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戰爭軍事 士兵

第17章 第十一章流水的兵(1)

士兵 兰晓龙 9270 2018-03-18
軍隊是軋鋼的車床,煅鐵的大砧,可等你習慣了那股子剛硬,它也是一張能讓人睡到大夢不覺的溫床。 五點半起床,五千米及其它,早餐,訓練,視具體課目而定。午餐,午休,下午接碴訓練或機械保養,自由活動,電視時間,睡前五千米及其它,睡覺,安安穩穩的。 其它意指隨時加練的體能項目:一百個俯臥撑,一百個貼牆深蹲,一百個引體向上或者加負重什麼的。 週二週四和周六洗澡,休息日小會餐,節日大會餐。 有時開班務會,有時全連集合,照了連長的性子,七連的例會不定期,這都會帶來意外或驚喜,條令範圍內的意外和預先知道的驚喜,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有時就在野外埋鍋造飯,說是當炊事項目練的,我們可當它是個娛樂,飯里和了泥土和硝煙,甚至都有一種別樣的味道。

這種生活大概任何非軍人都要覺得無趣,其實就算有些前軍人跟人回味起這種生活來,也要加上一個無趣的尾綴,他沒有勇氣承認他的樂在其中。 並不是說你每天十二點睡覺,在下一個十二點起床才有自由,我後來那樣試過,實際上那成了我人生中最潦倒的一段。 那時候我忽然理解我的戰友們在鋼七連解散時的那種惶然,即使以混蛋自詡的白鐵軍,都知道這是為了整支軍隊的需要,可那是個抽象的概念,實際地說,被要求承擔這個磨難的是你個人。 對,一個人,你走,念出你的名字時你還在隊列之中,你以為像以前那樣,或好或壞,這是一個團體的事情,然後你離開了隊列,對著漸行漸遠的過去,你發現承載那些記憶,那些辛苦與快樂的只有你自己而已。

因為你已經被要求離開隊列。 我後來非常後悔在班長走的時候和他生氣,我過早地讓那種離隊的感覺降臨到他身上,相比之下連長和六一做得遠比我好,他們陪他到最後。 沒有可以分享的快樂,只有獨自承擔的磨難,現在的軟弱也許正好證明,你曾經是那麼堅強。 ★二級士官許三多 微風拂動,鋼七連那兩幅招搖的連旗顯得有些無力了。 高城和洪興國目送著帶來壞消息的參謀長離開,洪興國有些茫然地伸出一隻手,高城會意地給了他一支煙,點火的時候卻連打了四五次,都沒有點上,洪興國的嘴和手一直在抖,抖得很厲害。 洪興國將手上的煙揉成了一團,乾脆扔了。 明兒開個聯歡會,我來操辦。軍紀和人心都得顧到。洪興國說。高城只是嗯了一聲。洪興國說:三十多個人都得悄悄走,不能讓送。一次送走了三分之一,非得亂了軍心不可。

高成不由委屈地喊了一聲老洪! 洪興國說我是指導員,指導員不就是乾這個的嘛? 高城說我對不住你,我老壓你。 洪興國說我是指導員,指導員是協助你工作的,你怎麼壓我了? 高城說我打球犯規,下棋使損招,打牌我跟對家使眼神。他們都知道惹了指導員沒事,惹了連長就得出事,都幫我搗鬼。洪興國說你是連長嘛,鋼七連的頭一號,你不能輸的。 高城便狠狠地給了洪興國一拳。 七連炊事班的兵從車上拿下許多豐盛的魚肉蔬菜,雞蛋水果。司務長一聲不吭地在一邊指揮。路過的兵看得很羨慕,都說七連是真不賴,伙食也是蓋全團第一。 這時的司務長,早就沒有心思吹點什麼了,他只揮揮手,叫他們滾!然後提著兩串香蕉走進食堂。有幾個兵正在食堂裡鬱鬱寡歡地在佈置聯歡會場。司務長一看就氣憤了:

死人啦?又不是殯儀館!錄音機打開! 一邊的錄音機於是響了起來。 會場上的橫幅寫著: “歡送戰友懷念戰友祝福戰友” 開飯了,操場上訓練的各部隊已經拉著吃飯的號子往食堂裡去。白鐵軍和許三多卻一直地坐在操場的邊沿。白鐵軍說班代,開飯了。許三多說今天咱們晚點去。幹什麼?你不怕連長急呀?不會的。白鐵軍說班代你怎麼啦?你說有事要跟我說,坐了半小時了你又老說車軲轆話。許三多說:我沒有……我謝謝你。 又來了又來了,你謝謝我什麼呀?白鐵軍怎麼也搞不懂。 謝什麼呢?許三多卻說不知道,他說:我對不起你。 白鐵軍罵了一聲:我靠! 這時,七連的一位班長,扶著一個哭得不成話的士兵,慢慢地向食堂走著。

許三多忽然就站了起來,說咱們走吧。 白鐵軍嘮嘮叨叨地跟許三多,也往食堂走去。 一個連的人都在食堂裡靜靜坐著,只有剛進來那幾名兵輕輕的啜泣聲。 白鐵軍還在外邊沒有進來,嘴裡就大聲地嚷開了,他說班代,你明兒個可別這麼搞怪啦! 白鐵軍一進門,洪興國和高城都給他站了起來。接著是一陣熱烈的鼓掌。這是個信號,全連的鼓掌頓時熱鬧起來。 掌聲中,白鐵軍終於看清了橫幅上的字。 然而,他卻像文盲一樣,好像一個字都不認識。 慢慢地,掌聲落了下來。 ………就……就這麼快呀? 白鐵軍裝了一下,極力地笑了笑,但身子卻突然地蹲了下去。 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看著他。 突然,白鐵軍咧開了嘴,肆無忌憚地嚎陶大哭。

酒愁加離情,七連的歡送會最後發展成不分官階,不分班排的胡亂擁抱。一名士兵拿著麥克風跳到了桌子上,嚎叫著我會想你們的!我保證我會想你們!沒有等他喊完,人們就把他掀了下來了。 在擁抱的人群中,哭聲笑聲和罵聲,嗡成了一片,有的說:那一百塊錢不要你還了!有的說:你要來看我,我給你管路費!有的說:咱們倆和啦,千錯萬錯都是我錯呀!另一個便給他回答,說你要是不給我寫信,我咒你八輩子! 洪興國也被人不斷地擁抱著,只有高城,散著雙手靠邊站著,顯得有些難堪。 白鐵軍好像看到了眼裡,悄悄地就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連長!白鐵軍親親在叫了一聲。 高城一轉身,便朝他張開雙臂,可白鐵軍卻不跟他擁抱,而是啪的一聲,給他來了個三年軍事生涯中最為像模像樣的軍禮。然後,跟別人擁抱去了。這時,洪興國在後邊暗暗地給了他一腳。洪興國說七連長,你就別拉著架子了。然後給高城張開了自己的雙臂。

高城說了一聲不太好吧,但人已經投入了洪興國的擁抱裡。 第二天凌晨,天還未亮,白鐵軍就悄悄起床了,他悄悄地從床下夠出收拾好的背包,悄悄地就往外摸去。一個屋的人似乎都在睡著。摸到門口時,白鐵軍回頭看了一眼這住了三年的宿舍,他突然發現,全班的人,都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白鐵軍無聲地他們揮揮手,就出門了。 各班要走的兵都在各宿舍門前的走廊上等待著,直到洪興國和高城,從指導員宿舍裡輕手輕腳地出來,他們看了他們一眼,悄悄地向外邊走去。 七連的兵已經很默契了,一個個地跟在後邊。 洪興國從連旗下經過時,將背包倒手給高城,珍而重之地對那旗敬禮。 隨後,所有的人都在連旗下停住,然後,一個一個地敬禮。

這一切都是無聲的。 一輛車停在不遠處的空地上,洪興國帶著他的兵,無聲地爬上車後廂,車子慢慢地就開走了。 原地站著的高城,一直等著洪興國能回頭看他一眼。 一個兵忽然忍不住哭了。 洪興國將那兵的頭忽地一攬,摟在自己的臂彎裡,他把下邊的高城給忘了。 其實,從那時起,他們已都不再是兵了。 高城孤單地往回走著,他的步子在空空落落的走廊裡顯得很重。 終於,不知哪個班的宿舍里傳來了第一聲哭聲,隨後,哭聲四起。 其實,誰都想去送一送的。也是應該的。 可是,鋼七連的連長高城,卻下了死命令: 不許送,以維護軍心。 高城和他的部隊,突然間就短了一大截了。看著眼前站著的部隊,高城心裡總有點怪怪的。天正下著雨,淅淅瀝瀝的,把每個人都濕透了。

高城聲嘶力竭地告訴他們:不管去了哪裡,我要你們知道,都是去了打仗的部隊!不管去了哪裡,我要你們記住,你們的任務就是訓練!訓練!繼續訓練! !別當我說渾話,我姓高的有這個信心,說一聲打起來,戳在這裡的八十一個,還有走了的那三十六個,個頂個的都是英雄!就算是沒打,咱們這一百一十七個,個個都對得起七連的祖宗! 沉默的士兵們忽然就爆出一個聲音: 訓練!訓練!繼續訓練! ! 高城好像突然被感動了。他並沒指望會有人接口。 下面請…… 他想說,下面請指導員說話,可眼光轉到洪興國原來的位置時,已經看不到人了。高城頓時愣了很久。他的那八十個兵,比他愣了更久。 於是,他只好喊道:目標射擊場!距離五公里!出發!

一連全副武裝的兵,繼續鑽過操場,朝遠處的雨霧裡衝去。 那些天,許三多的心情也相當的不好。他把七連的情況告訴給了成才,他希望成才給他一個答案。這是在三連的宿舍。成才也在悶悶地吸著煙,看著屋外的雨,有點發楞。 他說:你想轉志願兵? 許三多遲疑著,他說,我是說我不知道轉不轉志願兵。 成才說你不知道,那就是你想。他了解許三多的個性,他問他:你知道義務兵和志願兵的區別嗎? 許三多說:志願兵就是延長服役期,從士兵轉為士官,也就是更加專業的士兵。 成才說許三多,咱們都已經服了兩年半的兵役了。我轉了志願兵,我很後悔,我往後的日子就得在荒漠裡過了。你呢?如果我還在鋼七連,我會說你自己看著辦吧,因為你是我最要人命的對手。可現在沒了,現在你不是我的對手了,所以我得說,你暈了頭了。 許三多苦笑著,他說我知道你的意思。 鋼七連以前是最有前途的,可現在成了全團最沒落的連隊。你們連的人一個個都是朝不保夕,你還要轉志願兵,這至少要再呆兩年…… 可是,我還想當兵,我又乾不好別的。 成才哈哈地笑了,他說許三多,你早就不是原來那個三呆子了,你幹什麼都能幹得好! 可許三多說:可我已經不想幹別的了。連長說,每個人都想過好日子,可我想要的是能用得上的兵。許三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裡:我特別愛聽他這話,用得上的兵,聽著給勁。 成才目瞪口呆了,他說許三多,你還把自己當傻子呢?你高中課程學完了吧? ……學完了。 知不知道,憑你的聰明憑你背書的能力,什麼大學你都能考下來的,你知道嗎? 許三多說:我還沒想過。 別聽你們那連長的。成才說:要說生存,他是為戰爭生存的,我們這些個小兵豆豆,那是為生存而戰爭的。再說了,你們那連長現在天天拉著你們狂練什麼?他也是惶惶不可終日呀。 他那不是惶惶不可終日。許三多說。 成才只好搖頭了,他說許三多,你別老這麼天真好嗎?你這樣的話,我走都會不放心的! 你什麼時候走?去五班? 成才說明天,我明天就走了。 就在這時,甘小寧狂奔著找許三多來了,他說許三多,連長叫你馬上去!他跟團部打起來啦! 果然,鋼七連的兵們一個個的都扎上了武裝帶,都擼著袖子,連那兩杆連旗也扛了出來了。看見許三多跑來,高城二話沒說就把大旗遞了過去: 許三多,你把這杆浴血先鋒扛上!伍六一,你扛裝甲之虎! 伍六一二話沒有,也把那旗扛上了肩。 許三多不明原由,想問的話還沒出口就被高城拍了回去。 別勸我,現在犯蔫的兵就是逃兵!高城說。 許三多無奈地扛上旗。 高城帶領著許三多和伍六一,三個人,兩杆旗,從團部走廊上一路急行。值勤官從屋裡衝出來,問高城:七連長,你幹什麼?高城頭也沒回,徑直往前,推開了團報編輯室的房門。 張乾事和李夢,看著高城幾個進來,一時感到驚訝。誰也沒見過這樣的架勢。 有,有什麼事嗎?張乾事打量著高成。高城很沉得住氣,先拿出一張團報抹平了放在桌上,再敬了個軍禮,再接過許三多手裡那桿“浴血先鋒鋼七連”,放在桌上,接著,便一字一句地問道:張乾事,您這報上寫著紅三連打的孟良崮首戰?張乾事說是啊,怎麼啦?高城說沒怎麼。那一仗鋼七連打沒了五十七個,也扛回了這杆旗,我就是跟您討個說法。 那就算你們打的首戰行嗎?張乾事知道了他的來意了。 高城的火氣突然大了起來,他說五十七條漢子的生命,您說一句就算?張乾事說:你要我怎麼辦?報紙都發出去了!張乾事想耍著賴皮了。 周圍的人越聚越多,兩個人的火也越來越大。一個是拉不下面子,一個是聽不得對方輕描淡寫的口氣。 我要求您在這期團報上公開道歉。高城最後喊道。 您也可以不道歉。我這裡有兩個兵,想比什麼,擒拿格鬥、登山越野、徒手攀援,哪怕是機槍對著突突,我們這一律奉陪。您要覺得玩粗的有失身份,咱們團局域網上文著辯,陸海空三軍、裝甲步兵戰術,我陪著你辯。 張乾事哪裡受過這個,說你這不是藉題發揮嗎?你們連解散又不是我的主意,找管事的吵吵去! 高城卻寸步不讓,他說第一,鋼七連還沒有解散;第二,這事跟鋼七連散不散沒什麼關係。 其實誰都知道,高城的氣確實又是從那裡來的。 張乾事躲避高成目光,東張西望地尋找救援,終於看到了一位,便喊了過去:黃參謀,你說他們這是不是藉題發揮?那黃參謀沒好氣,說:我瞧是你太不懂野戰連隊的那本經。李夢看看這樣下去不是個道理,就說行了行了,你們回吧,會給個說法的。 李夢說說也就罷了,錯就錯在他動手推人,而且推的是高城。高城根本沒動,高城身後的伍六一手晃了晃,李夢一隻手被捏住了,痛得身子都佝僂了下來。 張乾事一看急了,呵斥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高城垂下眼一看說:我們本來就沒想磨嘴皮子。張乾事終於發現,這根本就不是用團機關的威嚴就可以解決得了的,臉就有點發白了。高城也沒有動手的意思,可他手上卻亂抓了個東西,像是要自衛的樣子,抓起的竟是一塊印章石。 圍觀的人忽然分開了,是團長走了進來,他皺著眉看了一會高城問:這裡在幹什麼呢?高城還未說話,後邊的黃參謀先說了,他說報告團長,咱們團報出了筆誤,連隊找上門來啦!團長說什麼筆誤?黃參謀說,說是紅三連打的孟良崮首戰…… 張乾事也以為來了救星了,忙說是校稿時沒看見,團長您說這不是無事生非嗎?團長點著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伍六一已經放開了李夢,團長沒瞧見一般,在幾個人中間踱了兩步,忽然狠狠一掌拍在桌上。 孟良崮紅三連打的頭陣?你美國大片看多了是不是? 團長怒吼著,用手點指桌子上的錦旗:你瞧見這旗上的字了嗎?什麼叫浴血先鋒?五十七個人,十二個滾了地雷,七個墊了鐵絲網,哪個拿到今天都是頭號的好兵!你告我這是無事生非,我倒想問問啥事值得你惹事生非? 團長突然拿了一塊刻好的印看著:……這個嗎? 張乾事提心吊膽地望著。 團長明顯是想砸的,看了看又放下來了,說:刻得倒是真好。不過你要到今天還搞不明白軍人是怎麼回事,沒了你這人我不會可惜的。 ……黃參謀。 黃參謀答應著:有! 給張乾事安排,去四連生活一個月。 張乾事臉頓時苦成了一團。 團長踱到高城跟前,看著,高城半分不讓地對視。團長微微地嘆了口氣,嘴裡剛剛說出鋼七連三個字,旁邊的高城馬上無聲地敬了個禮。團長望著高成筆直的手勢,他的獎章,他的帽簷,他的黑髮……不由輕聲問道:你們的榮譽感在血管裡嗎? 在骨髓裡。 高城平淡地回答道。 團長的眼眶一時有些濕潤,他很想伸手碰碰這名不馴的部下。 鋼七連對團部還有什麼要求嗎?團長問。 在團報上聲明刊印錯誤,別的沒有了。 高城說。 ……走了的兵,要走的兵,他們有什麼要求嗎?團長問。 沒有。 高城說。 有的話要跟我說。 過了很久,高城才點了點頭。 對高城來說,那是他這連長的最後一次反抗,從此七連的命運就算是定了,一批批的名單下來,一批批的人走掉,他的連像是被一枝無形的槍瞄上了,一槍一個,絕不落空,他卻不知道向哪裡還擊。高連長忽然體會到什麼叫內疚。 操場上的七連,已經縮短得不到一半的隊列了,但仍然矗立著。 高城如同一頭困獸,他在親自指導學員兵馬小帥的隊列姿勢。 挺胸!昂頭!就算迎面射來的是子彈,也得這麼挺胸昂頭地挨著!說著他朝馬小帥的眼眶狠狠砸過去兩拳,每每在貼近馬小帥眉毛時才收住。馬小帥沒有讓他失望,馬小帥的眼眨都沒眨。高城滿意地退開,示意許三多和伍六一持旗出列。 鋼七連那個古老的新兵儀式,今天將為新來的學員兵馬小帥舉行。 鋼七連的人可以越來越少,但鋼七連的精神不能丟。 馬小帥,鋼七連有多少人?做班長的許三多問。 鋼七連有五十三年的歷史!在五十三的連史中,一共有五千人成為鋼七連的一員! 馬小帥,你是鋼七連的多少名士兵? 我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名士兵!我為我自己驕傲!為我之前的四千九百九十九人驕傲! 馬小帥,你是否還記得為鋼七連那些為國捐軀的前輩? 我記得鋼七連為國捐軀的一千一百零四名前輩! 一輛三輪摩託的馬達聲暫時衝斷了這個進行中的儀式。紅三連的指導員駕駛著摩托車,飛奔而來。上邊坐著的是成才,邊上還著一堆行李。這是另一個要走的人,他將被送往荒漠中的五班看守輸油管道,走前,他又想起了他的鋼七連,上路了,他要過來再看一看,看一看他的鋼七連…… 馬達聲一停,許三多和馬小帥的問答又繼續了: 馬小帥,當戰鬥到最後一人,你是否有勇氣扛起這杆連旗? 我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名士兵!我有扛起這杆旗的勇氣!但我更有第一個戰死的勇氣! 馬小帥,你是否有勇氣為你的戰友而犧牲? 他們是我的兄弟。我為我的兄弟而死。 忽然,成才從車斗上站了起來,他哭了…… 他向著這個被他拋棄的連隊高喊著: 許三多!我走了!許三多!你好好混!許三多,你記得我! 紅三連指導員好像是知道闖了禍了,加快車速,瞬間帶著成才和他的話尾飛出了視野。 高城的隊伍卻紋絲不動。旗聲獵獵。許三多繼續著他們的儀式。 馬小帥,不論是誰,不論是將軍、列兵,只要他曾是鋼七連的一員,你就有權利要求他記住鋼七連的先輩! 我會要求他記住鋼七連的前輩,我也會記住我今天說的每一句話。 馬小帥,現在跟我們一起背誦這首無曲的連歌,會唱這首歌的前輩已經全部犧牲了,只剩下鋼七連的士兵在這裡背誦歌詞,但是我希望…… 許三多話沒說完,高城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什麼,他悄悄地靠近許三多,輕聲地說:把眼淚擦了。那是許三多眼角的兩條淚痕,那是成才剛才喊出來的。但是許三多一動不動,他說接著他的話:……但是我希望,你能聽見五千個喉嚨裡吼出的歌聲! 鋼七連的士兵一起開始吼出他們那首無曲的歌詞: 一聲霹靂一把劍,一群猛虎鋼七連; 鋼鐵的意志鋼鐵漢,鐵血衛國保家園。 殺聲嚇破敵人膽,百戰百勝美名傳。 攻必克,守必堅,踏敵屍骨唱凱旋。 許三多一邊吼著這才一邊擦去了眼角的眼淚。如果是第一年當兵,他會不管不顧地回應。如果是第二年當兵,他會因為成才破壞紀律生氣,可現在是第三年,當了三年兵,他已經只想在大聲的口令中吼出那分酸楚。 暮色降臨了。戰車停泊在庫裡已經有一陣子沒開出去了,可那也還得保養。許三多一個人在車庫裡忙著。他試圖卸下戰車上的某個部件,那又是個需要鋼釬和鐵鎚的活,一個人做起來就很難。 這時一個人走了進來,幫他抓住了鋼釬。 是伍六一。這可能是史今走後伍六一第一次對許三多示好。都不是多話的人,伍六一掌著釬,許三多揮著錘,很快完成了這點活計。 第三批名單也下來了,二十七個。 坐下來的時候伍六一沉著嗓門說道。 許三多身子微震了一下,但不會再多了,這對七連來說已經是既定的命運。 許三多,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伍六一轉過身,眼睛裡是滿滿噹噹的困惑和焦慮。 ……什麼?許三多下意識地問。 解散。 伍六一再也不肯避諱那個詞,他喊了起來:鋼七連戳在操場上呢,那哪是一個連?那是一個人啊!忽然就有個人拿把刀過來,今天卸條胳膊,明天下條腿。我們連喊都喊不出來,我們只能說立正!全連都有!保持隊形!你掐掐我?我是不是作夢?我老掐自己,想把自己給掐醒來了! 也許大家都希望這是一場夢。許三多也沒有答案。 ……連長說,這是新時期建設新軍隊的需要。許三多又在背著課本:連長說,鋼七連的人去了更適合他們的地方,他們在哪裡都是鋼七連的兵,他們在發揮他們的效能。在鋼七連基礎上組建的部隊也能更好地發揮效能…… 連長說連長說!連長自己都打落牙齒往肚裡咽!你告訴我為什麼是我們?為什麼是鋼七連?我們是最好的,說什麼都輪不到我們! 許三多想了想:我想鋼七連打仗是先鋒,在這種事情上當然也是先鋒。 聽到這個邏輯,伍六一愣在那兒:許三多,我討厭你。也算是處很長時間了,就班長走那次你還像個人,你跟班長支氣,可你像個人,別的時候你不是人,你啥都做得對。我們跟你沒法比了,我們怎麼著都還有個人的毛病,你沒有,他們說是你心眼子活,我瞧你活活的就是個怪胎! ……我知道什麼是對的,怎麼還能照錯裡去做?許三多不像在為自己辯解,倒像是在堅持著某種信念。 你是啥都對,可你到底懂不懂人的感情? ……我懂的。 伍六一讓這不慍不火的一句戳了下似的,洩了氣坐下。 許三多,別以為我沒看見,鋼七連的人不要命也得要強,弄得連里特多對頭,這十來天卻讓得跟什麼似的,多大的事也不提了,多大的對頭也和了,因為誰都知道不定哪天就走了,要有個後悔可就是一輩子……許三多,我是來跟你和的。 許三多意外得甚至有了些笑意:我們本來就是老鄉…… 伍六一搖搖頭:別說那個。許三多,我也要走了,我去機步一連,還是三班,三班班長。 這是又一個意外,許三多怔了,臉上的笑意也沒了。 反正機步一連很近……許三多喃喃著。 伍六一忍不住要弄醒面前這個人:許三多,所以我覺得你從來不是個聰明人。你就不知道,開始的時候誰都怕名單裡有自己,現在大家都盼名單裡有自己,到現在名單裡還沒有的人會是什麼結果?只能是打背包回家了。 許三多強撐著:……不會的。 這批名單裡誰都有了,就是沒有你,也沒有連長。伍六一終於說了出來。 看得出許三多信了,他無意識地反复擦著手上那個部件,回家即使他的忍耐力也難以接受。 伍六一看著,這個好勇鬥狠的傢伙終於不再掩飾心裡的同情:我天天在做包打聽。我不喜歡你,可我真不希望你走。你沒錯,許三多,咱們是老鄉,可我不喜歡我的老鄉,老家的人太笨了,笨得就知道埋頭苦幹,苦幹。我知道你我都是憑著這股笨勁才幹到今天,可當了幾年兵,我已經把這股勁扔得乾乾淨淨了。你還有,我嫉妒你,許三多。 許三多卻心不在焉,他說我苯,笨有什麼好嫉妒的? 因為我們以前都很笨,現在我們變了。變太多的人都會懷念從前的。說著說著伍六一的面色柔和了下來。 ……現在我已經很懷念天天被你和班長訓的那個時候了。許三多說。 伍六一苦笑著:班長,班長。你知道我為什麼從一開始對你就沒好臉嗎? 因為我拖後腿。 不是。是因為班長太疼你了。我呢,個子很大,心眼很小,總覺得班長只能是伍六一的,因為就像許三多是被班長帶出來的一樣……伍六一也是這麼長大的。 人受了太多刺激反而就平靜,伍六一今天告訴了許三多太多的事情,許三多靜靜地看著。 伍六一伸出隻手,很勉強地和許三多輕觸了一下,對他來說,這算一種和解。 ……不管怎麼樣,別記得我的壞處。伍六一又苦笑了:知道班長為什麼從來不和你一起洗澡嗎?因為被你砸出來的傷從來就沒有好過。這話不該說的,可我就要走了,如果你也走了的話,記得一個人的好處,總強似記得一個人的壞處吧? 伍六一說完就離開了。 許三多愣愣地看著伍六一離去的背影。 他想哭。 零落的三班,僅有的幾個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裝,這回是幾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許三多的進來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馬小帥第一個把腳下的包偷偷往床下踢了踢,然後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這個動作。 因為,只有許三多一個人,是沒有去處的。 許三多很溫和地笑了笑:你們先接著忙,忙完了咱們開班務會。可能是咱們最後一次班務會。 沒有人動彈。 許三多攤攤手,說抓緊時間,給你們五分鐘。我在這等你們。 這等於是命令,幾個兵又開始收拾。 ……又得選先進個人了。往常三班沒做過一件出格的事情,這回我想做一件。這回的先進個人不用你們提名,我自己來提,我想選你們所有人。對,我就這麼往連里送,因為我這班代覺得你們每一個人都很好。我這樣可能有點做作,可我這班代……想不出別的辦法來給你們送行了。 許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從來不是一個這麼多話的人。 伍六一狠狠將最後一件東西塞進包裡,將包塞進儲物櫃,將櫃門狠狠關上。 烈日炎炎,一減再減的七連仍站成了一個散列的方隊,站在操場上。 分屬各團各連的幾輛車停在遠處操場的空地上,那是來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連的門口,大聲地念出手上最後一份名單:王雷,A團機步七連;陳浩,C團榴二連;彭小東,B團機步七連;伍六一,B團機步一連;馬小帥,C團機步三連;劉建,C團坦五連;李燁,炮團工兵連…… 每個兵的腳下都放著一個包,每個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輕鬆,然後是濃濃的傷感。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