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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酒泉煮酒天下大亂

第一野戰軍 许福芦 17856 2018-03-18
又是一場傾盆大雨把黃昏攪得天翻地覆。 六十四軍一九二師師長馬衛華剛把部隊穩在金積以北的大路兩側,忽然得到五七四團報告,該團當面敵營亂糟糟的,看跡像是想逃跑。馬衛華急問:敵人往什麼方向跑?有多少人?回答是多半向銀川方向潰逃,也有一部分乘船或大小筏子過黃河。 寧馬的求和通電已經發過,是追還是不追?馬衛華徵求王海廷政委的看法。 參謀長何友發急火火地插道:“當然得追,這些傢伙全部都沒有繳械,發個電報管屁用!他們一旦散了攤,將來寧夏就甭想安穩了。特別是那個賀蘭軍,許多人原本就是地方上的土匪,橫行霸道已成習慣,狗改不了吃屎嘛,還不藉這個機會重操舊業、占山為王?” 王政委謹慎地說:“是不是按級請示一下,這裡面有個政策問題呀!”

大家正在商量著,又接到五七五團報告:“他們在金積通往吳忠的大路上,截住了大約有一個營的敵軍,雙方開始射擊,互有傷亡,三營副營長王德全和七連連長吳有福犧牲了。另外,敵人在上游地區決堤放水,農田和公路都泡在水里,一片白茫茫的,有的連隊在齊胸深的水中與敵交火。目前,部隊仍在追擊這股頑敵,希望師首長給個明確指示,打還是不打。打,他們將組織增援,全殲頑敵;不打,就由他去算了,把部隊從水里面撤出來。” “打!”馬師長果斷揮手,“告訴五團,一定要控制局勢,敵人不守規矩,堅決消滅,不必猶豫!” 這道命令對五七五團三營真是個福音。因為通電求和的緣故,三營奉命從午後起對當面之敵即停止射擊,固守現有陣地。誰知時近黃昏,大雨下起來之後,敵陣地上突然槍聲大作,接著就有大批敵人往吳忠方向奔逃。副營長王德全帶上七連去追,而且下令:只追不打,或者說不主動射擊。結果被敵人前後夾攻,部隊又陷在水里,吃了大虧。

馬衛華師長的命令一下達,三營長劉青敏立即調整部署,以密集火力壓向敵陣。敵人炸了營,開始棄陣而逃(實際上早就有一部分敵兵滴溜滴溜往後跑了)。劉營長率部緊追不放,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追到吳忠堡。 又一個黃昏降臨,雨還在下個不停,敵我雙方都淋得像落湯雞。尤其是我三營七連,戰士們剛從水里爬上來,走路渾身都嘩嘩響,糧袋全都泡“腫”了,重了好幾倍!部隊馬不停蹄在吳忠堡搜索,敵人腿快的還在跑,跑不動的就舉起雙手。槍聲開始稀落,敵我雙方混在一起,亂得一塌糊塗。這時,有幾個戰士在路邊民房裡抓到一個軍官模樣的人。他自己聲稱是賀蘭軍軍長馬全良,是從銀川趕來阻止部隊潰逃的。結果部隊根本不聽他的指揮。非但如此,還被一個連長帶著幾十個人四處追打,不得已才躲進了民房。

情況一級一級報告到兵團司令部,讓剛剛與寧馬代表簽過和平協議的楊得志一驚,急忙吩咐把盧忠良等三人截回來。楊得志向盧等人通報了馬全良挨打的事,並說:“寧夏軍隊正在寧朔路上逃散,你們這樣走過去,恐怕不太安全,最好繞道從吳忠堡回去,那裡已被我軍佔領。” 盧忠良三人面面相覷,對面前又一場虛驚無奈極了。馬廷秀說:“我們來時,也見到潰散的部隊。我們作了勸說,他們不聽……料想不至於全部潰散吧!”他擔心部隊如果全部潰散,將會影響和約的生效。 楊得志說:“據我方查明,賀蘭軍和第十一軍幾乎跑得差不多了。這也好,省掉我們一筆路費。”他轉向盧忠良,“你的一二八軍還好,基本沒動。我們會按照我軍的優待政策,只要放下武器,願意回家,發足路費……”

但是,接下來的情況並沒有如楊得誌所言。在十一軍與賀蘭軍影響下,盧忠良的一二八軍也迅速崩潰。一時,潰兵四處逃竄,無惡不作。 9月23日天不亮,馬鴻賓即連電向彭德懷告急:“寧夏部隊已形成崩潰之勢,官不能管兵,到處發生搶劫現象,請即令楊司令員派兵進駐寧夏,以安定人心。” 在這場潰兵“大地震”中,駐銀川的馬光宗第十一軍最為惡劣。自9月22日“五畝宅”會後,軍部頭頭毫無根據地宣布“等待解放軍改編,然後隨解放軍打到四川去”時,新城一八六師就立刻一哄而散。這些寧夏籍的兵痞子,誰還想再跑到四川去送命?第二天,一八九師也棄甲出城,僅一個小時,近萬人不擊自潰!馬全良得知這一消息,又不知從哪裡聽說有人要暗殺他,便以收容散兵為藉口,和副軍長王伯祥一溜煙跑到吳忠堡。結果鬧了那麼一出滑稽劇。他被帶到六十四軍軍部,見了曾思玉軍長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銀川慘狀,說:“賀蘭軍散了,十一軍正在散,局面無法控制,請解放軍趕快進駐銀川。”

如此,雙方簽訂的一紙協議已毫無意義。 楊得志和李志民立即撤銷原準備在新華社發表協議全文的決定,命令:六十四軍一九一師五七二團一部,連夜進駐銀川!這可救了馬鴻賓的大駕。他急忙調集40輛大卡車,浩浩蕩盪接到仁春渡。 當夜又是風雨交加。五七二團副團長苟耀德率部一到銀川,便立刻佔領四個城門樓及鐘鼓樓、玉皇閣等製高點,並把馬鴻逵公館指揮要地控制在手,解除了國民黨第十一軍一八六師殘部的武裝。 第二天(9月24日)中午,一九一師主力進入銀川。到這份上了,馬光宗的十一軍還有一個加強連偷偷往賀蘭山方向逃竄。一九一師師長謝正榮下令追擊:“就地解決,一個不留!” 解放軍入城儀式定在兩天后的26日。自然又有彩車、標語、鞭炮、鑼鼓,有貧民的傾訴、名士的感慨。當楊得誌等十九兵團首長的敞篷車緩緩駛入銀川市區新城大街時,馬鴻賓含著淚對身邊寧馬舊人們說:“大家在這里工作多年,不免有對不起人民的地方。現在解放了,銀川有家的可待下去;想回蘭州、臨夏原籍的,可以離開這裡,免生意外麻煩。”

這其實也是楊得志的意思。寧馬統治已告結束,但寧夏的情況依然還很複雜。 熱熱鬧鬧一天過去了,馬廷秀回到臨時寓所,望著一點一點爬上牆頭的黑影,頓生無限惆悵。他的家眷早已回到蘭州,銀川既無親人亦無房產。儘管眼前勝利是甜蜜的,其中多多少少也有一點自己的心血。但不知為什麼,那件舊衣服彷彿總是脫不掉似的。這種時候,他唯一的希望是回到妻子兒女身邊,關上門,好好睡一覺。 在楊得志的關照下,馬廷秀如願以償。剛到蘭州的第二天,他便帶著楊的介紹信去見彭德懷。 開國大典就是幾天后的事了,彭德懷忙著呢!但是馬廷秀不能不見一見。彭德懷說:“此人在和平解決寧夏問題上起了好的作用,請他吃個飯,叫張副司令一塊坐坐吧。”

張宗遜副司令具體負責敵軍工作這一塊,吃飯的時候多了個心眼,把聯絡部負責同志也都叫來了。大家一邊把盞一邊縱論時事。放眼未來,心潮難平,談鋒都很雄健。張宗遜對馬廷秀說:“你對我黨我軍的民族政策也算比較了解了,在西北的熟人又多,發揮一點作用吧,寫寫信,爭取蘭州、寧夏和青海跑出去的親友、同事早些回來,財產方面,你鑑定一下,我們該發還的發還。” 馬廷秀說:“我在河西那邊是有一些親友和同事,這個工作力所能及,可以辦得到。” 張宗遜哈哈一笑:“河西工作就不用了,連酒泉、玉門都已經和平解放啦!” “是嗎?”馬廷秀還蒙在鼓裡,使勁捶自己的腦門“你看你看,我們這些人,在銀川偏於一隅,真是井底之蛙呀!”

張宗遜說:“這難怪,那也是前幾天的事情,和銀川解放時間差不多。現在我主力就要進軍新疆了。過兩天,我們的毛主席就要在北平天安門城樓上主持開國大典!” 馬廷秀感慨萬千地說:“形勢發展得這麼快,真是出人意料。不瞞張將軍說,當時我以為西北這塊骨頭恐怕夠貴軍啃一陣子的。蘭州解放之後,西寧和寧夏原不在話下。鄙人最擔心的是河西走廊。此地南有綿綿祁連,白雪皚皚,渺無人煙;北有巴丹吉林和騰格里大沙漠,更是千里戈壁,天然屏障,自古易守難攻啊。更何況解放大軍遠道奔襲,地形和民情都不太熟悉,當年大軍北上抗日……”馬廷秀突然發覺自己說漏了嘴,怕提起西路軍慘敗的那些往事,會使氣氛受影響,掃大家的興。所以陡然把話頭掐掉了,打起哈哈。

但這已經點燃了張宗遜。這些日子來,從王震所率二軍和許光達的二兵團各軍,都傳來過許多有關西路軍老戰士流落民間的故事,時常讓他激動不已。人是有感情的,他的表情不禁嚴肅起來,沉重地說:“歷史的悲劇再也不會重演了!” 如果你把河西走廊想像成一個“通道”,那就錯了。河西走廊實際上是一堵牆。這一點,你只要從蘭州出發,走到烏鞘嶺就會明白。 在隴中,像烏鞘嶺這樣的高地實在不算什麼。若不留心,地圖上都看不出來。你只有走到實地,突然間抬頭掉了帽子,低頭乍出一身冷汗,然後再打聽世代居住在旁邊的藏族同胞,他們就會告訴你說,這就是烏鞘嶺。於是,一個不起眼的地名才會刻入記憶之中。 烏鞘嶺是西征途中頭一道鬼門關,攀越它猶如吃一頓殺威棒。當年紅軍西路軍許多老戰士,就是在這裡進不去、出不來,留下了不少屍骨,也留下了不少活著的故事。

許光達的二兵團如今也來到這烏鞘嶺下。 9月13日,二兵團的三、四兩軍沿甘新公路前進,六軍在公路東側,目標瞄準長城邊的天靖和土門。三天之後,部隊不知不覺感到山越來越陡,路越來越難走,空氣越來越稀薄,氣溫越來越下降,胸口像堵了個木塞,悶嘟嘟的,渾身凍得打哆嗦。心臟如同一部隨時都會停轉的機器,坐下來休息是危險的。 這就是吃人的烏鞘嶺,這就是吃人的祁連山。據一位叫扎西的藏族漢子說:“山下穿單,山上穿棉;雲從山頭過,必降一場雪!祁連山是個瘋子……” 扎西是個中年漢子,在祁連山這烏鞘嶺一帶打磨了大半輩子。他個子不高,壯實得像頭犛牛。紅紅的臉膛鑲著濃眉,嘴唇奇厚,會說一口流利的漢話。在山下與許光達第一次見面時,扎西就說:“我們漢、藏是一家兄弟!”他主動提出為解放大軍帶路。 許光達著實喜歡這個漢子,拍拍他的手說:“解放了,各族人民都是一家,馬家軍不代表回族廣大的窮苦人民。” 扎西很感動,也很費解地問:“三幾年,回人在我們這裡殺了你們多少漢人啊,你們卻說他們也是一家人?” 帶著一大堆問號,扎西到了九師前衛二十團。師政治部主任康世恩也在這個團,於是兩人一邊登山一邊擺起龍門陣。康世恩同他談到階級剝削、談到土司和平民、奴隸主與奴隸,這些在扎西聽來是那麼熟悉,卻又那麼新奇。他有生以來,頭一回過烏鞘嶺過得這麼輕鬆愉快,不時爆發出打雷似的笑聲。 然而,康世恩卻喘不上氣了。天氣變化無常,出發時在山下是細雨綿綿,到半山腰卻見晴空萬里,還沒來得及高興,天一黑,大雪便倒下來。看漫天飛舞的大雪儼然季節已進入隆冬。扎西說祁連山是個“瘋子”,一點不假。 隊伍上個個都在牙花打牙花,渾身篩糠。 師參謀長王蘭麟在電台上明話喊前衛團:“還有多遠才能下山啊?” “不遠,”扎西說:“三兩步就有村莊了,到那裡有吃有喝。” 王蘭麟氣喘吁籲地問:“你那個三兩步是多遠?” 扎西說:“起碼再走十里!不能停,一停就沒命了!” 這時部隊已經犧牲不少人,前衛二十六團一營就有七個戰士在路邊喘了口氣,就倒在雪地上。病倒的更多,準備的擔架都不夠用。 披著白雪的隊伍沉悶起來。扎西所預言的那個村莊一直沒有出現。問他,他總是說“不遠了,不遠了”,但究竟有多遠,誰也沒底。 黃昏漸漸來臨,突然有人喊:“村莊!” 果然,山腳下的旮旯裡隱隱可見一絲半縷炊煙。部隊下山的速度明顯加快,許多戰士連滾帶爬,隊伍雖然有點兒亂,但大家的心卻靠得更緊了。戰友們摟在一起,慶幸闖過了又一道鬼門關。 終於,路邊歪歪倒倒地出現幾幢茅屋或氈房。幾個拖著長鼻涕的娃娃幾乎光著屁股和他們的狗奔上前來看新鮮。狗“汪汪”叫開了,而那幾個辨不清男女的娃娃卻呆呆地看著,一聲不吭。 也許是狗的叫聲驚動了大人們,很快,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從穿著和麵相上可以看出,他們中大多數是藏民,有少量漢族人。不管是藏民還是漢人,所有目光都是滯澀的,懷有深重的疑問。 戰士們興奮極了,彷彿忘記剛剛過去的恐怖和疲倦,熱烈地揮著手和他們招呼。他們中間有的人咧開了嘴,有人同樣友好而粗重地揮舞一下胳膊,慢慢地腳步也往路邊靠過來,還有人跟著部隊一同往前走,並嘰里哇啦地對戰士們說著什麼。戰士們雖然一句也聽不懂,但那激昂的情緒和朗朗的笑聲是可以意會的。 這時,前隊響起“滴滴答答”的軍號聲,部隊就地休息。戰士們解下背包,整齊地坐在路邊。 忽然,有幾個披頭散發、衣衫襤褸的婦女從村子裡跑過來,張口說起漢話:“我們敢打問一下,你們這是誰的隊伍,要到哪裡去呀?” 戰士們聽到漢話喜出望外,忙笑呵呵地答道:“我們是毛主席的隊伍,去解放大西北呀!” “毛主席的隊伍?!”婦女們激動得你看我、我看你,好半天,淚水從眼眶裡嘩嘩地流出來。其中一人哽咽著喊了一聲“同志啊……”泣不成聲:“我們可把你們盼回來了!毛主席的紅軍總算又打回來了!” 這一下可驚動了部隊,前前後後一傢伙圍過來好幾十人。 婦女們邊整理身上麻布片似的衣服、撩著紛亂打結的頭髮,邊哭著說:“同志們哪,你們曉得不曉得呀,我們也是紅軍戰士啊!我們是紅四方面軍的婦女團,我們的團長叫張琴秋,營長是關桂芝,她們就犧牲在這裡呀……” 人群中擠進來三營教導員胡清海。胡教導員俯下身子,淚水滿面,聲音顫抖:“同志啊,你們辛苦了!婦女團我曉得的,你們西路軍的同志遭大難了!我曉得我都曉得,我也是紅軍過來的,我們是紅二方面軍……” 那個親熱呀!幾位婦女團的老戰士,不管不顧,一把抱住了胡教導員,千言萬語半個字也吐不出,只有放聲大哭。 一位年紀稍大點的婦女終於鬆開手,在旁邊抽抽噎噎地講述道:“……我們被困在這裡十天十夜呀,橫走豎走走不出祁連山,已經兵無彈藥、馬無食草了,還堅持同甘、青、寧馬家兵戰鬥。古浪一仗,我們西路軍傷亡有三分之二;高台一仗,又損失了不少人槍,等我們退下來剩著不到兩千人,有的掉頭北上,大多數潰散了,就在這個祁連山下面,三三兩兩,自謀生路……最遭難的就是我們婦女團姐妹呀。我們大多數是四川人,1934年前後參加革命的,哪個不是苦出身啊!我們跟著紅軍長征過草地爬雪山,一路上也不知同白匪打過多少惡仗。我們婦女團哪個不知哪個不曉……可是部隊打散了呀,在這里人地兩生,身上沒穿的,肚裡沒吃的,姐妹三五合夥,還是跟馬匪鬥呀!我親眼看到一個大姐,敵人捉住了她,她還用牙咬敵人的手臂,結果被敵人一刀砍了腦殼,好慘喲……我們團的同志們,有的被打死了,有的負了重傷。我們幾個是婦女團的最後一批,彈盡糧絕,給敵人圍住了。萬惡的敵人,比野獸還狠啊,一個一個姦污我們的姐妹,哪個不從,就是一槍,還有一些年輕的姐妹,被他們拉去當娃子……”這位老紅軍戰士說不下去。 戰士們搶著把自己的水壺伸過來:“喝口水吧……喝我的、喝我的……” 另一位女紅軍戰士接過水壺,很熟練地喝了一口,接著說:“我們幾個偷偷在深夜裡逃出來,鑽到一個藏民老鄉家裡,求求人家保一條生命。天下窮人是一家,藏族同胞是好人,他們幾家聯合一條心,把我們藏起來。我們要活下來,要找自己的隊伍,就跟藏民結了婚,我們都生了孩子,我們算是幸運的了!還有一些姐妹,給那些馬家土匪威逼成婚,過著牛馬不如的日子,真是作孽呀!” 有位婦女團的老戰士哭著哭著昏倒在路邊。戰士們七手八腳喊來衛生員,給她餵藥、餵水,大家都在流著淚聽這些故事,有人振臂高呼口號: “為婦女團的同志們報仇!” “消滅馬家軍,解放大西北!” 有人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老戰士們披上,有人解下了自己的干糧袋,更多的人則把自己積攢的一點錢以及肥皂、毛巾之類的日用品,全部送給她們。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幾天工夫,四面八方有近百名婦女團當年流落下來的老戰士找上了部隊。二兵團的三、四、六軍和一兵團的二軍,都接待過這樣的老戰士。後來,大家把這些故事匯報給彭德懷,老總的淚水都止不住在眼眶裡直打轉轉。 “她們有麼子要求沒有?”彭總關切地問。 “很簡單,她們要求歸隊。” “這恐怕有困難。我們做了工作嗎?”彭德懷無奈地望著窗外。 “工作都做了。她們也很通情達理,知道現在歸隊的確有困難。” “她們生活得如何?” “困難啊,十分困難!” “我們幫點忙嘛!幫了沒有?” “也只有給點衣服,給點口糧,戰士們還自動送了點物品。” “她們現有人數大概是多少?” “找到部隊的總共有一百多,據講這一帶可能有近二百人,但都很分散,互相聯絡不上。” 彭德懷打開窗戶,讓刺人的寒風和雪沫打在臉上。許久,說:“野戰軍政治部抽幾個同志,下去仔細摸一摸底,把數字搞清楚,擠點經費,力所能及給點補助……”他用雙手使勁在臉上抹了一把,“千山難斷同志情啊!中華遍地埋忠骨。我們有多少好同志,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為了勞苦大眾的解放,吃盡了人間的辛苦,流下了傷心的淚水,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婦女團是一支英勇頑強的鐵軍,是中國工農紅軍的光榮。由於當時的錯誤,把她們帶上了一條悲慘的道路,葬送了她們!今天我們這樣做是對的,政權建立之後,還要很好地安排她們,承認她們過去那段光榮歷史,活著的要按老同志待遇,死了的要按烈士對待。我們不能忘了她們,我們應當關心她們。她們是我們的同志,我們的姐妹,是我們的親人……” 說到這裡,彭德懷失聲痛哭起來。 張宗遜咬著牙拍桌子說:“……我們唯一可做的就是加快進軍的步伐,加快政權建設!” 此時,二兵團六軍已解放大靖,在大靖休息三天,正準備攻打土門;三、四兩軍已解放古浪;而王震司令員率領的一兵團二軍,則鑽出風雪交加的祁連山,解放了民樂,又在張掖三十里鋪連打兩個勝仗,殲滅敵西北長官公署警備團的300多人。第二天,再殲敵二四五師七三九團大部,敵一七三師騎兵團一看風頭不對,知趣地舉手繳械。張掖宣告解放。 這是1949年9月19日,敗逃酒泉的西北軍政長官公署那一鍋稀粥,似乎也熬足了工夫。 自從馬繼援在永登消失之後,彭銘鼎就開始猛加柴火熬這一鍋粥。新疆警備司令部參謀長陶晉初曾經給他八個字:掌握部隊,等待時機。現在還等什麼?彭銘鼎覺得,應該首先從實力人物下手,像吃湯圓那樣,試試餡,一口一口來。 蘭州戰役之後,河西路上所謂的“實力人物”無非有三人:一是還沒來得及撤換的九十一軍軍長黃祖塤;一是一二〇軍軍長周嘉彬;還有一個就是差點取代了黃祖塤的那個第八補給區司令曾震五。別的人都是雞毛蒜皮,即便像頂著“西北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招牌的劉任,也不例外。 彭銘鼎把黃、週、曾甚至劉任,都放在自己的掌心上掂了掂:曾震五是心腹,是當年陶峙岳一條線上的人,沒問題,可以信得過;黃祖塤是老蔣的人,到這份上了提起蔣介石的名字,還假模假式地雙腿一靠一個脆響,口口聲聲領袖如何如何;周嘉彬的背景擺在那裡,就憑著他有張治中這麼一位老泰山,估計走樣也走不到哪裡去。至於劉任,不過是桂系派在西北的一隻警犬罷了,聽其言觀其行,要他舉義,向共產黨投降似乎是不可能的。 掂量來掂量去,彭銘鼎的戲法似乎只能在周嘉彬與黃祖塤之間展開。 周嘉彬是個聰明絕頂的傢伙,早就知道彭銘鼎會找他,肚裡的主意有一大堆。他向彭表示“很同意起義”,但是,“黃祖塤這個狗日的步步緊跟,死死盯著老子。分明是監視,不干掉他終是禍害,你要把他幹掉!”周嘉彬思忖,彭銘鼎這把刀是藉定了! 彭銘鼎冷冷地笑道:“他是盯你嗎?還不是你那點部隊!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你記著我這句話。” 就在周嘉彬琢磨彭銘鼎這句話時,彭又去了黃祖塤那裡,給黃祖塤拋磚引玉:“黃兄,大局如此嚴重,我們怎麼辦啊?” 黃祖塤的脖子很硬,斷然回答:“怎麼辦?難道向共產黨投降?我才丟不起那個人哩,我死也不投降!” “那當然啊,”彭銘鼎抹臉就是一派豪氣地說,“哎呀,我的意見是如何很好地掌握部隊,與胡取得聯繫,與新疆密切配合,團結一致,共同對敵,迎接今後更為艱苦的日子,並作好長期作戰的準備,你怎麼能說到投降呢?!” 黃祖塤哈哈大笑:“我這個人就這樣!說話直來直去,你別介意啊。” 彭銘鼎說:“我又不是公署的長官、副長官,介意也罷,不介意也罷,你用不著怕。” 黃祖塤就怕人家說他“怕”,忽視了他的身份,當即吼道:“你幸虧不是那個玩意兒,要是的話,我理也懶得理你,我怕個鳥!” 小話立刻傳到劉任那裡,聯想到黃在古浪令不行、禁不止的一些細節,甚是惱怒。 “這還了得!大敵當前,公署也不放在他眼裡,將來一有點事,還不翻了天啊!”劉任一肚子火也沒個發洩的地方,偏偏當著彭銘鼎發作出來。 彭銘鼎又進入了公署副參謀長的角色,乘機向劉進言:“今後河西就靠這點部隊,你是現在河西的最高負責人,黃祖塤這樣不聽你的話,如何得了!應該儘早搬掉這塊石頭,免生禍端。” “眼下這麼亂,讓誰來代他?總不能再動曾震五吧!”劉任明問暗探。 彭銘鼎管不了許多,直奔主題:“人選多的是,二四五師師長劉漫天……這個人就不錯嘛!” 劉漫天同周嘉彬穿一條褲子,這是人所共知的。劉任眉毛一跳,嘴上“唔、唔”地答應著,心思卻撥開小算盤:倒要看看你彭銘鼎作什麼法!於是,表面不動聲色,暗裡在彭的身邊安插數人,日夜盯緊了他。此後,彭的言行舉止無不在劉的掌握之中。 彭銘鼎眼睛始終不離黃祖塤。好像扳倒黃祖塤,周嘉彬就自然歸附了似的,是不是有“黃雀在後”,他卻不顧忌。 這天碰到劉漫天,彭銘鼎照例要問一句冠冕話:“隊伍怎麼樣啊?” “本部約束還過得去,”劉漫天說:“別的部屬,我就不好說了”。 “別的部屬”指誰?當然是指黃祖塤的九十一軍而非“本部”一二〇軍。彭銘鼎聽出話中有話,故作一驚:“說來我聽聽,有什麼不好說的!” 劉漫天說:“自從進發武威的命令下達之後,沿途三三兩兩不成隊伍的盡是九十一軍潰兵!尤其是沈芝生那個二四六師,官兵與難民攪在一起,趕著牛羊四散奔逃,沈芝生也聽之任之。話說回來,也沒法管,那些兵!” “聽說沈芝生跟黃祖塤挺近是嗎?”彭銘鼎很有興致地問。 劉漫天說:“也許吧。這種時候,同病相憐罷了!” 彭銘鼎失望地嘆了口氣。這讓劉漫天頗有負罪感。劉是個重情義的人,他已知道彭銘鼎暗地裡有抬舉自己的意思。不管出於何種目的,處在眼前這樣一個爹死娘嫁人的情景之下,能有個念想,也就足以讓人產生知恩圖報的心情了。但是,劉與黃祖塤個人之間,的確沒有什麼過節。隊伍混亂,那是實有其事。與沈芝生馬上相見,也純係偶然。大家彼此彼此,都是狼狽不堪、愁容滿面。沈問,老劉,怎麼辦啊?劉漫天說,快把部隊拋光了吧,一個人怎麼都好辦。去重慶為上策,走新疆為下策,其他道路沒有,要是有,就是當俘虜去坐囚車。 這既是調侃,也是當時情形下人人都掛在嘴邊的一句光面話。沒想到沈芝生卻說:“我與你完全相反,重慶去不得,新疆倒是可以走走的。”這話聽起來雖與主流意思相悖,卻也有點調侃的味道。 劉漫天吃不准沈的真心,於是順水推舟,以趣還趣地說:“是啊,你是湖南人,有這個可能。”陶峙岳是湖南寧鄉人,這話半真半假。 然後,沈、劉對話結束,一番苦笑,彼此握手道別。劉漫天想,難道這麼丁點兒芝麻穀子的事,也值得跟彭銘鼎叨叨?如此想著,也就自己給自己把心放下來了。 可他沒想到,偏偏是那麼“丁點兒芝麻穀子”給沈芝生的內心掀起了波瀾,以至於影響到沈的人生選擇。 望著劉漫天的背影漸漸遠去,沈芝生一種從未有過的落寞感油然而生。他知道,劉漫天是個有來頭的人,雖和自己同為師長,可十個指頭伸出去有長短啊!人家在國防部、參謀本部有的是朋友,手裡又有錢,當然要以去重慶為上策了。而自己呢?劉漫天說得對,去新疆或許有這個“可能”。好歹自己在那里幹過一年多,軍長、師長也認識幾個,再說,陶峙岳是舊長官,又是湘湖鄉黨,多少有個關照吧! 最讓沈芝生犯難的,還是對共產黨的理解。長久以來,國民黨的宣傳一直說共產黨不要父母、共產共妻,活埋國民黨人。後來聽聽瀋陽與河北邯鄲的中共廣播電台,又覺得情有可疑。那麼多起義和被俘人員及他們的朋友、同學、愛人、父母的通信,說明並沒有誰被活埋嘛!特別是聽到老友李則堯在邯鄲廣播電台給西安的妻子播發文章,真真切切說沒被共產黨歧視。還有許多當了共產黨的黃埔同連同學,也經常家信不斷、也要父母兄弟嘛!東北起義的曾澤生,投誠的鄭洞國,被俘的廖耀湘,以及錦州的范漢傑、北平的傅作義、天津的陳長捷、淮海的杜聿明等,哪一個被殺掉了呢?他們都在廣播上講過話,沈芝生清清楚楚聽出是他們本人的聲音。那麼,起義、投誠、當俘虜不能說不是一條可行的生路。 沈芝生跟在隊伍後邊就是這麼忽悠忽悠地想著,不覺來到土門鎮附近。這時,以劉任為符號的長官公署已經到了武威。該城西關外駐著沈師剛剛歸建的騎兵團。沈芝生屈指算來,自己手上還有5000多人的兵力。 這就是本錢!沈芝生開始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 軍營內的空氣是異常沉悶的。沈芝生駐在土門鎮附近一個小山村,每天陰著臉,愁云密布。部屬與同事之間相見,開口就是共產黨軍隊到了哪裡?我們為什麼還不走?住在這里幹什麼? “這是上邊的事,無須多問!”沈芝生以不變應萬變,從早到晚就這句話。但是,“上邊”究竟在幹什麼,沈比誰都明白。 幾乎每天在黃昏來到之前,沈芝生都要去一趟軍部。例行的節目就是蹺著二郎腿和軍長黃祖塤、參謀長鄭壯懷漫無邊際地胡吹神侃,聊以解悶。黃祖塤有一萬個不該一千個後悔,他的嘴巴從來不帶把門的,當初為什麼到隴南,為什麼又跟馬家搞到一起,為什麼要打蘭州這一仗……如今木已成舟,什麼都晚了!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捧著一份全國郵政地圖,做白日夢! 黃祖塤的白日夢是,帶上足夠的參謀、副官和衛士,沿著祁連山北麓,走青海、西藏邊境到西康,經云南去緬甸,逃往台灣。或者是走南疆的和田,經西藏到印度……這與沈芝生等人的內心世界大相徑庭。因而黃的宏論往往和者蓋寡。黃對此很感到苦惱,常問鄭壯懷:“你估計到時候有哪些人願跟我們走?” 鄭壯懷自己就沒有這個打算,他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於是打哈哈說:“反正比他們一二〇軍強。你知道周軍長都在忙些什麼嗎?” “忙什麼?忙著抵抗共產黨軍隊!在古浪,我親眼看到他訓那個一七三師的代理師長陳定行,罵陳幾天不架電台跟他聯絡,讓他感到著急。他還說新疆陶峙岳的部隊已經人關,決意要打下去哩!” 究竟是黃祖塤的話打了埋伏,還是周嘉彬的行為打了埋伏,鄭壯懷有點丈二和尚了。但他可以肯定,所謂“新疆部隊已經入關”的話不足信,如果不是訛傳,那也是陶峙岳為敷衍蔣介石和西北軍政長官公署而玩的花招。當然,鄭壯懷更知道周嘉彬正在武威城裡與彭銘鼎做交易呢! 彭銘鼎之所以要答應周嘉彬去掉黃祖塤這樣一個慢工細活,是基於他自己的錯誤判斷。他總以為蘭州戰役之後,解放軍會轉鋒南下,先解決西南問題,然後再慢條斯理地來和平解決河西與新疆。那麼,河西這個小朝廷存在半年是沒有問題的。因而前哨位置也就可能停留在烏鞘嶺。誰知,許光達的二兵團打完蘭州緊接著就進逼烏鞘嶺。彭又想,大概是把烏鞘嶺當作蘭州外圍吧!結果一錯再錯,事實完全超出了他的主觀想像,解放軍越過烏鞘嶺,滔滔北上,其勢頭難以預料。 只好給新疆警備司令部掛電話。 陶晉初說:“你直接跟共產黨方面取得聯繫吧!” 這不啻是一聲悶雷,彭銘鼎傻了。他開始手忙腳亂,有點控制不住火候必定要煮夾生飯的擔憂。一到武威,趕緊把周嘉彬找來問計。周嘉彬還是那句話:“就怕黃祖塤……” “黃祖塤有什麼可怕的?他一個軍,你不也是一個軍嗎?”彭銘鼎面帶慍怒。 周嘉彬冷笑:“怎麼能一樣!他一個師看我一個團,後面還有劉副長官撐腰,每天都把槍口對著我的後腦勺,這些你都知道嗎!” 這一點,彭銘鼎的確不知道。他呆若木雞,愣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怎麼辦?他不得不抓起電話,要通已在張掖的曾震五。剛說上兩句話,就听衛兵在門口大聲報告:“劉副長官到!” 秋天的太陽不比春天的太陽遜色,曾震五的午覺總是睡不夠。 張掖被認為是塞上江南,酒泉也差不了多少,連當年左宗棠都熱愛這地方呢!所以,過去一直是國民黨西北戰略補給線上的絕妙下處。曾震五在這裡有個不錯的家。蘭州戰役後,人人都在逃難,曾震五卻躲在酒泉他的衛生街二十一號效法臥龍先生。這沒辦法,補給區的司令官嘛,命中註定吃香喝辣,誰也沒法紅眼。 接到彭銘鼎的電話,曾震五一剎那變了個人。他一陣風似的趕到武威與彭“相商要事”。彭的口氣比命令還命令,而且包含著巨大的秘密性。這樣的命令是不能拖延的。曾震五懂得行伍規矩。 果然跟想像分毫不差,彭銘鼎要曾震五趕去新疆,向陶峙岳報告河西情況,並特別強調起義的時間,最遲在隊伍退到酒泉時就得動手,絕不會再向西多退一步。因此,請陶峙岳在新疆早點作好相應的準備,免得到時候讓彭陷入前後夾擊的境地。 這就是說,彭銘鼎缺乏自信心。新疆境內他最擔心的是整編騎一師會添麻煩,而在河西這堆人馬中,他簡直就沒法料想將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劉任死不投降,黃祖塤鐵桿到底,周嘉彬討價還價,連那個他想竭力保舉的劉漫天,也在四處張揚“去重慶是上策”。他唯一希望就放在曾震五身上了。 其實,彭銘鼎手裡還是有牌可打的。曾震五到武威受領任務後,連夜就去玉門油礦見了一個人,此人就是當初深夜把彭銘鼎送出蘭州的賀新民。身為駱駝團團長,賀本沒有什麼可驕傲的地方。但就眼下而言,在甘肅的部隊中沒有參戰的完整戰鬥兵團,只有他與毛熙筠的新疆警備團,而這兩個團又擔負著特殊任務——保衛玉門油田的安全。 曾震五對賀新民說:“我要去新疆,你準備得如何?” 賀新民一口回答:“蘭州一完我就準備好了,還到今天!你放心去吧,我隨時聽從彭介夫(彭銘鼎)的調遣。” 曾說:“是時候了,大勢已去,仗實在沒有打頭,日子一天也拖不得。'天津榜樣'是死路,走不得;只有'北平方式''綏遠辦法',趕快跟共產黨直接談判,新疆宣布脫離國民黨獨立,才能解決問題。” 這想法很大膽,讓賀新民聽來有點吃驚。便問道:“蔣介石不是承諾給新疆100萬元經費,建立什麼'基地'嗎?你這一'獨立'不就一筆勾銷啦!” “唉,你真是天真,蔣介石的話也能信?等了那麼久,一個銅板也沒見,卻把和談拖到今天!”曾震五胸有成竹地說,“今後,凡新疆軍政機關部隊的供給,一律自給自足,經費不要共產黨管。” 賀新民說:“想不到你在張掖不吭不哈想了這麼多,不像那些傢伙,一路吵吵嚷嚷,各掃門前雪。搞得彭介夫沒頭的蒼蠅一樣。” 曾震五說:“現在,談部隊是笑話了!週、黃兩軍那還叫部隊嗎?早已七零八落,只剩下玉門油礦這點政治資本。這是我們和共產黨交換的條件之一。你要用一切力量,重新嚴密組織部隊,團結官兵,負起油礦的安全責任,維持關外秩序……” 兩人認識以來,這恐怕是一次最徹底的談話。天快亮時,曾震五與賀新民重新約定了電台呼號波長和密碼,才離開油礦,爬上去往迪化(烏魯木齊)的飛機。 第二天,賀新民急不可耐地行動起來,立刻召集各團、各單位主管幹部開會。為了像曾震五所交代的那樣“團結官兵”,他還在駱駝團內部搞了一個所謂“新生會”。那時,他並不知道玉門油礦早已是個舞台,他自己也早已登上了這個舞台,舞之蹈之在表演。而台下看戲的,既有國民黨河西警備總司令部第二處的特務們,也有中共打進油礦的地下黨員。 此時劉任和彭銘鼎等人主持的流亡公署,已經亂雲般地飄到了張掖。因為張掖是“塞上江南”,如彭銘鼎回憶所說:“雖時已初秋,卻尚有春意。久別故鄉的湖湘子弟,走到這裡,自然不願意離去,幻想著共產黨軍隊因塞上早寒而暫停西進,則我們也可趁此喘息,在張掖苟安一時。”沒想到這個可憐兮兮的美夢,被王震一榔頭砸個粉碎。 潰逃的敵軍始終把眼睛盯著屁股後面許光達二兵團。許兵團雖然也隔三差五趕上來吃一口,但總體上還是在“趕鴨子”。因而自烏鞘嶺以來,週、黃兩軍各部隊都摸到一個規律:只要兩條腿跑得快,不要拉在後面,一般就沒有太大的危險。他們都知道,右邊是戈壁大沙漠,左邊有幾乎可以觸到天公的祁連山,用不著有任何安全上的擔心。 正因如此,王震的打擊對敵人的震動才顯得驚天動地。劉任一聽說民樂扁豆口出現了共產黨軍隊,而且又是“大部隊”,真是把膽都嚇破了!三天前,曾經有個在這一帶當過土匪的“高參”,帶著十幾乘輕騎從青海那邊沿著王震他們走的這條路過來了,聲稱大部隊插翅難飛,一再安慰大家放寬心吃飯睡覺,怎麼一眨眼工夫共產黨的“大部隊”卻偏偏就到了呢?而且,一下山就在民樂幹掉一個騎兵旅,旅長被俘,副旅長被斃,武器彈藥一掃而光。劉任見到的世面再大,也沒有見過這種奇事!他結結巴巴地下令:“趕快把一七三師騎兵團拉到民樂擋一擋,汽車五團和其他所有汽車,不分建制,全部集中,裝載部隊往酒泉撤!” 部隊大體有了著落,劉任毛里毛躁往汽車上爬。還是彭銘鼎冷靜,不慌不忙跑過來叮囑駕駛員:“聽說這段路面不好,慢一點,穩一點。” 說是“慢一點、穩一點”,副長官坐在車上的情緒多多少少要給駕駛員一點傳染。結果,車離開張掖走到距酒泉還有一半路程時,一傢伙同對面開來的另一輛大卡車撞個滿懷。 劉任眼前一黑,“哇”的一聲大叫,以為這輩子結束了。直到酒泉醒來時,他還一口咬定說這不是真的,以至於大家都偷偷議論:劉副長官是不是腦子撞壞了? 其時,彭銘鼎正在黑水河畔的高台“調整部署,視察陣地”。王震指揮解放軍第二軍已經佔領了張掖,正積極向臨澤推進。臨澤與高台之間相距的40公里,就是彼此交鋒的“前線”。聽說周嘉彬和黃祖塤都在高台“督戰”,所以彭銘鼎就沒去酒泉,直奔高台。 曾震五從迪化回來一下飛機,哪兒都不去,就到高台找彭銘鼎。見面就說:“一切商妥,陶要我們立即動手,不願起義者聽便,負責保護他們安全出境;願意起義者聽從指揮,不要亂來……”曾震五風塵僕僕,臉上泛著興奮,一邊說話一邊掏出一大沓“武器”,其中有張治中從北京轉來給軍、師長們的電報,有陶峙岳給各軍、師長的信件。 彭銘鼎即刻派人找軍、師長,結果,既找不著黃祖塤,又找不著周嘉彬,師長們也大多不在,只有二四六師師長沈芝生還在位,彭銘鼎問沈:“見到你們軍長了嗎?” 沈芝生搖頭哀嘆:“人各有志……他從張掖過來,在高台停都沒停,就去酒泉了!” 彭銘鼎低頭不語,到大街上胡亂轉了一圈,問了好幾個團長、副團長,都沒有見到周嘉彬,顯然,他也可能“停都沒停”就去了酒泉。乾脆,去酒泉開個會,把張治中與陶峙岳的信、電報轉給他們。於是他和曾震五商定,由曾即刻去蘭州找解放軍西北最高指揮官洽談,“家”裡的事由彭銘鼎一手操持。 跟曾震五道了別,轉身就要上車,突然有個勤務兵跑過來報告,請彭銘鼎接電話。 “是我……”電話里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彭銘鼎聽出是周嘉彬,氣不打一處來,責問:“你、你是怎麼搞的!” 周嘉彬說:“你別發火……我是向你告別,我馬上就要起飛了!” “起飛?你要走?為什麼呢?你不能走!” 周嘉彬沒有回答任何問題,便掛上電話。彭銘鼎彷彿聽到飛機螺旋槳旋轉起來的噪音……這聲音越來越響,幾乎撕開他的心肺!如果飛走的不是周嘉彬而是黃祖塤,彭的打擊或許會好一點,但他卻是周嘉彬!彭銘鼎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力。他決定,立即去酒泉集合軍、師長開會。同時,讓沈芝生師派個得力的參謀,與當面解放軍王震部隊取得聯繫,說明情由,請他們配合行動。 由高台去往酒泉的車上,彭銘鼎一路都在想:劉任這傢伙真會惹麻煩,早不出車禍晚不出車禍偏到這個時候出個節目,把大事小情全都推到我彭銘鼎一個人身上! 彭銘鼎哪裡知道,劉任也在那里大發脾氣呢!他醒過來之後,一口咬定這場車禍絕非偶合,而是彭銘鼎在幕後操縱的預謀,“他媽的,想要老子死,有那麼容易嗎……”劉任一邊哼哼唧唧,一邊嘴上罵個不停。正罵著,彭銘鼎出現了。不管怎麼說,彭還是維持著表面上的恭敬,一進門就說:“噢,醒來了就好,萬幸萬幸……感覺好點了嗎?大家都嚇壞了!” 劉任別過臉,哼了聲:“嚇什麼,這不正合了你的意嗎?” 彭銘鼎臉上莫名其妙,朝身後的隨員左顧右盼:“劉副長官這是何意?” “何意?你心裡明白!”劉任翻著白眼,朝天花板瞪著,“我是個命大的人,閻王爺不收,誰都別想動腦子!” 彭銘鼎氣得耳根都紅了,把帶來慰問的幾聽肉罐頭朝劉任面前的矮桌上狠狠頓了一下,罵了一句:“胡扯八道!”轉身離去。 回到公署,彭銘鼎仍氣咻咻的不能平息。這時,值班參謀告訴他,有個姓劉的從“前線”打來電話找彭,沒找著,就掛了電話。 “前線”姓劉的可能是誰呢?彭銘鼎暫且放下與劉任的不快,去琢磨這個問題。 當晚彭銘鼎住在曾震五的衛生街二十一號家裡。吃過晚飯,弄了些熱水,好好泡了個澡,想早點躺上床靜靜腦子。誰知剛挨著床板,電話就響了。是駱駝團團長賀新民打來的,告知二四五師師長劉漫天把部隊撤到玉門,而且還要往後撤,打算撤到新疆哈密去!彭銘鼎愣了半天,覺得不可思議:“劉漫天怎麼可以……”他還以為二四五師也在高台“前線”呢! 彭銘鼎急速地想了想對賀新民說:“你告訴劉漫天,就說是我講的,大局為重,聽從指揮。你還告訴他,新疆的陶司令有話,不准河西部隊入疆。如敢擅入,一切後果自負!” 放下電話,彭噓了口氣,來不及轉身,鈴聲又響。這次是“前線”的沈芝生師長。沈的聲音有點喜氣洋洋的味道,說派去與解放軍接洽的那個參謀回來了,結果很理想,解放軍王震司令員接見了他…… 對彭銘鼎來說,這種消息未免太籠統。他期待著曾震五從蘭州帶回來一些具體的諸如討價還價講講條件之類實質性意見。他扳著指頭算一算手下部隊,七七八八加起來,還有兩萬多人——九十一和一二〇兩個殘缺不齊的軍部,相對完整的沈芝生師和劉漫天師;另外,第八補給區的駱駝兵團、兩個警備團、兩個機械化工兵營、三個汽車團、一個憲兵團、兩個監護營、一個重砲營;此外幾十門重砲、幾百輛汽車,還有一個玉門油礦…… 彭銘鼎算著算著,眼皮重耷耷的撐不住了,剛要熄燈入睡,有人敲門,是衛兵。他報告說,劉任劉副長官要彭銘鼎即刻去晤談公務。 彭銘鼎趕到時,劉任正與政工處長上官業佑密談。劉臥在床上,上官湊得很近,兩人說話聲音很低。當衛兵引導彭銘鼎一步跨入時,話音戛然而止。 劉任有點不自然。他比下午彭來探望時客氣多了,邊吩咐衛兵倒茶,邊招呼說:“隨便坐吧……我的手腳不能動,躁得慌,心情不好。” 這顯然是為下午的事在開脫。彭銘鼎聽到這句話,也就浮上笑容,寒暄起來。 兩人開始七拉八扯。上官業佑趁這個機會滿面訕笑地告辭。 劉任閒嘮了幾句,突然話鋒一轉:“老彭,空軍有架飛機等在這裡,我們一同飛重慶好不好?” “這個……”彭銘鼎措手不及。但他立刻意識到這是個陰謀。一剎那間,彭的腦子裡雲海翻騰。還在武威時,彭與周嘉彬曾一塊兒找上官業佑談過一次話,希望共同促使新疆早日採取行動。另外,據郭寄嶠在重慶打小報告時說,劉任認為是彭銘鼎反對他接替西北軍政長官,致使這個位子空在那裡。劉任稱西北局面的惡化,是吃了彭的虧。此次車禍,劉任又認定事情與彭銘鼎有關係。新仇舊恨、老賬新賬,劉任要一筆清算。他是不是覺得這樣一招一式和彭鬥,自己不是彭的對手,而要把彭弄到重慶再藉助國防部的力量來整治呢? 彭銘鼎是何許人也?他怎麼會輕易就範!當即,彭鎮定自若地答應道:“好啊,何時動身?” “事不宜遲,趁天色不太晚,現在就走!”劉任竊喜。 “可以,我回去收拾一點簡單行李,馬上就來!”彭銘鼎匆匆辭出。 劉任一想,不對!姓彭的一貫老謀深算,雞毛小事都要沉思再三才作決定,今天怎麼對這樣大的事,幾乎想都沒想就慨然應允呢?劉任越想越不對頭,急喚躲在外屋的上官業佑:“快,通知空軍那架飛機,準備起飛!” “怎麼,真的現在就走?”上官業佑慌張地問。 “對,就你和我,別人誰也不帶!” 部隊拖到這個時候,飛機對許多軍官來說,簡直就是起死回生的救命稻草,誰不想青雲一上脫離苦海!可是,有幾個人夠這個級別、能得到這個機會呢? 黃祖塤當然沒有問題,資格夠、機會也有,但是……自從姦巧溜滑的周嘉彬不辭而別之後,黃就又緊張又懊悔,三番五次找到劉任要飛機,想和劉一起飛走。劉任故意心事重重地問,部隊怎麼辦?油礦怎麼辦?又高唱什麼忠於黨國、不成功則成仁之類的高調,硬是用大道理把黃祖塤壓住了,並且煞有介事,給黃擬發了一個委任狀,讓他擔任“河西警備總司令部總司令”。 黃祖塤不是傻子,一面虛應劉任,一面留著自己的心眼。前兩天見空軍一架飛機在酒泉降落,就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了。為防止被劉任拋下,硬是把自己的鋪蓋卷搬到機場,日夜守候,苦苦盼著劉任及早出現。 劉任和上官業佑終於出現在機場。黃祖塤喜出望外地迎上去,讓劉任吃了一驚。劉對這個妄自尊大的蔣係人物素懷不滿,但從來沒像此刻這麼痛恨。他不得已露出笑臉,身子往上官業佑胳膊上倚得更緊,做出傷勢很重的樣子,說:“躺了幾天,悶得慌,想出來透透氣,正好碰到上官……” 黃祖塤說:“得了吧,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跟我開玩笑!幾時起飛?” “起飛?起什麼飛?我還沒急著走呢,你身為警備司令,不畫個句號就想走?” 黃祖塤理虧,只好苦笑著說:“句號有多種畫法,有上上之策也有下下之策,你總不能讓我在這裡入土吧?” 劉任繃緊了臉說:“如果黨國需要,有何不可!軍人嘛,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屍還!我告訴你,我劉某不離開這裡,你們誰也別想離開!等我傷好了再說吧。”說著,在上官業佑的攙扶下,又鑽進汽車,一溜儿煙開回酒泉。 黃祖塤狗咬尿泡空歡喜,沮喪地耷著腦袋,想:都說這傢伙出車禍把腦子撞出了毛病,還真是不假!薄暮已起,看看暮色中的那架飛機靜靜地躺著,黃祖塤灰心極了,越想越覺得自己窩囊。當晚,他悻悻地離開機場,把鋪蓋卷搬到城裡去住。 第二天清早,四處傳出消息,說劉任和上官處長飛往重慶去了。黃祖塤聽到後覺得好笑,“胡扯,怎麼會呢?”嘴上搶白人家,心裡放不下,於是撥打彭銘鼎的電話。彭說:“這有什麼大驚小怪,少了豬八戒,照樣上西天!” “那就是說,劉任真的飛走了?”黃祖塤急切地追問。 彭銘鼎把昨天傍晚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訴了黃,把黃祖塤聽呆了。 接下來黃的表現,在彭及多位當事人的回憶中都有描述。彭銘鼎記錄得至為詳備:“黃聞訊趕到機場,飛機已經升空,黃即暈倒在地,連爬帶滾,搶天呼地,痛哭失聲,罵不絕口,無奈之下,只好折回酒泉。一面派遣幾股特務尋我謀殺;一面慫恿部屬四處鳴槍放火,並親自縱火把第九十一軍倉庫燒光。特務頭子鬍子萍唆使特務到處破壞設備,製造謠言,煽動反抗。頓時酒泉煙火四起,槍聲大作,混亂不堪。” 這大概就是黃祖塤跟劉任所說的“下下之策”吧。 現在我們知道了,與劉任同機飛走的,除政工處長上官業佑之外,還有騎兵學校校長胡兢先。時間是凌晨6點整。而黃祖塤7點趕到機場,一直哭到下午4點左右。回城放完了火,帶上一九一師副師長和幾個參謀、副官、衛士等隨從,騎著十多匹馬,並以五六頭駱駝馱著行李、糧食,向東南方向大搖大擺地走了,打算由青海,經西藏、西康,去雲南;劉漫天的那個二四五師已遠去安西;甘肅省政府各廳處、國民黨中央在甘各機構以及四大銀行人員的家屬,一大串人馬,由秘書長丁宜中領著,迎著風沙向新疆哈密逃去。 部隊這下可真的散了,城內槍聲、手榴彈爆炸聲此起彼伏,城外散兵游勇三五成群,到處橫行搶劫,老百姓村村寨寨雞飛狗跳,一片哭喊哀告…… 彭銘鼎已經欲哭無淚。他自蘭州以來頂在頭上的算盤珠子再也沒法撥了,幾個師之中,最滿編的沈芝生師也只剩2300人左右,其餘全都成了骨頭架子,有名無實、甚至名也談不上。但是,彭銘鼎不甘心,他抱著雙手,見誰跟誰作揖,說:“大家不要慌,亂對誰都沒有好處!”然後就對蘭州方向望穿秋水:曾震五怎麼這麼久沒有消息呢? 曾震五去蘭州之前到張掖見了王震。王震很客氣地接待了他,向他道了辛苦之後,說:“天下大勢,順者昌逆者亡。你要去蘭州我不攔你,但你記住,你不是去談判!你們的面前只有一條路,沒有第二條路。希望你們不要添麻煩。但是,我們不怕麻煩!” 曾震五還是去了蘭州,王震派出一人,與沈芝生師那個參謀一道前往高台。此人就是胡宗南當年所部整二十九軍軍長劉戡的參謀長劉振世。沈芝生急忙打電話把彭銘鼎找來了。劉振世幾天前就給彭銘鼎打過電話,只是兩人沒接上。想不到這次雙方一見面就話不投機。焦點問題是駐地的劃分,彭銘鼎說:“請解放軍在高台以東停止西進,酒泉以西由我軍駐紮,然後行動,等曾司令從蘭州談判結果,再行區處。” 劉振世聽了,面色溫和,但心裡想: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呀,還擺這麼大的架子!然而嘴上的話卻一點不是交涉對手的口氣,而是親切的“囑咐”。他讓二四六師仍駐高台不動,餘部通通駐酒泉附近,不要繼續西撤,等解放軍到達酒泉後,聽候改編。劉振世還“囑咐”說,即日要抽調100到200輛汽車到張掖去迎接解放軍第一兵團來酒泉。 彭銘鼎心裡像是碰倒五味瓶。這100到200輛汽車派到張掖一“迎接”就完了?他多少日子來的苦心運作、鼎力支撐,竟然叫劉振世這麼一個人吹泡泡似的一吹,就一筆勾銷了,連一點點講價錢的餘地都沒有!這無論如何讓人想不通……彭銘鼎找個沒有人的地方長吁短嘆,擂胸頓足,破口大罵。 “不行,我要做最後一把努力!”彭銘鼎把沈芝生叫到身邊,“你今晚將所部及友鄰各部連夜給我運到酒泉,我自有主意。” 沈芝生納悶地問:“不是答應人家了嗎?這樣不太好吧,信用上是不是……” “講信用?跟誰講信用?講信用你就到共產黨的大牢裡去講吧!”彭銘鼎說完一甩手,登車回酒泉。 沈芝生半信半疑,似懂非懂、糊里糊塗地開始收拾部隊,執行彭銘鼎的命令。 當晚快到午夜了,鄭壯懷、沈芝生、陳定行以及稍稍有點頭臉的師、團軍官,不約而同擁到曾震五家裡,來找彭銘鼎討教“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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