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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河西的展望與回眸

第一野戰軍 许福芦 17924 2018-03-18
曾震五赴蘭未歸,彭銘鼎心有不甘。 彭是個愛鑽牛角尖的人。他覺得,作為一種對等的談判,共產黨怎能對自己手上這點本錢熟視無睹?當然,他就更不能理解共產黨所提“解放”二字的真正含義了。過去,正是在這個問題上,他與曾震五有共識,兩人唱做念打,配合默契,都希望找到一條既可苟全性命又可苟全操守的途徑。 靠實力說話本沒有什麼錯,錯的是不自量力。 話在今天說來是多麼輕鬆,而在當時,身在其中,這種心理上的“放不下”便是赤裸裸的現實,重不堪言。彭銘鼎的“新主意”實在是個又苦又澀的果子。 他決定:“曾震五去蘭州還沒見回音,和談結果不見分曉。長官部、河西總部、第九十軍和一二〇軍各機關部隊,有繼續向哈密撤退的必要,各部馬上車運哈密待命。酒泉一帶防務由沈師長率領所部接替並即佔領陣地,掩護主力西撤。駐玉門的駱駝兵團和駐安西的新疆警備團配屬沈師長指揮……”

這真是一個氣味莫辨的響屁!它不但與彭的追隨者們所思所慮風馬牛不相及,與彭自己當初“最遲在酒泉舉義,決不後退一步”的決心也大相徑庭。鄭壯懷、沈芝生、陳定行等這幫人此時才發覺,他們和彭銘鼎原來是人心隔肚皮。而且,究竟“隔”在哪裡,還是一筆糊塗賬! 曾震五家的小客廳裡雲遮霧障。大家望著蹺起二郎腿的彭銘鼎,陡然生出陌生感,連曾震五的夫人也覺得彭“怪怪的,讓人摸不透,好像變了一個人”。 彭銘鼎不管別人怎麼想,埋頭沿著自己的思路往前走,說:“這是跟共產黨爭取條件的最後一次機會,就是冒點風險也值得。若是放棄,等於放棄和談本身,將來必定後悔莫及!” “你當我們是誰呀!可以跟人家講條件,可以說變卦就變卦?”陳定行蹲在後面小聲嘀咕。

沈芝生意見最烈:“方針既定,老曾也去了蘭州,我們和人家在高檯面對面地已經談妥,接受和平條款那是石板上釘釘,你憑什麼變卦?憑什麼把部隊往哈密拉?不行!我不能再跟你們當替死鬼,要投降,都在酒泉投降,誰也不許走!” 彭說:“和談就是和談,怎麼是投降?這是兩碼子事嘛!” 沈芝生冷笑:“你在做夢呢!……你是在拿大家的性命開玩笑!” 的確,彭銘鼎這個玩笑真是開大了!它恰好迎合了劉漫天這樣一些人孤注一擲、作垂死掙扎的心理。雖然事後彭銘鼎也對沈芝生說:“周嘉彬、劉漫天的思想行動,非我始料所及。”但是,當局者迷啊!這些人以前誰不認為自己是“黨國棟樑”,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心尖上那尊佛塔就絕不坍塌,哪怕做強盜土匪,也在所不惜。

劉漫天就曾經想到要把部隊拉到南疆落草。之所以沒去成,是因為賀新民堵得快。賀的手中實力擺在那兒,說話自然有分量。開始劉漫天還以“人各有志”來強辯,賀新民把他的兩個營長一卡,說:“你走吧,走到天涯海角也沒人管你!”劉漫天膩歪歪地不吭聲了。 從9月18日曾震五起身去新疆到9月25日解放軍第二軍進駐酒泉,其間一個多星期時間,河西這一夥人個個都在發生分秒變化。變化最大、最徹底的就是曾震五。如果說到新疆接觸陶峙岳之後還有點盲目性的話,到張掖與王震一席談話,就有些站立不穩了。及至蘭州,與彭德懷相見,曾震五的意志從根本上得到瓦解。不說別的,就是親身領略一下蘭州的氣氛,他也無法再固守什麼。他真正懂得了“解放”的含義。那不僅僅是兩軍勝負的問題,而是宣告一個時代的結束!

這些林林總總的思想奧妙,曾震五都通過無線電傳給了賀新民。每一個神秘的夜晚,都是賀新民終身刻骨銘心的。他打開譯電本,面對通信參謀送來的一篇篇誘人的密碼,獨自體味著某種新生的無奈與憧憬。過去,他總覺得自己是一葉扁舟,無休無止地在大海上飄蕩,不知來日停泊何處。如今,他彷彿看到了天邊的岸,儘管那是充滿著一絲絲擔憂甚至惶恐的未知,但畢竟是岸,畢竟有漁火閃爍,畢竟就要與這無定的驚濤駭浪告別……賀新民情不自禁陶醉了。 可現實仍舊像一把鋒利的刀子。 就在劉漫天表示要把部隊拉到南疆去的那晚午夜時分,賀新民收到一封匿名信,要他加倍小心,說國民黨河西警備司令部二處已盯上了他。 第二天上午,河西警備司令部二處處長曾某電話來了,要賀新民參加有關玉門油礦護礦會議,並且半開玩笑地說:“是不是把尊夫人也帶到酒泉來一塊玩一玩啊?”

賀新民聽出話中有話,懷疑其中暗伏殺機,不知去還是不去。正在猶豫之際,一位叫扎喜澤仁的藏族礦警找上門要跟賀喝兩杯。他是賀新民的老相識,常在一起吃喝聊天,彼此無話不談。賀新民正在心頭不快的時刻,也不推辭,就跟扎喜澤仁去了常去的一個酒館。 喝酒的時候,賀把自己的心事向扎喜澤仁說了,希望老朋友幫忙想想點子。 “我看你還是去!”扎喜出主意說:“你們漢族人不是有句話,叫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嗎?怕什麼,現在這個局勢下,只要警惕一點,不給把柄抓,他不敢把你怎麼樣!要是不去,反倒顯得不太正常。” 賀新民反复考慮,也的確如此。於是懷著萬分警惕,與妻子一道趕到酒泉。不住別處,偏偏住在河西警備總部的政二處。

當晚政二處處長曾某跑過來,見面第一句話就陰陽怪氣地笑著說:“賀兄跟那個扎喜澤仁關係不錯啊?” 賀新民反唇相譏:“怎麼,二處對此也有興趣嗎?那就請調查吧!” “唔……兄弟我也只是問問罷了。”曾某捋著唇髭,仍舊笑著,不再說什麼。 次日清晨,賀新民聽說此人飛往廣州去了。想想他頭天晚上的話,覺得有名堂,是不是他們有什麼計劃而把自己排斥在外呢? 賀新民找到了酒泉專員公署的王維墉專員。正好,王專員在和河西總部第三處的麻處長談話,話題又是賀新民最為關心的油礦安全問題。那個麻處長說:“關於玉門油礦問題,總部已開過會,計劃在必要時徹底破壞。” 賀新民大吃一驚,但因對此人交情不深,也不便外露,便隨口問道:“處長個人是怎麼看的呢?”

麻處長沉吟片刻,說:“打國際戰爭,一旦失利,國內工業應該徹底破壞,免為敵國所利用;打內戰,不管誰勝誰負,工業總是國家的工業,我看不能破壞。賀團長以為如何?” 賀新民警惕地皺緊眉頭:“道理是有道理,不過……” 這天晚上,賀新民連夜返回玉門油礦,一邊給陶峙岳打長途電話,一邊把情況擬成電文發給遠在蘭州的曾震五。 其實,賀新民心頭隱隱約約的那些東西,中共早已掌握得一清二楚。在賀攜妻赴酒泉的頭一天,王震就明確指示二軍,說那個幫助蔣介石打內戰的美國空軍退役中校陳納德,已承諾為老蔣出這口氣——破壞玉門油礦。因此,二軍必須搶占油礦,以阻止敵人破壞。王震要求五師在9月21日前必須趕到臨澤。 這個命令對郭鵬和王恩茂來說,顯得過於嚴苛了一點。當時二軍部隊的實際情況是:四師要到9月22日才能在張掖集結;六師的先頭部隊25日、後衛團27日才能勉強趕到張掖。酒泉國民黨部隊除蘭州戰役敗逃的殘部外,傳聞國民黨新疆騎一師有一部內調到酒泉。而彭銘鼎對是否投降還在猶豫,諸如劉漫天這樣一些人更是無法無天準備玩命。二軍五師貿然衝過去,與後續部隊脫節,就極有可能成為狼群中的一隻羊!再說,五師過祁連山時除了手中的武器,其他東西都扔光了,鞋襪被裝還都沒有著落……郭鵬和王恩茂把情況如實報告了王震。

雖說有令行不通有點窩火,王震還是作出讓步。 “但是”,王震說,“我給你們三天時間準備,明天,五師務必趕到威狄堡,23日到園子山,24日到靖水,25日無論如何也得給我佔領酒泉!然後,連續行動,搶占老君廟油礦(即玉門油礦)。十一團22日進到沙河堡;同日,四師主力須在張掖集結完畢,緊隨五師之後車運;六師先頭團25日到達張掖後,立即按照先後梯次順序,連續前進!” 王震立著五指,在地圖上一句一戳,好像那指間可以聽得見呼呼有聲的萬鈞雷霆。 9月22日這天,誰知外面的世界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反正綏遠的董其武通電和寧夏解放這兩件事,在新疆是可以感覺得出熱浪撲面的。它足以讓中共代表鄧力群坐在迪化包爾漢家裡,與包爾漢、劉孟純(國民黨西北軍政長官公署秘書長兼新疆省政府委員、秘書長)、劉澤榮(國民黨政府外交部駐新疆特派員)等人漫談新疆問題時,心情和氣氛大不一樣。新疆的四十二師、七十八師和騎一師準備出疆的打算,再也沒人提了,和平解決問題似已無條件可講。

這股波瀾讓彭銘鼎在酒泉直打趔趄。他不能不把沈芝生等人的意見託在掌心細細掂量,一掂掂到9月23日,終於掂清楚了,宣布說:“我給陶司令打了電話,勸他不要再上當了,蔣介石那一百萬是個騙局!陶司令答應在迪化和酒泉同時發通電……” 就剩下通電的簽字問題了。別人好說,劉漫天又有麻煩。彭銘鼎打電話給賀新民:“你告訴他,除非他接受制裁,否則就簽字!” 劉漫天像小孩子似的僵著,“士可殺,不可辱,你們走你們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賀新民不客氣地提醒他:“你哪裡還有獨木橋?你已經不可能離開玉門了。你的部隊已由我代為暫時收容,你還是放明白點的好。” 劉漫天怪笑著說:“好,我給你簽……” 因為笑得古怪,這話真假難辨。賀新民沒主意,只好打電話把矛盾交給彭銘鼎。彭沒再多言,只說:“你把他送到酒泉來!”

9月24日黃昏時分,酒泉全城都沉入到“滴滴答答”的報捷聲中。這份通電是以陶峙岳的名義發出的。因為這時候陶還兼任著河西警備總司令。 天空飄蕩著無線電信號,地上200輛汽車也已發動起來。長長的車燈猶如一條長龍,游向150公里以外的臨澤。解放軍第二軍軍長郭鵬和政委王恩茂親率第五師在臨澤整裝待發。 二兵團第六軍緊隨二軍之後,已經抵達張掖和臨澤。羅元發軍長和徐立清政委從小車裡一鑽出來,就看到了王震。他正和三軍軍長黃新廷在路邊講話。黃新廷是親率三軍的一個裝甲營,趕上來轉運部隊的,也是跟王震不期而遇,站在路邊簡單說說部隊的情況。剛說幾句,羅元發和徐立清過來了。兩人臉上都有抑制不住的喜悅,邊跑邊敬禮,喊:“嗨,王鬍子,總算又見到你了!”大家彼此握手,扔拳頭,激動得不得了。 王震是從來不擺架子的人,在老戰友面前更是如此,興奮全寫在臉上,一五一十毫不掩飾。他笑得合不攏嘴,一連串地“辛苦了,辛苦了,部隊同志們還好吧?” 從烏鞘嶺過來,六軍一直是二兵團打前衛的部隊,跑得最快。大仗沒有,小仗不斷。特別是在過永昌之後,緊隨二軍,呼應得很不錯,給二軍部隊很大的支撐,使之不感到孤單。王震道辛苦、問部隊的情況,除了首長和老戰友之間的一般問候之外,還別有深意。 羅元發說:“馬上要到酒泉了!到酒泉要喝酒啊,聽說當年左宗棠也是在這裡飲酒盟誓、重整旗鼓,然後進軍哈密的哩!” “喲,羅元發,還真有你的啊!”王震笑著說,“不過,當年左宗棠是酒不夠、泉水湊,今天不存在這個問題了。怎麼樣,喝了酒跟我一起進疆吧!” 羅元發聽出話音。此前許光達已經跟他吹過風,說野司下步要調整部署,準備將六軍並到一兵團,由王震率領二、六兩軍入疆。此刻聽王震這麼一說,似乎六軍進疆已成定局,羅元發感到責任重大、情緒飽滿,當即滿懷熱情地說:“只要野司有令,我們就衝,打到天涯海角,也不含糊!” 王震說:“現在還不到你表決心的時候。等國慶大典結束後,彭總要來酒泉,那時你再表決心也不晚啊,哈哈哈……” 經這一提,大家的思緒都轉到彭德懷身上。聽說這陣子彭老總忙得不輕,前幾天好幾個晚上都沒睡覺,大家都有點擔心。 彭德懷就是這樣牽著大家的心念。好像他是他們共同的兄長,提起這個名字,便有點其樂融融的家庭氛圍。那種感情,沒在第一野戰軍戰鬥過的人很難體會。越是捱過彭老總罵的人越是有想頭。 王震說:“上次我去蘭州開會,見老總嘴唇上都起了燎泡。這回,曾震五去了,屈武又去了,又是軍事又是政治,還要考慮玉門油礦的接管問題,你們兵團的許司令員昨天同我通話還說油礦留人的名單沒定下來呢……” 這個名單讓許光達傷透了腦筋。自中央決定從二兵團留一批人下來接管玉門油礦那天起,許就抱本花名冊翻來覆去,老覺得手中那支筆有千斤重。當時,玉門油礦那幾口破井,在全國還是絕無僅有的。新中國成立後,要搞飛機、搞坦克,火車、汽車和輪船要開得動,都得靠這裡拿出油來。幹部、戰士們打仗可以,要上油礦開石油……許光達心裡沒底。 彭德懷說了,“管理呀、勘測呀、開採呀,甚至日後石油工業的長期發展呀,你都得考慮到,把最強的干部戰士留下來,國慶大典一搞完,油礦所有的機器要給我叫,所有的油井要給我冒!” “最強的”,當然首先必須考慮到有點文化。這不是戰場上端著刺刀占山頭,要跟機器打交道,斗大的字不識一個,想把機器玩轉起來不容易呀!尤其是乾部,沒有文化,恐怕跟那些戴眼鏡掛自來水筆的專家們話都說不上!僅此一條,就把許光達難得頭皮發麻。 許光達還是如期拿出了一個在他看來“硬邦邦的”的名單,遞到彭德懷的面前,像後來在新中國石油工業行當赫赫有名的康世恩等人,都在其列。 那是彭德懷赴京參加開國大典的頭一天。傍晚時分,彭德懷拉著許光達沿黃河走了很遠。兩人從眼前的這份名單,談到即將展開的社會主義建設,彼此呼吸急促、感慨萬千,不知不覺又到了黃河鐵橋跟前。彭德懷觸景生情,說:“過去老聽人說這橋是外國人援建,這些日子,我才把它的來歷搞清楚了。” “來歷?麼子來歷?”許光達興趣盎然,“有何佳話沒有?” “佳話很多,都跟我們湖南人相關哩!” 彭總所說的湖南人,是指左宗棠。左當年率湘軍平西,任陝甘總督,同時又兼了個“茶馬使”的職務。所謂“茶馬使”,按現今說法就是工商行管方面的最高長官。 西北少數民族自古養牛養羊,以畜牧業為生,飲食習慣也以肉食為主,因而常年離不開內地出產的茶葉,古詩上也說“不可一日無此君”。所以許多人動腦子,用邊地高頭大馬到內地換取茶葉。這檔子生意從唐初開始日漸興盛,後來發展到不僅僅是民間的簡單交易,還是中原地區官方抑制少數民族的一種手段。到了清朝,茶葉銷售乾脆成了官辦。 歷任陝甘總督按慣例兼任“茶馬使”,而且另撥一筆不薄的薪俸。 左宗棠的“茶馬使”一兼十年,每年的薪俸照例支取但分文不動。到他進關離開蘭州總督府時,這筆存銀已積攢下30萬兩!左公清點之後,一文不取,原原本本交給繼任楊昌浚,說,國家對我不薄,我們既有一份正餉,便不宜領取另一份兼餉。這是我們服務國家的最低條件。西北建設剛剛開始,需要經費的地方正多,到了緩急不濟的時候,可以動用此款。後來,這筆款子就被用來建了蘭州的黃河鐵橋。有人把左宗棠的這筆存銀稱為“左氏基金”,而把蘭州鐵橋稱之為“左公橋”。 彭德懷講完左宗棠的故事,咣當咣當走到橋上,出神地望著滔滔河水,良久,一言不發地往回走。許光達默默跟在身後,心情很不平靜。左宗棠的書過去讀過一點,只知“秦川隴道,塞柳長青”的美談。在湖南家鄉,也常有老人們提起“左公、左公”二字,可彭德懷的這一段,還是頭次聽到。 於是許光達又想到石油,想到那個名單。他暗暗打算,如果時間允許的話,要找留玉門油礦工作的所有同志好好談一次話,中心就是如何完成造福子孫的千秋大業問題。另外他還有一個想法,急於要找一本左宗棠的書來讀一讀。他對這位百年前的湖南老鄉產生了濃厚興趣。這兩個願望在幾天后的10月1日、高音喇叭里傳來毛澤東那個歷史性的聲音時,變得更為強烈了! 其時,第一野戰軍前委已正式命令王震率二軍和六軍進駐新疆,並區分:六軍到北疆,二軍到南疆。二、六兩軍立即投入進疆前的準備工作。 王震可忙活開了。二軍部隊分散在安西、酒泉、張掖1000多里的一條線上,六軍部隊拉得更長,要迅速歸攏,調整部署,搞點短、平、快的政治動員,諸如召開兵團和各軍的黨委會、起草關於進疆準備工作的指示等,都得一一落實。此外,還須穩定局面,把彭銘鼎那一撥人安頓好。 即便如此,也不能忘記油礦。 9月29日這天,王震特地同二軍郭、王首長一道前往玉門參觀油礦。 “王鬍子”的精力真是驚人,頭天晚上半夜才陪同曾震五趕到酒泉,第二天大清早那個大嗓門又亮開了。情緒好,走到哪裡笑到哪裡,說:“彭總有指示,在二兵團正式接手之前,油礦出了問題,要拿我的腦殼是問哩!”王震摸著自己的腦門,好像真的有把刀架在脖頸上似的。 從酒泉出發到玉門油礦,過嘉峪關還要走一天,來回320里地。要是沒台好點的車,4天時間也打不住。那地方雖說名聲很響,可生活上跟酒泉沒法比。酒泉畢竟是在關內,離沙漠遠得多,空氣濕潤,城市也像個模樣,物質供應啊、文化生活啊,都相對來說要便當得多。然而油礦上有4000多工人,加上職員家屬則有上萬人,是個有一定規模的小社會呢!光是把部隊開進去了,把攤子看住了,那算什麼?生產情況怎麼樣、還出不出油,這是中央和彭總都很關心的事。王震不親自走一趟,心裡怎麼能踏實? ! 實際情況比想像得要好。油礦的交接幾乎沒有影響生產。最緊張的那幾天,每天還能出2萬多加侖的油。按這個指標,一個月累計可出油60萬~70萬加侖。這個數據在當時新中國領導者們看來,就值得拍巴掌了! 所以王震這一趟玉門走得渾身帶勁。儘管原定計劃10月7日就要出發進疆,他自己多少也得準備準備,喘口氣,但他就是安不下屁股,從玉門一回來又要去看六軍。幸好,這時候彭德懷的電報到了,說部隊進疆行動要往後推一推,到10月15日以後才“比較妥當”。 這一點是基於彭德懷與陶峙岳約會時間的考慮。彭、陶相約在酒泉會面是10月10日,彭德懷認為,還是信守那句老話,先禮而後兵,雖然這個“兵”不是劍拔弩張的“兵”,雖然陶峙岳已於9月25日代表新疆軍政當局發表了起義通電,宣布脫離國民黨反動政府,接受中共領導,而毛澤東、朱德也於9月26日給他們復電表示歡迎,實質性的工作已經做在前頭,部隊進駐似乎只是一個儀式,但第一個印像還應該做得盡善盡美一點為好。彭德懷就是這樣,能把事情做到百分之百,就決不做百分之九十九。 勝利就是百分之九十九之後的“一”。 1949年10月1日這一天,中國人民足足盼望了一個世紀! “北平”一躍而恢復為“北京”,天安門廣場那面充滿象徵與神聖的五星紅旗和旭日一道升起。同毛澤東共享這一時刻的不僅有跟他並肩攜手、浴血奮鬥了幾十年的戰友們,還有革命先驅孫中山先生的夫人宋慶齡以及像李濟深、張瀾等許多志士仁人。 一切都是理想中的境界。 9月30日勝利閉幕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舉手通過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組織法》《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組織法》,選舉出以毛澤東主席為首的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隨之,國都、國旗、國徽、紀元一一定奪……一個階段的革命終於有個大團圓結局了,普天同慶,皆大歡喜是意料中的事。 真正不高興的恐怕只有蔣介石和他周圍有限的幾個人。蔣介石擔心受不了這個刺激,草草結束他在重慶一個多月的“坐鎮”,飛回廣州,以和李宗仁、白崇禧討論“雲南問題”來分散注意力。 “雲南問題”是個傷腦筋的問題,焦點在省主席盧漢身上,聽說此人已暗中傾心於共產黨,表現不大對勁,蔣介石火上澆油。他對滇緬邊境仍寄予很大希望,對李彌的第八軍、第二十六軍為經營這塊“最後的堡壘”所付出的努力,深感欣慰。這一點蔣介石與胡宗南已達成共識,只要雲南有個可靠的土圍子,全部設想就會水到渠成。 盧漢的“公案”尚未了斷,又一個預想中的消息給蔣介石當頭一棒:蘇聯在毛澤東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第二天,立即昭告全世界,承認這個政權! 蔣介石一肚子火沒有地方出:“斷交!斷交!”他利用那個“非常委員會”主席的聲音,在10月3日便指令廣州國民黨政府向莫斯科表示了國際間最高規格的不滿——斷絕外交關係。還不算完,蔣的肚子脹得還像個皮球,索性飛回台灣,揉著腸子挨到10月10日——雙十節,這下找著了發洩口,當即在台灣發表“雙十通告”,大罵蘇聯“侵略中國”,表示要和共產黨鬥爭到底! 這都是毛澤東意料之中的情節。早在十天前,他專門召見來京參加開國大典的彭德懷時,就把這些後話預測得一清二楚。毛澤東說:“蔣介石信心不足了。月初陶峙岳、趙錫光和包爾漢他們派人到伊犁接洽和談,我們派鄧力群帶著電台進駐迪化,他就洩了氣。所以新疆問題和西南問題實際是一個問題呀!” 怪不得那時毛澤東對“新疆已不是戰爭問題,而是和平解決的問題”這一點要反復強調呢!彭德懷心中若有所悟。他再次體會到毛澤東的大氣與智慧及其在全局上的深謀遠慮。 參加開國大典的彭德懷,看上去年輕了好幾歲,臉上、身上都收拾得整整齊齊,特別是那套質料不錯的製服,是量體定做的,穿在身上就像長上去似的服服帖帖,和過去襟擺硬邦邦的老布棉襖相比,感覺大不一樣。他知道毛澤東這幾天忙,召見自己無非是對下步進軍新疆再做點具體指示,因此就一步到位,把部隊準備工作揀重要的拎出幾條來匯報匯報。 首先是與曾震五的談判。毛澤東五天前有電報告知,說曾去蘭州談判是試探性的,要求彭努力做工作,爭取曾站到我們方面。現在,這個“工作”做得頗有成效,曾已心情舒暢地回到河西和王震在一起,在那裡穩定玉門油礦了。曾震五曾要求今冬不要進軍新疆,說那裡比關內冷得多,冷的時間又長,氣溫經常在零下四五十攝氏度,如防寒搞得不好,凍掉耳朵和鼻子的情況時有發生,連拉屎都得用棒子敲,說過去國民黨往新疆去的新兵,從頭到腳都是一身皮,皮帽、皮衣、皮氈統……總之,“今冬去不得,萬萬去不得,春風不度玉門關嘛!”對此,彭德懷遵照毛澤東的意思“不要駁他”,實際上,著手一五一十地準備起來,“確切地於十一月一日或十日以前準備完畢。” 這項準備毛澤東曾連電叮囑,物資方面集中在皮衣、皮帽、氈鞋、水壺、汽車、汽油、糧食,還有現洋和鈔票等。彭德懷最初申報的汽車是4000輛,最後落實下來的只有400輛,毛澤東為此很是過意不去,聲稱正在交涉30~50架運輸機。這件事的落實,對彭德懷至關重要。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政治動員和乾部準備。毛澤東在電報上說:“解決新疆問題的關鍵是我黨和維吾爾族的親密合作。”在此基礎上迫使國民黨就範。毛澤東的目標是要“使張治中、陶峙岳、劉孟純等為我們服務,使新疆能夠和平地、較少破壞地接收過來,並有秩序地改編國民黨軍隊。” 這個目標正在令人愉快的進行曲中成為現實。張治中已決定,與解放軍進軍新疆的同時,他到蘭州來,參加“西北軍政委員會”的成立會。這一機構是在過去賀龍領導下的那個西北軍區基礎上成立的,毛澤東特意徵求了賀老總的意見,指定彭德懷為主任,習仲勳和張治中為副主任。 彭德懷說:“請主席對軍政委員會今後的工作指示指示,進疆以後好執行嘛。” 毛澤東徑自踱步,許久沒有言語。彭德懷就抱著手,耐心地等待。豐澤園的月夜,靜謐之中包含著湖光燈影。遠處的高音喇叭裡正在播放著一支幾乎全中國都耳熟能詳的曲子:“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若新疆不固,則蒙部不安,匪特陝甘山西各邊時慮侵軼,防不勝防,即直北關山,亦無晏眠之日,這是哪一個說的呀?”毛澤東問。 彭德懷從容答道:“左宗棠。” “對喲,正是我們湖南的那個左文襄公說的!”毛澤東滿面蕩漾著睿智的笑容,“自古以來,西域久被認為蠻荒之地,明朝以前都把它看作負擔哩。所謂'城郭諸國',是說天山南北一盤散沙喲!張騫出使,功不可沒;兩漢班超父子西域都護當得聲名大振。可是,到了曹魏和西晉,就有點燙手囉,連唐代的魏徵和狄仁傑也口口聲聲要放棄西域,明太祖朱洪武叫馮勝去修築長城,居然把玉門關也劃在城垣之外。直到清朝,情況才大為改觀……左公志在西北,戰鼓響到哪裡,公路就修到哪裡,榆柳也就植到哪裡,從潼關到嘉峪關,三千七百里呀,綠柳成蔭,朔風不寒。這就是有名的'左公柳'。” 毛澤東略事停頓,吟哦起來:“大將籌邊尚未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渡玉關。” 詩情詩境,讓毛澤東沉浸其中不能自拔,連讚:“好詩,好詩啊!”並告訴彭德懷,這是左宗棠的繼任楊昌浚在光緒五年應左公之約西行,見到道路兩旁的一排排榆柳,即景生情寫下來的,是“至情之作”。 彭德懷靜靜地聽著。他對溜在嘴邊的這些詩句似乎興趣不是很大,說:“當務之急,一個冬春的糧食何時能運到?別的可以少一點,這個少不得,部隊長途跋涉,食量大……” 這樣的應對,讓毛澤東多少有點失望。但問題又在情理之中,他也只好點頭。接著,毛澤東大談左宗棠屯田,對左氏“要籌軍食,必先籌民食,乃為不竭之源”和“寺民食以餉軍,民盡而軍食將從何出乎”這些高論大加讚賞,說:“能有此言,絕非等閒之輩!” 左宗棠當年進疆屯田墾荒19000多畝,獲糧數千石,解決了部隊四五個月的軍糧供給,彭德懷也有所知。對於解放軍進疆之後的拓荒屯田工作,他在來京之前與王震、許光達等幾人多有商談。只是那些預設性的話題,彭德懷不想拿到中南海來說。 但是,毛澤東站在他的角度,不能不把問題點透。他說:“左宗棠那個軍屯民屯,是我們的拿手戲嘛。邊區那時候搞軍民大生產,有光榮傳統,有寶貴經驗。左宗棠叫個什麼'嵩武軍',我們搞他一個兵團;他搞'輿櫬出塞''以邊荒艱鉅為己任',我們就'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英雄所見略同嘛……” 說到這裡,毛澤東自己笑起來。 “我們今天比左宗棠的問題多,還有個對國民黨軍隊改編和改造的問題,陶峙岳的部隊號稱十萬,實際也有七八萬人。這些人往哪裡去,遣散費就得拖一大卡車!”彭德懷說。 毛澤東在煙缸裡按滅煙頭,思之再三,說:“這個問題非同小可,弄不好就天下大亂。” 彭德懷說:“一軍在青海這項工作做得早,已經積累了一些經驗,賀炳炎和廖漢生動了腦子。他們辦了個'青海解放軍官訓練處',把投誠過來的蔣馬中校以上軍官收容在一起,集中實行教育感化,使其悔過自新,重新做人,效果比較不錯。” 毛澤東忽問:“青藏公路準備得怎樣?明春能否開工?” “基本就緒,”彭德懷答道,“測量工作已全面展開,部隊帳篷也解決了一批,開春後我去看一下子,就下命令動工!” 毛澤東表情嚴肅,舉起夾著香煙的兩根手指:“這個事,意義大,一定要搞好!” 彭德懷是10月4日抵達酒泉的。許光達也已到達,大家相聚一堂,聽匯報,看部隊,整治油礦,力爭用最短的時間把河西事情辦好。然後,王震率部入疆,許光達則要協助彭德懷起草野戰軍給中央的報告。 聽說彭德懷到了酒泉,個個都想見一面。王震得天獨厚,早早地守候著。彭德懷一下車,他立即迎上去抱住老總的雙手使勁抖。一邊抖一邊來了花樣,笑嘻嘻地盯著老總左看右看,說:“咦,老總變漂亮了!”一句話弄得彭德懷有點不好意思,狠狠瞪了王震一眼,難得地咧開嘴,露出一排雪白整齊的牙齒。 上車之後,王震貼著彭德懷像大孩子似的磨嘰開了:“老總,你剛參加開國大典,給我們講講新聞吧!” 彭德懷指指車座靠背後面一大捆報紙,說:“我都想到了,特地給你帶來的,新聞舊聞都在裡面,你自己慢慢看吧!” 王震笑著:“看報紙哪有老總講的帶勁啊,天安門那麼大的場面,我們在喇叭裡光聽著嘩嘩響,連個口號都聽不清。不過毛主席的聲音還是比較洪亮的,守了一天就听到那一句!” “那是啊,”彭德懷說,“天安門廣場30萬軍民打著旗子啊!天公作美,萬里無雲。主席宣讀公告的時候,放飛一大群鴿子,許多老人都落淚了……”彭德懷停頓片刻,忽問:“部隊給同志們加了菜沒有啊?” “怎能不加!各軍都通知連隊用伙食尾子,有的還破例讓幹部戰士喝了點酒。頭天晚上,政治部把高音喇叭架起來,軍民擋不住,像潮水一樣往操場上聚。部隊準備了一批照明彈和信號彈,拿來代替禮花,老百姓有放銃的、放花炮的,有敲鑼鼓的,廣場上一夜透亮通明,許多人嗓子都啞了。毛主席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大家都抱在一起,哎喲,那個場面……” 彭德懷點點頭,表示很理解。他長嘆道:“這是一個很大的節日啊!那麼多年,那麼多人,流血流汗,有的留下一個名字,有的連名字也留不下……我們不能忘記他們。” “是啊,勝利來之不易,哪怕一點點微小的勝利,都要流血。”王震深有感觸地說,“就以玉門油礦為例吧,到郭鵬和王恩茂他們開進去的頭一天,敵人還不罷手,一些特務想以礦警大隊那個姓崔的大隊長為內應,把煉爐和礦井炸掉!裡面有多少地下組織同志拼死做工作呀,他們日夜輪班,24小時睡在礦井旁邊,才把礦井保護下來。” 彭德懷小聲問:“那個駱駝團長……” “最後不是他出來剎一傢伙,情況還不好說呢!那些國民黨特務瘋狂得很,他們把潰兵哄起來,在老君廟這邊沒有得逞又跑到安西,開國大典第二天,他們還在安西煽動新疆警備總部警衛團的一些官兵叛變,放火燒民房、燒倉庫,還有些竄到玉門昌馬附近,想抄小路偷襲油礦,搞裡應外合,幸虧地下組織同志做通了駱駝團的工作……那個同志還是個藏族黨員,叫扎喜澤仁,就是河西人,公開身份是個礦工,他跟駱駝團長賀新民有點關係。” 彭德懷感嘆道:“天下窮人是一家。藏族同胞受壓迫最深,革命也最徹底,對我們支持很大。他們愛憎分明,膽子也可以……”彭德懷忽然記起那些流落在河西的西路軍女戰士,“聽說當年西路軍失散的許多女同志,都是藏胞保護下來的……” 這個話題顯得太沉重,兩人都不能再說什麼。 吉普車開始進入酒泉市區,速度慢下來,彭德懷透過車窗玻璃,望著街邊行人平靜的腳步。他們是那樣安詳無憂,年輕的藏族母親兜子裡背著娃娃,拉駱駝的漢子互相說說笑笑,維吾爾族小老闆站在店埠門前擠眉弄眼地招徠生意,普普通通的人享受著普普通通的生活,這在他們就已是極大的滿足。彭德懷是那麼欣賞普通人這份幸福,彷彿他自己童年時代餓著肚子要飯、咽著糠餅下煤井的種種苦難,都從眼前這份幸福中找到了平衡。因此,他內心湧現出無限感激,感激成千上萬默默無聞的犧牲者。他們在該成為英雄時,就一定成為英雄;而在該成為普通人時,又都成為普通人。或許這就是“人民”二字的涵義,它是一塊永遠砸不爛的骨頭。 不知為什麼,彭德懷忽然想見一見那個曾做過駱駝團長工作的地下黨員扎喜澤仁。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王震。王震說:“這還不好辦,我跟郭鵬他們交代一聲就行了。” 郭鵬和王恩茂這段時間除了完成進疆準備工作之外,正在全身心地收編國民黨殘餘部隊,和彭銘鼎、沈芝生、賀新民等這些人幾乎每天都打交道。經過交涉,賀新民的駱駝兵團打算成建制地改編到解放軍序列,其他國民黨散兵游勇也在陸續收容髮落。 時間久了,從青海西寧過來的馬輔臣和馬振武等得不耐煩,要求先行一步去新疆與騎兵師長馬呈祥接觸,做些工作,希望郭鵬和王恩茂能發給他們兩挺機關槍,以作途中自衛。郭鵬滿口答應,說:“我們可以派部隊送一程,免生意外。” 馬振武說:“有兩挺機關槍我還怕誰呀!再說,你們解放軍跟在後面不就來了嗎?” 郭鵬笑了。通過一段時間接觸,他倒覺得像馬振武這樣的人比彭銘鼎之流好處置。彭不知出於什麼目的,一天到晚勸說解放軍不要今冬入疆,把新疆的冬天說得恐懼之極,跟那個曾震五在蘭州唱的是一個腔調。 因為上面有指示,郭鵬在解釋這個問題時,顯得特別耐心誠懇,說:“你們一番好意,我們理解。但我們解放軍從來都是說到做到,不怕困難,何況防寒問題,我們也已作了些考慮和準備,沒有解決不了的。” “防寒裝備可以想辦法解決,然則交通運輸以及補給問題,也還有很大的困難哩!”彭銘鼎顯得很頑強。郭鵬立即把話接過去說:“交通困難什麼,酒泉現在不是還有三四百輛汽車可以用麼?” “車子數目可能有這麼多,只是……”彭銘鼎臉色惟妙惟肖地變化著,“只是軍車的保養一向不是太好,多半是壞的。這麼天寒地凍,一上路八成是要出毛病。你知道,大部隊行動,又是在戈壁灘上,兵車一拋錨,麻煩就大了!”他想了想,覺得還沒有把話說夠,接著又說,“過去我們在冬季行駛之前,要下大工夫檢修一遍,十天半月也說不准。要是半路上水箱一凍裂,那才叫'往前看,戈壁灘;往後看,鬼門關'哩,凍死餓死的慘痛教訓多的是,戈壁灘上白骨累累呀……” 郭鵬聽到這裡,有點不耐煩,又覺得好笑,只好很“政策”地來了句準幽默,說:“國民黨部隊只能把活的弄成死的,死的東西一到解放軍戰士手裡,就會變成活的,你說對嗎?” 敗軍之將,不敢言勇。這樣的話哪有不對的,彭銘鼎滿口一百個“對對對”,但是……彭銘鼎還要展示他的不屈不撓,在臨握別時仍不忘來個“但是”,他告訴郭鵬:“國民黨在新疆經營了這麼多年,出產仍不夠豐富,一切補給物資,基本上是從內地運去的,不知賠了多少本。解放軍何必急著去背這個包袱呢?不如讓他們維持原狀,派一批政治人員去指導指導就行了。” 郭鵬的高招是依然把調子往上拉,什麼“困難再大擋不住解放軍戰士的腳步”“一定要將革命進行到底”等,逼著彭銘鼎自己打自己嘴巴,跟在後面忙不迭地說“對對對”。 王恩茂有點不客氣了,語調不甚高揚,但一字一句都像石頭那麼硬。他要彭銘鼎等人記住一個簡單的道理:解放軍到新疆不是為了做買賣賺錢,而是要改變那裡的面貌。這就是說,大家共同面對的是一個歷史時刻,誰也沒有挑選的餘地。他用利箭般的目光威逼著彭銘鼎說:“任何困難都嚇不倒我們,我們馬上就要乘勝前進,直到天涯海角!” 這一戲劇性的對峙直到開國大典前一天才告結束。據說當晚彭銘鼎非常喪氣地在曾震五家裡給新疆警備司令部打了個長途。接電話的是參謀長陶晉初,彭銘鼎說:“震豫兄啊,鄙人同郭、王唇槍舌劍,已是山窮水盡。他們聲言馬上要開迪化,而且很……請你轉告陶六爺……” “陶六爺”就是陶峙岳。彭德懷聽到這個匯報,微微一笑。顯然,他是深解其中奧妙的,只是不便對具體人和事作什麼評價罷了。只說:“你們處理得對。我們的仗就得這麼打,必須有兩條戰線……” 彭德懷說這話時,他要接見的那個藏族黨員扎喜澤仁也在場。於是,便順便聊起黨的民族政策在大西北的威力,說,政策是個總的精神,許多具體問題還得動腦子拿出具體解決辦法,這裡面的重要環節,就是建立地方政權問題。 例子舉到一軍。針對青海地方黨組織薄弱的特殊情況,青海人民軍政委員會和青海軍區成立不久,中共西北局陸續派了一批幹部去接手地方黨政工作,省的黨政領導機構,基本是一軍的班底,然後在部隊抽調一大批精華到地方工作,特別是團政委、營教導員、團政治處主任和軍、師、團各級政治機關的那些幹部,一去就當縣委書記、縣長,有的干脆一個團包一個縣,幹部集中在一起,上傳下達調子不走樣。 新政權一開張,難點就是少數民族事務。問題差不多都是當年馬步芳殘酷屠殺異族、搞“回族老大”落下的後遺症。遠在巴顏喀拉山南、通天河畔的偏遠牧區玉樹、囊謙、稱多三個藏族縣各部落,每年都例行向馬步芳“獻馬”納貢。一軍解放西寧時,納貢隊伍正好走到海南地區,是去還是不去,幾個押貢的頭人討論了兩三天,還是決定繼續趕路,把貢品轉送給共產黨。 可是,共產黨該不該接收這份貢品呢?廖漢生打電話請示野司。彭德懷說:“收!不是你廖漢生收,也不是我彭德懷收,是青海省人民軍政委員會收,人民財產歸人民嘛!” 這是一批極為珍貴的禮品,有駿馬千匹、百張珍貴獸皮,還有上好的麝香、鹿茸等物品。其中有一隻活猞猁,後來輾轉賀龍、朱德之手,送到了北京動物園。 押解這批貢品的幾個頭人,推舉囊謙的兩個千戶扎喜才旺多吉和扎武百戶久美來對廖漢生說:“你們如能一次派出3000名騎兵,我們就歸順你們……” 畢竟是邊遠地區的兩個頭人,說出這種讓人哭笑不得的話一點也不奇怪,彭德懷提起也是一笑了之。他所認識的另外一些藏族頭人,並非如此,其中曾經打動過他的是一名藏族軍官,此人不但把自己的名字弄得跟漢族人一樣,而且其心性、正義感以及他的階級立場,都讓彭德懷經久難忘。此人就是全國知名的拉卜楞寺院藏軍保安司令黃正清。 拉卜楞地處甘南夏河西岸,在一片大草原中央,是藏族游牧區。黃正清還是個孩子時,這一帶屬青海土地老爺馬步芳的地盤,馬步芳的統治就是回族的統治,搞封建家長那一套,階級壓迫又加上民族壓迫,牧民們脖子上架著一把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馬家官府要錢要糧要人要牲口,動不動就砍腦袋,藏民日子提心吊膽,苦如黃連。 黃正清的父親是草原上牧民頭人,雄心勃勃,有正義感。這點血性也傳給了黃正清,小小年紀就發誓要傾家蕩產同馬步芳打官司,不把牧民們從魔窟裡拯救出來,決不罷休。 這是一場注定要輸的官司。年輕的黃正清還不知道國民黨官場那套把戲實質上就是弱肉強食。他憑著草原人直來直去的遊戲規則,怎能成為“法堂”上的贏家?官司輸了一場又一場,黃正清開了竅。他傾其所有置辦了一批珍奇古董,走國民黨的上層關節。 有道是,金陵路窄,香車寶馬天地寬。黃正清一筆投入進去,連蔣介石都見上了!聽說僅僅是為了要把甘南草原劃歸甘肅而不隸屬青海這點小事,就獻上一大堆寶貝,蔣介石簡直不敢相信。這在他來說是打只蚊子罷了,哼了聲:“辦吧!”草原就脫離了馬步芳,從青海省劃歸到甘肅省統轄,並享有一定的獨立自治權,每年直接給國民黨中央進貢納稅,同時——這也是最重要的,允許建立藏族武裝,實行地方自治。 一場官司把黃正清打出了名。他成了甘南草原上一隻令人驕傲的雄鷹,千家萬戶,載歌載舞,酒肉酣暢,大慶三日,為英雄勝利歸來接風洗塵。 黃正清成了甘南藏民當然的總頭領。 一路通,路路通。黃正清從此有了錢只做兩件事:一件是給南京送寶,一件是置辦武器彈藥。蔣介石的毛一旦捋順了,黃的要求無不應允。他親自批准成立甘南草原拉卜楞保安司令部,任命黃正清為司令。繼而又輕輕一提,讓黃正清進入國民黨統治核心——中央委員會,成了一名和馬步芳可以平起平坐的“委員”。 有老蔣在後面撐腰,馬步芳除了乾瞪眼,還能有什麼辦法?古人說得好,一場官司一本書。黃正清闖蕩天下讀了那麼多書,眼界自然大開。這其中有兩位紅色共產黨人給他很大的啟示,一位叫宣俠父,一位叫錢清泉。 那是二十年前紅軍時代的事了。某個風清月朗的草原之夜,宣、錢二人奉命來為紅軍採購糧草,和黃正清一番交涉成了朋友。他們為黃正清描繪了共產黨的理想社會——沒有剝削、沒有欺壓,平等自主,天下大同……這是拉卜楞寺廟的喇嘛們祈禱了多少年多少代的心願呀!黃正清的心裡埋下一顆堅實的種子。 二十年過去,共產黨眼看著成為天下大贏家。黃正清真像喝了一杯甘泉那麼爽洌!過去的官司,讓他看盡國民黨的西洋景,知其氣數已盡,樹倒猢猻散,誰也絆不住誰了。理想也罷、現實也罷,都得投奔共產黨。 黃正清脫下軍服,背上乾糧,扮成一個地道的牧民,拉著一匹烈馬上路了。他要去為甘南草原和藏族父老鄉親的將來,作一番長遠打算。 這根線讓負責地方工作的習仲勳接上了。但是,戰事頻仍,一日三變,習仲勳行踪不定,黃正清回到草原,線又斷了。這讓他那些天暴躁得像一頭獅子。 蘭州戰役前夕,馬步芳已經預感到末日來臨,方圓數百里內金銀財寶盡情擄掠。拉卜楞古寺自然是個重要目標。黃正清吃緊得很。他想,這一下要跟馬家軍了卻世代冤仇了!可又擔心馬步芳遇到抵抗會不會血洗草原。一段時間內,黃正清對要不要留部隊駐守拉卜楞寺廟,猶豫不決。 這時他已派出幾路人馬與解放軍聯繫。在寂寞的等待中,黃正清每日列兵操練、殺聲震天。風清氣爽的綠色草原及草原上滾動的牛群、羊群、馬群,又彷佛是他內心呼喚的另一種聲音。 蘭州戰役終於打響了!有一天,拉卜楞保安司令部駐蘭州辦事處的人突然帶回一封信,是解放軍第二軍政委王恩茂的親筆大札,說解放軍即將解放臨夏,待臨夏解放之後,要黃速派人去洽談和平解放夏河的問題。 “解放”?黃正清乍聽這個新鮮活潑的漢語詞彙,為之一振。就是說,當年宣俠父、錢清泉的藍圖就要活生生地端到眼前了? !他懷著一種不知是何滋味的驚喜,立即派副司令張子豐帶三個人前往臨夏。他哪裡知道,這個張子豐早就是一名地下共產黨員了! 張子豐一到臨夏便拿回王震的信。王震在信中說,要審時度勢,即刻舉義,並肩全殲馬家頑匪。黃正清心頭一塊石頭搬掉了,他一個喇叭把部隊集合起來,宣布:“我們藏軍決定起義,同解放軍一道消滅馬家軍!” 王震給了黃正清一筆可觀的見面禮——幾大卡車槍支彈藥。幾天之後,解放軍第十八兵團六十二軍一八六師五五六團的一個營,被張子豐領到夏河。黃正清親自出面,張羅了兩萬多藏民夾道四里多長,以示歡迎。 不久,黃正清便成了彭德懷和賀龍共同的朋友。大江東流,解放軍勢如破竹。繼蘭州解放之後,西寧又一掃而平,那個讓黃正清不痛快了大半輩子的馬家軍頃刻間土崩瓦解,究竟是什麼力量如此摧枯拉朽?黃正清心裡想著很多事。 在同彭德懷、賀龍的接觸中,黃正清總感到自己矮了一截。這感覺甚至比過去見到蔣介石還要厲害。他深感自己是不是被塵世封閉得太久,是不是泡在國民黨糨糊里面一身不清不楚,是不是文化水平太低跟野蠻人差不多?而今,塵埃落定,真該好好去洗個痛快澡! 黃正清舉著酒杯把內心的想法告訴了彭德懷。說:“請求批准我參加學習,待有提高之後,再參加工作。” 這讓彭德懷很是看重。彭說:“你的想法很對頭,我和你一樣,也得學習。不過全國還沒有解放,眼下百廢待興,完全放下工作去學習,恐怕做不到。再說你現在要是不工作,人家還以為你不和我們共產黨合作哩。那樣就不好了!我們還是在工作中學習吧,你我一塊兒學,你是國民黨的中央委員,我是共產黨的中央委員,過去處境不同,今天坐在一塊兒,應當一塊兒學習、工作,將來建設新中國嘛!” 黃正清受不住,連說這哪行、這哪行,“你是彭大將軍,我……現在馬家軍也消滅了,我也不知道該做些啥……” “拉卜楞大草原地處甘青兩省邊界,是甘南的重鎮,目前甘南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嘛,胡宗南要佔川北,把趙龍文、王治岐放在那裡盯得很緊哩……”彭德懷煞住話頭。其時,在解放軍第七軍和第六十二軍配合下的武都起義,尚在緊鑼密鼓之中,他不便多說什麼。 但是,黃正清卻敏感地意識到什麼。說:“王治岐、趙龍文和蔣雲台這幾個人,過去和我都還有一面之交,要是需要,我倒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這個嘛……”彭德懷想了想。胡宗南正在收網,趙龍文、王治岐和蔣雲台之間關係微妙,這種時候把黃正清插進去弊多利少,弄不好要出亂子。因此彭說:“暫時還用不著你出面,需要的時候我再通知你。” 彭德懷對甘南的態度一直比較審慎,除一開始把彭紹輝的七軍押在天水、劉忠的六十二軍放在岷縣“嚴陣以待”之外,其餘沒有別的重大舉措出手。原因就在於甘南牽動著胡宗南的神經,而與大西南全局又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所以這鍋稀粥只能靠其內部煎煮,是文火煨肥羊,急不得。 自從9月中旬胡宗南宣布王治岐為第五兵團副司令並兼一一九軍軍長,而蔣雲台另立一軍任軍長、並準備率二四四師入川以來,趙龍文腦子裡那根弦就繃到了極限。王治岐當上兵團副司令倒偃旗息鼓了,而蔣雲台一接受委任狀立刻招兵買馬擴充軍隊,大有乾一番偉業的意思。趙的心裡那個酸啊,背地把胡宗南罵了一遍又一遍,場面上又不得不跟蔣雲台保持一團和氣。中秋節晚上,還特地給遠駐鄉野的蔣假惺惺地打個電話,說:“老兄啊,月圓人圓,今晚朋友都在,席間就差你呀!” 蔣雲台說:“明月不照人圓,的確是件憾事。可我的肚子……這兩天大概水土不服,鬧得厲害呢,略有轉機,我一定進城補上,到時候要殺要剮都由你……” 這是蔣雲台的拿手戲,不真不假,嘻嘻哈哈,主意都藏在肚子裡,誰也猜不透,要做的事一步一個腳印往前走。 就在趙龍文和蔣雲台電話上感嘆“明月不照人圓”的這天晚上,解放軍第七軍代表跟蔣雲台秘密接觸了一次,彭紹輝軍長讓代表告訴蔣雲台,務必拖住所屬部隊,不要入川,將來與解放軍裡應外合一致行動,千萬不可貿然舉義。 趙龍文的中秋晚宴並沒有因為蔣雲台的缺席而減色,相反,他和王治岐之間還多了一層無所顧忌的默契。趙龍文大展拳腳讓部屬灌王治岐的酒,並非常動聽地介紹漢南城固地區如何如何美妙,電燈如何如何明亮,學校如何如何齊整,魚米之鄉、五穀豐登等,其題旨只有一個:一一九軍應該調防到那裡去享福。 王治岐喝得酩酊大醉,該點頭不點頭、該搖頭不搖頭。趙龍文就趁此機會把一份早已擬好請求調防的電稿拿出來,讓王治岐簽了字。 急切入川的胡宗南,見王治岐這麼開通地來充當他的大後衛,當然嘉許再三。隨之,一道調防命令下來了——第一一九軍調漢南城固。 蔣雲台發覺此事時,早就木已成舟。酒醒之後的王治岐也覺得這件事“多有不妥”,但給胡宗南的電報是自己籤的字,只能將錯就錯了。為了找到平衡,他把蔣雲台拉上,和蔣一起“研究出發問題”,這些曲曲折折的心計哪裡能瞞過蔣雲台!他一句話就把王治岐問傻了:“第一一九軍奉調,任務是什麼?” 是啊,部隊駐防總不能看哪里風景好、生活好就往哪裡去呀,總得有個戰略意圖吧。 王治岐理屈詞窮,結結巴巴地說:“任務……任務……沒有什麼任務嘛!那裡生活很好,物產豐富,我們開過去休整、補充……” 蔣雲台冷笑道:“你好糊塗!胡的主力即將全部入川,現在準備放棄漢南,一一九軍開過去是當他的後衛,做犧牲品!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去。我們部隊自關中失敗後,沒有得到任何補充,士兵連鞋襪都沒有,現在可以要求他補充被服、鞋襪,然後再研究開往漢南的問題。” 王治岐為難極了,支支吾吾和趙龍文商量,把情況都推到蔣雲台身上。 蔣雲台一不做,二不休,當天直接給胡宗南拍了一個電報,把王治岐與自己商談的經過以及自己對一一九軍調防的想法和盤托出,這就把趙龍文從中傳小話的機會給堵死了。 此時的胡宗南是一尊泥菩薩。他不想把任何一方可資利用的關係搞僵。接到蔣雲台的電報,沒有二話,立即改令一一九軍到西漢水以南、雷家壩至大船壩之間佈防。這無異於在趙龍文的臉上摑了一個耳刮子。 從此,蔣、趙矛盾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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