了拍他的肩:……別這麼說,他是咱們大哥。

許二和由不得又看了看許三多:老三,你這趟回來我覺得是長大了,你要沒回來我現在大概就又在喝悶酒了,跟誰也說不上話。我也不知道你經過啥事,大概你們軍隊上是真煉人。可我就想知道,你寬厚,你仁義,你有孝心,這有啥用?你拿這給我換回個十二萬來? 許三多苦笑著搖了搖頭。 許二和說得了得了,你知道你二哥,一個說了狠話就後悔的脾氣。 許三多的目光忽然在眼角掃過的房子上停住了,他說二哥,咱們家房子值多少? 許二和說你敢刨老頭子祖墳啊?我想過,老頭子跟我玩命。 許三多堅持著:那是爸給咱們蓋的,可現在出了事的是咱爸。 許二和終於看明白許三多的想法,不由瞪著許三多愣了。 第二天,許三多看父親去了。

二和沒有去,他跟許三多忙同樣一件事情:讓父親回家。 二和的焦燥是因為沒有孝順爸爸的機會,現在他終於找到這個機會了。 這是那種相對鬆疏的縣城拘留所。父親在警察的陪同下走到許三多的面前。父親散手散腳的,不光沒見得萎靡不振,反而是滿面紅光。這讓許三多有些意外。 滿面紅光的許百順一屁股在兒子對面坐下,要不是旁邊還有個警察,幾乎就要樂開了花,他說小子,你還捨得回來呀?他不知道許三多心裡難受,許三多只說了一聲爸,下邊的話就哽住了。 許百順說:聽說你現在又換地方啦?高級單位?到高級這班長就該算是個官了吧? 許三多說還是個兵,爸。 許百順說瞧你小子這點出息,趕緊回來算了。 許三多點點頭,看著父親那笑臉,又不知道怎麼說了。

許百順笑了,說難受啦?難受啥?你老子用不著你惦記,你老子上哪都能照顧自己,作息時間都按所裡時間,勤著點打掃,見制服勤問著點好,人不會跟你咋的又不是啥大罪。許百順對著警察問:是不是,祁同志? 警察繃著臉轉開,丟了一句話:這點時間不跟兒子說話,你跟我嘀咕啥? 許百順說對對對。你瞧人多好,別替我擔心啦。你要這麼想,這要還可是十二萬,這要坐呢,也就是一年。一年十二萬,你老子我在這蹲,等於一月省一萬,不,是一月賺一萬哪!這好事上哪兒找去? 許三多看著爸笑得如花綻放,真個是有些哭笑不得,他說爸,大哥二哥都惦記你,不能讓您在這呆著。許百順說惦記唄,你老子要在家,你們哪還會惦記呀?你回去告訴老大老二,大的可勁兒給我把孫子生出來,二的可勁兒掙錢,這事他們老子頂了,一年後出來了,你在部隊在家裡都準備好了,咱們全家和和美美聚一陣子。

許三多說爸,錢再還不上您就得轉正式監獄了,那時候錢還上您也出不來了。 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呢。你急啥?這錢不還,啥時候都不還。 許三多說我昨兒跟二哥合計了一晚上,把東西廂房賣了,拿錢還人,您出來。 許百順一聽急了,他說嗨,你腦子又進水了。房子多少年攢出來的?坐牢不就一年嗎?再說了,房子賣了咱家住哪?絕不能賣。 正房夠您跟媽住了,我跟二哥這幾年都回不來。 你跟二和就是不想回來,把房子禍禍了好又多個藉口。 不,我回來,當完這幾年兵我就回來。我不去別處。 那你住哪?許百順問。 許三多說我準能把自己住的地方掙出來。 許百順說閉嘴吧你,這房子有哪塊磚是你掙出來的?你敢賣老子的房,老子回了家跟你玩菜刀!

許三多看看爸,許百順也意識到這不是一個可以立刻駁斥的意見。 許三多反而全盤說出來了:說實話,爸,二哥今兒沒來,他跟人談房價去了。這事他拿手,賣了錢,這幾天就接您回家。 許百順這回是真的急了,一下站了起來:你敗家子呀?明明你老子一年就出來,你非得給我砸鍋賣鐵?許三多你砸誰家鍋?你老子許百順的! 一旁的警察呵斥道:4598,注意點。 許百順只好坐下,他說你現在立馬給我走,去給二和打電話,告他房子不許賣!快去! 許三多搖著頭。他不想去。許百順雙手叉腰再一次瓶子站了起來,他說這房子是我的! 許三多也激動了,他說賣得了多少錢,我一定還給您。 許百順說誰要你還?你拿什麼還? 許三多說:我現在是士官,我一月能省下六百塊,就算我一直是士官,一直是六百塊工資,這錢我十六年後就能還你。

許百順笑了:十六年?你給我天南地北地開玩笑?誰要你還了?你趕緊去給我把二和吆喝住了。許三多說我不去。許百順急了,他說算老子求你了,三的,那房子是給你和二和留的呀!許三多說我知道,爸這些年掙點錢全花在我和二哥身上了,所以我們都覺得,現在正好把它還給爸。許百順還是不讓,他說有本事你們拿別的還!這老子掙的!你老子愛在這呆著怎麼的了?你拿錢來我也不出去! 許三多說爸,咱們家光明磊落,咱們家不能欠別人的。 許百順說我欠!又不是你欠!你不是我家的!二和也不是! 許三多也急了,他說爸,您是我爸。我不能讓我爸在這,我要讓我爸回家。二哥急得整天暴青筋,因為您在這;二哥一想起以前胡花掉的錢就想扇自個,因為您不能回家。我不能讓您在這地方委屈,因為您是我爸,我現在覺得家都不像家,因為爸不在家。

許百順這一下愣了,愣到眼圈忽地就發紅了,他終於嘆了口氣說: 你……你還真給我長出息了。 我沒長什麼出息。爸,我現在就知道這幾年真是沒為您做什麼,到現在有了事也只好賣您給我們攢的房子。爸,我記著的,等我從部隊裡回來,我准給您把房子買回來,咱也不蓋別的,就把爸親手蓋的房子買回來,然後咱全家和和美美地在家里呆著。 許三多的話讓許百順搖了搖頭,就勢抹了把眼淚。 那以後怎麼辦? 許三多說我不知道以後怎麼辦。我就知道咱們家挺好,尤其是咱爸,凡事都為我們想著,這麼大個事都沒給我們看個苦臉。我還知道二哥發了毒誓,以後不瞎花錢也不說錢是驢日的貨,二哥要好好掙錢好好攢錢,說不定還娶了媳婦生個兒子,這是還爸沒了的房子。

這個承諾是許百順聽著順耳,他說真的假的呀? ……這事燒房子二和他都不答應的。 許三多說真的。爸,就因為這事二哥好好想了,他心裡有你。 許百順忙不迭地點著頭:那你呢,你呢,說給你老子聽聽。 許三多想了想,他說我還想當幾年兵,我的心願還沒了,不過,不管我做什麼,我永遠是爸的龜兒子。 許百順愣了一會,伸手一下一下捋許三多的頭髮,許三多溫順地低了頭,讓爸捋著。許百順出神地微笑著,從心裡說出了一句:龜兒子。他覺得說這句他心裡好受。 那一天,許三多他忽然明白自己有一個多好的爸爸。他忽然明白,自己有多對不住這個好爸爸,那是個讓人悔得拿腦袋撞牆的事。他那個本該哭卻笑得心花怒放的爸爸讓我明白了,原來每個當兵的都拖欠了家里人的那份情感,所以每個當兵的提起自己家來時都帶著些內疚。

見過父親出來,在街上,他晃過了一家修鞋的攤子,他看到上邊掛了一個牌子,上邊寫著“軍人免費”。他當時笑了笑。心想這年頭驚世駭俗的牌子真是飛滿了天了。 他看了一眼修鞋的攤主,他看到的只是一個背影。便走過去了。 然而,當他的快要走出街口的時候,他忽然站住了,他又想起了那個修鞋的攤主,他突然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一轉身,就往逛奔了回來。 這一回來,許三多看清楚了那個修鞋的攤主。 那攤主就是他的戰友伍六一。 伍六一沒有看到他。伍六一正牛皮哄哄地正跟那一股子兵味的顧客拌嘴,他說:說了軍人免費就是軍人免費,你當我打廣告呢?那我會在下邊註明掛羊頭賣狗肉的。那顧客說我現在退役了,我在哪不能省兩錢?當兵的憑什麼佔當兵的便宜? 伍六一偏和他叫板:那不叫便宜,多少錢買不著個樂意。知道不? 你哪個軍的?這麼牛皮?那顧客不服了。你哪個軍的?這叫一個死硬? 這時,許三多禁不住了,許三多大聲地喊道:他萬歲軍的。 許三多的聲音把伍六一嚇住了。 伍六一抬頭一看,看到了許三多,他臉上的笑容,頓時泛開了。 這就是你們死老A的軍裝嗎?伍六一神奇地問道。 許三多卻沒有回答,他說他:你不是說不離開部隊的嗎? 伍六一收拾起攤子,兩人就到飯館裡喝酒去了。 那一天,他們喝了很多酒。喝完了伍六一又自己去拿。 許三多說你就別老走動了!還喝我去。 伍六一隻是笑,他說走走好,你走的時候我還沒出院呢,你現在以為我剛出院呢?要不要我給你起個大飛腳看看?許三多知道這人說出來就做得到,忙說行了行了,你就坐下吧。 伍六一告訴許三多,要說修鞋就這個不好,天天得坐著,沒曾想我伍六一最後乾了份跟公務員差不多的差使。 許三多一直地審視著伍六一的那條腿,最後他問了。 他說你幹嘛這麼幹? 伍六一卻顧做不知,他說怎麼幹?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你也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幹。 兩人不約而同地去搶桌上的酒給對方倒上。 許三多低著頭,他說因為要強? 伍六一想了想,他說我沒覺得我多要強。 許三多默不做聲地拿杯碰了碰伍六一的杯了,然後一飲而盡。伍六一笑著端起杯子,說你小子一進老A,酒風大變哪?可許三多拿下了他的杯子,他說我不用你喝,我要你說。 伍六一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他說行,你小子現如今有些連長風範,跟他一般強橫。 許三多實話實說了,他說我從他那上車回家,我們都很掛念你,不知道你在弄什麼玄虛。 沒弄什麼玄虛,我相信我瘸著這腿兒也能上戰場,可你信我這腿子能跟你們站一個隊列嗎?伍六一很認真地望著許三多。許三多只好說:其實,那時候我就不信你會老老實實去幹什麼司務長。伍六一說所以我走了,臨走時一連長珍而重之給我掖上殘廢證,好像給我掖上個後半生質量的保證。到了這,安排我在縣機關做個保安,我一瞧也摸不上槍,自個又試試,以前使把勁能追上步戰車,現在不使勁還真讓兒童三輪甩後邊了。我去蹭那口飯幹嘛? 許三多想了想,點了點頭,太心裡總是有些難受。 伍六一笑了:你點頭,是換你也這麼幹? 這個問題讓許三多沉思了一下,他說那我會試試做保安,做不好再想別的。我點頭是我知道你的脾氣。伍六一便哈哈大笑起來,他說所以伍六一永遠比不上許三多呀。可許三多說不對,他說許三多是永遠追在伍六一後邊的。 兩人不卻都笑了起來。 但喝著喝著,許三多的心裡又暗暗地披爬上了一絲憂慮。 他說修鞋愉快嗎? 伍六一不以為意,他說談不上愉快不愉快吧,它是門生計。靠了這門生計,我能自己養活自己,不用把自尊心和在每天的飯裡一塊吞了,就是這樣。許三多,咱們這自尊心是在鋼七連練出來的,鋼七連沒了,這玩意可還顯得特別金貴。 許三多脫口就說:鋼七連還在。 伍六一愣了一下,說對對對,你還在,我也還在。很多事情是,只要你心裡有他就在。許三多,你這次來巧了,再幾天你就見不著我了。 許三多說你要去哪? 伍六一賣了一個神秘,他說我要去見一個你準也特別想見的人。 許三多想不起:誰呀? 伍六一想了想,便提醒道:你想想,誰帶你進的部隊,誰教你的當的兵,你忘了? 是班長? 伍六一笑了,將一張壓了膜的照片,拿出來放在許三多的面前。 他說:我珍藏在攤上,剛才捎出來了,我想你准定想看。 那是史今和一個年青的女人合影。 全家福?許三多從照片上好像看出了什麼。 得重新照啦。咱嫂子照這張的時候肚子裡已經懷了一個,現在出來了,是八斤一兩,我說班長你天天不慍不火的原來勁全攢這塊了?他說對了,就為趕八一這個有紀念意義的詞。 許三多看得不肯放手,他說你去看他? 才不,我們要合夥啦。他住在山下,那山聽說挺漂亮,現在人有錢了就花錢找咱們那種累,爬山,他剛開始做嚮導,做得八十里聞名了,乾脆做了教練,我打算去他那班繼續幹班副。 許三多光是想想就很開心,他看看照片,又看看伍六一塌實的笑臉,覺得真好。 伍六一說:我去找班長,掙不掙錢,不是最重要的,我就是還想過過去那日子……我打算這輩子就活在過去裡了,用現如今的話說,我這算不算是特失敗呢? 許三多很認真地搖搖頭:我只能說,我特羨慕你。我真想跟你一起去。 伍六一笑了,跟許三多碰了碰杯子一飲而盡,而後是長時間的沉默。 臨走的時候,伍六一把許三多曾給過他的兩千塊錢,強行地塞著還給了他。伍六一說你已經幫過我了,沒這錢就沒這鞋攤。伍六一說明年來吧,來看我和班長,以及我們大伙的侄子。讓許三多感動的是,伍六一給他的錢,用的還是部隊裡的那個舊信封。 許三多回來後,就動手搬家具了。他們把東西廂房的家具,搬進仍屬於自己家的正房。然後把父親親手蓋成的房子賣了出去。 父親從監獄出來那天,是許三多和許一樂兩人攙扶著出來的。 許二和租了一輛車,在外邊等著。 家,是顯得擁擠而凌亂了,到處都是搬過來的家具。 父親一坐下,許三多就給遞來了一個蘋果。許百順聽說是許三多背回來的,便細細地嚼著,想琢磨出這兒子背回來的蘋果到底有什麼不同。可嚼了一口又一口,最後他發現沒什麼不同,心裡只是知道,這蘋果是當兵的兒子買回來的。 三天后,許三多就回部隊去了。 許家的人都到公路上去送。 許三多回頭看看爸,許百順伸出了手,許三多會意地低下頭,那意思是讓爸摸摸他的頭。許百順卻忽然把手縮回了,改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他說得了得了,龜兒子穿著軍裝呢。許三多笑了,忽然跟父親狠狠地擁抱了一下。 許三多衝家裡其他幾個也揮揮手,說:我走了! 因為車已經來了。 許二和叫住許三多,他說老三。買回房子的錢,你不用操心,你當兵的能掙幾個錢? 許三多笑了,他說二哥,咱們一塊掙,好不好? 喝,你小子一個傻大兵敢跟我比掙錢?老子上半年就掙出十二萬……二和看著許三多笑著搖搖頭,他有些郝然。他只好改口說對對對,掙出來才算,你二哥又犯老毛病了。 許三多叮囑他,跟大哥好好的,爸說要和和美美過日子。 許二和半真半假地回頭衝許一樂瞪一眼,許一樂笑了笑,仍是很愚鈍的樣子。許二和便拍了拍弟弟的頭,他說你走吧。等房子買回來,你可得回來住。 許三多招了招手,就上車去了。 一家人看著車子把許三多慢慢地拉走了。 許三多剛回到A大隊的宿舍,袁朗和齊桓就帶了一幫人撲了進來。許三多這一走,就一個月了。他們都在等著他的回來。 第二天,袁朗讓許三多到他的辦公室裡去了一趟。 他問他:現在,你的心裡清淨了嗎?他說許三多,你心裡要不清淨的話,你沒法做任何事情,你知道嗎? 許三多點了點頭,他說非常清淨。 他說比以前更加清淨,隊長。 袁朗說那你能繼續執行任務嗎? 許三多告訴他,我回來就是為了執行任務的。 袁朗說,那你告訴我,你出去將近一個月了,得到的答案是什麼呢?許三多說報告隊長,和您臨走時告訴我的一樣,我是離不開部隊的。袁朗說那這趟不是浪費嗎?許三多說報告隊長,別人的忠告會留在腦子裡,只有自己找到的才能進到心裡。袁朗點了點頭,他為他感到滿意,他說你這個固執的傢伙,我不怕你不回來了,我怕的是你回來了也變了,變得不適合我這支部隊了。許三多說不會的隊長,我想對軍人來說,軍隊是他衡量世界的尺度。 袁朗說好,我都快要說不過你了。 最後一個問題,你臨走時我說你離不開軍隊,我還說過什麼,記得嗎? 報告隊長,您說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等我回來一起完成。我猜這不是戰鬥任務,咱們的戰鬥任務都是突發的,不可能提前一月通知;我猜您現在叫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袁朗於是認真了起來。 他說有個國際偵察兵競賽,叫生存與突擊你聽說過嗎? 許三多搖搖頭,他沒有聽說過。 這是自上個世紀冷戰結束之後,各軍事強國為加強軍事交流舉行的敵後滲透作戰比賽,說是為了友誼,可你知道,所謂友誼是建立在較量基礎上的。這個競賽因為選定的地理環境惡劣,比賽條件嚴苛而立刻獲得了非人道的名聲,可這非人道正好是最殘酷的敵後作戰需要的,所以每屆的參賽隊都是趨之若鶩,每屆也有許多參賽隊因不人道而退出比賽。 許三多在心中想像著:到底是怎麼個不人道了? 允許因為環境惡劣而造成的真實死亡,允許因流彈擊中而造成的真實死亡,我這麼說你有個概念了吧?賽場選擇在直徑三百多公里的原始叢林,要求在八十七小時內完成奔襲途中的二十多個課目,假想敵的兵力、規模和部署是完全按照應付局部特種戰爭配置的,再要多的話這些資料你可以拿去看看。 許三多的眼睛裡已經開始發出了光來了,他說您希望我參加嗎? 我希望你看了這些資料後再回答。我們的國家從未用傾國之力對付這場世界級的比賽,每次參賽都是由各軍區輪換選出對手參加,每次參賽也都有相當不錯的成績。這次是輪到我們軍區,參照以前的成績,倒讓我覺得威脅。 許三多重複了威脅二字,他有點不解除。 各軍區以前打出的成績都不錯,甚至比我們現有紀錄好。許三多,我相信中國有最好的步兵,這可不光說咱們軍區。 許三多知道了,他立即立正請命:我希望參加。 袁朗笑了,他說你不看資料了? 許三多說我肯定看,但條件合格的話,我肯定參加。我就想問隊長一句,同隊的還有誰? 我們選拔兩個參賽隊,一隊四人,我這隊是你,吳哲,那小子各種外語說得比母語還好,準用得上。 許三多有些意外,他說沒有齊桓嗎? 袁朗也在衡量,最後,他說沒有。他經驗豐富,可絕沒有你那種耐力。 還有一個人是誰?許三多問。 還沒有人選。最後一個名額我想留給跟你一樣來自步兵團的普通步兵,說到單兵能力他們好多人不比老A差。袁朗把那堆資料向許三多推了過去:各團隊推薦的人選後天到達,我會進行再淘汰,然後是幾個月的特訓。 說到特訓袁朗笑了,他望著許三多,說:對你來說主要是外語的特訓,我希望這幾個月你的外語至少達到六級。 許三多敬了個禮,莊重地把那堆資料拿了過去。 許三多拿回屋裡的那些資料,是歷屆比賽中的一些記錄。 躺在下舖的齊桓卻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他一些景點的事,他說我讓你看那麼多的景點,你真就去了一個?許三多說對,就去了天安門。齊桓說就是那個我愛北京天安門的天安門?老天爺,你去那兒乾什麼?許三多說:我去看升旗。 齊桓忽然就激動了,他說那我我要通報全隊表揚你!你看見什麼? 許三多說看見了升旗。 齊桓說還有,還有你想起了什麼? 許三多說:想起我得回老部隊看看。 齊桓真真的激動了,他說我一定一定要通報全隊表揚你! 齊桓突然站了起來,他看到了床上的許三多在看什麼。他的臉上迅速掃過了一絲不豫,他說三兒,不該問的不要問,不該說的不要說,……可我知道你在看什麼,這不算違反守則。 許三多猶豫了一下,他遲疑著該不該告訴他。 但齊桓自己說了,他說是生存與突擊競賽的資料,這是我先說出來的,這就不是套情報了。齊桓素來是個磊落之人。 許三多說是的,齊桓。 齊桓說,我算計著日子也該到了,我還知道這次輪到咱們軍區。許三多,我等這個比賽已經幾年了,你知道嗎?它算是咱們步兵榮譽的頂峰了,這比賽要是拿了名次,你就是全世界排了頭幾號的步兵。 許三多想了想,說:這些資料……你要看嗎? 齊桓說,我想看,可我不看。 許三多從上鋪看著齊桓那個有些抑鬱的眼神,他很過意不去,他說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齊桓反而笑了:我也在算,如果沒通知到我的話,還能通知到誰。我想得有你,果然有,我想還有吳哲,誰讓那小子有語言天分。我想剩下那個是我吧?現在看起來不是我。 許三多愣了一會,摸出一個從家鄉帶來的桔子遞下去。 齊桓笑著接了:我謝謝你。許三多,我想過,我戰鬥經驗比你豐富,可你的耐力是沒人能比的,不光是體力上的,也是意誌上的,這場比賽是你的天下,錯不了。齊桓笑著看著手上的那個桔子:現實有時候好像蠻殘酷,可你如果笑著接受了,現實其實也蠻多溫情。 許三多長吁了口氣說:謝謝你,齊桓。 齊桓幹乾脆脆地說:跟你說這些話,一是不想你那麼遮遮掩掩看壞了眼睛,一是實在忍不住想給你打個氣做全世界最好的步兵,許三多。 許三多看著齊桓把自己的燈滅了,把自己遮在一片黑暗中。 凌晨,許三多像往常一樣,又與別的老A一樣,出現在了靶場上了。 各步兵團推薦的參賽選手,已經到了。袁朗所說的新一輪的選拔,又開始了。 有效射程上的靶子轉眼間,就被士兵們收拾掉了,眨眼間,靶場上的槍聲就漸漸地稀落下來。然而,人們很快發現,還有一個槍聲仍在響著,而且全部是單發的,射擊者似乎是極其吝嗇自己的子彈。 這是個目視距離極差的黎明,剩下的靶子幾乎在靶場的另一端,那位伏在散兵坑里不可見的射擊者,根本聽不出瞄準的間歇,那邊的靶子卻一個一個倒下。 停了射擊的那些選手在面面相覷,只有特種兵們在暗中竊竊私語。 最先好奇的是齊桓,他說這誰呀?早超出有效射程了。 吳哲用手測了一下距:違反生物規律。此條件下人類目視距離為三百米,他已經打到五百米開外。 齊桓突然轉頭去看見許三多的表情,他說三兒,這射手你認識? 晨色下的許三多,神情早已有了些異樣,而且有些激動。 他說我只認識一個人是這樣用槍的。 這時袁朗從那邊過來了,他怒氣沖衝的,他的身後,一個軍官在窮追不捨地解釋著什麼。但袁朗不想再聽,他說我不管你是行文錯誤還是根本就沒過腦子,淘汰過一次的人,你又送回來做什麼?你認為我有很多空閒時間嗎? 許三多一听就知道了,他為此精神緊張起來。 那軍官還在解釋著:他是我們集團軍力荐的,他是馳名塞外的槍王!袁朗不聽,他說我要的是能和他的集體抱團的兵,我要的是個四位一體的小小的兵團! 袁朗說著走遠了。 許三多靜靜地站在那裡,他在尋找著伍六一的聲音,終於,槍聲停下來了,那名射手從坑里站了起。 那就是成才。 許三多沒有做聲,他悄悄地就躍進散兵坑里,匍伏著朝成才靠近。 成才才孤零零地調整著自己的步槍。 許三多低聲喊道:成才!成才! 成才愣了一下,回頭看一眼,起身便走。 許三多想留住他:你別走。我有些資料,對你可能有用…… 成才沒有回頭,他加緊步子走向靶場中央。 許三多愣愣地看著成才遠去的背影,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許三多決定為成才找袁朗談談。 他敲門的時候,袁朗正在對著桌上的選手名冊發楞,上邊的大部分名字已經打上了叉。讓他發楞的是成才那個名字和後邊的連串項目成績,明顯高出儕輩。 許三多一個敬禮之後,將一摞靶紙放在了他的桌上。 袁朗有點莫名其妙,他說這是什麼?匯報你今天的射擊成績? 許三多說報告隊長,這是成才的射擊成績。 袁朗忽然就生氣了,他說許三多,你這算是什麼?你的職權範圍內包括選拔賽手這件事嗎?許三多說沒有。許三多說:可我現在不是軍人,我為我的朋友說話。袁朗於是掃了許三多一眼,他說軍人是你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嗎? 這話把許三多噎住了。 你現在可以走了,袁朗說:你的越級行為我會酌情處理的。 可許三多不動,他說:可是軍人都有戰友,您可以說您的級別和職權,我要為我的戰友說話。袁朗頓時就更加生氣了。他說我會記下這一條,某月某日,士官許三多試圖干涉指揮官決策。許三多不怕,他說您還可以記下這一條,某月某日,士官許三多明知故犯,試圖與選手接觸未遂。他明知選手禁止與基地人員接觸,卻試圖向選手透露比賽信息,該選手因為不願意佔這種小便宜而掉頭走開。 我會給你記過一次,許三多,你喪失原則,讓我失望。袁朗吼叫道。 許三多微微鎮靜了一下,說了聲謝謝隊長。然後準備出門。袁朗也忽然地平靜了下來,他說你等一下。你先說出你要說的話再走。 許三多說:我覺得現在跟您說什麼都會起反作用。 袁朗卻來勁了,他說你現在連說話的勇氣也沒了嗎?許三多說報告隊長,我擅自去打聽過選手成才的成績,我知道他在各個項目上都名列前茅,甚至超過我在最佳狀態的成績,我也知道這沒什麼用,您對他沒有信心。 袁朗嘆了口氣,他說你又違規了許三多,你的服役紀錄非常清白,可我現在一次要給你記上三條。許三多卻像沒有聽見一般,他說我本來想告訴您,他是怎麼練出來的,可後來我想沒用,您入伍的時候我們連木頭槍都沒玩過,您當然知道怎樣才能練出這樣的成績來。 袁朗肯定地點頭:我當然知道。 所以我給您拿來了這些靶紙,成才的射擊成績。 你是認為我沒見過靶紙還是不知道成才的射擊成績? 許三多看他一眼,將那些靶紙在桌面上攤開,那些靶紙幾乎被洞穿在同一位置。 許三多說:用自動步槍,精確得像在用狙擊步槍,這就不說了。隊長您覺出什麼了嗎? 袁朗笑了:莫不是你小子把靶紙摞在一塊,然後一槍打出了這麼些洞?許三多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說:所有的靶子基本都在同一位置命中,我想問您這樣的射擊要多穩的手?這麼穩的手要多穩的心? 袁朗卻故意輕鬆地笑了笑:你來跟我說玄的? 不是的,隊長。我知道您擔心成才的不穩重,可您摘了您的有色眼鏡吧,他這趟再來可不是為了什麼活得更好,要當最牛氣的兵,到哪都能當最牛氣的兵他不是非得來咱們這,他來是為了圓自己的夢想。您要專業的軍人,專業不就是一顆穩重的心嗎?都擺在這靶紙上了。您要一個四位一體的兵團,我是不是這兵團的四分之一?如果我的戰友連公平的競爭都沒有就被淘汰,我終生遺憾。 袁朗想了一會許三多的話,他知道許三多說的有道理,可他還是說:我仍然會給你記下那三條,甚至考慮到了國外也讓你做預備隊。 來的選手已經淘汰得只剩下四五個了,他們矗立在操場上。但裡邊有成才。 長官袁朗在隊列前踱步著,忽然回頭盯在成才的臉上: 成才,你身負重傷,彈盡糧絕,後有追兵,前有堵截,你還剩什麼? 報告隊長,惟有意志。成才早把這融在了血脈裡。 你被淘汰了,回到你的草原上,你只有那桿沒有子彈的槍,你還剩什麼? 成才愣了一下,看著袁朗那狡黠的眼神,立刻明白他已經與某人交談過了。 報告隊長,惟有意志。 你有意志嗎?袁朗以遲疑的口吻問道。 報告隊長,意志就是不放棄,只有放棄過的人才知道什麼叫放棄。我放棄過一次……我夠了。 袁朗的眼睛眯縫著,幾乎讓人看不見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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