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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一章流水的兵(2)

士兵 兰晓龙 8285 2018-03-18
高城終於合上了手上的名冊:這批名單就是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聲音:我想說…… 他看著眼前那些強挺著的年青士兵,從第一行看到最後一行,他突然說不出話來。 解散!他乾脆喊道。 這支隊列就無聲無息地散了,一直在旁邊等待的各連連長和指導員插進了隊列中,帶走屬於自己的兵。沒有什麼言語,只是輕輕一拍那個兵的肩膀,那個兵便跟在他們身後走開。 高城看著被瓜分的這支軍隊,一動不動地站著。 機步一連的連長和紅三連的指導員,於心不忍地湊了上來,一個掏出煙,另一個也掏出煙,紅三連指導員緊張得拍煙的時候,把半盒煙撒在了地上。 高城強帶著笑意,他想開個什麼玩笑,但嘴上的煙卻抖得不成個話,他只好狠狠地咬著煙嘴,不讓它落到地上。

高城說:手指頭,心尖肉,你們是在分我的肉呀。 紅三連指導員和機步一連連長只好苦笑,他們能說什麼? 伍六一最後看了眼七連的宿舍,頭也不回地跟著機步一連連長邁開步子。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只有掠過鑽天楊之間的風聲。 高城茫然地看著,他大概沒有想過顯赫一時的鋼七連解散時竟會如此寂靜吧。 高城佝僂著回來,臉上的茫然大概只有更甚,嘴上的煙已經被咬得差不多,終於斷去。 高城忽然愣住,他看見烈日炎炎的空地上,站著一個許三多,一個以最嚴格的立正姿勢站著的許三多。 高城甚至有點驚喜:……還給我留下了一個?許三多? 高城有些手忙腳亂地開始翻名冊。 ……是沒有你。這麼說就咱們兩個人了?我本來是打算一個人留守的,這麼說還給我留了個伴?

許三多筆挺地站著。高城慢慢也不再高興,而是悲哀了。 ……可怎麼會是你?你不是尖子嗎?你要是傲氣一點的話,你就是個兵王。 許三多一如平常:報告連長,我仍在隊列之中! 一個人的隊列?高城的語氣裡充滿了嘲弄:好了,解散! 許三多放鬆了一些,那也就是說他換了個稍息姿勢而已。 高城看看這個人,又看看了地上兩個短短的影子。他轉過神兒來,開始狂躁,憤怒和咆哮:你現在可以開始了。 ……開始什麼?許三多問。 高城狠狠地盯著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啊。你不想哭嗎? 我哭不出來。 哭吧,你只管哭,別忍著。興許我能陪你一起哭。 報告連長,我哭不出來! 為什麼?你不在乎鋼七連?不在乎你的三班?不在乎你的戰友嗎?

報告連長,我真哭不出來! 為什麼? ! 報告連長,我已經哭不出來了! 操場上,兩個人都喊得聲嘶力竭,那反倒像哭了。許三多在聲嘶力竭的報告聲中又下意識地回復了立正姿勢。 高城終於冷靜了一些:許三多,我們這支軍隊叫萬歲軍!全世界只有兩支部隊敢叫萬歲軍!一隊是以閃擊戰橫掃了菲律賓的日本人!一支是用游擊攻堅打遍了朝鮮半島的我們! 報告連長,我知道! 每一場打出“萬歲”呼聲的戰役都有鋼七連! 報告連長,我知道! 我相信,你和我都覺得鋼七連像是一個人,有時候我覺得他就站在這操場上,比這房子還高,跟那棵白楊樹一樣高。 報告連長,我知道! 除了鋼七連,沒哪個連的旗子敢有這麼大,除了鋼七連,沒哪個連夠種把入伍誓詞樹在自己眼前。

報告連長,我知道! 這屋裡掛滿了鋼七連歷年來得的那些錦旗和獎牌,那是鋼七連的骨血,是鋼七連的精氣神。 報告連長,我知道! 可是肉呢? 報告連長,肉就是人! 人走了,肉也被分光了!現在我不敢進這宿舍!你還不哭嗎? 許三多突然地放低了聲音:報告連長,我覺得您必須進去。 你命令我?高城一直在咬牙切齒地說每一句話。 許三多看著鋼七連的大門:這是任務!不管裡面是什麼,不管裡面讓您想起什麼,我們守護的就是這個! 高城點了點頭,這解不了他心中那種悻悻,又用手指點點許三多:好,好,你跟我講軍規軍紀。他僅憑著那股子不顧一切的怒氣,踏進了鋼七連的大門,回頭看著許三多,說:我進來了,你還有什麼命令?

許三多一絲不苟地回答他:報告連長,不論將軍列兵,只要他曾是鋼七連的一員,鋼七連的士兵就有責任提醒他記得本連的榮譽。 高城算是氣炸了,掉頭便進了宿舍。 許三多看著門洞深處交錯的那兩杆連旗,眼中是種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哀。 一個十二人的房間,只剩下了十一張空空的鋪板,就像歡流了幾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許三多默默地清理著儲物櫃,清理士兵們遺留下來的一些東西。 每個儲物櫃裡都有張明信片,上邊寫滿一個士兵能想起的對班長的祝福。 許三多默默地把它們疊攏了,歸入自己櫃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張是這樣寫的: 如果你告訴班長鋼七連解散了,我們再見面時也做不了朋友。 外面傳來一陣卡車聲,一名尉官帶著幾名士兵走進七連的宿舍。

他們來找七連連長高成,高城一聽說找人,就咆哮著:走光了! 那尉官說:我們是砲營的,團部讓我們來接收物資! 想啥拿啥!清單在活動室的櫃子裡!高城還是一樣的口氣。 許三多在屋裡聽到後忙走了過來,把他們帶到了活動室。 很快,除了牆上的錦旗和獎牌,他們把七連的東西都搬光了。 就連那台二十九寸電視,也沒有留下。 最後,尉官說,還有八張高低床,我們打算明天搬。 臨走的時候,尉官還很內疚地說:我們並不想拿,真的,團裡下的命令。 許三多只好苦笑。 外邊的空地上,停了三輛卡車。 各連各營的兵,將各種想得到想不到的家甚,不停地搬到了卡車上。那樣的情景,看上去真是有些淒惶。 夜裡,許三多先是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寫完,又給班長史今寫了起來:

班長,一切都好。六一去軍裡參加比賽,咱們班又來了個叫馬小帥的兵,他是鋼七連的第5000個兵,為此,我們舉行了很隆重的儀式…… 寫著寫著,許三多發現自己盡是在撒謊,最後就又撕掉了。 看著空空的房間,許三多最後就著走廊上昏暗的燈光往外走去。 高城的房門仍是虛掩著,看起來就沒有動過。 許三多在門前猶豫了一會,他聽到屋裡有一種很古怪的聲音,像是一個溺死者從喉頭里擠出來的一樣。許三多試探著喊了一聲連長? 屋裡砰的一聲,像是什麼被碰倒了。 許三多推開房門便衝了進去。 屋里黑乎乎的,把燈拉亮之後,許三多看到連長的房間裡,是一地的煙頭,脫下的軍裝,摔在桌上的帽子,亂得已經不像個軍營的宿捨了。

高城躺在床上哭著。 他的哭是從枕頭里傳出來的。 他的頭死死地擠在枕頭里。 許三多愣了很長一會才喊道: ……連長? 接著又喊了幾聲,高城才慢慢地坐了起來。 他說沒事。 他說:我就是……胃不舒服。 許三多又是一愣,他好像沒有聽說過。 他呢喃了一句:連長,你胃不好? 高成指了指胸口,他說:胃痛,胃痛。 話沒說完,許三多一來就揪著他的手往背上拖。 高城說你幹什麼? 許三多說我背您去醫務室! 高城說不用不用! 高城一邊說一邊拼命地掙開,從許三多的背上掙脫了下來。 但高城的哭沒有停下來,停下來的只是他的聲音。 許三多看見連長的眼睛在一直不停地流著。 許三多愣了一會,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走沒多遠,他又回來給他把門輕輕帶上。

許三多回到屋裡沒有多久,高城就扛著自己的被褥來到了許三多的宿舍裡。 他說我想在你們班找個鋪睡覺。 當時的許三多正在忙著掃地,他先是一愣,接著就伸手去接連長的被褥。高城卻不給,他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你接著忙你的。聽連長這麼一說,許三多便繼續掃地。高城就鋪在許三多的對面床,鋪好之後,他輕輕地吐了口氣,說:好久沒在士兵的宿舍睡過了。 說完,他便輕鬆地躺下了。 掃完地,許三多在連長的床前一直地站著,好像在等著連長的什麼命令。 高城看了看許三多,說你也睡吧。該熄燈了。 遠遠的,果然就響起了熄燈號的聲響。 七連惟一亮著的燈,跟著整個軍營一起滅去了,屋里黑了下來。但月光很好,許三多在月光下慢慢地爬到自己的床。他看了看對面的連長,他看到連長的床上在閃著一點火光,他知道,那是連長在吸煙。

連長並沒有說睡就睡。 許三多,你睡覺不翻身嗎?高城問道。 報告連長,我沒有睡著。 你不說報告可以嗎? 許三多想了想,半天后才回答道:可以。 我想找個人聊聊,只要是鋼七連的人,聊什麼都行。許三多,你樂意跟我聊嗎?許三多,你還從來沒跟我聊過呢? ……行。 高城長長地籲一口氣,他說我不撐了,我剛才哭過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幹嘛不說話? ……我沒想過連長會哭。 你把我當什麼呢?不,是我自個把自個當什麼呢?許三多,我跟你說,我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我說那麼多,就是存了個要你哭的心思。你哭了,我就好哭了,沒曾想你小子不上當,我輸了。 ……你幹嘛還是不說話? ……我覺得做連長真難。 做兵也不容易啊。許三多,我跟你說我吧,我跟別人從沒說過,我是人家叫作將門之後的那類人,可我從沒靠過我那牛皮哄哄的老爸,我從軍校幹到連長,靠的全是我自己,就為我老爸說高城你個二五眼的時候,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一聲:你兒子高城從沒做過二五眼的事情! ……我明白。 ……你明白嗎?可我們根本是兩種人啊。許三多,我一直在琢磨你,從你忽然變成全連最牛的兵我就琢磨,你到底是哪種兵?你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變化? 可班長說我,許三多,其實你沒有變,你只是在成長。 高城笑了,幾天來他第一次由衷地笑了,他說對對對,其實我們都沒有變,我們只是越長越像自己了。 我不哭了,因為我想我得盡量少哭了,我在成長。 高城說對,我們都在成長。 成長就是離別。當兵不當兵都一樣。許三多突然地來了這麼一句。高城聽後啞然了一會,他說你又讓我意外了,許三多,你跟你外表不一樣,你是個很有主意的人。你幫我拿個主意吧?我已經拿了一晚上主意了。 人不能靠別人拿主意。許三多說。 我命令你幫我拿。我二十六了,我在軍隊大院就是孩子王,後來我當了連長,我牛皮二十六年了,這好像不太夠,太不夠。這不行啊,我不能留守,留守的下一步准定就是轉業了。我還想繼續牛皮呢許三多,你說我要不要找我老爸幫忙說一聲? 走了的班長說,您有抱負,有理想,有水準,有文化,有思想…… 我就是問你,我要不要走走後門,你說那麼些幹什麼? 不要。許三多脫口而出。 什麼不要? 不要走後門,那是二五眼。 高城沉默了很長時間,長嘆了口氣,說許三多啊,老子一世英名算是毀在你一句話上了。 您可以不靠我拿主意。許三多說。 高城越想越惱,最後說睡了睡了!他重重地翻了個身,似乎睡去。 許三多聽了聽什麼,不再聽到,也只好睡去。 清晨,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沒睜開,就听到許三多正在床邊掃去他昨天扔下的煙頭。班宿舍是不讓抽煙的,這不是件光彩事情,高城只好裝睡。但許三多弄出的聲音,還是把他弄醒了,他睜眼一看,是許三多在忙活著往自己的身上紮沙綁腿,穿沙背心。 高城說許三多,你搞什麼? 報告連長…… 高城一骨碌坐了起來:不說不報告了嗎? 許三多說:我定計劃,每天跑一萬米。 高城像是有點蒙了,他說許三多,現在鋼七連只有我們兩個人。 是啊。 許三多的回答令高城惱怒不堪:我不會查你內務,不會管你風紀,不會考你的軍事技能,因為只有我們兩個人。沒人管我們了,我們只要看住屋裡的這些東西,這就叫留守,你懂嗎? 許三多試圖說點什麼,但不知如何開口。 如果明天我就轉業,你就復員,你還這樣幹嗎?高城質問著。 許三多答不上來,但高城從那神情也瞧出來了,他說就算我今天轉業,你今天復員,你也會這樣,是吧?為什麼? ……因為鋼七連的榮譽? ……也因為我覺得這樣比較好。 比較好? 穿著軍裝,還是做軍人做的事情比較好。 高城愣了,他似乎被人揪住了什麼一樣,他看了看昨天隨意扔在床上的軍帽。 連長,沒事我就跑步去了? 高城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許三多幾個高抬腿動作後就跑了出去。 高城忽然覺得有種難受,他猛地一拳砸在床槓上。他說不清是憤怒還是自責。 許三多已跑得滿頭的大汗,但他一直沒有停下,他還在不停地跑著。 突然,他發現有一個人從他的身前超了過去,那人和他一樣,穿著沙背心,打著沙綁腿。許三多知道那是他的連長高城。他加了一把勁,就追上去了。 高城說:許三多,我跟你膘上了。 許三多沒有聽懂,他問什麼? 跑步,內務,軍規軍紀,一切照舊,全都按著鋼七連都在的時候來!我再也不在宿舍裡抽煙了,因為我原來不抽!我不找人托關係了,因為我原來不會托關係!老高今年二十六歲了,老高的牛皮就是一輩子沒做過二五眼的事情! 高城邊跑邊說。但許三多一聲不吭。 你不信?高城沒聽到任何回音,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 許三多說話了,他說跑步的時候不應該說話。 你很正確!可你說說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 我……覺得跟您說話時候還是喊報告比較好。您是連長,軍隊必須有上下級。沒有上下級觀念的軍隊等於秋後的螞蚱,您自己說的。 高城明顯是又被哽了一下子:行,你喊報告,立正敬禮!咱們倆就是一支軍隊!再這麼著,以後咱們的飯歸六連管了,咱們雙人成列,三人成行,排著隊去,拉歌唱拉,口令照喊!倒看誰先洩了這口氣!你爽了吧? ……不是爽不爽,是應該的。 高城哽得說不出話來,帶著口火氣跑開。許三多不疾也不緩,跟在他身邊保持一個雙人成列的隊形。 許三多從宿舍裡出來,有意在等待,高城終於出來,許三多跟在他身邊,間距一尺,保持平行。高城很有些難堪,說實話雙人成列三人成行是為士兵定的規矩,軍官們不守那個,何況這是一個上尉和一個三年兵雙人成行。 路邊幾個兵別過臉去忍住了訕笑。 高城尷尬地迴避著:餵,許三多,……這雙人成列是我說錯了。 報告連長,您說得對! 高城只好別了臉,想不經意間錯過這個隊形,偏偏許三多幾年來已把隊列適應得極好,稍趕一步兩人就又成了同出左腳,同出右腳。 連隊食堂裡,歌聲和口令聲此起彼伏地一路響過來,過六連時卻一下斷了,由不得大家目光不住這邊掃。這當然是七連的位子。高城和許三多一官一兵孤零零在旁邊立正,那叫蹭飯也得蹭出個志氣,可這也集中了各連近百分之百的回頭率。 六連長瞧得難受,輕聲勸道:七連長,要不你倆先進去? 高城哽著脖子:沒那事。七連番號沒撤,那就得排在六連後邊。 他不由看了許三多一眼,不想,許三多以為是唱歌的暗示,一揮手竟唱起來: 我有一個連隊我有一杆槍,預備唱! 然後就自己唱開了。在眾多的合唱中一個獨聲顯得孤單而獨特,高城想阻止早就來不及了,只好張合著嘴幹跟著。 六連長頓時就笑,他說老七,快停吧,您就別自虐了。 高城一下子冒了火,聲音吼得比許三多的還響。 六連長只好不再說話,訕笑著和他的兵盡量把頭別往一邊。 眾多的合唱中,兩個人的歌聲格外孤苦零仃,最要命的是七連的歌起得比別人晚了至少半曲,幾個連隊都停了歌聲,他兩人還在唱著。 六連唱完歌就進去了。看著高城,六連長再也笑不出來了,他回到高城身邊,吩咐道:兄弟,別唱了,我求你進去。 高城沒理那碴,直著脖子吼得更兇,一直到把歌唱完。 然後:立正!稍息!齊步走!兩人正步地邁進食堂。 六連的人幾乎都在等著,等著這兩個為面子耽誤發吃飯的人。 高城和許三多幾乎沒勇氣去看旁人的目光,仍認為旁的目光是訕笑和責難。兩人徑直走到專為他們預備小桌坐下。六連指導員大聲喊到:通訊員,把七連長他們的餐具拿過來! 高城說不行,你們那桌是連排長專用的。 六連指導員的聲音大,整個食堂都在回應,他說該著的!我抓十次軍人風紀還比不上你這一首歌唱得透! 高城這才注意到旁邊那士兵的目光,那擺明是種尊敬,因為兩人剛做的是別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六連長親自動手,把高城和許三多的餐具都拿了過去。 他對高城說:兄弟,真服了你了,兩個人就把我們一個連比下去了!許三多,你也過來,老早就想听你說說訓練的經了。 兩個人只好老老實實地和他們坐在一起。 這一餐,他們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兵們都吃好了飯,走了。 最後兩個兵走出食堂之後,指導員回過頭來,他說七連長,咱們是比不上七連的,可也不想太輸給七連。高城苦笑著,打掃完最後一口菜,搖搖頭,沒有說話。 六連長說老七,你別犯愁。換別人留守我就說沒戲了,可你們倆,一個軍校優等生,兩屆優秀連長;一個全能尖兵,獎旗拿了半幅牆,團里肯定是另有深意。 高城說我不要什麼深意,我的兵能回來嗎?他有點要火了。 六連長捅了高城一下:我就跟你說一句,許三多,是你的事。 許三多在一群幹部中坐著很不適應。 六連長自顧分析著:許三多,你可是我們幾個連打破腦袋想要過來的兵,可最後團裡來了個不了了之,你說這正常嗎?老七,你也依此類推,一個連不是白撤的,必須要有大變動…… 有了一個公務員,在門口問話,說請問鋼七連連長高城在嗎? 高城回過說:我是。 公務兵說:團部緊急通知,叫你馬上去團長辦公室! 上邊命令,高城升調擔任師屬裝甲偵察營副營長。 高城在團長的辦公室裡看不出喜色,也看不出別的什麼。團長盯著,沒聽到高城異議,他就算是滿意了。兩人默默地打量一會,團長最先開口了,他說你有什麼話要說?高城果然很平靜地回答說:我服從命令。 團長笑了笑,說好像還是有些情緒?因為鋼七連? 高城說:這兩天我剛明白了一個道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剛才我又明白一個道理,無業即業,無圖即圖。團長說什麼意思?高城道:最重要的是先做好手上的事情,這是一位士兵讓我明白的道理。 是許三多? 您還記得他? 你們是鋼七連剩下的最後兩個人。 我有一個要求,我想帶幾個骨幹去裝甲偵察營。 團長隨即笑了:說說你的人選。 第一個,許三多。 團長又是笑笑,說門都沒有。七連還有物資,許三多歸團部管理,看守物資。 他根本不該做這種事的,您一定有別的意圖。 團長笑笑,不置可否。 高城說那麼,我要伍六一。 那也是個狠角。團長想了想:走了你也罷,還要順走我一個好兵?想都別想。還有什麼事嗎?高城說沒有了。團長說那就好自為之吧。三年軍校,一年排長,三年連長,我希望你對得住這七年。高城只好走了,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過頭來。團長正看著桌上的戰車模型出神。高城最後說出自己的擔心,他說如果我再走了,鋼七連就剩下許三多一個人了。團長點點頭,他說我知道。高城便什麼都不能再說了,他只有悄聲地把房門帶上。 高城回來的時候,許三多正在打掃著七連的走廊,這種平常由值日輪做的事情,現在只能他一人做。高城徑直奔許三多過來,看得出,這可能是他對鋼七連最掛懷的一樁心事了,他說許三多,我調任師部裝甲偵察營副營長,這就得走。他的身後跟著好幾個兵,是來幫他搬東西的。 聽了高城這話,許三多驚喜得有點失態。 他說:連班長都說你有抱負有想法有志氣! 高城說:以後鋼七連只剩你一個人了,許三多,當兵的,再苦都是一齊苦,就算死都是抱成一團死,可一個人……你知道一個人代表什麼嗎?高城有些悲憫許三多了。 許三多愣了,他當然明白那代表什麼。 一名師部參謀已經在後邊跟了過來。 高城說我不知道團長怎麼想,但我打算找我爸幫幫你。 不用。許三多的回答很簡單。 高城說如果我爸知道有這麼個士兵,一定很願意幫忙的。 後邊的參謀急了,他說副營長,咱們得趕緊回師部報到。您的行李在哪?許三多趕忙替他推開高城的房門,說在這裡。高城還想勸他兩句,他卻對著他連連地搖著頭。 高城的行李主要是書。許三多兩三下幫他捆好,扛到車上,高城的行李就算搬完了。 高城就這樣走了。 鋼七連眨眼間就要只剩許三多一個了。 高城的手一直搭在後車門上,他很想說點什麼,對著許三多卻真找不到詞了。看慣了高城的雷厲風行,參謀有些奇怪,他說副營長,咱們趕緊了吧?許三多幫高城拉開了車門,讓高城快點上車。高城卻總遲疑著。 最後說:許三多……我看錯你了,看錯好了幾次。 許三多說:連長……副營長,您該走了。走吧。 你叫我連長吧。你不是還叫史今班長嗎?你就叫我連長。 連長,走吧。 許三多,這三年我做了你連長,這一輩子我是你哥們。 他在許三多胸上狠狠砸了一拳,為了掩飾自己的留戀,簡直是手忙腳亂地上了車。司機很是軍人風範,車立刻就發動了,將一個許三多和鋼七連扔在了後邊。 暮色浸滿了七連的宿舍。 許三多拄著拖把,呆呆地在看著一間間空空蕩蕩的宿舍。 他抓著高低鋪做了會引體向上,抓著床槓翻到了上鋪,呆呆地躺在空鋪板上。 他把一個個馬扎排成方隊隊形,又一個個打開空空的儲物櫃,然後他拿一個水杯當麥克風唱了首歌,沒唱完又到走廊上翻了十來個筋斗,最後又回到屋裡在桌上拿大頂。 這就叫自由,往常做這任何的一件事,他都能想得到什麼下場,其實就現在這會,他也在盼望那個被人喝斥的下場。 可無人喝斥。 連長離開的時候,許三多並沒覺得太難受,至少不像班長走時那麼難受,只是忽然覺得屋子一下大了幾萬倍似的,讓他非得去做一些以前絕不會做的事情。 後來他知道,這叫空虛。 晚上月光很好。 月夜的軍營萬籟俱寂。 許三多默默地躺在地上。躺夠了,他就往回走,扶著牆,從走廊上一邊摸著一邊走。周圍黑漆漆的。摸到三班虛掩的房門時,直挺挺地摔了進去。 他讓自己倒在地上,而且久久地躺著不動,好久好久,才爬到了床上。那不是他的床,那是一張光板床。他好像聽到高城在黑暗的什麼地方點數:……馬鎮宇!吳一兵!史今!伍六一!東方式!白鐵軍!甘小寧!馬小帥!許三多! …… 有! 許三多在床上跳了下來。 ……劉亮!何鐵虎!成才!鐵錚!李寰!楊小翼! 許三多寂寮地推開房門,走向空空的走廊。 ……李苑!明志宇!候若英!杜海!陳志超!浦迅!海輝! 許三多一個屋一個屋地幫他們把房門推開,把燈打開…… 夜巡的兩名警偵連士兵,看到了,他們過來用手電照住他。 他們對他說:熄燈號早吹過了,你沒聽到嗎? 許三多失神地看了看他們,然後說: 我發現……有一隻耗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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