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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陝北與鄂北

第一野戰軍 许福芦 9154 2018-03-18
塬邊一片小樹林裡,早早地落滿了夜的暗影。警備第三旅旅長賀晉年,同待命出發的17名幹部戰士一一握手。 “準備好了嗎?”他小聲地問。幹部、戰士們都回答準備好了。 “聯絡暗號記住沒有?” “記住了,口令'回家',回令'下地'。” 賀晉年輕輕拍了拍隊尾那個小戰士胸前的彈匣和胯下的手榴彈袋,感覺捆得都很結實,再看左臂上的白毛巾也紮好了,這才滿意地回到隊前。他壓低嗓門給大家作簡短的講話:“同志們,黨在新編第十一旅的地下組織牛華東、馮世光、王子莊、趙武臣等同志,今晚已把起義指揮部成立起來了。咱們的任務是,隱蔽進入安邊城,協助地下黨同志控制城防要點!注意呀,第一,要隱蔽進城。到時候會有人來接應你們。你們現在的身份就是十一旅一團的巡防隊;第二,要聽從指揮。你們每人都要個頂個的獨當一面,必須保持高度警惕,今晚誰也不許睡覺……”

對於陝北安邊這座小城來說,這是一個漫長的夜晚。 拂曉時分,城內外突然間一片集合哨響。不一會兒,新編第十一旅一團各分隊都齊裝滿員地從四面八方帶到旅部門前的大操場上,1500人一個不落。與此同時,旅部直屬通信、騎兵、偵察和勤務人員共500多人,也集合完畢。 官兵們多數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媽呀,這是乾啥呀,深更半夜的。”有人在驚恐地打聽。 還有人懵裡懵懂地打著哈欠:“等著瞧吧,後頭有好戲!” 腦子靈光的已經猜到七八成。 “西北民主促進會”在1942年就成立了,不間斷的抗日宣傳以及中共地下黨組織在十一旅一團連續舉辦班排骨幹軍訓班等活動,大家心裡多少有點兒譜。更何況這幾年來,國民黨復興社、軍統局、中統局打入新編十一旅的人幾乎不斷,弄得該旅風雲變幻、莫測高深。先是1940年復興社特務賴佛庭想奪一團的軍權,搞得全團上下沸沸揚揚。第二年又來了個“安邊事件”,軍統特務馬華彥煽動土匪張廷芝、張廷祥把十一旅所有軍官騙去赴宴,結果當場殺死旅長劉玉亭,並把全旅尉級以上官佐扣起來了,以致犯了眾怒,最後全旅官兵一哄而起斃了張廷祥,才保全了部隊。前不久聽說代旅長曹又參又被鄧寶珊召到榆林,說是還得“整編”第十一旅,誰知上頭搞什麼鬼花樣……正當大家腦子里胡亂想著,黑暗中一個人影登上了高高的石級。 “弟兄們!”嗓門一亮,人們立刻聽出是一團團長牛華東。頓時,隊伍中鴉雀無聲。

牛華東說:“咱們十一旅是1932年組建的,從蘭州到陝北,弟兄們千辛萬苦流了多少血汗!可是上邊從來就不把咱們拿正眼瞧。這是為啥?就因為咱是沒爹沒娘的'雜牌'!'雜牌'怎麼了,照樣報國出力嘛!抗戰八年,咱和八路軍搞聯防不是很好嗎,可就是有人給咱潑污水呀!咱們老旅長劉玉亭屍骨未寒,現在又想來用武力解決咱們。這日子是沒法過了……” “胡說!你算老幾……” “你一個團長,有什麼資格訓話?” 牛華東的話被幾個大嗓門粗暴地打斷了。他們是副旅長吳棻、參謀長石佩玖。這時,只聽曹又參旅長從一側雷鳴般地吼道:“下他們的槍,把他們扣起來!”吳棻和石佩玖以為曹又參在為他們說話,立刻隨聲附和,“對,扣起來!”但是,上來幾個士兵卻不容分說把吳棻、石佩玖兩人五花大綁地捆作一團。再看身後,國民黨安邊縣縣長、縣黨部書記長和公安局長等人,也都拴螞蚱似的一長串熊在那裡。吳棻威風掃地。這個複興社分子氣得又蹦又跳:“我抗議!我要電告委員長,我要到重慶告你們這些叛逆……”

冷不丁旁邊有人啪的朝天放了一槍,隨後大喊:“牛華東,有事沖你爺來,放了他們!”牛華東聽出那是二團副團長張鼎臣。此人原來也是中共地下黨員,後來叛變了,成天跟吳棻、石佩玖這幫人搞在一起。 當下,牛華東冷冷地笑了笑:“好啊,你想捨身救主……”話沒說完,張鼎臣手中的槍口突然瞄準了牛華東。 千鈞一發之際,曹又參的手槍響了。 “砰——”張鼎臣應聲倒地。吳棻、石佩玖以及那一大串國民黨安邊縣要員,個個嚇得渾身篩糠似的。 牛華東朝血泊中的張鼎臣罵了一聲“王八羔子”,手在空中一揮,大聲宣佈道:“弟兄們,咱不給國民黨賣命了!站到共產黨和人民方面來,為建設和平民主富強的新中國而奮鬥!” 隊伍中沉寂了片刻,一下子爆發出歡呼聲。

一天以後,陝甘寧晉綏聯防軍的警三旅七團,遵照賀晉年旅長的命令,在曹又參十一旅一團的配合下,包圍了該旅二團據守的寧條梁鎮。被圍困的二團團長史鈁城也是吳棻一夥死黨,一邊在士兵們面前發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一邊命令電台兵打開榆林明碼頻道,直接向鄧寶珊呼救:“總司令啊,曹旅長被共黨赤化,一團和旅全他媽反水了!我團陷入重圍,頂不住啊,趕快發兵救援啊總司令!” 鄧寶珊雖說表面平靜,但榆林城外的聲勢也是轟轟響地鬧出來,兵來將往、雷鳴電閃,那架勢像是有幾路人馬數千隊伍整裝南下。 消息立即由延安轉給了賀晉年。中央軍委要求,必須趁敵援兵未到,迅速結束戰鬥,以防夜長夢多。為了確保勝利,賀晉年把尚未投入戰鬥的警三旅七、八兩團一併拉了上去。也就是說用四個團對付一個團,把寧條梁鎮圍了個水洩不通。就這樣緊攻慢攻,也持續了一周。榆林方向雷聲大雨點小,援兵遲遲未到,史鈁城絕望了。他的二團1000多名官兵中,有800多人舉手當了俘虜,而他自己和100多人在頑抗中被打死。

11月5日,牛華東和一團參謀主任王子莊、營長李友竹、趙級三、柴明堂以及連長馮世光等人,代表2000多名該旅官兵通電全國,宣布起義。歡呼勝利之後,十一旅奉命改編為八路軍新十一旅,番號不變,曹又參仍舊當他的旅長,只不過增加了一個政治委員高峰。副旅長由郭寶珊和起義總指揮牛華東擔任,參謀長王子莊,楊林任政治部主任。 這些人選由陝甘寧晉綏聯防軍定下來呈送毛澤東過目時,毛主席就提出要見見曹又參。朱德和彭德懷也說,把賀龍叫回來,好好設個宴,招待招待曹又參。於是,諸事忙定之後,賀晉年陪曹又參上延安。 騎馬上了路,賀晉年說:“見到毛主席和朱總司令他們,你就明白了,我們共產黨人絕對不像國民黨宣傳的那樣,我們裡頭都是有學問的人,真心誠意為老百姓。”曹又參有點兒緊張,再三地徵詢賀晉年:“哎,老賀你倒是給我說說,見了他們我該說些啥?”“啥也不用說,他們全知道,你只要有問有答就行了。”曹又參還是不放心,路上下宿,幾晚上睡不好覺。

果然,曹又參白緊張了幾天。頭一面見毛澤東時,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毛澤東坐在炕上,手裡拿本書在看,還有滋有味地吸著煙,像個鄉村教書先生。他笑著迎上前來拉住曹又參的手說:“你這個'火車頭'開得好,我們歡迎你。”又說,“我們從不計較當沒當過國民黨。我們這里當過國民黨的人多的是,朱老總幹過,彭老總幹過,賀老總也乾過嘛。革命不分先後。” 這幾句話一下子把曹又參心頭最犯疙瘩的地方解開了。他立刻樂呵呵地跑到幾位老總跟前,像是個名副其實的小弟弟。 招待宴會就在這個氣氛中拉開序幕。彭德懷是最後一個站起來舉杯的。他把曹又參拉到地圖跟前,告訴曹說,因為十一旅的起義,使得安邊、橫山一帶解放了,陝甘寧邊區人口增加了18萬。他還向曹通報了10月30日國民黨第十一戰區副司令長官高樹勳,也率1個軍和1個縱隊1萬多人在邯鄲起義的情況。因此,他送曹又參兩個字:“明智。”

曹聽了這兩個字格外受用,便產生相見恨晚之感,“彭副主席,我覺悟得晚,真不知道能為革命做點兒什麼,日後請多指教。” 彭德懷想了想,說:“指教談不上,你給我詳細談談榆林的守備情況好不好?” 曹又參心頭動了動,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彭德懷舉杯,“先喝酒,以後慢慢談,日子長著呢。” 蔣介石的心情糟透了。繼《剿匪手本》全面下發之後,他又親自給所有戰區司令長官下達手令,要求他們火速拿出“清剿奸黨”的計劃。接著,他便靜候佳音。結果,“佳音”沒有等到,卻等來了一個接一個的“譁變”。這叫他心裡怎麼好受得了。 “都是共產黨在後面搗的鬼,奸黨不除,國無寧日!”蔣介石在他的山洞林園小客廳衝著宋美齡發洩怒氣,一句話說得急了,弄掉假牙,正在往上安裝時,有人推門進來。

是蔣經國。這種時候除了他,沒有人敢自討沒趣。宋美齡一見蔣經國,打聲招呼便出去了。她從不在他們父子中間多言。蔣經國這位在治理地方和約束官員方面頗有口碑的得意王子,最近被老蔣任命為外交特派員,一直在南京、上海、北平、天津、瀋陽、太原等大城市飛來飛去,滿腦子是官場交際中的所見所聞所感,今天名義上是順道、實際上是專程來向父親陛下禀報下情。 蔣介石一聽兒子要報告外交特派員任上的心得,臉色平和了許多,隨手指個沙發,輕聲說:“坐著講。”自己先穩穩地坐到一張躺椅上,雙手平擺到左右大腿上,氣息均勻,腰桿挺直,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蔣經國沒有按照父親的指點在沙發上就座,而是坐到旁邊的一張硬木椅上,隨之臉上露出當兒子的謙恭:“父親,近來休息得還好嗎?”

這句話一出,廳內家庭氛圍潮湧般地升溫。蔣介石猶豫了一下,盡量不把一臉苦色在兒子麵前顯露出來,斟酌著回答道:“還好。” 這等於為蔣經國敞開胸懷夷平了障礙。小蔣放下包袱似的吐了口氣:“父親,東北的攤子很破,日本佔領十五年,工業、農業都是百廢待興,最重要的是青年再教育問題……” 蔣介石忍不住打斷兒子:“我看,那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共產黨在後面破壞搗亂。這個,始終是中央政府的心頭之患!要想辦法,採取非常措施,根絕赤患。否則,國無寧日,黨無寧日!”他說著說著又動了感情,起身踱幾步再坐回去,雙眼茫然瞪著天花板,“我華夏泱泱大邦,災禍連天啊。被日本人攪和八年之久,國家損失彌巨,而毛澤東那班人的翅膀反倒硬了。就這樣,我黨內部也還有人對我心存芥蒂,還不懂得'攘外必先安內'這個簡單的道理,痛心哪!”老蔣突然朝小蔣用力一揮手臂:“曉得嗎,這是個不變的國策!”他無奈地長嘆一聲,重新把手放回去,等待著兒子的反應。

蔣經國微蹙雙眉:“父親,以經國之見,共產黨固然要除,但是,當務之急還得從整治國府做起,所謂磨刀不誤砍柴工嘛。” 蔣介石哦了一聲。在對於國民黨內部腐敗的懲治方面,他和蔣經國一向有著共識,當年他倡導“新生活運動”或多或少也有點兒這方面的意思。當即,他問道:“幾個大城市的接收情況還好嗎?” 蔣經國搖頭嘆氣,“不太好,貪贓枉法,大有人在。重慶派去的那幫東西,個個如同餓狼,炒匯率、倒洋車、賣洋房、收姨太太……唉,見到什麼撈什麼,有的人光是金條就藏了好幾箱,大船小船往香港和國外運。上海有個名角,借重美國新聞處,把日本人的財產管理局收買了,光是虹口區迪斯威爾路邊那條小街上的12幢洋房,他一輩子也花不完。像那種英式三層樓的房子,又有花園又有陽台,每幢收20盎司黃金不算什麼……您知道老百姓的民謠是怎麼唱的嗎?想中央,盼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這些人哪裡還有什麼王法,分明是吸血鬼,腦子裡找不到一丁點兒恢復重建的概念……” “經國,你講得過頭了吧。”蔣介石面無表情地望著兒子,“照你這麼講,中央政府不是要倒台了嗎?”他起身慢吞吞地走到兒子麵前,話音變得更為低緩,“不會的。杞人憂天不但沒有用,反而有害。” 這幾句話著實讓蔣經國目瞪口呆,但為了對父親的垂訓表示恭敬,他還是強打著精神隨老蔣站起來。父子倆就這樣面對面地肅立在客廳中央。這個意味深長的情景維持了約3分鐘,蔣介石終於找到新的話題:“你見過鸕鶿捕魚嗎?” 蔣經國下意識地點點頭,表示見過的。 蔣介石說:“你曉不曉得,鸕鶿捕魚為什麼那麼賣力?” 蔣經國回答說:“那是因為漁翁故意讓它們餓著肚子。” 蔣介石神秘而得意地冷笑道:“你放心,鸕鶿捕到魚是吞不下去的。” “為什麼?”蔣經國不知是真不明白還是故意發問。 蔣介石不滿地瞥了兒子一眼,隨即回到躺椅上:“傻瓜,因為它的脖子是被麻繩扎死了的!” 蔣經國還想說什麼,一聲“報告”,國防部高參呈送文件來了。 國防部文件是鄭州綏靖公署主任劉峙發來的一份急電。電文報告說中共王震和王首道所率南下支隊,王樹聲和戴季英所率河南軍區的部隊,以及冀魯豫軍區一個團的兵力,在河南和湖北的唐河、棗陽、桐柏、隨縣四縣交界地區,同鄭位三、李先念率領的新四軍第五師會合成為一股,有依托桐柏山構成中原支柱的跡象。劉峙要求委員長增調兵力,以徹底清剿不致脫網。 蔣介石聽著電報頻頻點頭。揮退高參之後,他轉對蔣經國說:“曉得了吧,這才是最重要的!”繼而腳步沉重地踱到窗口,自言自語陷入沉思,“桐柏山,全國的腹心所在呀。它雄踞江淮河漢之間,距武漢一步之遙。萬里長江自西而東,平漢鐵路南北貫穿,東有大別山,西有武當山,南有大洪山,三山相接,再面臨一個吃穿不愁的江漢平原,50萬兵馬亦能藏而不露、縱橫馳騁。然後,控武漢,窺南京,扼死出川的咽喉要津……共產黨的如意算盤打得精到!” 這番高論讓蔣經國誠惶誠恐,滿臉欽佩:“父親高瞻遠矚,中原大勢,不可不察。” 這當然是蔣介石喜歡聽的話。他舒舒服服地哼了一聲,繼續說道:“中原是我的戰略要衝,得失成敗關係重大。華中、華北、華南、華東,甚至西南、西北及東北,全局係於一地。這一次,我是橫下一條心了!過去,我們之所以剿共多年而無成效,就是因為心腸太軟,耳朵太軟,加上黨內一些敗類,多方掣肘,做出親痛仇快的事情,以致養虎為患!”蔣介石的語氣漸趨沉緩,“要曉得,丟幾箱金條,我們垮不了台。可要是共產黨的勢力蔓延開來……” 充分發揮軍事優勢消滅共產黨,是蔣介石解決“匪患”難題的一貫方針,可圍追堵截了好多年,不但沒有消滅共產黨,反而越“剿”越大。這讓他懷著一肚子委屈,無處訴說。重慶談判前前後後及毛澤東在渝的43天,無論老蔣怎樣表演,消滅共產黨這個思路從未改變過。所以,談判中只要關係到共產黨軍隊和解放區的問題,事無鉅細,都是蔣介石棋盤上的重中之重。 其時,共產黨軍隊人數已經超過百萬。重慶談判實質性交涉階段,共產黨方面提出將軍隊改編為48個師,而當時國民黨軍隊為263個師。老蔣想都沒想就斷然否定,經過一番痛苦的調整,國民黨要求“共產黨軍隊之組編,以12個師為最高限度”,而這12個師還必須“交出來”,由政府統一領導。 毛澤東早就想好了,不爭這些公文上的阿拉伯數字,當即作出讓步,同意國民黨263個師,而共產黨降到43個師,比例接近1/7。最後,雙方本著“和平建國”的精神,將國軍整編到140個師,共產黨軍隊改編為20個師,比例仍為1/7。這樣的格局,還是經過共產黨方面多次讓步與力爭,老蔣才氣哼哼地表示“可以考慮”,心裡憋著老大不舒服。 關於解放區問題,中共提出解放區民主政府的存在,“是革命發展的結果,受到人民的支持和擁護”。重慶談判一開盤,共產黨方面就提出“承認解放區及一切收復區的民選政府”問題,國民黨方面堅決反對,表示“承認解放區絕對行不通”,連一向比較公允的張治中,都把中共的解放區斥之為“封建割據”。直到談判最後,爭論最激烈的軍隊和解放區問題,也還是懸而未決。 蔣介石在國民黨內部的基調一如既往,甚至跟十多年前沒有什麼兩樣。他一口一個“共黨不除,後患無窮”,天天都在訓斥那些不理解“攘外必先安內”的黨內“蠢材”,好像有滿腹心事倒不出口。 對此,中共態度也比較直白。幾個月前的重慶談判桌上,王若飛就硬邦邦地告訴國民黨代表:既然如此,那中央就將我黨軍隊都消滅好了! 聽到中共代表說出這樣“不硬不軟”的話,蔣介石無言以對。一言以蔽之,黨內敗類太多,力不從心是他彼時彼刻複雜心境的鮮明寫照。 周恩來在重慶談判桌上兩黨代表“磋商”時,就再三表示,“國民黨及其政府都把我黨看成為被統治者,看成是來投降的,自西安事變以來就一貫如此。但我們今天既然都說要民主團結,彼此就應該立於平等地位……倘依去年我黨的提案,召開黨派會議,成立聯合政府,成立聯合統帥部,那麼,我黨的一切軍隊和政權就都可以交給聯合政府。但現在政府尚在國民黨統治時期,我們怎麼能把軍隊、政權交給一黨專政的政府呢?” 蔣介石心裡有火,嘴上卻啞口無言。他把硬話託給了赫爾利大使。這位牛氣烘烘的美國佬失去了耐心,面具都不願意戴了,赤裸裸地告訴周恩來,軍隊編員調整不能有絲毫拖延,軍隊和行政兩方面不能合起來談。解放區問題,要么承認政府的統一,要么談判破裂……顯然,他作好了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準備,多少有點故意刺激共產黨同他翻臉的意思。 然而毛澤東的態度出奇地平靜。他的決心是:不承認,也不破裂,問題複雜,還要討論。此外,中共還表示可以讓步,他蔣介石手中有大把的軍隊,毛澤東手中則有大把的“民主”“自由”。他甚至提出,把從海南島起的中國南方廣大地區,全部讓出來,共產黨軍隊可以悉數撤至黃河以北。 這一招讓老蔣乍一看上去有點蒙。抗戰期間,他一直想用武力把共產黨軍隊驅趕到黃河以北,可始終辦不到,戰後在談判桌上,就這麼輕而易舉就實現了?細細掂量一下,他的疑心上來了,這不是軍事上的“盈縮隨敵”嗎?其有所“讓”就必有所“不讓”,哪有這麼天上掉餡餅的事啊。顯然,要如今的中共根本放棄武力,交出“解放區”,中央實現軍令政令統一,簡直就比登天還難了!這讓一直繃著勁兒的蔣介石再也按捺不住,盛怒之下要張治中傳話給毛澤東:“要想'和',就照國民政府的條件'和',若不然就請他(毛澤東)回延安去帶兵來打。” 毛蔣會晤的最初幾天,溫情脈脈的問候與寒暄中,是雙方試探性的摸底,看過毛澤東離延前發表的《中共中央對目前時局的宣言》六條要求,蔣介石心裡明白得很,要中共“歸順”完全沒有可能。當他看到中共9月3日的正式提案《談話要點》後,實在壓不住火冒三丈,“政治民主化,軍隊國家化”當作空洞的原則是好的,可以填塞進於己有利的內容。但是,中共《要點》在原則下面提出的具體辦法,卻是完全要不得的!這天的日記中,老蔣火勢熊熊地寫道: “痛心極矣”的蔣介石,一邊虛應毛澤東,一邊給各戰區司令長官下達密令: 目前與奸黨談判,乃係窺測其要求與目的,以拖延時間,緩和國際視線,俾國軍抓緊時機,迅速收復淪陷區中心城市。待國軍控制所有戰略據點、交通線,將寇軍完全受降以後,再以有利之優越軍事形勢與奸黨作具體談判。彼如不能在軍令政令統一原則下屈服,即以土匪清剿之…… 毛澤東從頭到尾不生氣,忙著會各種各樣的親朋故舊。當然,閒談敘舊免不了抒發一下蓬勃的胸臆。他隻身來到重慶上清寺西南角風景秀麗的嘉陵江畔,在特園會到著名的民主革命家張瀾。張痛心疾首地告訴他:“國民黨喪失了民心,全國人民把希望寄託於你們。民國十年,我同吳玉老推行過地方自治,想擺脫軍閥的統治,使人民能過問政事。我們失敗了,深知政權軍權對於人民的重要。你們當堅持的,一定堅持,好為中國保存一片淨土!” 毛澤東笑道:“表老所言極是,真正老成謀國呀!” 張瀾長嘆一聲:“哪裡呀,老朽而已。不過,如謂民主必恃武力始能保障,這就像說統一必賴武力始能維持一樣,豈不令人寒心!” 毛澤東吸著煙,沒有答話,想起一句妙詞,暗自斟酌起來。 周恩來想得格外周到。只有他知道毛澤東輕鬆的外表之下,是怎樣的一種緊張,為此,他特意在紅岩村為毛澤東安排舞會。雖說毛澤東那種“配樂散步”似的舞步始終有些心不在焉,而一旦與各界朋友晤談時,總能看到他微笑著寬解大家:“著不得急喲,幾十年留下的問題,幾十天談妥,哪有如此容易的?” 毛澤東還反反复复跟人打趣,說:“這次國共會談是一定要成功的,好比兩人談戀愛,先不說國民黨他們,我們共產黨是一心一意的,你看,這不是一開始就有一半成功的希望了嗎?” 著名愛國民主人士沈鈞儒操著浙江方言說:“我看,國共兩黨結婚不成問題。” “老頭子和青年人,恐怕難成姻緣哦!”學者侯外廬表示懷疑。 毛澤東笑了:“不行的話,可以刮刮鬍子嘛!” 想要刮老蔣的鬍子,談何容易。假戲真做的談判注定一波三折。其間,在老蔣勃然大怒髮布“剿匪”密令的緊要時刻,把延安的劉少奇等人都擔心壞了,連電催促毛澤東返回,無奈毛澤東毫不理會,而且面對媒體談笑風生。 世界四大通訊社之一的英國路透社記者甘貝爾,曾書面向毛澤東一口氣提出十二個問題,請求答复。毛澤東藉機發揮,告訴甘貝爾:“我對談判結果有充分信心……我不相信談判會破裂。在無論什麼情況之下,中共都將堅持避免內戰的方針。”他表示:“中共準備作出重要的讓步,包括縮減解放區軍隊在內。” 毛澤東敞開心扉地告訴西方人:“中共要求中央政府承認解放區民選政府與人民軍隊,它的意義只是要求政府實行國民黨所早已允諾的地方自治,藉以保障人民在戰爭中所做的政治上、軍事上、經濟上與教育上的地方性民主改革,這些改革是完全符合於國民黨創造者孫中山先生的理想的。……如果聯合政府成立了,中共將盡心盡力和蔣主席合作,以建設獨立,自由、富強的新中國。” 什麼是中共理解的“自由民主的新中國”呢?這是所有外國記者的共同話題。 毛澤東回答說:“它將實現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則,以及羅斯福的'四大自由'。這是西方人和中國民主派人士,都比較容易理解的概念。雖然,它不過是個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國綱領,可在當時的條件下,卻是有可能實現的、對中國百姓最有利的目標,而且與蔣介石一再標榜的政治信念,也完全沒有衝突。” 在最後告別重慶、返回延安的儀式上,詩人毛澤東將自己的情緒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即興發表了熱情洋溢的演說,講到慷慨激昂處,甚至像五四青年那樣振臂高呼,新中國萬歲! 這一招簡直把老蔣弄傻了。自由、民主,圈子如此之大,色彩如此絢麗,他蔣介石鑽也不是,不鑽也不是。媒體人巴不得世界上每天都出現如此一驚一乍的場面,頃刻間批評、議論、揣測,各種聲音沸沸揚揚,好不熱鬧。蔣委員長處在十分尷尬的境地,連對共產主義並無好感的美國記者西奧多·懷特都大發議論,“如果接受國民黨政府完全控制爭執地區的要求,那就等於共產黨把每一個村鎮重新交給腐化的官僚和土豪劣紳,也就是等於苛捐雜稅、高利盤剝以及橫行霸道的重新出現。” 重慶的民主黨派人士,更是痛罵當局是“群狗爭食,鬧得不成樣子”!即便小罵大幫忙,要中共維護政府,維護“全國統一的國家中心”,“不要另起爐灶”的《大公報》,也發出恨鐵不成鋼的悲嘆,說國民政府“在熱烘烘亂嚷嚷中,這二十幾天時間,幾乎把京滬一帶的人心丟光了”。 老蔣打算好的那一套表演程序,無法繼續下去。他也不想再裝了,何況美國海軍陸戰隊已在天津登陸。該部曾與日軍血戰於沖繩,如今顧不得許多講究,乾脆和日偽軍並肩戰鬥,扼守港口。與此同時,蔣介石的嫡系王牌軍杜聿明部,神不知鬼不覺包圍了曾號稱“民主堡壘”的昆明,圍攻省府,脅迫省主席龍雲交出其經營多年的雲南省軍政大權。 這些還都是“小菜一碟”,最重要的動作,是老蔣把目光盯死了鄂、豫、皖、湘、贛五省交界的中原地區。尤其是武漢及鄂北,蔣介石要把那裡變成數万“共匪”葬身的墳墓。國民黨軍第一、第五、第六、第九、第十等5個戰區20多個師約30萬兵力,開始從四面八方向中原解放區步步蠢動。某些驕縱而頑劣的將領,毫不掩飾地氣勢洶洶放出話來:“委員長跟中共沒什麼好談的,圍殲中原共匪數万人,毛、周自不能張狂!” 中統局響噹噹的頭目,更是揚言:“不宜讓毛澤東、周恩來返回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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