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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二章孤獨之後(1)

士兵 兰晓龙 9019 2018-03-18
人這輩子好像一定會碰上這種時候:沒人關心,沒人搭理,一天天地下來,有些渾渾噩噩,剛開始還想想事,到後來依稀堵在心口的一塊東西變得越來越著實,別的東西被時間磨去棱角,它倒被時間磨出棱角,到最後你終於放棄計劃,不再去度量時間,只記得那種骨哽於喉的存在。 堵著的那塊東西叫孤獨或者是自我,這麼說不夠科學,可我覺得這兩個詞同義,至少沒有自我的人不會覺得孤獨。可誰都有個自我,即使木訥如我也有個自我,而且好像我還蠻自我的,因為我孤獨的時間比較多,至少看上去落落寡和的時候居多。 軍隊把這叫內向。 我的概念是沒有概念,除了幾個主要的人生定義外也沒什麼定義,事情可能走向任何方向,但最可能是走向你使勁的方向。

所以那段倒霉的時間別人會叫作落拓或者潦倒,我倒不太覺得,除開沒了方向,我基本還是正常的步子踏著步。 跟六連搭伙吃飯,每兩天去團部某幹事那里報一次到。我現在歸團部管理了,但團部又並不存在,說實話我是隨著七連家當打成了包袱的某個部分,這就是所謂的看管營房。 說起來跟在草原上看守輸油管道有點像,可遠比那難受,就算我是個從沒經歷輝煌的人,可至少也見識過了鋼七連的輝煌。 有句話叫曾經滄海難為水,說這話的人有點不知進退,可我那時候方向都沒了又哪來的進退? 那段時間除了一些例行公事,我沒跟人說過任何話。 我的辦法是竭力抓住還看得見的任何方向,班長和連長走的時候都說你看書,學文化,要上進。 好。

我就看書。 看書就是看書,不是個目的性太強的行為,一些不切實際的書反倒能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派上用場。 謝謝團裡的圖書館,我過得……至少不用數著時間。 還有就是別放棄你覺得對的規則,儘管那很累,有一天早晚不跑那五千米及其它,確實很舒服,而且也沒人管你,可最好別那麼想,有過拉練經驗的人都知道,中途休息時千萬別解下背包,除非你打算往下的路程如在地獄。 現在我每天做的反而不如那時候多了,有了時間也有了空間,好像也有了思考的自信,可是我發現…… 我們忙於思考人生意義的時候,往往淡漠了每一件小事的意義。 ★二級士官許三多 許三多依然是穿著沙背心,打著沙綁腿,天剛濛濛亮就跑起來了。 臉上,卻是一片空寂。

一群晨練的兵驚詫地看著許三多超過他們,而且身上是負了重的,這幾乎是犯了眾怒,於是操場上開始了一場無形的爭奪。許三多並沒意識到身後的追趕,他一邊跑,一邊在嘴裡喃喃地自語著: 我叫許三多,我是一個兵,是T師B團三營鋼七連一排三班的兵。我是許三多,我當了三年零兩個月的兵…… 這幾個月,許三多已經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了,好像不跟自己說點什麼,頭腦就不會清醒。 那群士兵們追著追著,怎麼也追不上,最後便不再追了。 你們不追是你們的,許三多自己還在不停地跑著,嘴裡也一直不停地喃喃自語: ……我是鋼七連的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個兵,我是鋼七連的最後一個兵,不,鋼七連有五千人,我是留在鋼七連的最後一個兵……說著說著,腳步慢慢地就慢了下來。

終於有人從他身邊超過,而且也是負重的。那是伍六一。他說許三多,你在說什麼呢?許三多看了看,說你是伍六一?伍六一說你又犯什麼愣了?是真的在犯愣,許三多似乎又回到了剛進鋼七連反應呆滯的時候。伍六一說跑啊!許三多!說著自己加速起來。許三多好像被人喊醒了似的,一使勁,就追了上去了。 兩人在跑道上亡命似的。 許三多終於先伍六一一步,跑完了最後一圈,他從衝刺中猛然停了下來,在操場邊坐下。伍六一沒有坐下,他在旁邊跳躍著,繼續活動著筋骨。 起來起來!腿抽筋我可不會背你回去!他不讓突然間坐下。 許三多無動於衷,汗水濕透了軍裝,他無精打采地低垂著頭。伍六一突然覺得不對,他蹲下來,揭開許三多的軍帽,他發現帽簷下許三多,眼神極其茫然。

你怎麼啦?許三多? 我在留守。你們都不來看我。 誰樂意回七連去傷心啊? ……你怎麼不來看我們? 哪個連都不喜歡兄弟連的兵,亂竄門子的,全團有幾千人,我等於是一個人。 伍六一忽然明白,他說這兩個月你都是一個人過的? 許三多說我去六連吃飯,吃完飯就回宿舍。兩個月我跟人說不到十句話。 許三多突然臉色慘白地捂著腳。伍六一一慌,說你怎麼啦?你抽筋了? 許三多的腳果然在抽筋,而且抽得極其厲害,伍六一一言不發地把他揪了起來,在操場邊走動著,邊走邊罵著:你這個蠢貨!許三多自己也沮喪之極,他說我怕我頂不住了,六一,我真怕我頂不住了。轉志願兵的申請發下來,我連填都不敢填,那還得熬兩年呢。日子好長啊,六一,我剛熬過去兩個月。伍六一說你原來那點出息勁呢?被人打包走啦?

那時候有你們啊!班長跟你,你們什麼都教過了,你們沒教我一個人啊!鋼七連,鋼七連,天天喊著同生共死的,一下子,都沒了,我一個人,我沒想到是這樣的!我天天都聽到你們在屋裡說話,你在床上翻身,我一睜眼,就我一個人。 瞧你,就這點出息勁。 許三多說我想家了,我給我爸寫信,說我想家了,想得要命。我爸說他來接我,我沒敢回信,六一,我還是捨不得走。伍六一於是放開了他,同時推了他一把,然後看著許三多一瘸一拐地在地上活動。他想家就滾蛋,滾家呆去! 我想,我也捨不得這。 ……你爸啥時候來? 後天。我怎麼辦? 伍六一沒有回答,而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眨眼就到了許三多害怕的那個日子。 許三多怕有電話過來,乾脆,他把電話線拔了下來,可想了想又猶豫地插上了。走廊上終於響起了腳步聲,他覺得那腳步像是踩到他的心上。

有人霍然一下推開了他的房門。 是伍六一。 許三多這才鬆了口氣。 伍六一一步衝到許三多的面前,他說就知道你躲在這,守著電話,等著你爸,屁都不敢放一個。全團人都說你有多大出息,就我知道,你那腸子早打結啦,屁大個事都得漚死! 有人罵兩句,許三多反而覺得舒服。伍六一說你爸還沒到,你在等營門電話呀?許三多嗯哪了一聲。接站都不敢接?伍六一接著罵:還拔了電話線,把話筒撩一邊?許三多嘻嘻地發笑,說是剛接上的。然後,他告訴伍六一: 我爸要不來就好了。 伍六一一听就氣了。他說許三多,碰上點事你就跟罪人一樣,就等著別人來判!你到底是想走想留?我先把話告訴你,走,你這三年當個回憶,美好不美好你自個尋思。留,你興許接著在這空屋裡漚兩年。你要哪個?

許三多想了半天,想不明白,他說我不知道……不,我不想走,可來不及啦。伍六一說:你要么告你爸,你不走,要么把轉志願兵的報告撕啦!主意你得自個拿!可他告訴伍六一,你不知道我爸這人,我沒告他七連解散,他要來了一看,原來是個光桿連隊,我就不走也得走了。伍六一覺得也是。可他說,你不會跟他擰嗎?許三多說我擰不過他。 電話鈴終於響了。 許三多猶豫著不敢接。 伍六一瞪了一眼,抓起了電話。 是許三多的爸爸來了。伍六一放下電話就再一次地吩咐他:你鬆口氣吧,你可以把決定留給你老爸做了。許三多還是沒有想好,他說他准說讓我走。伍六一說你想走不想走自個不知道啊?走,我陪你去吧! 伍六一揪著許三多,出去接他爸爸。

許三多站在團大門口,看著空空的路面發楞,他回頭看了看哨兵,也不問,但他發現哨兵的臉上露出了一種笑意。許三多發現了什麼,身子一閃,閃過了背後飛來的一腳。那一腳是想踢在他屁股上的,不想踢空了,差點倒在地上,許三多知道那是他爸,他動作快,又一閃,就把爸爸接到了懷裡。 許百順有點不服:你就這麼孝順啊?沒見面先閃我一下子? 許三多一邊扶,一邊滿嘴地叫爸! 許百順沒理他,說躲得很熟嘛,部隊上常有人踢你啊? 許三多說沒有。 許三多直接把父親接到了酒館裡。然而,讓許百順感到稀奇的,卻是那些從門前隆隆經過的砲車們,他不時地從椅子提起屁股。 他問:那些傢伙就是你們的戰車? 許三多說那是砲營的,自行榴彈砲。

許百順沒聽懂,說挺貴的吧?伍六一說:頂百十台拖拉機吧。 那又不給你們。許百順看了一眼伍六一,對許三多問道:你說做了啥代理班長,這是你的兵嗎?許三多說他是伍六一,是咱們上榕樹的老鄉。 伍六一說我是機步一連三班的班長。許百順撓撓頭,他搞不懂這關係也不想搞懂,他只好轉移話題,說咋不吃菜?許三多說多了吃不了。許百順說怎麼著?怕你老子我付不起錢啊?他把服務員剛拿過來的一瓶酒搶過來,卻怎麼也擰不開。伍六一接了過去,兩隻手指一搓就搓開了,他給許百順滿滿地倒上了一杯。 許百順要給兒子倒酒時,許三多回絕說,部隊上不讓喝白酒,他說我們會餐都喝啤酒。 許百順不聽這些,他說部隊上是你老子,還是我是你老子?伍六一便拍拍許三多,給他使了個眼色,讓許三多用不著這麼死心眼。 給許三多倒完酒,許百順就開始摸許三多的肥瘦,他想在部隊裡有的是吃的,他覺得許三多應該是一身的肥肉,可他發現沒肥多少嘛。但許三多告訴他,自己結實了。 許百順還是瞅著他的許三多沒有什麼變化。他說:怎麼都說當了兵就長出息,我瞧是老皇曆了。你還是大錘子砸不出個屁來嘛,也是,當兵能長啥出息?許三多告訴他:見得比以前多了。許百順就瞪起眼睛來,他說能有我多嗎?我去過廣州深圳,進過世界公園,那都照了相。我還坐了摩天輪,喝了四十塊一杯的洋酒!回來時是機票不打折,要不我空中公共車都坐過了! 伍六一使勁繃住了笑臉。 是沒您多。許三多願意順從他。於是老頭的話就來了,他說所以啊,兒子,你這跟我一說想家,我那邊主意立馬就定了!役期也滿了是不是? 滿了,可是…… 我知道,就是個手續,你老子等你,手續辦了,咱退伍了。先不回家,帶你去長趟見識! 我不要。 你就惦記著省錢。我告訴你,你大哥跟我學,省錢,現今還屁股朝天種水稻;你走我指的道,怎麼,現在也沒兩錢吧? 許三多連忙掏出準備好的錢遞給父親,他說我攢了兩千塊錢,我現在就給您!他父親說兩千?花了花了。我就跟你說你這二哥,人模狗不樣的,他闖世界了,他發了,他回來跟我說,這錢是省出來的嗎?它是掙出來的呀!可不唄,什麼理也講不過錢包裡揣的理啊,我跟他乾了…… 許三多說爸,這您信裡講過了。老頭沒講夠。他說講有啥用?你笨不是嗎?要你學!你回家看看咱家去,五間,紅磚青瓦,一年就起來!你跟我回去,給你談媳婦,也是紅磚青瓦,再來五間!許三多的臉騰地就紅了,他說爸,說這事還早。老頭說還早?你大哥娶媳婦晚,男根也耗沒了,連個崽子都造不出來!你二哥乾脆不娶,擺明了要絕許家的後。就指著你啦,部隊上的精壯童男,就剩陽氣啦,三個崽子都有戲!伍六一急忙幫許三多打岔,他說老伯,這計劃生育你可不能再生三個啦!老頭一點不怕,說罰呀!老子有錢。 許三多只好咬咬牙,說爸,我想轉志願兵。 老頭好像聽不懂,他問啥志願兵? 許三多說:就是士官。 許百順猶豫了一下,表示懷疑,他說你能當官啦? 許三多說士官,還是個兵,延長服役期,就是更專業的士兵。 老頭子接受不了,他說延長延長?你腦子進水啊!許三多想極力地說服父親,他說我每月都有工資的,我每月都寄給你。許百順氣上來了,他猛地給了許三多一下,瞪著眼:還說? !你二哥趁錢,我整不過他,我還整不過你?許三多還想說,老頭的手又舉了起來,吼道: 找打呀! 許三多只好住嘴,一邊的伍六一,也只剩了無可奈何地嘆氣。 許百順出了酒館就照旁邊公廁扎。伍六乘機問了一下許三多,說你爸從小這麼對你啊?許三多點點頭,嘴裡沒有回答。那你到底什麼打算啊?伍六一問。許三多說本來還真有點想家的,他這一來,我根本就不樂意回去了。那你得說啊!伍六一都替許三多急了。 許三多說你又不是沒見,我沒說他就打。 伍六一說你怕痛嗎?他打得你很痛嗎?許三多說哪能怕痛?咱們哪天練得不比這苦呀,他打著剛解癢。可是……可是六一,這真怪了,我明知道我這麼一下他就得折個跟斗,可他一伸手我就毛了…… 伍六一說你好大出息?一招制敵沖你爸使?許三多說我沒有啊!我擋都沒擋,我知道一擋他手痛!伍六一說:一直就覺得你是個孬種,今天才知道你為啥這麼孬。你要不生氣我就這麼說,你大概是從小讓你爸打怕了,你爸就是你的個魔障! 那……那也不能怪他,是我自個不長出息。 許三多,班長可是也走了,七連可也散了,你就得靠自個了,你還能這麼孬嗎? 可……那我怎麼辦? 就問你一句話,你真想留在部隊? 想。許三多的話還真的很堅決。這一點伍六一看看出來了,他問他為什麼?許三多沉默了一會,說:這個事情,你我之間還要問為什麼嗎?伍六一替他點了點頭,忽然說道:你等著我。然後走開了。許百順追上來正好看見,問道: 你哥們咋就走了?咋這麼不懂個人情世故的? 許三多指著伍六一的背影說,他是我戰友…… 話沒完,許百順對著他後腦勺又扣了一下子。 你老子還說錯了呢!帶我去,我倒看什麼了不起的部隊,讓你王八吃了秤砣子! 這一說,許三多還不知道帶父親怎麼走了,也只好往宿舍裡走。 營房空空蕩蕩的,寂靜得嚇人。 許百順一路走一路好奇地四處張望,說你這連隊咋連個人動靜也沒有啊?許三多不知如何回答,想想只好橫了心,他說爸,我們連現在狀況是不太好,可他有五十三年光榮的歷史…… 許百順說少來。他要不放你走,一百五十三年我也跟他急! 許三多說不是他不放我走,是我自己想留。 許百順說:老許家的事情什麼由得你拿主意了?直進宿舍時,他又是一愣,說咋就能靜成這樣呢? 許三多只好再一次咬牙了,他說爸,有件事情我一直沒跟您說…… 許三多話沒說完,宿舍裡猛地響起整齊而熱烈的掌聲。 許百順被嚇著了。 許三多也被嚇著了,嚇得簡直瞠目結舌。 但凡還在這個團的原鋼七連的士兵,全都在過道兩側站著,他們一個個軍裝筆挺,好像已經站了多久了。已經空寂了幾個月的鋼七連宿舍,頓然又聚起了至少兩個班的人。 毫無疑問,這是伍六一安排的。 伍六一猛喊一聲口令:立正!稍息!敬禮! 眾人齊刷刷地給了許百順一個軍禮。 熱烈歡迎許三多的父親來我連參觀指導!眾人吼道。 吼完,眾又給許三多齊刷刷一個軍禮:班長好! 許三多雖然一直愣著,可許百順卻樂了,他推開許三多,充滿興致地打量著眼前這幾十號人,嘴裡說:啥叫許三多的父親呀?老子還跟著兒子走了不成? 伍六一馬上糾正道:熱烈歡迎許老伯來我連探親! 許百順得意了,他給伍六一點點頭,首長似的瞄了瞄眼前的伍六一,說你小伙子們倒是有心啊。幾個人忙搶上去給他迎住,連攙帶扶地伺候著,這個說許老伯,這邊是我們士兵宿舍。那個說許老伯您瞧見我們連旗沒有?這旗還是打四八年傳下來的。 許百順能有不相信的嗎?他只剩了不住地點頭,噯喲噯喲,那可值老錢羅! 伍六一看見許三多還在發楞,猛地就給了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 還不趕緊開門去?全連的鑰匙都在你一人手裡! 你們……?許三多傻了。 伍六一說我們竄通好了,怎麼著吧? 許三多急忙開門去了。他的眼眶裡感覺著有種熱乎乎的東西在流。 幾十號兵前前後後地簇擁著,這對許百順來說,大概是一輩子都沒有過的事。他得意得不知如何是好。甘小寧說許老伯,剛才給您看的是生活片斷,咱現在去看軍事片斷!許百順說嗯,這個我愛看。伍六一便把許三多喊了過來:許三多,不過來陪你爸在那邊晃什麼?許三多一聽馬上跑了過來,服服帖帖過來在父親身邊陪著。 馬小帥拿著一個傻瓜相機,一邊走,一邊替老頭子照片。 老伯,回頭,對,笑一笑,說個驢字。 老人以為這樣好,便笑了笑,給馬小帥傻傻地說了一聲:驢。 為了讓老人滿意,伍六一一路地跑在前邊,一路地先掃清障礙。 下邊就是車場了。可看車兵看著這烏壓壓的一幫人,顯得有點為難。 他說班長,這不太好吧? 伍六一說有什麼不好?這種事班長來負責。 甘小寧說,我也是班長,我負責! 行行,班長您進,您這不也是為戰友嗎? 可許三多卻覺得這樣做不行,他跑過來對伍六一說:六一,你這不像話。可伍六一不理他,他推著他回去:你陪老爺子去,這邊沒你什麼事。甘小寧也上來拉了拉許三多,他說我的班長,不把最好的拿給老爺子看,你憑什麼留下來啊? 伍六一不等許三多再說什麼,就鑽進車庫,把一輛步戰車發動了起來。 這當然是許百順所高興的了。伍六一剛把車開出來,就把老人弄到了上邊。 老人戴著伍六一的帽子,披著馬小帥的衣服,山大王似地冒在砲塔上,扶著機槍,威風凜凜地跟著步戰車,前進著,旋轉著。 老爺子,看這邊。 馬小帥拿著照相機前後地張羅著。 驢。 老人早就擺熟了。 車下的兵們便都默契之極地鼓掌著,大聲地稱讚著,說許老伯真威風啊!伍六一說老伯,您坐過摩天輪,差點坐了空中客車,可這坐過步戰車的人還真不多呀!許百順說對對,我坐過摩天輪,也坐過步戰車,還摸過重機槍,回家我跟老大老二說去! 這可都是托您了老三的福啊!伍六一說。 許百順這才回頭瞅了一眼一直在艙裡給自己托屁股的許三多,心想:倒也是。 許三多,出來跟老伯合一張吧!伍六一看見機會成熟了,朝許三多喊道。許三多也覺得應該,就把托父親的事轉交身邊的一個兵,自己從艙口鑽了出來。許百順不知哪來的靈機一動,拼命地想把機槍口調過來,卻怎麼也調不致力。甘小寧急忙幫他打開插銷,許百順立刻把機槍掉過來,對住了剛鑽到身邊的許三多,喊道: 投降!投降!繳槍不殺! 許三多愣著,眾人都有些愕然。大家都看著許三多。許三多僵在了車頂上,他說爸,這動作我們這從來不興做的。老人說什麼動作?然後自己舉起了雙手:是這個?為什麼?許三多說穿軍裝的不投降,哪怕是對自個的爸爸。 對自個老爸都不行?你就這麼孝順啊? 父子兩個僵住了。 甘小寧扯了扯馬小帥,對許百順喊道:老伯,說驢,快!一、二、三……驢! 許百順果然就又“驢”了一聲,馬小帥忙胡亂地又給了他一張。 這一天的伍六一,真是少有的活躍,他讓許三多快鑽進駕駛艙裡,讓他父親享受享受他兒子開的車!許三多二話不說就鑽進了艙裡,然後在那塊幾十米的空地上,前進轉彎,駛過旁邊林立的砲車和戰車,看起來許三多的駕駛技術著實不錯。最樂的當然是許百順了,他簡直是樂不可支了,他說小王八羔子真會開車? 伍六一替許三多應著,說會開!開得好著呢! 甘小寧忙跟著說:都是在部隊裡學的,老伯。 伍六一說:他還會開這炮,打這重機槍…… 他還會修車,車內射擊是最難打的,可他車內能打點射。伍六一說。 甘小寧說:他是夜間射擊集團軍第一,我們都叫他夜來香(響);打機槍,兩百發彈鏈一百一十七發上靶,都說他上輩子就是摸槍的…… 許百順樂得直點頭。 伍六一和甘小寧,兩人的嘴巴一直沒停,他們告訴老人,許三多是武裝越野集團軍第一,四百米越障集團軍第一,偵察兵技能集團軍第二,海了去啦!伍六一說:他是我們最好的班長!我一直跟他嗆,可說心裡話,最好的班長! 許百順眼睛瞪大了:你為啥跟他嗆啊?伍六一說嗆歸嗆,可我們絕不誤事,軍隊裡好比個高低。甘小寧把大拇指豎到許百順的眼皮子底下,說我們班長說話我們都服,因為他說的他都做到了,他沒說的他也做到了! 這麼好的班長您就給我們留下吧。 是啊,老伯,這麼幾年我們都是一起共患難過來的。 一個鍋裡盛飯,我們睡覺他站崗,我們射擊他報靶,老伯,這都是些把命交給別人的事情。憑什麼交?因為是個戰友,放心。 許百順沒吭氣,他好像知道了他們的意圖了。他猶豫著,玩著手裡的槍。 老伯,您讓班長留下,我們這些個,我們這整個連!都謝謝您啦! 您不知道我們多不容易,老伯,您不知道我們這個連多不容易!您也不知道許三多有多不容易! 他們兩個說著說著都快把自己說哭了,許百順猛地拍打著車蓋,喊道:停車!停車!許三多你個小崽子不聽我的!不聽我的我跳啦!說著果真就要往下跳,車了這才停了下來。 許百順剛一下車,士兵們又寸步不離地圍了上去,這個說老伯,許三多真不是以前那個許三多啦!那個說老伯,許三多單槓大回環能做兩百個! 說得許百順都煩了,他揮揮手:滾滾滾,滾一邊去!能做兩百個能做出個兒子來嗎?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開。 許百順邊走邊嘟噥著,我當是不花錢玩一趟呢!敢情是要我拿兒子當門票啊?門都沒有!甘小寧趕上去要扶他,被他狠狠甩開了,伍六一上來,也被他甩開了,他回頭指著他的兒子許三多,大聲地吼道: 你,跟我走! 許三多只好跟了上去。 看著他們走去的方向,伍六一替許三多急了,他回頭問問左右,想想,還有什麼轍把老爺子留住沒有?還能有什麼轍呢?眼瞅許百順和許三多越走越遠,馬小帥突然靈機一動,對伍六一說:捕!捕俘!伍六一聽到自己熟悉的詞兒,主意也上來了,他說對……捆,把老爺子捆成個粽子。甘小寧一聽當即就拉好了架勢。 伍六一隨即就追到了許三多身後,照許三多就是一拳。把許三多打了個正著。伍六一急了,悄悄告訴許三多:你還手啊!你不顯點本事,你爸哪知道你在這長多大的出息!許三多躲了躲,只好來真的了。 甘小寧一看有戲了,連忙朝前邊的許百順喊了起來: 老伯,許三多跟伍六一打起來啦! 這招是真有用。許百順立刻回頭站住了。 兩名警偵連執勤也跑過來,說停下停下!幹什麼打架? 馬小帥趕緊過去把他們攔住了。 許百順盯緊了伍六一和許三多,他看著他們打著,但他很快就看出了什麼來,伍六一剛被許三多打在地上,許百順卻掉頭就走,一臉的不屑。 許三多愣愣地站著,看著父親走去。 伍六一突然對旁邊的士兵說:找磚頭!快找磚頭! 旁邊的營房正在擴建,一堆磚就摞在那,士兵們不費啥勁就拿了些磚過來,不知要幹什麼,也不知道要多少,一口氣拿了總有將近十塊過來。 伍六一提起嗓門大聲喊道:老伯您瞧這個,這也是部隊教的,在家裡可學不著! 許百順是真不想回頭,可那份好熱鬧的天性,還是回過了頭來。 十塊磚摞在路沿上,很高的一堆。伍六一遞了一塊:許三多,快! ……幹什麼? 劈了它!讓你爸瞧瞧你的能耐! ……這有用嗎? 有沒有用你做就是了! 許三多扶住那摞磚,昏昏然看看自己的父親。 許百順也莫名其妙地看著。 許三多大吼了一聲,一掌砍了下去,碎屑紛飛,十塊磚斷了九塊。剩下那塊是燒得起了黑泡的,這種磚比樹上長的死疙瘩還要結實。 不想,許百順卻呸了一口,說:這能耐拿哪去都沒用! 許三多看著手裡的那塊磚,臉上的無奈突然就成了憤怒了。 他說爸!你看我! 他又狠狠的幾下,但那磚還是紋絲不動。 許百順的兇頭兇臉,好像更有理由了。 他說少耍花樣,你還是跟我回去吧! 許三多乾脆不說話了,玩了命的又是一掌下去。 可那磚還是完整的。 伍六一有點信,搶過來也是重重的一拳。 那塊遭老瘟的磚仍是完整的。 伍六一忍不住罵了:這塊鋼板誰他媽找的?都燒糊啦! 甘小寧說算了,別劈啦,不是磚的事。 許百順看他們好像都沒有什麼轍了,便對兒子說:連塊磚都搗不碎,來跟你老子擰啥?辦了手續,跟我家去。 突然,許三多從伍六一手上把那塊磚搶了過來,吼了一聲,照著自己的額頭就是一拍,誰知,那磚砰地一響,有半塊飛了出去,另外半塊,死死抓在許三多的手上。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所有人也倒吸了口涼氣。 手是早劈破了,血順著那半塊磚往下滴答著。 許三多死死看著自己的父親,眼睛裡單調到只剩下執拗。 許百順也死死盯著兒子,一時間似乎只剩下父子兩人了。 你是怎麼著也不跟我回去了? 許百順問。 許三多點了點頭。 圖啥? 我跟您說我喜歡穿軍裝,喜歡摸槍,喜歡上戰車,喜歡訓練,這都對又都不對。爸,我就喜歡做這麼一個人。 你要我許家絕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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