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政治經濟 四海皆商機·溫州人的創富史(1978-2010)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大救贖

危機如同一面鏡子,濾去浮華、焦躁和狂熱,燭照出一個真實世界的內核,觸目驚心。 2009年,經濟危機愈演愈烈,溫州蕭條、受挫,遭遇大敗退,境況之慘淡,前所未見。 6月,俄羅斯官方焚燒溫州鞋,22個集裝箱、價值8億美元的溫州貨化為灰燼,至少400家溫州鞋企遭受直接損失,其中100多家破產倒閉;11月,羅馬尼亞政府突擊大檢查,“中國商城”300多家溫州商舖被查封,停業半月,損失超過3億歐元;年底,迪拜爆出債務危機,溫州炒樓者損失數億人民幣,“上海島”計劃中途擱置。 國外哀鴻遍野,國內亦悲戚傷感。 最大的挫折發生在產煤大省山西。國家整頓山西煤礦,政令下、無敢不從,溫州人再次充當先驅,150億元溫州資本跟隨500多座小煤礦一起永久消失。

敗退而歸的“溫州煤老闆”們灰頭土臉,儘管仍在打聽“有什麼投資渠道”,只是很少有人輕易出手,為求保險,許多人購買房產,更多人選擇儲蓄。 2009年這一年,受需求低迷影響,溫州外貿出口持續保持低迷,連續四個月負增長。第一季度,溫州2500多家較大規模企業中,有29.1%開工不足,10%處於停工狀態。 2009年上半年,溫州工業總產值與銷售產值分別下降8.1%和8%。 不景氣的大背景下,支柱產業紛紛潰敗。 為溫州帶來無數聲譽與財富的打火機幾近沒落,碩果僅存的100多家企業拼命掙扎。接不到訂單,黃發靜“臉色嚴肅,抽煙不止,言語憤懣”,他的日豐打火機廠停工多日;溫州鞋業接連遭受重創,上百家鞋企破產倒閉,餘下鞋廠選擇停工躲避低潮,遍布鞋企的龍灣區儼然空城;眼鏡業也風光不再,2009年1月至9月,眼鏡企業出口額僅為3.84億美元,增幅為-6.3%。

製造業的辛酸冷淡使得很多溫州商人對實業喪失信心和興趣。他們抽身實體經濟,投身股市、樓市。雖一時紅火,可讓經濟失去繁榮的根基。 溫州企業合力突圍之際,“中國鞋王”霸力集團突然垮塌。 霸力的倒下,事先毫無徵兆。 2009年8月16日,一個極其尋常的日子。上午,生產流水線照常運轉。中午,一群鞋料供應商鬧著結算貨款。然而,王躍進不知所踪。 “將在營在,將亡營散”,找不到王躍進,企業群龍無首,領導層開了一個會,隨後宣布停產,“像隊伍解散一樣,說散就散”。 當天下午,風聞霸力倒閉,十幾家溫州鞋企打著“招聘”、“急聘”的牌子,開著車到霸力門口挖人。工人們從兩尊石獅子前面魚貫而出。輝煌一時的民營企業,就這樣日落西山。

經濟危機背景下,霸力破產不免引人遐思,而創始者王躍進則成為眾矢之的。 霸力可謂成也王躍進,敗也王躍進。創業初,靠膽子大、腦子活,只有小學文化的王躍進把不起眼的皮鞋廠搞得紅紅火火,取得“中國鞋王”、“中國名牌”等鞋業頂級稱號,霸力在20世紀末達到鼎盛,銷售額一度高達2個億。 可惜,社會經濟發展對企業管理者提出更高要求,霸力從家族式轉變成股份制,但王躍進掌管大權,管理上還是舊理念、老套路,霸力鞋業開始走下坡路。 企業停滯不前,王躍進急不可耐,他抱怨鞋業利潤太低,但不是尋求管理上的突破,反而打著“多元化經營”的旗號,把目光投向其他行業。 2003年,他從廣東購來一批保稅進口牛皮,按照規定加工後應返還給供應商,再出口,王躍進卻把原料直接賣給四川的製革企業。保稅進口物資未交關稅,在內地銷售等同於“偷稅”,因此被溫州海關定性為走私。驚慌之下,他悄悄逃往澳大利亞,躲避追查。經過多方求情,檢查方網開一面,王躍進逃過一劫。但他行事勇猛、不求實際的作風並未收斂,恰恰為霸力的衰敗埋下伏筆。

2005年,溫州民營企業界出現礦產投資熱。王躍進南下廣西,到盛產稀土、大理石的賀州成立礦業有限公司,2000萬元接手無以為繼的老礦區。面對採訪的媒體,他毫不掩飾其雄心,“這裡礦石成品價格低廉,常用的大理石與溫州相差20來倍,存在巨大的市場空間。”他又先後花費5000萬元拿下當地三家礦山探礦權,躊躇滿志。 王躍進對鞋業撒手不管。先交海歸的兒子管理,後來他把兒子帶到廣西,鞋業交給毫無經營經驗的妻子打理。王躍進對礦業的熱衷近乎霸道。內部會議上,只要有人提不同意見,他當場讓其離開,甚至開除。員工們私下都叫這個對礦產一竅不通的老闆“王霸力”或“王霸”。毫無開礦經驗,且聽不進建議,礦業經營一塌糊塗,因涉嫌非法開採,被當地有關部門查處整頓。一旦礦場遇到麻煩,王躍進個人主義作風再次顯露。他一茬接一茬地換副總,把溫州鞋廠的經理調過去搞礦業。這樣的結果只能是步步沉淪。

2007年,全球礦產價格下滑,霸力礦業入不敷出,資金鍊幾近繃斷。溫州本土的鞋業也無以為繼,一度出現“以貨抵債”,抵價60元一雙鞋子,鞋料採購一直“打白條”,欠下大約700萬元左右的貨款。 2009年8月7日,企業日薄西山時,王躍進選擇一走了之。 這天,他登上飛往澳大利亞的航班,再次出走,留下一個被掏空的爛攤子,上億元的銀行欠款以及數目不詳的民間借貸。 8天后,前文那令人感慨的一幕最終出現。 霸力集團的分崩離析,一個曾經無限輝煌的企業就此成為溫州經濟史上的標本。 然而,王躍進的故事並未給溫州家族企業的悲劇畫上句號,一場更大的鬧劇還在溫州平陽的遠東集團上演,且未有停止的跡象。 如果說霸力集團的沒落在於王躍進一意孤行、不聽進諫,那麼遠東集團就是在家族成員爭權奪利的內耗中五味雜陳。遠東故事的發展脈絡和中國商業歷史上家族爭鬥的範式如出一轍,只不過在商業氣息日益濃烈的現代社會尤顯沉重。

16年前,王氏家族的二兒子王敏成立廣告公司,為當地企業拍制產品錄像。獨家生意,紅火起來,“一年賺個一二十萬不成問題”。王敏說,這些錢多數交給父親王大同,被管得很嚴,自己並無多少積蓄。因此,1994年成立遠東皮業公司時,他不得不賣掉廣告公司,從信用社貸款,開始做皮革生意。 生意發展,王敏力不從心,讓幾個兄弟過來幫忙,自任公司董事長,負責市場拓展,兄弟們在溫州負責生產。公司先後兼併當地企業,建成平陽遠東工業園,下轄13家分公司的皮革集團,年產值達20億元。巔峰之際,包攬中國進出口豬皮業務一半以上份額,以至於“遠東說價錢要漲,全世界豬皮立馬就漲;遠東說要降,馬上就降。” 企業日益壯大,家族成員爭奪私利。 1998年,矛盾爆發,以王敏退讓,重新劃分企業股權結束。這讓王敏意識到家族企業在管理上的種種缺陷。 2004年,他高薪聘來副總裁、一位財務總監和一位人力資源總監,希望規範企業管理,不期引起家族矛盾。

遠東幾個億的資金分散在幾個兄弟手中,王敏準備收回財務大權,推行財務管理透明製。執行兩年,磕磕絆絆。 2006年底,副總裁和兩位總監匆匆辭職。 兄弟們的不配合激怒王敏,他干涉其他家族成員的正常業務,時不時流露要獨攬公司大權的意圖。王懷、王楚等兄弟幾人也暗中策劃,偷偷領取王敏的二代身份證,企圖更改公司股權。 2006年12月,王敏發現此事,向溫州公安機關報案。事情敗露,兄弟幾人主動上門示好,簽署股權協議。然而,僅僅三個月,王敏去溫州開董事會議,被家人強制送往溫州市民康醫院精神病院,醫院的病曆本上,確診為“目前未見精神病性症狀”。 從此,王敏與家族徹底決裂,最終2009年相見公堂。無休止的爭鬥中,名列中國民營企業500強的龐大集團步履維艱,前途撲朔迷離。

霸力與遠東,只是時間片段下的兩個縮影。曾幾何時,溫州企業家還是各個經濟領域的翹楚。 錯位的時空下,計劃經濟背景下走來的這批人,率先掙脫意識形態的枷鎖,擺地攤、搞個體,靠著吃苦耐勞、敢闖敢拼的草根精神,走到了致富潮流的前列。 正如激進勇猛成就了王躍進早期的輝煌,卻成為他後來不能掙脫的個人宿命一樣,多數從改革開放時期成長起來的溫州企業家始終無法超脫自身的局限: 農民式的狡黠、投機取巧的乖張、一意孤行的奮勇、家族聯合的強勢……種種特質使他們能夠在市場經濟初取得驕人成績,可無法在健全的商業社會提供繼續前進的發展動力。於是,這群市場經濟的先進者逐漸感覺到落伍的寂寞。 三十年一輪迴。如今,除了為數不多的幾人跳出固有思維,找到一條適合自身發展的產業路徑外,絕大多數溫州民營企業家不是原地搖擺,就是茫然失措。溫州人做生意套路數十年一成不變,即便把地攤和商舖升級換代成大商場、綜合性批發市場,即便採取現代企業管理制度,聘請高素質的經理人管理企業,表面的改弦更張不過是換了一種外殼,難以掩飾發展的後繼無力。

充滿諷刺意味的是,溫州人在市場經濟的道路上摸索了數十年,仍舊困惑難解,不僅沒有形成良性循環的商業模式,更在新一輪產業調整中迷失。 “小商品、大市場”的產業格局經不起外部的風吹雨打,製造業升級未成功就以窺見末路,鬧騰一時的“多元化”最終不了了之。 更為嚴重的是,商業青黃不接。傳統產業沒落前,溫州人還沒有找到賴以生存的“新大陸”。 2009年有7萬名溫州人加入創業者的行列,但多數人只是重走前人老路,創新者無幾。 “十大振興產業”溫州寥寥無幾,不僅在重工業和文化產業上乏力,也未趕上互聯網等新興經濟的潮流。 2009年,中國網民數量突破3.38億,超越美國穩居全球第一,互聯網經濟引得李彥宏、丁磊風生水起,只可惜難覓溫州人踪影。

傳統製造領域的節節敗退和新興市場的把握不足致使數十年積攢的財富無法找到增長突破口,只能頻頻進出房地產、礦產、重金屬等投資性領域。 雖知風險與利潤並存,但越來越迷失方向感的溫州商人只能沉淪其中,無力自拔。而這,不僅是個人或群體的悲哀,更是溫州的悲哀,溫商未來的悲哀。 所以,經濟危機,對於溫州,與其是救贖現在,不如是救贖未來。 21世紀頭一個十年的最後幾天,新年的氣息一如既往的強烈。政府公佈的數據顯示,中國順利完成了GDP保八的任務。這也意味著中國經濟在不景氣的大環境下,保住堅挺的底線。期間,險象環生,總算有驚無險,中國經受住經濟危機的考驗。 與大趨勢相一致,溫州經濟呈現V型反彈,復甦徵兆明顯,人們臉上出現久違的笑臉。黃靜發重新接到訂單,“讓企業活下去”的目標可以順利實現。危機即將過去,停工許久的溫州打火機、製鞋企業紛紛招工開產。這場排山倒海的經濟危機給無數人留下痛苦的回憶,而折戟的王躍進們似乎已經沒有迴路。 2009年年底,大大小小的媒體忙著回顧、總結,進而把樂觀的情緒渲染到新的高度。廣東一份讀物以老道的口吻“說說這十年”;視頻網站上播放著人們的新年願景和祝福;一個媒體人在他的網絡空間中抱怨: 這一年缺少變數,過得太過平凡。語氣中透露出焦躁、不安,還有些許自鳴得意。然而,這不正是溫州社會經濟30年大變遷的真實寫照? 回顧來路,溫州民營經濟從荒蕪到龐雜,從特立獨行到泯然眾人,從異軍突起到裹足不前,剝繭抽絲、歷經滄桑,卻始終無法化蛹成蝶。 日本戰國三雄織田信長所做《人間五十年》,詞曰: 人們是如此迷戀歷史,可又如此健忘。 300年前的英國,200年前的德國,100年前的美國,20年前的日本,所有做過“全球工廠”的國家,它們的商業倫理、商業模式有故可查,有規可循。那麼,我們來總結一下今天的全球小商品生產地——溫州——民營經濟博興的要素,除了超乎尋常的市場眼光與義無反顧的果敢外,是否固化成了一些商業規律性成型因子,可供參考、複製。所謂的“溫州模式”其實需要重新賦予新時代的意義。 哈默斯坦說:“當你穿過一場風暴,請高昂你的頭,不要害怕黑暗,在那風暴盡頭,是片金色天空。”這是個積極的隱喻,我們希望未來的溫州人如話語中那般堅強。可似乎30年沈淀的輝煌泯滅了溫州人繼續成長與突破的決心。當已不再是“草根”的他們,歡欣鼓舞地迎接下一個30年的到來時,命運之神是否還會眷顧他們? 2010年,經濟危機的傷痛還未消退,溫州人急不可耐地投身房地產。這一次的熱點是海南。三亞市鹿回頭半島一個叫做“半山半島”的樓盤,溫州投資客的熱門之選。 站在海景公寓的陽台上,吹著海風,一面可以看到日出,一面可以看到日落。只是,溫州人不知道,未來深不可測,而下一次危機到來前,他們能否安然享受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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