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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增援與打援

第一野戰軍 许福芦 9245 2018-03-18
現在,我們打開地圖,從北京出發,沿鐵路線,經張家口、大同到集寧,北跨一步即可經內蒙古二連浩特市去往外蒙古,繼續走下去可達莫斯科;而由集寧向西,鐵路線很快貼近黃河北岸,固執地與黃河纏繞一處,若即若離,差不多親熱到古城蘭州。站在集寧舉頭西望,把100公里外的呼和浩特市(歸綏)與稍遠一點兒的包頭、五原、臨河稱作大西北的門戶,是完全恰當的。 當然,在1945年8月日本投降後的中國一盤棋上,“平綏鐵路”和“綏包地區”的意義比這些要復雜得多。當年11月22日中共中央軍委給晉察冀軍區司令員聶榮臻、晉綏野戰軍司令員賀龍等人的複電中,闡述得極為明確:“蘇聯由於條件限制,必須保證蔣介石接收滿洲各大城市,我爭取東北大城市暫時無望,因此,熱河、察哈爾、綏遠對我之全國戰略意義更增加其重要性,必須求得控制綏遠全省,才能使我有較鞏固的後方,保障張家口側翼,並建立將來必要時進入新疆之通道(如果東北不能建立鞏固的戰略基地,新疆或許還有這種可能)。因此,綏远战役實關係我在目前以及將來整個時期的全國大局。”

時值國共兩黨正在和談桌面上討價還價,安坐紫禁城的傅作義先生操著綏包地區的心,腦子裡卻浮現出幾個月前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上親受蔣介石接見時的情形。蔣說:“宜生啊,你的才幹,有目共睹。國家內憂外患,正是用人之際。黨內像你這樣的同志,不是太多,是太少了!所以,把平綏交給你,我是放心的。華北地區有你宜生在,大勢可定……” 8月,傅作義就任第十二戰區司令長官,對於經略華北他負有義不容辭的責任。他一向主張“二分軍事,三分政治,五分經濟”。幾個月來,他幾乎竭盡全力在物資上充實平綏線沿途幾座城市。尤其是包頭,把它看作巨大的軍需庫或軍火庫並不過分。傅作義相信物質力量,也相信精神力量(這還是從共產黨那裡學來的)。至於軍事嘛,該守的鐵板一塊,不該守的一觸即潰。棋譜,只藏在他自己的心裡。

對於聶榮臻和賀龍來說,卓資山得手是否太容易了些? 當時,中央軍委的打算頗為鼓舞人心,“如傅作義固守歸綏,則先將包頭、五原、固陽佔領,逼傅部絕食突圍,然後殲滅之。如我能迅進,可能速佔歸綏”。現在,卓資山開局如此漂亮,傅作義果然把主力撤到歸綏,聶榮臻與賀龍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包頭。這不但是順乎自然的選擇,就聶、賀內心來說,盡力完成軍委部署,是在全國格局中體現局部價值的極好機會。那時,所有將領都希望能在重慶的天平上增加砝碼,誰都清楚:這是書寫歷史啊! 聶榮臻快馬趕往卓資山以東那個叫作隆盛莊的小村時,傅作義在綏包兩城的防務,基本部署就緒。首當其衝當然是歸綏。此地早先也不過是個雞毛小鎮,後來成為綏遠省府所在地,才漸漸羽翼豐滿,在舊城基礎上發展出一片新城。還是傅作義初當省主席時,就在他“移民安邊、發展生產、鞏固國防”的指導思想下,開始深溝高牆,構築新、舊城防禦工事。

及至抗戰後期,這些功夫已做到極致。退守歸綏之前,所有城防工事都精細加固一遍,工事前沿均有兩米多深的外壕。壕溝一側,鐵絲網嚴絲合縫,三列樁的、蛇腹形的,還有一些前後疊在一塊兒的三角套三角,重點地段鹿砦及其他因地制宜障礙物更不用說了。有的地方還特別裝了電網,明碉暗堡星羅棋布,那些地方性綏蒙偽軍及雜牌師團,就分佈在這些溝溝坎坎的工事間。后城居高臨下,當然是傅作義的中央軍。仗打起來,守在工事裡的敵兵,前溝後坎,個個屁股頂著黑洞洞的槍口,想貪生怕死萬萬辦不到。 難對付的是那些來無影去無踪的敵騎兵。聶榮臻一見賀龍就深惡痛絕地說:“敵騎兵叫人頭痛啊,非敲掉他不可!”他說的騎兵主要指德王和李守信的三個騎兵師。這些傢伙憑藉四條腿快速機動的優勢,擔負著綏、包兩城外圍流動作戰任務。他們地形十分熟悉,轉個場換個點什麼的,動作極快,許多情況下,不等還手就把對方隊伍沖垮了。

賀龍看到連日來部隊各路人馬陸續趕到綏包地區,一直都在外圍跟敵人騎兵轉悠,像捉迷藏似的折騰好幾天,也沒接近真正的城防,心裡很不是滋味。 “不對勁嘛!”他對聶榮臻嚷嚷,“跟傅作義交手,不把這些騎馬的冤家解決了怎麼能行?我看,吃一口是一口,務求全殲,不能趕跑了事!”聶、賀英雄所見略同,頭次碰面一拍即合。 賀龍認為被趕跑的敵騎兵,很可能成為將來攻城時“屁股後面著火”的禍根。這是頗有見地的。就當時綏、包地區國共雙方總兵力而言,傅作義滿可以財大氣粗。他除指揮自己的嫡係部隊四個師之外,另有綏蒙偽軍三個騎兵師和一個防空師,相當於一個團兵力的偽警察大隊五個。此外,雜牌軍像什麼海福龍、二得子、龍震子、邢守忠、烏青雲之類地方性隊伍,亦有五個師之多。隸屬不同但可臨時指揮的部隊,就更多了,鄒長青、鄂友三、石玉山、王有功、喬漢楚、趙大義等七七八八相加,共六個師兵力,少說也有8萬人。如果把毗鄰的閻錫山與寧、青二馬隨時可能增援的情況考慮進去,其兵力就不是個可以預測的數字了。

這注定是場惡戰。冰封大地,寒風刺骨,聶、賀部隊的戰士們身上沒件像樣的棉衣。更重要的是,部隊憑著抗戰老區拉出來的那幾杆槍,連續打了幾個勝仗,爆米花似的擴充了一大批解放戰士,還沒好好沉下來整訓,接著又投入戰場。 聶榮臻說:“硬著頭皮幹吧,先肅清外圍,合圍歸綏,再來攻城。同時,分出一部兵力西出包頭,切斷傅作義的退路,把歸綏守敵相對孤立起來。這樣,多少能動搖動搖他們,有利於攻城。” 賀龍當時睜眼閉眼是重慶談判、毛主席的安全,心頭正燃燒著一把火。對眼前開打的這場戰役,沒有不從之理。 兩位老總坐在馬上,一路聊一路從隆盛莊去往剛拿下的卓資山。路邊斷續的黑煙和打掃戰場的零星部隊,映襯著他們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既然序幕已經拉開,未來將上演什麼、如何出演似乎不太重要了。兩位老總都是強有力的人。他們毫不猶豫地鑽進卓資山旁邊那戶農舍,圍到地圖跟前,一個捧起雕木煙斗,一個抓著行軍水壺,辣煙烈酒,就這樣開始布兵。

歸綏依然是首當其衝的攻克重點。這是臥在荒丘上的一隻穿山甲,新、舊兩城,新城小巧集中,具備完整的城牆依托;舊城面積雖大,卻有城北山勢可據。更何況縱橫交錯的工事,已使全城處處都能憑堅固守。這便足以拒敵於山門外了,然而傅作義還要玩弄他的戰術招法,總是以攻為守,時不時撥動一部地方武裝,向聶、賀攻城部隊出擊一下,搞得攻城部隊常常進退失據,很是被動。 但中央軍委的判斷卻頗為樂觀。除對攻城部隊技術條件有點不太硬氣的看法之外,在兵力和士氣兩方面都絕對自信。因此,軍委主張用剛繳獲來的野炮、重砲和山炮與工兵炸藥“集中使用,破壞要點”,以彌補技術上的缺陷。這一“迅取歸綏”的戰術方針,多少帶來一種勝算的可能。但這種可能究竟有多大,天知道。所以,軍委還給出另外一條方針,那就是“緩取歸綏”。先順應傅作義以攻為守、積極防禦的企圖,把主力隱蔽起來,用一部兵力做出逼真的佯攻姿態,一旦守敵出擊,就叫他出而難返,如此吃一口少一口,消耗敵人有生力量;其次是圍堅攻弱,用少部兵力有彈性地圍困歸綏,先不動它,先讓主力西進,攻薩拉齊、包頭、五原,把這幾個次要的小城市攻下來之後,再回頭收拾歸綏。如果“迅取”不成,“緩取”也不成,那就只好掏傳統法寶,“發動群眾,武裝群眾,主力集結機動位置。小部隊不斷襲擾,久困重圍,使敵糧盡棄城,然後殲滅之”。

可以想像,聶、賀在節骨眼上收到這樣一份電報時,會是什麼心境。所謂“敵強我弱”“敵眾我寡”及諸如兵員素質、大兵團作戰經驗等方面的現實問題,一時都擺不上桌面,初步偵察結果還沒完全出來,兩老總就拍板敲定:立即攻城。 談何容易!槍砲一響,對方堅固的城防體系當場顯示威力,那些看似平淡的獨立屋、水塔、小山包,頓時全都噴出火舌,明碉暗堡在新城舊城周圍組成了一張張密密層層的火網,攻城部隊的輕重武器在最初10分鐘內發揮到極限,可效果幾近於零,光聽到子彈嗖嗖響,卻傷不著人,而那些分量不足的砲彈落到哪裡也只能見著一團煙火罷了,敵方高高低低的火網依舊紅信亂飛。這時,包頭方向王尚榮火急報告:獨一旅兩個團向禹王廟和包頭火車站進攻受阻,戰鬥異常激烈,我方傷亡很大,兵力明顯不足,咬著勁與敵方形成相持局面!

“要聶總!”賀龍操起電話,“我看這兩塊骨頭不好啃啊,是不是調整一下部署?” 聶榮臻此刻也急得滿頭流汗:“你等著,我馬上過你那邊去,我們好好商量商量。這麼拖下去不行,部隊犧牲太大!”撂下電話,聶榮臻打馬上路,從他的指揮部陶卜齊繞到歸綏城西賀龍的指揮部,只用了十來分鐘時間。賀龍站在門前,老遠看到聶榮臻,沒等他下馬,大嗓門就亮開了:“我們改變一下突擊方向,先啃一啃包頭嘛,你看如何?”這正是聶總路上想定的方案。 兩位老總都小瞧了包頭!這座十來萬人口的小城,雖然不比歸綏顯赫,但歷來是黃河河套的重要門戶。日本人佔領時期就在城防方面下了大筆本錢,僅城外東北角禹王廟修築的鋼筋水泥碉堡,就可以火力控制全城東、北兩大方向,而且地下還有兩米多深的塹壕,直接通往城裡,彈藥物資源源不斷。加之這里地勢較高,只要有挺機關槍架在上面,居高臨下,任憑對方多少兵力衝過來,也能從容不迫地挨個“點名”,彈不虛發。

“王尚榮手上不足3000人呢!”賀龍著急的就是這一點。他打馬來到三五八旅,對黃新廷旅長說:“你跟秋里準備一下,給部隊鼓把勁兒,今晚急行軍,150公里,發揚發揚傳統,連續作戰,上去就乾!”賀龍對三五八旅寄予厚望。 三天前,聶、賀已商定,由賀龍、李井泉率晉綏野戰軍主力和晉察冀的冀晉縱隊第三旅(欠一個團)並第四旅的六團西進,緊急增援包頭。兩老總把戰局攤開一分析,很快達成共識,都感到在兵力不佔絕對優勢的情況下,與敵人對峙時間長了,消耗過大,彈藥、糧食的供應會更困難。如果短期內沒有大量兵力增加,分兵兩處,又打歸綏又打包頭是難以做到的。 實際情況是:要么集中兵力打包頭,要么集中兵力打歸綏,要么兩個都不打,主力東調回根據地,只留部分兵力鞏固新開闢地區。最後,他們把種種想法連湯帶水全部交給了中央軍委。

軍委回電很及時,選擇了第一個“要么”:主力西進,先取包頭。並特別強調要集中力量,讓賀龍和李井泉率晉察冀部隊主力和整個兒晉綏野戰軍一同西進,而歸綏這邊留下的確實是“部分兵力”,任務是作彈性圍困,封鎖、襲擾敵人。 這個方案等於把原由東而西的作戰順序變成由西而東。把有限兵力的重心先壓到弱敵頭上,比較而言,兵力優勢就更容易體現一些。等到弱敵一破,部隊也壯了一大截,那時再來同強敵交手,當然更有獲勝的把握。雖說透風的漏洞很多,但就當時聶、賀手中那麼丁點兒本錢的現實情況來說,中央軍委的方案不失為上上良策。悟性極好的賀老總一見軍委電報,心裡就明白了。他在馬上對李井泉說:“井泉,這塊硬骨頭啃也得啃,不啃也得啃,軍委曉得我們的難處,軍委也有軍委的難處啊!” 可是,聶榮臻皺起了眉頭:“這基本上是個置歸綏於不顧,而傾全力取包頭的方案,我認為不妥,顯然不妥!”聶榮臻那股喜歡較真的脾氣上來了。他始終把歸綏守敵擺在首要位置,要求部隊看得很緊。這裡有好幾萬強敵啊,是傅作義心中的重中之重!聶榮臻越想越覺得西取包頭和五臨的方案“不妥”,便獨自把意見電告了中央軍委。他希望按原部署再打幾仗看看,如情況不佳,就應考慮結束綏远战役。 “結束綏远战役?”賀龍堅決不干,“全國局勢這麼緊張,毛主席才回延安,週副主席還在重慶談著判,我們打個不上不下,怎麼向中央交代嘛!” 這已經是11月19日了,正是毛澤東和老蔣重慶談判之後,周恩來處理善後、具體落實《雙十協定》的關鍵時刻,時不我待,賀龍接連打馬跑了幾個部隊,渾身冒著汗,敞開衣懷還嫌屋裡熱,便跑到露天底下大口大口抽煙。 李井泉跟出來,在賀龍身邊小聲勸道:“聶司令員也有他的道理,問題是我們的兵力太單薄了,攤得太開怕是有點兒風險。” 賀龍瓮聲瓮氣:“風險是有,沒得風險還要我們做啥子?現在,最要緊的是給中央打開局面,這一仗非同小可呀,要是患得患失……”一陣冷風襲來,打斷賀龍的話。他打個激靈,咳嗽了幾聲,接著說:“我就不信,包頭拿不下來!我就不信五原、臨河也拿不下來!” 李井泉聽出賀龍說話時鼻子有點兒塞,便拽了一下老總敞開的衣襟。他真擔心賀龍急壞身體。想了想,他又半是參謀半是勸慰地說:“老總,既如此,為什麼我們不能也向軍委發個報,把意思匯報匯報呢?大家誰講了也不算,讓軍委定。” 賀龍琢磨了一下,覺得這話有道理,各抒己見,軍事民主嘛。 半小時後,晉綏野戰軍司令員賀龍、副政委李井泉致電中央軍委:“我們同意軍委16日電示,首先奪取包頭、五臨,使傅頑陷於孤立,估計包頭攻下把握較大,幹部戰士均有信心,但須加強突擊力量,配合打馬家援軍和參加攻城……” 聶、賀各執一詞,把一個半拉“僵局”擺到中央軍委面前。轟轟烈烈的綏远战役弄成這麼一個結果,讓毛澤東等人始料未及。 大部隊距包頭還有幾十公里,賀龍病倒了。膽囊炎復發,又患了重感冒,渾身燒得燙手,一口熱水也喝不上。開始他還堅持騎馬,想頂過去,後來頭重腳輕,身體把持不住,馬沒法騎,只好躺到擔架上讓四個戰士輪班抬著走。 “娘的,真病得不是時候!”賀龍恨恨地捶腦袋,克制著不許自己合眼。 這時,作戰參謀跑步過來,看賀龍這樣,為難地望著李井泉。沒等李開口,賀龍吃力地問:“敵情有啥子變化沒有?” 參謀只好打開電報夾,邊跟著擔架走,邊向賀龍念部隊發來的電報。其時,晉綏野戰軍主力和冀晉縱隊第三旅(欠一個團)、第四旅的六團,已陸續在包頭附近進入預定作戰地域。歸綏守敵看機會來了,立刻組織步騎兵反沖出城。國民黨新編騎兵第四師會同騎兵挺進第四縱隊一口氣攻到二十四頃以南,駐守寧夏的國民黨騎兵第十師也遙相呼應,經五原、臨河東進,熱火朝天,趕來增援包頭。 賀龍聽著作戰參謀念電報,漸漸氣喘吁籲,禁不住又咳嗽起來。警衛員從懷裡取出行軍水壺遞上去,賀龍喝了幾口溫吞水,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才大聲問:“黃新廷和王尚榮他們打得怎樣?”作戰參謀低著頭,說:“情況可能不太好。”賀龍吼道:“啥子可能不可能的,你把張經武給我找來……” 剛喊一嗓子,賀龍又不住地咳嗽。李井泉連忙勸住,說:“老總,情況我都知道,正準備給你匯報呢,你看……”作戰參謀趁這個機會,撒腿就往電台那邊跑。 其實三五八旅早在聶、賀爭執不下、軍委復電之前,就一陣風似的趕到包頭了。賀龍下令黃新廷和王尚榮兩位旅長在城北黃家窪開設聯合指揮所,把兩股勁擰到一股,統一指揮攻城。 當下,黃、王二人採取地圖作業和現地勘察相結合的辦法,把包頭城防仔細研究了一遍,發現西門外是唯一開闊地帶,東、北兩門都緊靠著一條溝,地形較複雜,南門不遠處就是黃河,沒有迴旋餘地。再看城內巷戰工事相當完備,較堅固的房屋和其他建築物,都有士兵扼守。城北一個高地上,還開設了砲兵陣地,火力發揮的條件很不錯。所有城內防禦工事工夫下得相當深,部署非常精細,像交叉、倒打之類的火力設置,處處可見用心。尤其在攻城要道上,何文鼎大做文章,除設置障礙外,還有一個重要舉措:每天派兵潑水結冰。 這是我國冬季寒潮頻發的地區,1月平均最低氣溫可達零下23攝氏度,比滴水成冰還滴水成冰,所以地面一潑水,到處滑溜溜地站不住腳,人也好馬也好,一步一個仰八叉。黃新廷倒抽涼氣對王尚榮說:“奶奶的,這哪是打仗,這是耍把戲呀!” 王尚榮過來得早,對此已領教夠了。面對這個情形,他已連續幾天苦著臉拿不出辦法,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媽的,大活人還能叫尿憋死不成!”他說。 於是,黃、王兩人咬緊牙關合計起來。最後的決心是:讓獨一旅二團和三五八旅七一五團從西北門攻城;獨一旅八團在城東積極動作,把敵人牽制住,等到二團和七一五團攻進城,立刻從東門猛攻。而三五八旅七一四團則一開始就向電燈公司守敵進攻,一旦得手即撲向南門,發起攻擊。顯然,主攻是二團和七一五團,但在戰術動作上,另外兩個方向也做到“佯攻不佯”。這樣三足鼎立,互為呼應,迫使國民黨守軍對哪一點也不敢大意,不得不分兵應戰。 總攻時間定在零點。 準備工作頭天上午就搞紮實了,下午大部隊狠狠睡了一覺。黃昏時分,七一五團悄悄運動到離包頭西門幾百米的白草梁,一直貓到晚10點整,才跟二團一起進入衝擊出發陣地。 天麻絲亮時,二團和七一五團部隊不惜一切代價攻進了城內。經過激烈的巷戰,差不多佔領了三分之一城區。說是兩個團,實際上此刻兵力至多不過四個營。往佔領區一撒,空蕩蕩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二團團長傅傳作急得直跺腳。他抱著機關槍左打右掃,打一陣喊一陣,竭盡全力調整部署。其時,城內一片沸騰,到處是槍聲,也弄不清哪兒對哪兒,從團指揮員往下,沒有不上陣的,大街小巷,縱橫交叉,各自為戰,各逞英豪。 而在另外兩個攻城方向上,此刻卻已幾乎偃旗息鼓:八團攻城戰鬥一打響,就被敵火阻在東門外城牆下。天一亮,乾脆撤出戰鬥,回到原出發地;七一四團打了大半夜連城外電燈公司守敵陣地也沒拿下,更何談攻城,只好一直跟敵人不冷不熱對峙在那裡。 已是第二天早晨7點多鐘,傅傳作團長突然聽到報告,說他的副團長彭濟民犧牲了。不一會兒,又有報告說七一五團二營長廖士明也犧牲了! 敵人所有巷戰工事這會兒都充分利用起來了,火力越來越猛,戰士們一步三滑,有的跌倒就再也爬不起來。部隊每向前推進一步都極為困難。傅傳作看到曦光中的街路上,密密麻麻都是屍體,多數是自己熟悉的干部戰士,他們倒下時的姿態各異,血跡片片凍結在路面上,寒風掀動烈士們身上單薄的粗布軍裝……沒法再往前攻了,他邊下令轉入防禦,鞏固既得陣地;邊向黃新廷和王尚榮報告,請求後續部隊增援。 但就在此時,何文鼎集中了十多門山炮和野炮,向西北城門及城樓轟擊起來,以火力封鎖突破口。與此同時,集中大股兵力從南側向七一五團陣地一次又一次猛烈衝擊。七一五團二、三營指戰員抱定與陣地共存亡的宗旨,喊著口號殺向敵陣,所有倖存的干部戰士,個個渾身是血,這樣才把敵人的衝擊一次次打退。 儘管黃新廷和王尚榮嗓子都喊冒了煙,援兵自始至終沒上去一兵一卒。 傅傳作指揮部隊從早晨一直打到下午4點左右,傷亡越來越大,部隊早已不分營連建制。屈指可數的勇士們背靠著背,子彈打光了扔手榴彈,手榴彈也沒了,就掄槍托、拼刺刀。眼看太陽偏西,聯合指揮部老喊“堅持、堅持”!堅持了幾個小時,連援兵影子也見不著,部隊傷亡實在太慘,彈藥也耗盡了,再不能作無謂的犧牲!他只好下令且戰且退,撤出城外。 好不容易打開的城防突破口,就這樣放棄了。一晝夜的流血搏鬥,功虧一簣。傅傳作滿身血污站在東郊外沙爾沁小山坡上,遠望晚風中輕煙飄蕩的包頭城垛,止不住湧出熱淚。那淚珠映著夕陽餘暉,紅得恰似一滴鮮血。 賀龍親率主力西進抵達包頭,那是半個月後的事了。這期間,部隊有10天休整,對新補入的解放戰士進行思想教育,戰術、技術方面更是下功夫琢磨了一番。 王尚榮和黃新廷站在賀龍擔架面前嘆息好半天,都嘀咕著不該打個半拉子仗,對不起老總。 賀龍強打精神笑著安慰老部下:“蠻好嘛,攻進城,打下幾條街,斃傷俘敵1500餘人,戰果不錯!後續梯隊跟不上,那也不是你們的問題。不要婆婆媽媽了,打仗嘛……不過,損失還是大呀,”他聲音低沉下來,眼光別過去,神情黯然,“死了900多個同志啊,這個數字也了不得!” 王尚榮嘆息一聲,解釋道:“多半是天亮後犧牲的。我們在明處,敵人在暗處……” 賀龍問:“傷員和烈士都安排好了嗎?” 一直不言不語的黃新廷回答說:“該治的治了,該葬的葬了。” 賀龍要看烈士花名冊。他讓警衛員把自己扶坐起來,伸出裂開血口的食指,點著花名冊上每個烈士的名字,輕聲往下念…… 再次攻城的時間預定在11月28日,賀龍把獨立第二、第三兩旅壓了上去,攻城地點選在西門和北門之間,任務落實到十七團和二十七團,兩團左右並列,統一指揮,渾然一體。野司指揮所開設在包頭東北方向一個叫石拐子的小村莊上。賀龍依然躺在擔架上,邊吃藥、發汗,邊運籌帷幄。 正是夜幕初降,寒風刺骨。何文鼎爬上城門樓子,伸頭朝城外一看,並不見賀龍一兵一卒。這使他反倒大為不安。據傅作義通報,賀龍再攻包頭的計劃時間也就是這幾天,怎麼見不著一點兒動靜呢?他哪裡知道,在幾個來回的情況報告之後,中共中央軍委對包頭攻城行動已相當猶豫。 是攻還是撤?李井泉期待著賀龍給個指示。離預定計劃只有三天了,賀龍恨不能一口咬下塊包頭的城磚,嚼個粉碎,嚐嚐它到底是個什麼滋味。 又是個北風呼嘯的長夜,賀龍盤腿坐在炕上,一面大聲咳嗽一面大口吸煙。牆外風中隱約有騾馬響鼻,部隊許多單位都晾在天公底下,風冷夜寒,戰士們還有許多人穿著單衣。這可不是兒戲……賀龍心裡翻騰不息,不知不覺,遠處又傳來報曉的雞聲了。終於,他重重地摔下煙斗,說:“傅傳作他們只有四個營,不是打進去了嗎?犧牲大就大一點兒吧,值得嘛!井泉,我看,我們還是乾,攻下包頭,實現中央戰略意圖!” 李井泉明白賀龍是個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全局觀念特別強,要想讓他放棄攻包頭,絕非易事。於是,他也只有順水推舟勇往直前了:“那就將作戰計劃趕快報聶總和中央軍委吧!”李井泉心到手到,立馬把野司一班人運作起來。文電交馳一晃又過去幾天,所謂“趕快”行動也快不到哪裡去,實際攻城的日子還是不得不拖到12月2日。 後人已充滿理性地記載了這場沒有結果的進攻,雖然它只延續了兩天。兩天后的1945年12月4日到14日,參加綏远战役的各路人馬便奉命撤出對綏遠、包頭二城的包圍,綏远战役由此宣告結束。收兵鑼槌同樣還是賀龍敲下去的。 第二天黃昏前,賀龍讓人把自己扶到一個高坎子上。他要親自觀察一下戰場形勢。望遠鏡裡,城頭守敵的火力不緊不慢,但攻城戰士仍舊一片一片倒下去……這情景一直像塊千斤巨石壓在賀龍心頭。 瞬間戰栗中,賀龍產生推翻這塊巨石的念頭。就此罷手?那不等於是半途而廢嗎?兩次攻城加一起,有上千名烈士啊!這麼大的代價尚無結果,中央戰略意圖仍沒實現,影響到全局哩!可是,繼續攻下去有把握嗎?天寒地凍,部隊連個避風的地方都沒有,病員日增,許多幹部戰士都是帶著病上陣啊!再攻下去,被動處境會越來越嚴重。賀龍眼前浮現出無數凍得紅裡透紫的臉膛、紅裡透紫的雙手,那些手和臉上到處打著裂口、血肉模糊的戰士;那些淳樸如同駱駝草似的期盼與渴求的眼神,他們有的已長眠在這座陌生的城下,有的還正把熱騰騰的生命投向血腥硝煙。憨憨的面容一一從賀龍心頭閃過,像影子似的,像燈火似的,像繁星似的……賀龍的心怦怦跳著,他要推翻這塊巨石,他終於將它推翻了! 全國解放後,曾對傅作義起義起了重要促進作用的董其武先生,有一次在北京與賀龍相見。董原系傅部第一〇一師師長、第三十五軍軍長。往事縷縷,扯不斷理還亂,兩人一聊就聊起綏远战役。 董其武說:“賀老總啊,你當時指揮得的確高明,很快決定撤退,不攻包頭了,那是非常正確的。假如再攻下去,非得吃大虧不可。那時我們部隊的工事裡面生著火爐,槍砲口都標定了方位,是以逸待勞,又有優勢裝備,彈藥充足,怎麼好攻下來,包頭城一面是山坡高地,一面是平壩子。我們部隊據守在高處,給周圍城牆潑了很多水,凍得又滑又硬,不好接近。所以你果斷地下令撤退,非常英明。” 賀龍聽了,好久沒有言語,只是微微笑著。那笑就像一池秋水輕輕泛起的漣漪,慢慢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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