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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兵臨賀蘭山下

第一野戰軍 许福芦 20089 2018-03-18
王震越過祁連山成為彭德懷插向中國最西部的第一把尖刀,刀把便是沿河西挺進的許光達二兵團三、四、六軍。 這一刀出鞘之後,彭德懷坦然多了。再來回眸隴南和寧夏,便有種海灘拾貝的感覺。金秋時節,蘭州的菊花開得格外艷目,奔騰的黃河早把這座城市洗滌一新,彭德懷的身影與皋蘭山並稱於古城,成為大西北令人矚目的景緻。 暴風雨過後,中國西北正在經歷大浪淘沙。這恰好與大西南的氣候形成寫照。尤其是位於中國另一條大河上游的山城重慶,另一種勢力另一片天地,也在為蒼茫的歷史演繹另一番秋色。 山城晚來風急,黃花遍地,更兼細雨綿綿寒徹肌膚,蔣介石幾乎夜夜失眠。本來他是想效仿這座山城的風度,挺立在兩江口做中流砥柱,哪知道卻成了一葉飄零,獨嘗秋風。無可奈何時花將何為?大勢東去,一江秋水寒!寒!寒!不勝寒!重慶,竟成了難民營或是轉逃港台的中轉站。

相比之下,胡宗南還算是漂亮的。儘管蔣介石把他那個得意揚揚的“進軍滇西”計劃貶損得一文不值,而蔣本人說好要去漢中視察一番忽而又不去了;儘管他親眼目睹所謂“川西確保”純係謊言,把宋希濂恨出一個窟窿,甚至在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想到了朝自己太陽穴上開槍;儘管中共領袖周恩來和彭德懷煞費苦心通過他的恩師胡公冕派來他過去的親信張新,勸他“棄暗投明”並將其追隨文天祥的幻夢砸了個粉碎……他還是抱定“士為知己者死”“誓死效忠校長”的宗旨,甘心情願殉葬。這,多少給蔣介石苦不堪言的內心帶來一絲安慰。 但是,蔣介石也許並不知道,胡宗南曾為自己作出這樣一個最後的抉擇,而號啕大哭! 胡宗南這一哭,倒真是把他的形象哭出來了。他成了許多同僚何去何從的一把尺子。有人打比方說:這好比一個女人嫁了一個敗家子的丈夫,又嫖又賭,長了一身楊梅瘡,本應早日與之離婚,因為道德關係提不出口,最後弄得家破人亡。現在就是家破人亡的時候了,我們重新嫁人有什麼不應該?還哭個什麼勁!

“重新嫁人”的問題擺在大大小小所有國民黨軍官面前,成為他們1949年秋考中的一道共同試題。那位在扶眉戰役中死而復生的一一九軍軍長王治岐,也不例外。 王治岐的地位很特別,“嫁人”是他一貫面臨的難題。身為隴南兵團名譽上的首領,他一直夾在蘭州與西安之間。直到扶眉戰役之後,他才無奈地咬住漢中的胡宗南,而將部隊死死控制在隴南的“文、武、成、康”這個小小世外桃源。就本意而言,他已打定主意要“嫁”胡宗南,把貞節操行一輩子守下去。如今跟扶眉戰役以前不一樣了,他絕不擔心胡對一一九軍會存有異心。一來因為胡宗南已不是過去那個擁有兩個大兵團的胡宗南,還有心高氣盛的八面威風,萬兒八千支槍全不在乎。如今的胡宗南,三桿五杆槍都能看出金錢串來,一樣動心;二來一一九軍的明星人物蔣雲台,早已把胡的川陝甘邊區綏靖公署玩得骨碌碌轉。一一九軍有面子、有牌子,明線暗扣,小船靠大船,還怕有什麼掛不住的呢?

蔣雲台真是把好手。他玩的不是別人,而是胡宗南的貼身人物趙龍文。可是趙龍文卻不這麼看。他也許暗暗好笑:自作聰明,還不知誰玩誰呢! 這的確是筆糊塗賬,王治岐深究不得。但他意想不到的是,這個“花花公子”蔣雲台竟又在7月份與進駐天水的共產黨第七軍和進駐岷縣的共產黨第六十二軍發生了“暗戀”! 隱情瞞得過王治岐卻瞞不過胡宗南。其時,胡宗南正打算全力經略川北,對隴南的武都山區當然不敢小視。於是,給趙龍文戴上一頂“川陝甘邊區綏靖公署隴南分署主任”的帽子,讓他去拉攏王治岐的一一九軍,穩定隴南。 趙龍文當然要“仰仗”蔣雲台,兩人你來我往,請過來吃過去。飯後個別交心,趙龍文說:“有人給漢中(指胡宗南)打小報告,說你從天水撤退後向三面看,一面看漢中,一面看蘭州(指馬步芳)一面看西安(指共產黨),此話當真?”

蔣雲台淡然一笑:“你說呢?你老兄對我可是瞭如指掌啊!” “這件事我可不敢吹,風雨之秋,不好說啊……” “有什麼不好說的,我是君子坦蕩盪。從天水撤退後,希望漢中給我一點補充,不但是'一面看漢中'啊,而且望眼欲穿呢!至於蘭州與西安……我對他們不抱任何希望。” 這句話顯然有掩飾的成分,趙龍文也不想多加追問,沉默片刻,便又改變一個話題,問:“小馬開的那個靜寧會議你沒有參加嗎?” “那是個小型會議,講究級別的,我一個芝麻大的人,怎好去冒充大頭鬼!不過,你是怎麼曉得我沒去的?” 趙龍文並不回答問題,只說:“靜寧會議後,賀衷寒、顧希平和蔡孟堅到過蘭州,聽到劉任講:'蔣雲台在陝西與共產黨有來往,我們準備在靜寧開會時扣起他來,蔣沒有來,要是他到了漢中,你們把他扣起來。'我一直弄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蔣雲台暗自吃驚,但臉上還是平風絕浪,擺出一副萬事在心的大度模樣說:“靜寧會議電報上明明寫著要各軍長參加,唯獨第一一九軍要我一個破副軍長去,自然讓人生疑。所以,他們開會時,我去了徽縣,在二四四師(蔣的老部隊)住了幾天,唉,劉任這些人,是望鄉台上唱大戲,自掘墳墓,還不是因為我是中央派到甘肅去的,不買他劉任的賬,才總在那裡給我生些是非。” 趙龍文笑著點頭說:“宦海風浪,江湖中人,難免、難免……”他忽又皺起眉問:“聽說這次關中作戰之後,你對漢中綏署很有點兒怨氣,不太開心是不是啊?” 這一棒是橫著來的,蔣雲台有點兒猝不及防。但他很快鎮定下來,並擺脫了某種習慣性的自卑心理,想,管他娘的,不妨單刀直入,也好讓他見識見識我蔣雲台是誰!於是矜持地笑道:“我們是軍人,誰把我們當人,我們就給誰效力。胡先生1933年當第一師師長駐天水時,我蔣某就是新編第十四師的旅長,駐紮西、禮兩縣。而今,胡先生統率著大兵五六十萬,蔣某還過著這麼一個孤臣孽子的生涯。這次關中失敗,陝署部隊又把我一一九軍兵員和槍支大把大把地划拉過去,真是閻王不嫌小鬼瘦啊……”

“老兄這話可不得當,”趙龍文打斷蔣,“據我所知,胡先生對你還是蠻器重的。我這次來時,他一再叮囑我,務必轉告你,一一九軍過去的損失,他完全負責補充!” “是嗎?太好了!”蔣雲台把一臉的喜形於色做得跟真的一樣。 趙龍文和蔣雲台之間的“感情”,就是如此這般捉迷藏捉出來的。彼此之間,最終究竟誰戰勝誰,王治岐在不動聲色地看,胡宗南也在看著,解放軍第一野戰軍第七軍軍長彭紹輝更是密切地關注。當然,在彭紹輝和孫志遠的後面,還有彭德懷。 蘭州戰役撥雲見天,趙龍文和蔣雲台之間的一切,似乎應該明朗化了!兩人都有點兒沉不住氣,但是誰能首先亮牌呢?天曉得。 就在這節骨眼上,王治岐走出了鏡頭。一向不大過問部隊的他,忽然親率二四七師抵達武都,這讓趙龍文一錘子敲定了決心:他要擺脫蔣雲台,而專心致志地打王治岐的牌,利用王控制一一九軍。

蔣雲台突然間成了絆腳石。但趙龍文對他的態度卻變得更加親熱。有一天,趙專程把蔣邀至密室吃酒。兩杯下肚,壓低聲對蔣說:“鳳山(王治岐)管不了軍隊,還得是你蔣老兄!你要把軍隊好好訓一訓,掌握好,將來——咱們有的是機會……” 這是什麼意思?蔣雲台腦子急轉。 管他是什麼意思!蔣靈機一動順水推舟,提出到武都城外40里地的安化去駐訓。趙龍文正中下懷,長久地抿著嘴,在心裡得意。 蔣雲台的路柳暗花明。他再不用偷偷摸摸了,索性放開手腳,立即著手在武都城里布置耳目,然後四處派人與天水的解放軍第七軍、岷縣的解放軍第六十二軍、禮縣的中共武都地委和蘭州的解放軍一野司令部取得聯繫,把和一野最高指揮機關直接聯絡的密碼、呼號、波長及聯絡時間一一約定下來。如果不是張宗遜副司令說“現在不給你們任務”,並一再叮囑蔣個人與部隊的“安全”事宜,蔣雲台差不多就要登高一呼了!

這些,胡宗南居然一無所知。他正抱著一大堆任免文書去重慶晉見蔣介石呢!這些文書包括,給王治岐一個“第五兵團副司令”的空銜,讓他把一一九軍軍長之職“兼”起來。此外,另成立一軍,由蔣雲台來當軍長,除再撥建兩個師外,把蔣的舊部二四四師物歸原主,並命蔣立刻率部入川。 蔣介石對此案大感興趣。只要有利於建立西南“反共堡壘”的方案,他沒有不感興趣的。由此,也就嘆從中來:這真是“緊要關頭見真心啊!學生就是學生,不像那些土軍閥,就曉得用我的飛機送那點家當,經不起一點兒風吹草動……” 此言所指是誰呢? 胡宗南想:大概是馬鴻逵吧! 馬鴻逵9月1日“奉召”帶著一卷作戰地圖飛往重慶。此前,除了銀川那幾幢樓房之外,他的所有資產通通運到了香港和台灣。

馬家軍自清同治十一年被陝甘總督左宗棠的官軍收復至今,已在西北血腥屠戮八十餘年,馬鴻逵和馬步芳算是第三代了,他們的祖父都是當年所謂“義軍”首領馬占鰲手下的“大頭領”。 這個“第三代”的幾十年統治,是甘、寧、青、新四省最為黑暗的年代。勢力最強是青海馬步芳,馬鴻逵次之,如果再數下去,那就是馬鴻逵的堂兄馬鴻賓。 馬鴻賓原本也是寧夏的一號人物,後來被馬鴻逵取而代之。他手裡只有一個萬兒八千人的八十一軍,常年駐守在寧夏南部的中衛、中寧和同心一帶,有點勢單力薄的味道。因而,也難有太大的政治野心,只求能給子孫後代留下一個“人上人”的地位就行了。 安身立命的馬鴻賓似乎從一開始就有自知之明,再三聲明他的八十一軍“不是解放軍的對手”。可是,當楊得志的十九兵團節節逼近,要求他迅速起義時,他又顯得口齒不太利落了,連同一個被派來聯絡的紳士見個面的勇氣都沒有,而把兒子馬惇靖擋在前面。

馬惇靖又能拿什麼主意?他既怕對方聯絡有假,更怕馬鴻逵知道內情要興師問罪,當然,九九歸一還是捨不得丟開那個八十一軍。沒有這支隊伍,他父子值幾個銅板?含糊其辭的馬惇靖實際上是想邊走邊看。這一點,十九兵團的楊得志司令員和李志民政委一瞅就明白。 楊得志傳話:“你八十一軍暫不起義可以,不過我軍進軍寧夏時,不許阻擋!” 馬惇靖支支吾吾,不說行,也不說不行,還是那句話:“請放心,八十一軍不是解放軍的對手!” 這句話首先給他自己帶來極大的恐慌。當馬鴻逵連電催促馬鴻賓到銀川議事時,父子倆大眼瞪小眼,簡直不知怎樣應對。 其實,馬鴻逵並沒有為難馬鴻賓父子的意思。馬鴻賓沒有親赴銀川,這使他失望不小,八十一軍畢竟守著寧夏的南大門啊! “你父親為什麼自己不來,他願不願意走?”馬鴻逵問馬惇靖,是叔父對侄兒的口氣。 馬惇靖答:“父親的意思是他年紀大了,再加上家口重,如果出走,日後的生活如何辦呢?” “難道他就不怕共產黨害他?” “父親想共產黨不一定會害他。” 馬鴻逵“唔”了聲,“那好,八十一軍有他在我也放點心。” 這話意思很深,馬惇靖掂量掂量,感覺出馬鴻逵的心裡有旋渦,便冒失地問:“你走後寧夏怎麼辦?” 馬鴻逵嘆道:“怎麼辦?送給共產黨!我先到重慶,接著老大走,老二留到必要時走。給共產黨送禮就要送全禮嘛,哈哈哈……” 馬惇靖聽得稀里糊塗,不知是真是假,只好原原本本帶回去交給父親馬鴻賓。馬鴻賓笑道:“他這是做戲呢!既然跟你說了這個話,你必定要對我說,我這個電報就非打不可了。” 於是,馬鴻賓在馬鴻逵登機前三個小時把電報發出去了。他用長兄的口氣再次叮嚀:“不要上重慶去,不要忘記我們的傳統家法是'保境安民'。甘肅的事,你最好不要管。” 這一下馬鴻逵找到了發洩口,在省府大樓張口就吼:“你們大家都不讓我離開寧夏,又打電報又致信函,要我主持大事,可你們為什麼不想一想,我是為誰而戰……” 看來,“為誰而戰”的問題對馬鴻逵來說很重要。他怎能不管甘肅的事呢?誰都知道,得甘肅即得西北呀!提起這一壺,馬鴻逵有一肚子酸水。當初馬步芳代理西北軍政長官,馬鴻逵就懷著平分秋色的心理,以甘肅省政府主席自居,又是策劃反共,又是調度軍隊,還搶著在公開場合講話、發獎、接見等,人前背後總說:“馬步芳野心大,識見差,不能維持局面,”並說:“甘肅軍事設備薄弱,與共產黨軍隊打起仗來,不堪一擊。”言下之意,非他馬鴻逵治理一下不可。因而四處張揚,要到“中央”去呼籲支援。 在這個問題上,馬鴻賓的態度不一樣。以他對彭德懷的了解(在前二年的三邊交手中,彭托俘虜給他捎過一封長信),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麼複雜。他說:“我看共產黨向西北進軍,目的不在我們方面,而是為了消滅胡宗南主力。等胡宗南解決了,我們插上共產黨的旗子,接受和平,就可保得安全。” 馬鴻逵擺出資格老、經驗多、見過風雨世面的架勢,對馬步芳表面尊重暗地拆台,而對馬鴻賓的意見,那簡直就看作是“癡人說夢”。他的那份張狂、那份跋扈,讓馬步芳覺得可笑。相形之下,他這個比馬鴻逵年輕一點的“晚輩”,反倒穩重紮實得多。他堅持處處拿出低姿態,說話辦事把“老爸爸”頂在頭上。殊不知早已把這個“老爸爸”的秉性吃得爛透,每一步都先結一個活扣放在那裡,專等著“老爸爸”自己往裡面鑽。 那時,解放軍第一野戰軍正在攻打平涼。馬鴻逵從廣州回到蘭州,信心十足,每日社交應酬,忙得不亦樂乎,專等“中央”發表“甘肅省政府主席”那道聖旨。誰知忙乎了半天,“中央”的任命沒有等到,卻等來了馬步芳的親信馬紹武。 馬紹武深更半夜夾個公文包唯唯諾諾摸到馬鴻逵公館,說:“長官叫我來徵求意見,甘肅省主席一職,請副長官您擔任。” 馬鴻逵一聽,大不對勁,堂堂省主席一職,怎能由他馬步芳一人說了算?既然已經定盤,何必再來問我?想來想去,怒從中來,信口朝馬紹武吼道:“媽媽的,這又是哪一出?叫他自己兼上好了!不然,在張鴻汀、水楚琴(均為甘肅地方名人)二人中擇一人看看大門就行了。” 馬步芳要的就是“老爸爸”這句話。當即給廣州主事的閻錫山發電:“甘肅主席一職,原擬請馬副長官鴻逵兼任,因他堅辭不就,可否由本職暫行兼任。” 這消息可把馬鴻逵給砍倒了!他像一顆引爆的炸彈,足足罵了三天大街。盛怒之下,隨嘴就將頂在隴東的馬光宗和盧忠良兩軍撤回寧夏,並連夜起程飛赴廣州,告狀! 千頭萬緒的閻錫山沒奈何,隨即發布命令,任馬鴻逵為甘肅省政府主席。 馬鴻逵接到任命,鼻子哼了聲扔在一邊說:“別以為我要爭這個破主席……堅決不干!想跟我訂城下之盟,沒門!” 這可不是光同一個馬步芳賭氣的事了!閻錫山拿出“中央”的派頭,嚴令馬鴻逵回蘭州就任。與此同時,馬步芳也追到蘭州。他帶著一批兩家共同的親戚來跟“老爸爸”講和。幾聲“老爸爸”一喊,馬鴻逵軟了,兩人商定同機返回蘭州。 第二天早晨臨出發時,馬鴻逵忽又變了卦,“我得先回寧夏,我得另走,我得發兵保衛蘭州,我得辦了這件事再到任……” 說走就走。沒想到飛機剛上天便大鬧故障,不得不在柳州中途降落。一降降出了毛病,飛機衝出跑道,震得人在機艙裡像是拍皮球。馬鴻逵半驚半嚇感了冒,周身燒成一個炭爐子。七折騰八折騰,在途中耽誤了三天。到寧夏下飛機時,他頭痛欲裂,號得跟殺豬一般,幾乎就是個瀕危的瘋子! 風塵僕僕趕到機場來迎接“馬主席”的人,一個個垂頭喪氣。 上了床,旁邊列著一排由他妻子趙蘭英率領的女眷,馬鴻逵號得更歡了。不停地號叫、不停地打滾、不停地淌汗叫道:“蘭英,給我來點大煙,我要完了……我也要他(指馬步芳)完,他心毒手辣,他不讓我在蘭州,他想害我性命,我沒帶一兵一卒,我要與他同歸於盡……” 這真是一場噩夢。馬鴻逵冷靜下來想一想,與馬步芳在西北爭風這麼多年,為什麼事事都是自己被動呢?後來他想明白了,之所以老是輸給馬步芳,一是馬步芳手辣,二是馬步芳錢多,前者對下,後者對上,馬步芳因此無往而不勝,而自己幾乎就沒有佔過上風。到終了,西北軍政長官公署的頭把交椅沒沾著邊,小小一個甘肅省主席又鬧出那麼多蓮花落!回想這些事,哪一次最後的勝負不都是“中央”一言九鼎。說來說去還是自己上頭沒有靠山。如今,蘭州既破,馬步芳逃之夭夭,而寧夏好歹還有三個軍守著一段黃河,這不正是大好轉機嗎?此時蔣介石給自己招手怎能不去?它是多麼富有意義的一個行程啊! 馬鴻逵決心碰一碰運氣。如果將來國民黨成事,這一拳他就等於把馬步芳打倒了;如果將來國民黨敗了,此刻向共產黨避讓一步,也可留下伏筆,日後便有左右逢源的本錢。反正家產已經出去了,到哪裡都不愁榮華富貴,或可學做黃鶴,一去了之呢! 恨只恨後繼無人,兩個兒子一個都不理想。這一點讓馬鴻逵恨不起也怨不起。擔任寧夏騎兵指揮官的大兒子馬敦厚,遇事沉不住氣,好亂方寸;而小兒子馬敦靜倒是愛逞個強什麼的,可動不動頭腦發熱,總是鬧出一些過當之舉。給他一個寧夏兵團司令官的職位,誰知他指揮打仗每每冒失草率,幾乎就不能迎敵。能夠相託的反而是個外人,那就是一二九軍軍長盧忠良。 這是很不情願的事。馬鴻逵臨上飛機前把“加強防守、死戰到底”和“聽從馬指揮官調遣”的話給盧忠良交代一通後,又將馬敦厚、馬敦靜兩人叫到臥室,小聲吩咐:“蔣介石這個老狐狸是要拿我去當人質,一則要拉咱們的隊伍,二則怕我投降共產黨,我一去恐怕就回不來了!老蔣會拿我的性命來逼你們抵抗共產黨軍隊。你們記住,扛得住就扛,扛不住見機行事,共產黨不佔寧夏是絕不罷手的……” 毛澤東一向很不喜歡馬鴻逵這個人。 馬鴻逵的父親馬福祥因慈禧西行“護駕有功”官至寧夏護軍使,五個妻妾中,馬鴻逵為長房長子。他從小就是個壞小子,文武不習,吃喝嫖賭,窯子裡少他玩不轉。九尺鐵鍊繫著拴馬樁也拴不住他的心。最後,馬福祥萬般無奈,只好賣張老臉皮將這個“畜生”送到袁世凱的總統府做了侍從武官。 20世紀30年代初,從袁世凱身邊出道的馬鴻逵,得軍閥混戰的天時地利,手上拉出幾個旅,萬兒八千人的隊伍,成了蔣介石的鐵桿夥伴。 1932年7月,對鄂豫皖根據地第四次“圍剿”就有他的份兒,同年10月,圍堵紅四方面軍向平漢路以西轉移他又充當急先鋒;1935年10月他還自告奮勇阻遏紅軍陝甘寧邊區;第二年10月紅軍三大主力會師會寧,又是他親手向蔣介石折呈《剿共意見書》,提出“先剿陝北,再剿其他”,至於紅軍西路軍的浩劫就更不用說了。西安事變,馬鴻逵始則觀望,終又致電大罵張、楊二將軍,屈媚蔣介石;抗戰之中,馬鴻逵藉口防共,不肯出兵抗日,並以重金買通蔣介石,拼命擴軍擠壓共產黨;內戰爆發時,一向擁兵自重的馬鴻逵,竟不惜血本,傾三萬兵馬,犯三邊,援榆林,出隴東……直至解放大軍西出甘肅逼近蘭州,他還在那裡給臉不要臉,作垂死掙扎。 毛澤東恨就恨馬鴻逵是個出爾反爾的小人,利用共產黨的統戰政策,耍流氓。 早在抗戰時期,毛澤東還在延安,就听賀龍和習仲勳說,在邊區廣河縣找了一個叫馬紹常的回民黨員,去跟馬鴻逵聯絡統戰。當時,馬鴻逵搞得壁壘森嚴,絲風不透,像是大財主生怕沾上窮親戚那樣,躲閃不迭。更可氣的是,到1948年春,他卻硬逼著這個馬紹常聲明脫黨,以免“事態暴露,兩有不利”。 後來,馬紹常成了國民黨寧夏省政府參議,不知道在那裡誰統戰誰了。 北平和平解放,毛澤東親自派鄧寶珊從包頭趕到寧夏傳話,希望馬鴻逵趁馬步芳青海兵團撲向陝西時,出兵隴東,在青馬背後操上一刀,截斷其歸路,消滅馬步芳,為西北解放建不世之功。馬鴻逵顧慮重重,定不下決心,讓鄧寶珊傻傻地等了整三天,一無所獲。 接著就是,前文已提到過的傅作義從包頭給馬鴻逵打電話,馬鴻逵滿嘴英雄好漢,決意不從和平,而死守寧夏。 楊得志十九兵團兵臨寧夏,野司副參謀長韓練成又派人拿著信函,最後勸告馬鴻逵:“只要不流血,交出軍權、保持政權亦可。” 馬鴻逵仍舊不干,說,軍隊是政治本錢,沒有軍隊,哪有政權? 毛澤東深惡痛絕地給彭德懷專門發了封電報:必須給馬鴻逵以殲滅性的打擊!馬鴻逵殘殺陝北人民甚多,從來沒有做過好事,對其寧馬軍“力爭全部繳械,其次則爭取大部繳械,一部改編。總之,改編的部隊愈少愈好”。 馬鴻逵的那點兒部隊的確是一塌糊塗。執掌寧夏黨政軍大權17年來,馬鴻逵始終把“軍”當作基本,但始終又離不開“黨”這塊招牌,並且標榜以“政”治黨,七整八治,把軍隊完全搞成了一個流氓土匪團伙,什麼喪盡天良就乾什麼。他的兵員極少部分是過去從冀、魯、豫各省招募來的,大部分在寧夏就地徵選。 3個步兵軍(八十一軍、一二九軍和十一軍),每軍轄3個師,另加1個騎兵師,連同直屬部隊和地方團隊湊在一起,共8萬多人。軍官幾乎全是甘肅臨夏地區(也就是古河州)各縣的人,下級軍官中,寧夏回族人占到一半以上,以至於形成四大方塊,即:甘(甘肅)、馬(馬氏親屬)、回(回族)、河(古河州,即臨夏)。這就是馬鴻逵為所欲為、豪賭官場的資本。 以這麼一堆人馬,想要擋住解放軍第十九兵團,談何容易,也難怪馬鴻賓父子一再自慚形穢。 但是,楊得志還是認真地作了部署。一方面,針對馬敦靜倚仗黃河天險擺弄的三道防線,發起積極的軍事攻勢;另一方面,又通過多種渠道,與敵軍內部取得聯繫,爭取起義。如此兩條戰線一起展開,使得戰事從一開始便顯得撲朔迷離、紛亂如麻。 9月2日,十九兵團左路六十三、六十四兩個軍,由蘭州北進,五天后一舉攻占甘肅靖遠和打拉池。這是馬惇靖八十一軍伸出來的兩個前哨陣地。風聲一動,馬鴻賓父子立刻緊張起來,慌慌張張將駐在河東中寧的軍部及一大幫家眷,全部遷到河西的中衛。 八十一軍前哨陣地靖遠所駐的兩個自衛總隊(相當於兩個團),一口氣跑了200多里,來到中衛對岸的黃河堤壩上,看看距軍部隔水相望,只不過7裡了,才放下心來挖灶做飯。誰知飯還沒做熟,解放軍六十三軍突然圍上來“包了餃子”。對岸中衛的軍部聽到槍聲,沒作任何表示。這就是說,八十一軍真的讓開了大路,馬鴻賓父子的話兌了現。 右路六十四軍和獨立一、二兩師奉命從寧夏最南端的固原和海原全力北攻同心。想不到遠在金積的盧忠良一二八軍與八十一軍態度恰恰相反,來了個以攻為守,以三五七師、騎十旅和寧夏保安第七團共七個團的兵力,從最底下的第三道防線衝出200多里,突然襲擊我駐在下馬關的獨立第二師。獨二師毫無防備,吃了個不小的虧,如果不是六十四軍臨近的一個團聞信趕來增援一下,後果不堪設想! 馬鴻賓父子和盧忠良的態度立見分曉。 馬敦靜此時還沒有進入情況,仍在銀川指揮中心吞雲吐霧。對於他來說,中衛對岸失掉兩個團和下馬關的一個勝仗,都還擺不上桌面。他現在不僅是寧夏兵團司令官,還是省政府主席、省黨部主任委員……凡是他老子馬鴻逵的頭銜,他通通都頂上了。所以,他得拿大主意。 馬敦靜所謂“大主意”就是該來的快點兒來。他不喜歡小打小敲,一個團半個師的打,幾時才能完成老頭子的使命,登上飛機開路? 和,是絕對不可以的。馬敦靜吩咐說:“把那個孟寶山找來!”這是馬鴻逵離開之後他辦的第一件事。 孟寶山是解放軍十九兵團對敵聯絡部長甄華,派來向馬鴻逵、馬敦靜父子轉達和平解放誠意的使者,已在銀川住了好些日子。 “孟大叔,我出的佈告你都看到了嗎?”馬敦靜橫躺在木椅上,口氣生硬。 孟寶山肚腸慢揉:“看到了。我以為避和主戰,讓寧夏百姓生靈塗炭,並非上策。” 馬敦靜起身背著雙手踱了幾個方步,說:“仗已經打起來了,說那些有什麼用!共產黨不接受我們的互不侵犯協定,決意要打,我沒辦法了,我只有打開渠口放水,我只好將銀川燒成焦土,再不行就把軍隊化整為零,拉到賀蘭山打游擊去……我怕什麼呀,我是為孟大叔的安全擔心呢!” 孟寶山一驚:莫非這小子敢加害於我? !孟在抗戰時期就是馬鴻逵的少將電信處處長,後雖被馬排擠出去,總不至於一點舊情都不念吧!轉而又想,也難說呀,馬家父子是什麼東西他太明白了,心狠手辣,什麼缺德事都能幹得出來。既然如此,怕也沒用,索性豁出去了,胸脯一挺說:“我孟寶山死不足惜,只要寧夏百姓不再流血,就是化為灰燼又有何妨?” “我知道你孟大叔不怕死,”馬敦靜吊兒郎當地將一條腿蹺在木椅上,“可是中統局那班人你是知道的。他們已經查明你的身份和眼下的工作,說是要把你押到廣州去呢,我擋不住啊,你還是先離開銀川吧……” 孟寶山明白了:馬敦靜是要關閉與中共的和談之門!他除了在心里大罵馬敦靜愚蠢之外,還能做什麼呢。 馬敦靜並不感到自己是愚蠢的。他的第一道防線(分別以騎兵第二十團守同心、新編騎兵第一旅守景泰及八十一軍的前哨靖遠)被突破後,立刻撤出中寧,調整作戰部署,調馬全良的賀蘭軍北渡黃河加強其右翼,並讓馬光宗的第十一軍退守銀川。馬敦靜覺得這一招既體現深謀遠慮,又顧及眼前的現實境況,很有天才禀賦。但他沒有想到,這樣一來,整個防守第二、三兩線兵力空虛了。第二線僅有八十一軍,第三線只留一二八軍。 八十一軍的馬惇靖在中衛城裡早已慌作一團。解放軍六十三軍主力攻占靖遠並追殲那兩個團的自衛中隊時,六十三軍一八八師已直插黃河西岸的景泰,在古長城腳下把駐守在那裡的敵新編騎兵第一旅打得夾起尾巴往回跑。一八八師追著騎一旅越過長城直奔中衛。因為是在黃河西岸,黃河天險除隔開敵人八十一軍與一二八軍的聯繫之外,什麼作用也沒有。中衛完全成了一座孤零零的城市。 馬惇靖的法寶就是打躬作揖。他趕緊約請中衛城裡的紳士們到軍部開會,說:第一,八十一軍不准備抵抗共產黨的進攻,請他們轉告全城百姓,不要驚慌;第二,請他們出城到離城40裡的沙坡頭迎接解放軍,並且向解放軍說明八十一軍不抵抗的意思,請解放軍緩進。 楊得志說:“告訴曾思玉他們,可以答應緩進,但我們的等待有限度!” 曾思玉是六十四軍軍長。六十四軍從固原和海原出發攻下同心後,又直奔中寧。因長途奔襲,部隊比較疲勞,除一九一師繼續向噶沙洲發展進攻外,軍部率主力一九〇、一九二師暫留中寧,待馬惇靖的八十一軍問題解決得差不多了,再與六十三軍和六十五軍合力,由馬惇靖打開的大門殺進縱深,向大坎、小坎、金積、吳忠堡之敵一二八軍、賀蘭軍第三道防線打過去。 此時馬鴻賓出發去了銀川,代他的堂弟馬鴻逵輔佐“小天子”。馬惇靖和他的“二家兄”、八十一軍副軍長馬惇信兩人,火燒眉毛似的商量應對之策。其實也沒有什麼可商量的了,大政方針已定,而且既成事實,說是“商量”,只是在心理上接受這個事實罷了。 兄弟倆面對面地垂著頭,誰也不說話,彷彿在執意等待著某一時刻的來臨。天漸漸黑下來了,勤務兵開始掌燈,電話鈴這才驚人地驟響。馬惇靖不接,馬惇信無奈地操起話筒,弓著腰,雙手發抖。一聽,卻是石空堡所屬駐軍一個營長打來的。他立刻又挺直了身體說話。 營長報告:解放軍和談代表到了石空堡,要求八十一軍派人去接洽。 馬惇靖匆匆忙忙趕到石空堡。一看,什麼解放軍代表,卻原來就是馬鴻賓過去的副官馬成俊。 那個不怕死的孟寶山竟輾轉來到解放軍六十四軍軍部。同時到達的,還有從蘭州趕來呼籲和平的一幫老先生。 孟寶山與軍政委傅崇碧個別交談了一個多鐘頭。他將到寧夏聯絡的這一個多月酸甜苦辣一一陳述,說到動情處,拍案而起,讓傅崇碧甚是感動。其時,六十四軍尚未進入中寧,駐紮在中寧附近的大紅溝、馬家河灣一帶。孟談完之後,便遵照傅政委的意思來到中寧,通過馬鴻逵的騎二十團給銀川馬敦靜掛電話。 那已是夜晚10點多鐘,馬敦靜早就呼呼大睡,電話里傳來他打哈欠的聲音:“啊呀,孟大叔啊,我真是服了你了,共產黨給你什麼好處,你連覺也不睡……談判不著急嘛,我還要考慮考慮,再說吧,啊?” 孟寶山哭笑不得:“你還要考慮考慮?解放軍還等你考慮嗎?!” “那怎麼辦?要和談總得有耐心。叫他們暫時就在大紅溝一帶駐著,要是沒吃的,我可以給他們送點糧食。否則……我就不客氣了,我要下令兩個騎兵團堅決抵抗!” 笑話!笑話!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孟寶山捂著送話器,使勁平息心氣,說:“你待在銀川,根本就不明白前方情形,解放軍數十萬之師,是你兩個騎兵團能抵抗的嗎?你知道嗎,中寧已成空城,解放軍如果願意,隨時可以進入!” “孟大叔,盧忠良可不是像你這麼說的。你為共產黨辦事,我不怪你,可你也不要太過分了。共產黨是什麼樣的,我見識過,用不著你來教導我!” 孟寶山急了:“敦靜,此一時彼一時呀,你不要小孩子氣……” 馬敦靜怎麼經得住這種話,當即撂了電話。 “這個王八蛋!”孟寶山空對話筒“餵”了半天沒有應聲,狠狠地罵道。他決定返回銀川,當晚就把自己的主意跟蘭州過來的郭南浦老先生一行幾人說了。 郭老先生是國民黨元老,此番出山受了彭德懷之託,要“拼卻這把老骨頭促成寧夏和平”。當即他和孟寶山約定,一塊到銀川去,當面跟馬敦靜交涉。同行的還有省府秘書長馬季康以及白連升、馬守禮等人。 孟寶山畢竟是寧馬通信處的老桿子,寧馬部隊老關係很多,走到哪裡打個電話都還方便,沿途安排也很周到。以汽車上小旗子為標記,他們可以不受任何阻攔去往銀川。 不管馬敦靜個人如何瀟灑,銀川城裡的氣氛還是有些緊張。孟寶山一行小汽車剛進城,就感覺到不對勁。但他們心頭是坦然的。 接待他們的是現任省府秘書長兼民政廳廳長馬廷秀。此人過去接觸共產黨人及其文件甚多,思想傾向也很明確,是個“主和派”。見孟寶山這些人談話全無顧忌,不禁時時要捏把汗。按照馬敦靜的吩咐,孟一行安置地點已被監控,前後左右都是耳目。只要馬敦靜願意,殺掉這幾個人易如反掌。 但孟寶山幾人滿不在乎,家在銀川的馬季康聲稱三年多沒和夫人見過面,甚至提出與孟寶山一道“到府上走一趟”。馬廷秀堅決反對,並曉以利害,才算勸住了。 此時,馬敦靜周圍對孟寶山這幫人說什麼的都有。孟已被指為“間諜”,說他第一次來是為共產黨做地下工作,這一次八成要把共產黨軍隊引到銀川。有人惡狠狠地提出:“必先根絕內患,才好集中抗敵!” 馬敦靜表達:“只要他們不亂來,看住就行了!”至於孟寶山等請求面談,馬敦靜一概拒絕。他對馬鴻賓說:“要談你跟他們談談,我不談,孟寶山這人最討厭,我不想同他講話,叫他走!” 馬鴻賓倒是很喜歡同這些舊人溝通溝通。入夜,他的“五畝宅”安靜得很,正好屋外下著雨,屋內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圍成一圈,在燈下談話,心意極佳。他像個道學先生那樣,慢條斯理地說:“你們談和平,怎樣叫個和平呢?和,就是和氣;平,譬如一碗水拿平了,水便不會搖盪……” “說得極是!”郭南浦老先生接上話頭,“共產黨就快解放全中國了,天下將不用打仗而平定一統,將來社會進步,民族振興,有何不好?非得打打殺殺,你爭我奪,真正遭禍的是老百姓啊!只顧逞一時之氣,而不顧百姓安危,將成為歷史罪人!” 白連升老漢也說:“老朽不才,鞍馬勞頓只為寧夏太平這一件!多少年了,黃河兩岸的鄉親,不是天災就是人禍。為何不能順應時勢,讓百姓安居樂業呢!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應以百姓利益為重……” 這些話出自一個個老者之口,顯得格外打動人。馬鴻賓本來就主張和談,這一來更加堅定了信心。他說:“八十一軍沒有問題,別的部隊我說了他們不聽。” 馬鴻賓說的是個大實話。在到銀川之前,他曾由中寧起身,繞道來到賀蘭軍馬全良的駐地——寧朔縣,想跟馬全良談談,讓賀蘭軍與八十一軍合作起義。馬全良礙著本家面子,也不好說什麼,只把馬鴻逵臨行前給他和馬敦靜的一份電報拿出來給馬鴻賓看。那電報上說:“寧夏,只有靜兒和吾弟等主持,他人不得過問。”這個“他人”是指誰呢?馬鴻賓!馬全良的態度不言自明。 “那就再說啊……”孟寶山道,“一遍不行兩遍,相信主和是大多數!” 馬鴻賓不置可否。話說到這裡,好像再也深不下去。孟寶山即想返回中寧。一來跟解放軍通通氣,二來趁熱打鐵解決八十一軍!他讓年紀太大的郭南浦留下,其他人仍結伴而行。 馬鴻賓想了想,說:“剛下過雨,路上泥濘不堪,怕不大方便……” 孟寶山主意已定,堅持要走。馬鴻賓也就不再說什麼了。他好像天生就沒有擰著勁跟別人較量的本領,隨和得有點讓人擔心。這次到銀川,就有人把他說成是“聾子耳朵”。 其實,馬鴻賓的心又有幾人能夠真正讀懂? 表面看來,從哪一方面講,馬鴻賓都是馬鴻逵手下的敗將。這麼多年,馬鴻賓棲居一角,沒有半個“怨”字。然而,寧夏人心自有公道,馬鴻逵得意忘形早已喪盡眾望,而馬鴻賓卻在一旁收穫著成千上萬人的期盼與信賴。他知道,馬鴻逵在外鬥不過馬步芳,在內攏不住老百姓,只要政局動盪,就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這一天終於來到。馬鴻賓一眼把天下大勢看穿:國民黨到日子了!在給八十一軍安排好歸宿之後,他覺得從公從私都得到銀川來走一趟。 在銀川的這些日子,馬鴻賓看到馬敦靜的表現,頗覺失望。馬敦靜論才論德都不堪大任,完全是個庸人,表面胸有成竹,實際毫無主意。凡不到前線去的軍佐和行政人員,每日拿些例行的公文、請示報告之類,過家家似的湊合局面。人問:“共產黨軍隊快到吳堡了,怎麼辦啊?”他就說:“準備把船拉到河西,叫共產黨軍隊過不了河!”人說:“那是古代的冷兵器防守,如今打仗,大江、大海都擋不住,榴彈砲射程是60裡,一條黃河算什麼!恐怕擋不住哩,要是共產黨軍隊一下子打到城下怎麼辦?”他就不耐煩了,說:“怎麼辦!怎麼辦!哪有那麼多怎麼辦!把軍官的家眷們用飛機接走,打完算了!”此後,他就一忽兒讓省保安少將副司令馬如龍(馬曉雲)通知準備快馬,揚言要急行軍穿過甘肅靜寧縣,到隴南去和胡宗南聯合;一忽兒又通知民政廳長馬廷秀預備轎車,說是要經過蒙旗定遠營,到甘肅河西靠攏正在潰逃的西北長官公署副長官劉任;一忽兒將馬如龍叫來,要留給他30000銀幣,讓他進賀蘭山打游擊……實在是毫無定見。頭腦一熱,想到哪裡說到哪裡。 但是,對於馬鴻賓,馬敦靜卻冷淡得出奇,根本不把他當作長輩來尊敬。馬鴻賓來銀川時,連一個例行的迎接都沒有。住下來之後,又遲遲避而不見,弄得馬鴻賓好沒有面子。每每有些老朋友上門拜望,只好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說此行與政事無關,只是準備向三盛公後套一帶去避烽煙。 這些面子上的事也就算了,馬鴻賓不作計較。直到有一天,他發現馬敦靜在自己的“五畝宅”周圍晝夜布下密探,這才感到事情的嚴重。他一方面不動聲色,大智若愚;一方面警惕在心,等待時機。而孟寶山等人對此一無所知。當他們提出要走時,馬鴻賓提醒說“剛下雨”之類的話,他們壓根就沒有細想。 的確剛下過雨,路途泥濘,孟寶山等人的車一步三陷,好不容易才爬到大壩附近。剛要放開馬力好好跑一段路程,忽見前面路口有兩個國民黨士兵舉著小旗,將車截住。一個瘦瘦的上等兵到車前行了個禮,說:“哪位是孟寶山先生,請跟我到團部去一趟!”孟寶山一驚:“找鄙人有何貴幹?” 那兵說:“我是奉命截車,你去了就知道了。” 馬鴻賓後悔沒有當面把話跟孟寶山等人挑明。 孟寶山等人出發後,馬鴻賓越想越覺得不放心,最後終於想辦法給孟一行必經之路的駐守團打通電話,要求他們見到孟寶山等人時,將其截住。他要跟孟寶山單個通電話。 孟寶山被帶到團部,知道是馬鴻賓要跟他通話,一塊石頭落了地。馬鴻賓在電話裡聽到孟的聲音,也踏實一大半。別的話不便多說,只叮囑一句:“你們要走快點!” 這已是最快的速度。從銀川到石空渡口150公里以上泥濘路,孟寶山等人的車早晨5點出發,晚上8點趕到,中間還接電話、還在賀蘭軍駐地小壩打一站,與馬全良的心腹人物張朝棟作短暫會晤。 到達石空堡的下榻寓所時,所有疲憊不堪和驚心動魄都不在話下了,孟寶山一個勁地欣慰:順手跟中寧縣長張朝棟通上了消息!張與孟以前曾有過一次長談,後始終聯繫不上。這次見面張告訴孟,過去所談話題“不久必有結果”,這句話還不足以讓孟寶山睡個好覺嗎! 這晚睡得真是踏實,以至於大清早小伙計敲了好一會兒門,才把孟寶山叫醒。天剛麻絲亮,馬惇靖到了。 八十一軍的問題已經是水到渠成,孟寶山幾人和馬惇靖簡單說了幾句,便坐小筏子過黃河。河對岸,解放軍十九兵團聯絡部的徐飛、吳天維二人和六十四軍軍長曾思玉、政委傅崇碧,都已等在那裡。 曾思玉說:“和平條款我們都擬出來了,一共四條,限十九日簽字,馬惇靖要是再拖延的話,我六十三軍河對岸部隊立刻攻中衛,六十四軍也將從石空渡河。” 八十一軍代表馬培卿吞吞吐吐地說:“簽字肯定沒有問題,只是在什麼地點簽,我們馬軍長意思是到河北岸中衛選個合適地點,不知貴軍……” “那不行,”六十四軍聯絡部長牛連璧一口拒絕,“應該在河南岸簽字!我方與你方地位不一樣,這一點你們必須清楚!” 馬培卿還想說什麼,孟寶山把他打斷了,說:“萬事齊備,只欠東風,為一個小小地點何必爭執不下呀?我提個折中意見:不到河南,也不到河北,石空渡口河中央有塊平平整整的沙灘,乾脆到那上面去簽,又平等,又有意思,怎麼樣?” 曾思玉和傅崇碧交換了一下眼神,點頭同意。 接著所發生的一切,立刻證明了關於簽字地點的爭執毫無意義。 孟寶山在他的日記中這樣寫道:“12時,我們到了河南岸,馬惇靖、馬培卿和楊子俊等五人,已在河中的沙灘上了。首由傅政委和馬季康過去。彼此在歡笑聲中見了面,握了手,又一同來到河南,曾軍長、傅政委、牛部長和我們陪著回到第六十四軍軍部(住在中寧縣省銀行辦事處),又約同第六十三軍鄭軍長,設宴歡談。在歡談中籤了字。傍晚,馬惇靖一行五人,興辭而去。” 與此同時,十九兵團各部主力已經推進到吳忠堡、金積、大壩一線及靈武,首先佔領金靈地區製高點牛首山,居高臨下,鎖住交通,一二八軍副軍長兼三九六師師長馬寶琳慌了,忙向駐在靈武的盧忠良告急:“共產黨軍隊兵力太大,重武器又多,還有坦克呢!看樣子金積難保……” 盧忠良態度冷峻,說:“難保也得保!第二五六師很快就給你增援上去。在未到達之前,你要想盡辦法,竭力堅持,絕不許退卻,除非你們……全部戰死!” 說這番話時,盧的內心也沒有太多底氣。 “難保也得保”,這就是他的邏輯。就在兩天前的一個大清早,馬敦靜沒頭蒼蠅似的打電話問盧:“共產黨軍隊步步緊逼,吳忠告急,有人要我講和,你說該咋辦呀,要不要開個會商量一下?”盧忠良也是冷冷地回答:“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你說咋辦就咋辦,再沒有開會的必要!”馬敦靜聽了,號啕大哭:“要是軍官們都像盧將軍這樣,我就放心了!” 顯然,馬敦靜同他老子一樣,把盧忠良當作一根精神支柱。 盧忠良那股勁,讓馬敦靜心裡穩當多了。隨之,自我感覺也好起來。於是便想著為盧忠良爭取時間,調整部署,以待來日之戰。他找來留在銀川的郭南浦先生,讓他給蘭州彭德懷發個電報,請求緩攻兩日,“以便召開高級會議商討起義事宜。” 這一著讓馬鴻賓也信以為真。 在吳忠告急時,一直備受冷遇的馬鴻賓已感到銀川的日子不多,想起馬敦靜曾說過把銀川化為焦土的話,便急忙向軍械處要來一輛大卡車,把銀川所有財物家當,裝了滿滿一卡車,準備帶著家眷遠走綏蒙。 這事給省府秘書長馬廷秀知道了,立即趕到“五畝宅”來勸馬鴻賓。馬廷秀說:“你在銀川德高望重,不能這樣就走!你一走,銀川就完了。有什麼想法可以再作商量嘛!” “商量,跟誰商量?誰又能同我商量!”馬鴻賓滿腹委屈。 馬廷秀說:“自然是跟平山(馬敦靜)商量。” “哼,跟他商量!這麼多天,連個照面都不打,還說是到前方去了,胡扯!” “他不來找你,你可以去找他嘛!” “什麼?我是長輩,他避我不見,我反要找他!這是哪家規矩?” “局面已到這種地步,你就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要跟他一般見識了!” 馬鴻賓垂頭想想,無奈地嘆道:“那好吧,你如能把他找來,我就暫且不走。” 馬廷秀一看事有轉機,連說:“可以,可以。”其實,馬敦靜這會兒究竟在哪裡,馬廷秀也摸不清。他只好對電話局公佈自己的身份,說有軍機要事要向司令官報告,這才一級一級找到馬敦靜。 “馬鴻賓要走,你是不是見一見?!”馬廷秀的話軟中帶硬。 馬敦靜冷笑道:“要走?共產黨軍隊還在一百里外呢,就要走!” “他不走又咋樣?還不是成天待在'五畝宅'沒事幹……” 馬敦靜說:“幸虧他沒事幹,否則寧夏兵團三個軍都投降共產黨了!” “話不能這麼說,他有他的見解。再說,他總是長輩呀!” 馬敦靜丟掉手中的煙屁股,狠狠地說:“好吧,長輩……你先去挽留著,我隨後就來。” 馬廷秀滿心歡喜跑到“五畝宅”報告,說:“他聽說你要走,急得了不得,馬上就到!” 這話還中聽,馬鴻賓心里平和了許多。兩人就在屋裡一邊聊天一邊等待馬敦靜“駕臨”。可是左等右等,始終不見人影。馬鴻賓有點耐不住了,冷著臉說:“廷秀,你沒有搞錯吧……” 話猶未了,馬敦靜和馬如龍兩人一搖一擺地過來了。沒進門馬敦靜就喊:“聽說你要走,是真的嗎?” 這下馬鴻賓不客氣了,拿出家長的姿態,一張口聲音就嗆人:“你連老爸爸都不能叫一聲嗎?你為啥避我不見?家務事盡可商量嘛!你阿大走了,你能不能負起這個責任?能的話,該拿出辦法來;不能嘛,看誰能乾就讓誰幹,一個人幹不了,或者幾個人幹,共同負責……” 馬敦靜傻了眼,不知說什麼好,怔怔地盯著馬鴻賓。 馬鴻賓接著說:“這個仗還要打嗎?我看以和為好,打不出名堂來。至於你阿大的安全,不要考慮太多,那好辦,就說軍隊掌握不住,不就完了!” 馬敦靜低頭不語,有明顯的抵觸情緒。 馬鴻賓吼了這一頓,沒大反應,便轉問馬廷秀和馬如龍:“你們看怎麼辦好?” 馬廷秀和馬如龍一齊說:“請司令官拿主意。” 馬鴻賓對馬敦靜說:“你回去,連夜召開個軍官會議,大家商議辦法,簽字蓋章,共同行動。”想了想又說:“把省政府的人也參加上,一起搞!” 馬敦靜哈著腰唯唯諾諾地退出去了。 這模樣給馬鴻賓的感覺不錯:馬敦靜總歸年輕,孺子可教!所以,當郭南浦與馬鴻賓談及給彭德懷發電報之事時,馬鴻賓滿口支持,說:“召開軍官會議是我的主意,給點時間是應該的。” 彭德懷慷慨大度給了兩天時間。 馬敦靜究竟有沒有或者是不是打算召開那個讓馬鴻賓寄予希望的軍官會?這個問題已容不得人們多想。因為就在此刻,天上掉下一條頭號新聞:國民黨軍令部長徐永昌和空軍副司令王叔銘的飛機降落在銀川機場。 馬鴻賓決定隨機去包頭。他要到那裡設法與傅作義、鄧寶珊二人聯絡,請他們給寧夏拿個主意。 這正好撞著一個火山噴發的節骨眼上,傅、鄧在包頭與董其武剛剛擬定綏遠起義通電,準備於19日上午在省銀行包頭分行禮堂,舉行通電簽字儀式。 徐永昌和王叔銘就是為此事而來。馬鴻賓這個時候去包頭公幹,徐、王心裡哪有不明白之理?但是,時局如此,人各有志,徐、王也只有“心情複雜”而已。他們開著一架飛機滿天奔跑,不過是奉著欽旨例行公事罷了。 飛機在銀川上空盤旋,徐永昌“心情複雜”地不勝感慨:“這樣的山區,完全可以打幾個漂亮仗,拖延到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 馬鴻賓在一邊細聲“請教”王叔銘:“如果要打,中央是否可以派飛機來助戰?” 王叔銘慘然一笑,半晌才輕嘆道:“中央也是自顧不暇。” 兩天后,馬鴻賓原機返回銀川。此行的結果不言而喻,他更加堅定了既往的決心。現在,彭德懷給的“假期”已經用完了,馬敦靜的作為如何呢? “馬敦靜走了!”這是馬廷秀次日清早見到馬鴻賓時的第一句話。 馬鴻賓大感蹊蹺:“走了?怎麼走的?去了哪裡?留話沒有?幾個人?” “昨天跟徐部長他們飛機走的,說是去中央討主意,有主意下午就回來,沒主意就不回來了!” “這是誰告訴你的?”馬鴻賓對這個天方夜譚似的消息將信將疑。因為,徐、王的飛機把他送回銀川,僅僅在銀川機場一個起降,幾乎沒有停留啊! 是的,馬敦靜就是在一個起降的時間裡,跟馬鴻賓擦肩而行,登上飛機的。 “向中央討主意”的話,他只是跟自己貼身人物馬如龍說說罷了。當馬廷秀追問馬如龍時,馬如龍還在千方百計打馬虎眼,謊稱馬敦靜到酒泉聯絡劉任去了! 最著急的要數盧忠良。解放軍十九兵團的砲聲天一亮就吼開了,銀川方面卻仍在那裡戰不戰、和不和毫無主見!盧操起電話打到指揮中心,連對方是誰都不問,便大叫:“主席走了,大少爺(馬敦厚)走了,現在司令官又走了,我們為誰打仗?你們派個人來同我商量怎麼辦吧!誰能來?快一點!” 接電話的馬如龍被盧忠良這個口氣嚇壞了!他已經因馬敦靜的出走,讓前後左右的人責問得焦頭爛額,所以,話也說得支離破碎:“誰、誰去合適呀?我要守、守電話,是來不了了,叫馬光天、李振國去,咋樣?” “隨你們便吧!”盧忠良扔了電話。他一聽馬如龍那個熊話,就知道已成一攤爛泥了。 這時,金積方向的槍砲聲越來越激烈。盧忠良到門外透了口氣,轉身回屋又給賀蘭軍的馬全良以及馬英才打電話,約他們到仁春渡會晤。等到馬光天形單影只趕到時,盧忠良和馬全良、馬英才已把“接受和平”的通電都商定下來了。 馬光天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傳遞員,中午飯都沒顧上吃,慌慌張張把電文帶回銀川,交給馬廷秀。馬廷秀把電文仔細看了一遍,覺得沒有把握,說:“此事非同小可,要送馬鴻賓斟酌斟酌。” 這時候馬鴻賓還在生悶氣哩!罵完了馬敦靜,罵馬如龍,最後連馬敦厚、馬廷秀這些人也一起罵,罵得自己骨頭像散了架似的,氣哼哼的不能動。直到馬廷秀一夥人亂哄哄地趕到“五畝宅”時,才稍稍平息下來。 前方將士把和平電文都擬出來了,這讓馬鴻賓更體會到自己的正確性。手捧電文,他突然謹慎起來,說:“馬鴻逵正在重慶,考慮他的安全,詞句不要對國民黨太刺激,只表示接受和平,聽候毛澤東主席處理就行了。” 接著,馬鴻賓便按照這個意思“斟酌”。然後由馬廷秀謄清,在電話裡念給馬全良、盧忠良和馬光宗三位軍長聽,徵求他們的意見。 馬全良立即回電,表示同意。而盧忠良和馬光宗卻遲遲沒有反饋的消息。馬鴻賓等不及了,說:“發吧,不要再拖了!” 就發:“國民黨秉國以來,領導無方,紀綱不振,民生凋敝,致戰禍瀰漫全國,強者死於炮灰,弱者流於溝壑,刻又戰事迫近西北,面臨寧夏。全良等不忍地方70萬軍民,遭受塗炭,爰於本月20日停戰,服從毛主席領導,實行民主,俾人民登於衽席,國基安於磐石。至於軍事如何改編,政治如何革新,聽候協商,一致服從。” 這天黃昏,本來熱火朝天的金靈地區,偃旗息鼓,安靜下來。銀川更是靜得出奇,彷彿每個人都縮到自己某個小角落裡,在悄悄喘息。 馬如龍更是如此。這些日子,先是“伴君如伴虎”,後來“老虎”跑了,挨唾沫星子的卻是他。每天即便閉上眼睛腦袋壓在枕頭上,也像是背著石軲轆。現在好了,一了百了……他滅了燈,歪在枕邊疲憊地合上靈魂。突然,電話鈴聲大作,嚇了他一跳,伸手摸了幾個來回才把話筒摸到手。 是馬鴻逵的長途,從重慶打來的! “電文我已看到了,軍長、師長都簽了名,是真的嗎?”馬鴻逵問。 馬如龍遲疑了一下,答:“是真的。”接著他又將阿拉伯語摻和到報告詞中,說:“滿拉不念經了。如再強迫,就要把囊噶放到阿訇的朵洛上哩!”意思大概是說部隊不聽指揮了,再拖下去不好辦。 馬鴻逵說:“我沒別的意思,無非是不忍寧夏七十萬人遭受塗炭……”他嘆了口氣:“現在仍叫尕老二回來和你們一同幹,好不好?” “不用了,已經通電求和,隊伍正在繳械,不要再來了……” 馬鴻逵半天沒吱聲。突然,“哇”的一聲哭起來,電話在哭聲中掛斷。 夜色一下子淹沒了馬如龍,往事歷歷在目,一切都成為過去。馬鴻逵的哭聲是那麼撕裂肝腸,它像一桶滋味莫名的滷水,讓馬如龍整個身子都腐化了。他伸出一隻手輕輕抽自己一個耳光,接著另一隻又抽,一左一右輪流著抽,直到淚水從指縫裡艱澀地流出來。 這種說不上來的情緒,甚至包括馬鴻賓都不例外。到第二天下午,彭德懷復電發至銀川,他才稍稍恢復一點兒理智。彭德懷的電報中對寧夏問題和平解決,“殊堪欣慰”,要求寧夏集團派代表到中寧與楊得志接洽。馬鴻賓當家,要做的工作很多,實在沒有時間感懷。 9月22日清晨,馬鴻賓把掛得上號的軍政人員召集到“五畝宅”,商討派代表去中寧“接洽”的問題。按照通電署名,馬全良排在最前面。因此馬鴻賓說:“馬全良領銜就領到底吧,做個軍事方面代表,咋樣?” 馬全良被點到名,機械地起身,木著,頭垂在胸前,許久,肩膀有點聳動,繼而大顫,鼻子也抽搐起來,越抽越厲害,最後乾脆就“嗚嗚”地哭出了聲,哽咽著說:“馬全良不是人,悔不該領頭通這個電,對不住長官的多年知遇,對不住……” 馬鴻賓皺著眉罵道:“真是沒出息,哪裡像個男人!這個樣,咋當代表?還是讓盧軍長去吧。” 盧忠良抱著雙臂,叉腿端坐,嘴唇棱角分明抿成一線,眉毛眼睛間也有一片懊喪。聽到馬鴻賓提自己的名,說:“還是換別人吧。我跟共方作戰多年,仇怨深重……” “正因如此,你去了跟人有個照面。人有見面之情嘛,將來處理上總要好一些。” 盧忠良心裡有股熱意。想了想,點頭同意。 馬鴻賓見這一夥人個個都是扶不起來的豬大腸,索性端起長官和家長的雙重身份,不容推辭地說:“那就由盧軍長作全權代表,馬光天跟去當個助手,當然也算是代表。馬廷秀代表政界。”於是一言九鼎,當即由馬廷秀寫了份“代表資格證明書”,像馬光宗、馬寶琳、馬英才、馬如龍、扈天魁、李振國等人都簽了名。馬全良也悻悻地走過去,在證明書上籤上自己的名字,擲下筆,掉屁股鑽出去了。 正當大家挨個兒簽名的時候,馬廷秀伏在馬鴻賓的耳邊小聲問:“還有啥吩咐的?” 馬鴻賓成竹在胸地說:“你們乘車從寧朔縣過河,另外帶兩人,放在河西石空堡,以便通信聯絡。” 馬廷秀領會地點點頭,說:“放心,我會見機行事的。如有必要,我們三人中一定要有一人回來報告。” 馬廷秀與馬鴻賓的這番耳語,使得場面平添了幾分肅穆與神秘。這氣氛隨著那輛搖搖晃晃的“代表車”一直維持到賀蘭軍駐地大、小壩附近,突然被撲面而來的潰兵沖散了。原來,樹欲靜而風不止,軍、師長們簽字求和了,而下面的部隊還在那裡決堤淹田。特別是賀蘭軍,都是些地方保安團過來的,士兵和下級軍官一哄而散,潰逃不止,急得盧忠良和馬光天下車四處捕追逃兵,向他們解釋,要他們就地待命,可誰聽你的呀!即便是軍長也管不住兵敗山倒,盧忠良一屁股癱在堤壩上,狠狠地罵道:“娘的,通電求和,千真萬確!” 在與解放軍十九兵團首長接觸中,盧忠良自始至終一聲不吭。只在歷數寧馬阻擊紅軍、進攻陝北、抗拒西北解放等罪惡時,他小聲地咕噥了一句:“我們是戰犯,有罪!” 楊得志一直在觀察盧,總覺得盧與那幫姓馬的軍官不太一樣。究竟是什麼不太一樣,他說不上來,但是他有興趣。接在盧忠良的話後,楊得志說:“所謂戰犯,是戰了就犯,不戰不犯。今天你們是為接受和平而來,我們歡迎。這是我們共產黨的政策!”說著主動上去和盧忠良單個握了握手:“我們決定採取和平協議的方式解決寧夏問題,你們看如何?” 一份協議草案放到盧忠良面前。在草案五條之中,盧忠良一眼看到“……保證寧夏參加和談部隊全體官兵生命財產之安全”,當即感慨萬端地抬起頭,說:“我同意。” 馬廷秀忙問:“那我們這些穿青衣服的人……” 楊得志說:“省府21日申、養通電錶示接受和平,我們的彭司令員也已復電嘉勉了嘛,行政人員的安全當然也在保護之列。除馬鴻逵問題較大,等他回來由中央解決之外,其他一般人員,都將受到保護!” 馬廷秀有點喜出望外,樂顛顛地湊到盧忠良身邊說:“還要咋樣?簽吧!” 用不著太多的討論,即功德圓滿、皆大歡喜,簽字手續成了攝影記者的排練場,連盧忠良也有了笑容。三個人急於返回銀川報喜,準備沿來路去河西,接上留在石空堡負責“通信聯絡”的另外兩人。一上路都不免覺得來時那種過分的謹慎實在好笑,正你一言我一語聊著,忽見前面有兩名解放軍戰士擋住去路。三個人同時一驚:是不是因為寧夏部隊哄逃潰散,和平協議需要變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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