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政治經濟 四海皆商機·溫州人的創富史(1978-2010)

第21章 第二十章迷夢之巔

恍然中,20世紀90年代已然過去了;21世紀,這個給人感覺相當遙遠的概念終於到來。 回顧前10年,收放之間,各種看似磅礴實則平淡無奇的情節中,這個國家完成了蛻變。一切都歸功於穩定壓倒一切的路線——黨在平穩中用市場經濟取代了計劃經濟,關乎民生的商品市場已經完全放開,很多項目出現了私營企業的身影。 新生事物讓人大開眼界,國際互聯網的接入、奢侈品的湧現、草根階層的惡搞、娛樂行業的紅火、大學生的貶值、鐵飯碗的重新升溫、性觀念的大膽突破……眼花繚亂的東西取代了過去100年的風雲事件。這樣的情節,恰迎合了《立春》那句開場白: 立春一過,實際上城市裡還沒有春天的跡象,但風真的不一樣了。好像一夜之間變得朦朧和滄桑起來。

中有句話:“當現實折過來嚴絲合縫地貼在我們長期的夢想上時,它蓋住了夢想。”世景變遷,幅度之大。而就是這些輕飄飄的新事物,讓中國脫下了苦難的負累,以更輕快、理性、陽光的腳步走向世界。更關鍵的是,改革把推動社會進步的力量轉移到那些原本無權無勢的人身上。由此,下層階級的夢想儘管千頭萬緒,可結果整齊劃一。 遙遠的烏魯木齊,一條爆炸性消息四處流傳: 溫州民企吞併三家新疆國有企業。 被兼併的三家企業都在當地名頭響亮。消息的爆炸點在於,兼併者籍籍無名: 一家名叫德彙的民營企業;老闆錢金耐,一名陌生的溫州人。 錢金耐一夜成名代表著所有溫州人此時此刻的夢想——國退民進拉開大幕,大批草根民營企業家雄心勃勃。他們的目標是以往可望而不可即的國有企業。一切,確實是個具有顛覆性的命題。

錢金耐本人履歷平淡無奇。和眾多那個年代浮出水面的民營企業經營者一樣,他出身貧寒,後考入溫州師範學院,畢業後被分配到家鄉樂清一所中學任教。市場經濟浪潮衝擊溫州大地,一大批教師下海經商,錢金耐成為其中一員。唯一讓他顯得與眾不同之處在於,他沒有隨眾沖向深圳、廣州,而選擇經濟欠發達的新疆。在這裡,他的夢想一點不比沿海特區遜色,反而多年後開花結果,夢想成真。 1985年,帶著僅有的300元路費,錢金耐孤身一人,踏上西行之路。 六天六夜顛簸,到達烏魯木齊。走出火車站,他來到烏魯木齊飯店,付8角錢,擠到許多人睡的大通舖上,和衣而睡。 幾天考察,錢金耐發現商機: 烏魯木齊採礦行業日漸火熱,配套服務行業發展落後,特別是機器維修方面,常常缺少關鍵部件,一連停工數日。錢金耐以此作為事業突破口,在靠近石油基地的塔里木盆地邊緣,租到一個十幾平方米的小店,經銷機電產品。

浩瀚的塔里木盆地吞噬了無數的生命,掩埋了人性中一切慾望,卻沒能阻止錢金耐追尋夢想的計劃。三年間,他走遍塔里木盆地每個石油工地爭取訂單。供銷隊伍逐漸壯大,錢金耐成為百萬富翁。 1990年,他創辦新疆首家機電批發市場,從“行商”變為“坐賈”。 隨著沿邊開放政策出台,新疆對外貿然日漸頻繁。錢金耐組建億通集團,專門圍繞中亞和俄羅斯開展貿易,為溫州產品打開西方之門。而就在其春風得意之時,他投資建設的烏魯木齊電纜廠被強行收購。一場突變令錢金耐不知所措。沉默許久之後,他走進中國人民大學課堂,攻讀MBA。連續幾年學習,讓錢金耐有時間思考企業的未來和人生的出路。 2001年,錢金耐正式複出。復出後做的第一件大事,是和德力西集團聯合,共同組建新疆德匯置業有限公司。

當時,新疆國有企業改革舉步維艱,整個自治區85%的國有企業連年虧損,其中相當一部分是“空殼企業”。地方政府亟待資本注入,為暮氣沉沉的國有企業帶來增量效應。 深思熟慮,錢金耐決定兼併烏魯木齊賓館、飯店和南站小商品批發市場,“量體裁衣地兼併國有企業不僅優勢互補、資源共享,且可以通過低成本擴張,創造商機,把企業做大做強”。 消息剛公佈,媒體大肆報導,各種各樣的嘈雜聲中,一個記者道出問題本質: 錢金耐率領德匯首開東部民營企業兼併新疆國有企業的先河。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想當初,電纜廠被迫國有,錢金耐也被一腳踢出企業;數年之後,他卻成為三家國有企業新主人。人生境遇之波詭雲譎,叫人欷歔不止。

他用溫州人的思維方式來治理企業。一番傷筋動骨改造,三家企業扭虧為盈,為錢金耐帶來巨大資本回報。兩年後,錢金耐收購兼併石河子銀河房地產公司,並主導德力西入主新疆雙安商貿有限公司,實現資產重組。 靠著幾次收購,錢金耐在市場經濟寒凍帶的西北大漠成功發跡。他的事蹟在街頭巷尾的議論中,逐漸喪失了原來的面貌,成為溫州人資本擴張的縮影。 錢金耐的夢想,在兼併的路上達至巔峰。而顯然,他並不是這條路上的獨行者。新年剛過,一批上海人直奔溫州,以另外一種方式營造全新的夢想,招徠溫州的追夢者。 這些大城市來的體面人少有的放下面子,像街頭小商販樣,叫賣房子。他們徘徊於溫州街頭,四處張貼海報,宣稱可以申辦“藍印戶口”,打出“永久產權,可自營、轉讓”的口號,目的有且只有一個: 為新落成的虹口商城招徠溫州買家。

世紀之初,兩個城市碰撞出激情火花。這種看似浮躁的描寫是當時的真實寫照。現實生活的節奏也許更具有顛覆力。一切都在於瀰漫在溫州這座城市頭上的夢想光環。 過去幾年,驕傲的上海人已然見識到溫州人和其資本的力量。從這個小城市走出去的人們,多數衣著平常、相貌普通,卻每每做出驚人之舉: 有時承包煤礦,有時承包飛機,有時建造大學,骨子裡總是充斥一種叛逆與不羈。 有人戲言: 溫州與上海相互欣賞。上海人欣賞溫州人對市場的靈活把握、大手筆、高效率、做事敢作敢為的風格;溫州人喜歡上海的環境、教育、良好的市民素質。實際上,溫州人有很深的上海情結。因此對於上海人的邀請,大多數欣然接受。而虹口商城招商團此番也有備而來,不光口頭叫嚷,以“上海商業製高點”自居,還拿出明確的商舖分割銷售示意圖,以示誠意。但對於多數溫州人來說,“藍印戶口”似乎更有吸引力。

展銷會上,溫州百姓蜂擁而入。銷售員指著示意圖上的戶型侃侃而談,極力打消對面客戶的不確定感,旁觀者一面聽介紹,一面心裡盤算著,投資是否物有所值。與住宅相比,商舖有著更好的投資潛力: 高回報,升值快,不易貶值。而且人們從各種各樣的傳言中發現投資商舖的巨大利益。坊間傳聞,鰲江鎮一位人士,1999年在杭州文一路花350萬元,購下7間大商舖,到春節轉手,價格飆至680多萬,翻轉將近一倍。 類似的消息最終促成了一樁樁交易。人們有理由相信,自己將是下一個得上天眷顧的幸運者,畢竟,癲狂的市場已經提供最具說服力的證明。 展銷會的具體過程無從知曉,結果卻十分明了: 商舖幾乎銷售一空,還不斷有人趕來,要求訂購;一些不挑剔的客戶毫不猶豫地決定購買剩下的那些位置較差的小型商舖,要知道在上海,人們對此不屑一顧。上海人心滿意足,斬獲頗豐的溫州人則不想就此止步,他們蠢蠢欲動,醞釀著更為驚人的計劃。

2001年,中國加入世貿組織,一部分學者專家把入世和商品降價聯繫一起。後來的事實證明,小宗商品確實降價,但和入世關係不大;而諸如房子,大宗商品則漲得沒完沒了,這倒和入世不無關係。 入世的效應立竿見影,上海的房地產市場騷動不安。第一批奔赴上海的溫州人打開了一扇門,門後是節節攀升的房價。緊隨其後,更多的溫州人趨之若鶩。整個3月份,溫州人謝老闆轉遍整個上海樓市。一個多月前,他感覺辦廠做生意很辛苦,於是抽出企業資金,投資房地產,先後花費88萬元、150萬元,買下兩套住宅。 持同樣想法的溫州人不計其數。 1999年,當地中小企業的一部分多餘資金脫離生產經營領域,進入房地產市場。與資本同進同出的,還有那些幕後操刀人。

那時,溫州經濟經歷一個調整期,人們對投資實業失去信心。信奉“錢生錢”的小企業主,不得不另尋出路。他們不喜歡買國債、炒股,覺得只有“房子實在”。這個看似無稽的理由,成為溫州人進入樓市最原始的動力。 一個夢想的開端,不知是否演變為另一段夢魘。無可辯駁的現實是,溫州炒房人從此成群結隊,並和此後持續增長的中國房地產業形影不離。 觸發這一個群體的另一個按鈕,顯然是地區間樓市的差價。 2001年,上海房價和溫州不相上下,即便是靜安區、陸家嘴等較好地段的房價,每平方米不過6000元。對於想獲得藍印戶口的溫州人來說,和在溫州市區買房沒什麼區別,甚至更加划算——上海的房屋出租價格遠高於溫州,部分租金收入可以用來償還銀行按揭貸款。

壯觀的場面層出不窮,溫州炒房客湧向上海灘。他們通常不是一次付清房款,而是付完二三成的首付後,直接把房子出租,上海租金高,剩下的按揭完全可以靠租金償還。以租養房並不是溫州人的首創,卻是他們第一次大規模地付諸實踐。 溫州資本流入上海的進程中,許多隱藏在角落中的小人物突然現身,情不自禁地迷戀上這肆意與瘋狂。如果此前他們因默默無聞不為人知,那麼,這段資本、土地和財富的進退博弈,以及其中顯現出來的大膽、激進與草根式的徹底決然,將會讓他們成為中國商業地產史上,慷慨激越的一個章節。 在零星的記錄中,只能摘取一些閃亮的瞬間。誠然,故事的發生都有各自的機緣背景,可當無數個類似事件集體爆發時,不能不承認,許多偶然其實源於必然。眾多小人物發蹟的背後,有一個昭然若揭的事實: 時代為個人成功提供了無限可能。 作為小人物,可以選擇按兵不動,也可以選擇隨大流,加入炒房大軍。沒有錢不要緊,重要的是,知道如何規劃。而溫州人顯然深諳此道,且演繹得淋漓盡致。 在2001年狂躁不堪的夏天,一切都為迷夢。 溫州的天氣潮濕悶熱,國貿大廈的樓道上,程老闆腳步輕鬆,腰間的鑰匙搖擺晃蕩,發出細碎的聲響。人人都知道他有35把鑰匙,每把鑰匙代表著一套別墅,上海房價持續走高,每套別墅漲價100萬元,他抱定“小豬要養成大豬才能賣好價錢”的道理,把鑰匙掛在褲腰上,丁當作響。閃閃發亮的金屬,像一種誘惑,蠱惑著人們不斷冒險。 兩個溫州人去上海出差,辦完公事,到徐家匯附近遊玩,偶然間看到開發商打出的廣告: 銷售花園式商住樓,每套150平方,7600元每平方米。再打聽,這是“天價”,鮮有問津者。 兩人都是機關工作人員,無能力買房。可其中一人居然打起上海買房的主意。回到溫州,他將自住房抵押,從銀行貸到幾十萬元錢。他二赴上海,首付後,剩餘錢支付每月的貸款。按計劃,30年後他將真正擁有這套住房。兩年後,上海樓市熱火朝天,房價逾萬。此人見好就收,將房產轉手賣出,償還完銀行貸款,淨賺70餘萬,堪稱“空手套白狼”。 另一個溫州人的故事則更加蕩氣迴腸。他原本只是蒼南一機關幹部。偶然機會,此人得到小道消息: 上海的一塊好地段低價轉讓。他決定放手一搏。工資積蓄不足以提供啟動資金。幾番思量,他毅然賣掉住宅,全家搬進出租房,用賣房所得110萬元與人合資,聯合開發房產。 2002年,上海成功申辦世博會消息傳出,房價狂飆,他參與開發的樓盤帶來巨大回報。 世紀之交突如其來的房地產大牛市中,類似的故事層出不窮。由此帶來的激進、躁動和曖昧不清的氣息,瀰漫了整個2001上半年,也為謎一般的溫州人的個性給出鮮明的註腳。 2001年8月18日,夏天即將結束的時候,這個看似與夢想相連實則無比瘋狂的故事其實才剛剛拉開帷幕。地點同樣是在上海——這個溫州炒房團發蹟的第一站——迎來了一批特殊的客人。他們即將成為新聞的主角,佔據上海乃至全國性媒體的主要位置。 日後,媒體還將反复提及這個極具象徵意味的時刻。幾乎所有的記錄者,都不約而同地把這天標榜為溫州炒房團正式登台的開端。旗幟鮮明的觀點背後,有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 157個溫州人浩浩蕩盪闖進上海,據說整整坐滿三節火車車廂。 下車後,他們一路上有說有笑,且出手大方,四處置地,只要看好房子,當下即付訂金。三天時間,買下100多套房子,砸進去5000多萬元。這個結果令《溫州晚報》副總編陳康漢大為吃驚。作為此次活動策劃者,他最初的動機只是為換取上海開發商5個整版共30萬元的廣告,可事態的激進遠遠超出他的預料。經此一役,溫州炒房團名聲大振,這一切彷彿也暗示著大規模炒房時代的到來。 隨後,《溫州都市報》、《溫州商報》等媒體相繼效仿,拉起“媒體看房團”大旗。剛開始,看房團成員由商人、個體工商戶等富裕的中產階級組成,少則百人多則數百。炒房愈演愈烈,普通市民也加入進來。令人熱血沸騰的場面出現——每週五晚上,大隊人馬從溫州出發,遊走全國,週日晚上返程。通常情況,報社負責交通住宿,開發商負責請客吃飯,看房者則只需根據安排考察比較,然後決定買或不買。 不買是不可能的。中國大地,樓市的春天姍姍而來,溫州炒房團隨之達到巔峰。一名《溫州晚報》的房產記者見證這段歷史: 大夥集體砍價,九五折、九折都有,每次都有30%左右達成購房意向,有的直接下訂金,一個團買近百套的事常有。 媒體不遺餘力的宣傳和躬身延請的姿態,徹底激發了溫州人潛在的投資需求。中介看房團、太太看房團、老闆炒房團跟風而起,全國各地跑馬圈地,大有捨我其誰的氣概。數據顯示,是年上海房價漲幅超過24%,冠絕全國,為時下中國房價最昂貴的城市。溫州人的作用不言而喻。而值得品味的一個小花絮是,溫州老闆在上海期間,一位市領導曾專門吩咐“一定要把溫州看房團服務好”。上海房地產協會心領神會,“領導的意思”被迅速傳遞下去。從開發商到銷售員,所有人繃緊神經,生怕對客人照顧不周。 很明顯,這是一場由政府官員與私營資本持有者共謀的巨大表演。溫州人經過多年辛勤的實業投資,終於在此刻敏銳而水到渠成地充當了這場迷夢的前台代言人。 眾多炒房者之中,小炒家組團購房,大炒家整棟接盤。而到上海地產界掘金的溫州大炒家中,王均瑤則無疑是最大的贏家。 王均瑤到上海之前,徐家彙的金匯大廈是個不折不扣的爛尾樓。它已經讓許多人望而卻步。只有王均瑤,這位“膽大包天”的溫州商人敢斥巨資,以1.5億元的價格買下此棟大廈。一番包裝打造,又用去2億元。工程結束,王均瑤給大廈周圍的廣場取了一個風格鮮明的名稱: 上海均瑤國際廣場。 沒有人能夠想到,王均瑤的折騰竟然奏效。原本無人問津的爛尾樓,搖身成為寸土寸金的熱土,登門求購者絡繹不絕。 同樣看重爛尾樓生意的溫州企業,還有氣勢洶洶的飛洲集團。 飛洲集團吃下的是號稱上海“爛尾樓王”的寶通大廈。上海房地產業內人士熟知,這是塊難啃的骨頭,工程艱鉅浩大,且債務錯綜複雜,誰也不敢輕易下手,怕被拖進泥潭。 溫州人哪裡管這些。他們信誓旦旦,要把那座無人問津的建築打造成上海的新地標。當然,一切需要時間來印證。 飛洲集團以7億元高價買下這棟29層的高樓,再花3億元,重新裝修改造。三年後,面貌一新、煥發著新時代精神氣質的“飛洲國際廣場”隆重推向市場時,人們驚呼:“爛尾樓王”被盤活,溫州人一時間成為治愈爛尾盤的“妙手神醫”。 迷夢繼續上演。借用匯豐銀行某高管的話“如果人是PC,那麼金錢就是Windows”。 全國各地大門次第而開,溫州商人如同10多年前再一次從故鄉出發,水銀瀉地般四處蔓延。只不過,之前他們為了“討生活”,而現在則是“奪利益”。 昔日的謙恭卑微一掃而光。如今,他們不再是四處兜售廉價商品的小販,而是出手闊綽、腰纏萬貫的大佬。他們目光炯炯、底氣十足,臉上洋溢著躊躇滿志的神情,似乎胸有成竹。 北京的地產界當年流傳以下一個段子: 世紀初的一天,北京西站附近某樓盤售樓處,來了兩個中年男人。他們瘦弱矮小,穿著普通的休閒服,拎著舊皮包,相貌平平,不像是能買得起房子的人。售樓小姐瞥了他們一眼,有一搭沒一搭地接待著。倆人想要樓書看看,售樓小姐嫌他們煩,躲到一邊去了。售樓處裡一個小伙子看見後,忙迎上去,邊送資料,邊詳細介紹樓盤情況。 看完材料後,兩位來客問: “你們這樓,一層有多少套?” “一層有12套房子。” “那這一層的12套,我們全要了。” 小伙子一愣,“12套?這是要付定金的,兩萬塊一套。” 他們隨即拉開舊包,取出24萬元現金,放在桌上。小伙子目瞪口呆,大廳裡的人也都圍過來看稀奇,“嘖嘖嘖”地議論,售樓小姐後悔莫及。很快,人們知道兩人來自溫州。同年,20多名溫州人北上,橫掃京城,第一單生意成交額就達到2000萬元。見慣大世面的京城媒體依然控制不住內心的驚訝,報導說:“京城樓市刮來溫州旋風”。 旋風不斷,場所交替變換。媒體記錄中,以下幾個場景被反复提及: 2003年8月,溫州購房團30人在徐州買下價值3200萬元的房產;10月,40個溫州人在武漢“下注”4000萬元,爆炒武漢房地產市場;當月,40個溫州人奔赴青島,兩天成交2500萬元;11月,80個人組成的溫州購房團浩浩蕩盪奔赴深圳,投入6000萬元開炒深圳樓市。 與此同時,民怨升騰而起,溫州人不可逃避地面臨追問。他們被視作無孔不入的投機者,張揚而無所顧忌。他們構成強大的話語場,被貶斥為妖魔。上海的士司機聽到是溫州人,“直接拒載”,避之唯恐不及。原本單純的商業投資行為被推上道德審判的被告席,溫州炒房者一次次經受疾風驟雨。 有時候,這群人也會困惑: 究竟是聽從內心的召喚,還是該在反對聲中悄然退場。可大多數情況下,不等思考出結果,他們便被形勢裹挾進下一場遊戲中。 而儘管,他們扮演的角色並不光彩。但是,不可否認,正是這些四處遊走的投機客,第一次把商業思維帶進發育期中的房地產市場。 奇幻、悲壯、荒誕可又合情合理,所有的表現彷彿印證著,溫州商人在2001年正處於夢想之巔。可事實上,迷夢的頂點必然伴隨著意料之外的風險。 過去的數十年改革歷程,溫州人對商業規律的反反复复熟悉不過。當炒房團風起雲湧之際,GDP相對下滑,資本、產業外流。支撐經濟長足發展的製造業問題頻頻,成本持續抬高、產品質量無常。溫州“經濟模式即將衰落”說甚囂塵上。諷刺的是,這給炒房團提供了更好的理論依據——實業已不足以承擔財富快速膨脹的願望。很快,《溫州日報》刊登了一篇題為《標識合格率僅兩成——皮化產品質量堪憂》的文章,給溫州鞋業敲響警鐘。 皮鞋質量曾令溫州人蒙羞,政府與企業均付出沉重代價。 “質量立市”與“誠信溫州”舉措為溫州挽回不少名譽。可與中國大多數地方的情形類似,政策調控能遏一時之風,卻未能改弦更張,構建良性商業環境。一旦監管放鬆,藏匿在角落中的逐利人便會現身。他們通常有見風使舵的本領,善於和政府“打交道”,通曉官場伎倆,深諳人性本質與進退之道。風頭過後,他們迅即造假制假短期謀利。此時,大火風波平復多年。少數膽大者又故伎重施,把市場經濟大潮下,官民進退博弈、魚龍混雜不清、個體良莠不齊、質量反复無常的多樣現實反映得觸目驚心。溫州民營經濟的草根性與無序性可見一斑。 儘管這塊土地上生產的皮鞋已經被戴上各種各樣的光環,但是,時至今日,每提及溫州鞋,許多人仍舊會下意識地和假冒偽劣產品聯繫起來。普通消費者心目中,多年前上當受騙的經歷,成為心理上的陰影,難以平復。一個溫州鞋業內心照不宣的秘密是,貨真價實的溫州鞋一直“隱姓埋名”,明明產自溫州,而產品的包裝盒上標註的產地卻是“上海”。 情況持續10年,王振滔決定改寫。 溫州企業界,王以老實厚道出名。溫州鞋業的拯救史上,此人也有不俗表現。如今,他決定以身作則,打響“溫州製造”。王振滔在上海開辦“奧康”專賣店,貼出標語,“明目張膽”地告訴眾人,這是“溫州貨”。 不到100平方米的專賣店,位於繁華的南京路上,而王振滔“到上海開專賣店,首要目的不是賺錢”。他直言不諱地告訴記者,“就是打牌子,摘掉假冒偽劣的帽子,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 市場反复總能喚起一部分人的理性。有人以身試法,有人公然作則,而溫州鞋業,正是有了王振滔等人的存在,才不至於一落千丈,不可救藥。 王振滔在上海開專賣店,宣告“溫州鞋”要殺回“上海灘”。一個有趣的事實是,當年佔領全國市場半壁江山的上海幾家名牌皮鞋企業,如今銷聲匿跡,基本全軍覆沒。 流年暗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歷史在循環往復中迎來送往。什麼才是基業常青?沒有人知道,卻已有人開始尋找。 雄心壯志的溫州人,除了王振滔,還有李振林與周成建。 10月,“溫州人4億元買走上海半條街”的新聞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不脛而走。媒體筆下,溫州人的商業擴張摻雜著瘋狂、血腥甚至猙獰的氣息。上海商界人心惶惶。 這一次,溫州人並無惡意,反而做了一件好事。 溫州人“買走”的街道叫七浦路,上海非品牌服飾最集中的批發市場集聚地。一年前,上海市政府推出七浦路馬路批發市場改建工程,決定建造五個新的上檔次的批發市場。 李振林在上海做機電生意已有10多年。他意識到七浦路市場改建工程商業價值,毅然與同鄉合股投資1.7億元,興建其中的興浦服飾批發市場。市場開業後,短短半月時間,攤位年租從10萬元上漲到15萬元。 周成建的目光也聚焦在了上海。 過去6年,他的企業沒有生產過一件成衣,生意居然越做越大。到今年年底,公司財務報表顯示,當年銷售收入達8億人民幣。 美特斯·邦威已是盡人皆知的流行品牌,公司卻還沒有一所像樣的辦公場所,所有工作人員都擠在屬於上個世紀的建築中。周成建終於發話,在溫州建一座21層高的大樓,作為企業的總部,以此打造溫州第一服裝品牌。 周成建選中鹿城開發區。政府自然歡迎,雙方一拍即合。聲勢浩大的建設開始,選址、勘探、設計。可不久之後,周成建突然改變主意: 大樓不建了,到上海去發展。 這個裁縫起家的中年人顯然有著更加高遠的追求。 夢想之年的故事由炒房團引起,穿插其中的眾多細節卻幾乎無人問津。年終,34歲的張勝利到合肥考察投資項目。獨具慧眼的他看中瀕臨破產的合肥電纜廠,當下簽訂《租賃協議》。此時此刻,陳方義接手父親的事業,在溫州火車站前的奔馳大廈租了幾個房間,招來20多名員工,組裝照明燈具。短短幾年,小作坊將發展為年產值過億的一流電子電路企業;而老牌的合肥電纜廠也會在張勝利的主持下,脫胎換骨。 溫州人的故事在不盡繁瑣的刻畫中格外匆忙。其實,整個2001年,這個國家都充滿了一種追尋夢想的狂熱氣息。 2001年1月,“神舟”無人飛船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發射升空。國家最高領導人發電慶賀。賀電中,江澤民稱,“載人航天事業向實現載人飛行邁出了重要一步”。 國家對科技的重視程度將在這年表現得史無前例。一個月後,中共中央、國務院在北京舉行國家科學技術獎勵大會。江澤民向吳文俊、袁隆平頒發2000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作為獲獎者,他們每人獲得高達500萬元人民幣的實際獎勵。 進入新世紀,政府一改過去幾十年的傳統,公開用巨額現金表彰貢獻突出的科學家,意味著,上層建築開始接受社會風氣的潛移默化。 2月末,博鰲亞洲論壇成立;6月,上海合作組織成立;連通北京和拉薩的青藏鐵路全線開工;中國參與繪製的人類基因圖譜公佈…… 好消息不斷傳來,7月13日這天達到頂峰。凌晨,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的聲音穿透時空,從遙遠的莫斯科直達北京。當他喊出“北京”的那一剎那,國人心中醞釀已久的喜悅迫不及待地噴薄而出。有些人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慶祝,乾脆給出生的孩子起名“奧運”。 娛樂界同樣迷醉癲狂。一切,都因一匹“黑馬”而起。 一個因風格怪異常被退稿的年輕人,在老闆不看好其前景的情況下,憑藉獨特風格闖出名堂。走進大眾視野的他,時尚另類、桀驁不馴,有一張令人記憶深刻的面容,以及同樣讓人過目忘記的名字: 周杰倫。日後,這三字將會成為市井百姓最熟悉的名字,這位年輕人也將給中國流行音樂帶來顛覆性風暴。 長時間的默默無聞,時間終究無法掩其光華,周杰倫在新世紀開端嶄露頭角。秋天,他馬不停蹄推出個人第二張專輯《范特西》,簡直是對傳統的挑戰。他口齒不清的說唱引起新生代集體追捧。大街小巷上到處傳唱著《雙截棍》,嘻哈曲風包含著戲謔與不羈。 兩年後,他的特立獨行引起周成建的興趣。後者的“美特斯·邦威”已移師上海,風頭正盛,急需品牌氣質契合的廣告代言人。周杰倫順理成章地擔此重任。時尚偶像與媒體包裝之下,“美特斯·邦威”紅極一時,並如周成建所願,逐漸脫離草根身份,華麗轉身。 對規則的破壞以及對新秩序的渴望讓周杰倫成了大眾的偶像。一個叫金鄉的地方同樣因為石破天驚的舉動,引起轟動。 全國的財經媒體上,經常出現這個溫州鄉鎮的名稱。金鄉信用社推出的“浮動存貸款利率業務”,突破計劃經濟思維對金融領域的禁錮,成為溫州人創新精神的體現。受惠於此,當地個體經濟發展迅速。 而麥肯錫年輕的合夥人比爾曼在其撰寫的一份《2001年中國新生企業調查》的報告中驚訝指出: 今年,中國市場新誕生的民營企業超過了過去5年之總和。 中國民營企業氣勢如虹,最直接的受益者或許是這個“又平又熱”的世界。 12月11日,一年即將結束的時候,15年漫長的談判終於有了結果。幾千公里外的多哈,中國正式成為WTO第143位成員。從此,中國以參與者而非旁觀者的身份,加入到世界一體化的進程中,包括溫州打火機、皮鞋和數不清的小商品在內的“中國製造”,藉此席捲全球。 年底,和以往一樣,全國工商聯按照營收總額給民營企業排座次,並且把其中前十名公佈出來,作為“2001年中國民企十強”,它們分別是: 1. 聯想控股有限公司 2. 萬向集團公司 3. 橫店集團 4. 正泰集團 5. 德力西集團有限公司 6. 新疆廣匯實業投資(集團)有限公司 7. 上海復星高科技集團有限公司 8. 上海新高潮(集團)有限公司 9. 東方集團實業股份有限公司 10. 天正集團有限公司 這一年,上述10家企業的年營業總額達到910億元,其中聯想公司已經連續四年名列第一,來自溫州的正泰集團也在榜單中連續出現四年。 不為大眾所知的事實是,10家企業中,有三家出自溫州。除正泰集團外,還有排名第五的胡成中的“德力西”,以及排名第十位的高天樂的“天正”。難以想像,以溫州彈丸之地,竟然蘊藏如許爆發力,民營經濟發達如此,令人嘆為觀止。 如果說,之前溫州民營經濟給人以草根式的瘋狂與無度,進入新世紀,形勢大為改觀。儘管有不愉快的插曲,但大趨勢在所難免。從上面情形看來,溫州民營企業正在追求卓越的道路上慷慨前進。他們身後,一個理性、有序、良性循環的商業環境悄然而起。這的確是值得驕傲的成績。在夢幻般癲狂的2001年,一切顯得不盡真實。然而,這又是活生生的現實。溫州前景無限,只待風起鵬舉。 另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是,《溫州晚報》推出的“誰是溫州青年的偶像”的大型調查中,正泰集團董事長南存輝的名字赫然在列,位於薄熙來、雷鋒、張藝謀三人之後。媒體總結為: 中國新興民營企業的代言人、溫州人奮鬥發家史的縮影。 作為溫州最富有者的代表,南存輝名下財富約為8億。 “許多地方的人可能對富人眼紅,可在溫州,他們是偶像和驕傲。”出租車司機楊方善說,“我與南存輝年齡差不多,一樣是農民出身。我也做過一點生意,掙了百八十萬,可就沒幹出他那個樣子。對這些人,我服!” 面對事實,南存輝對慕名前來採訪的記者說:“我剛把企業做到1000萬的時候,參加市裡、縣里的會議,我總是在心裡問:'為什麼不讓我上去發言?'現在,企業規模到幾十億元了,每次開會時,我心裡禱告:'千萬別讓我上去發言。'企業做得越大,我越感覺到市場經濟的驚濤駭浪,越感覺到要如履薄冰。人,其實就像猴子,爬樹爬得高了,容易把尾巴露出來。所以,必須時時警惕,要不斷跨越自我,老老實實做人,才能真正做好一個企業。” 南存輝為2001年的故事畫上了一個清醒的句號。這個句號也成了溫州人的另一種尋夢的開端。 機會主義與長遠目標間,溫州人將如何取得平衡?溫州商業又會沿著什麼邏輯與脈絡薪火相傳? 在眾多痴迷於資本快速翻番的故事中,南存輝給溫州人的迷狂形象進行了重新詮釋。多樣化的投資,迎合政府關於快速增長理論的面孔,還有保持理智和長遠計劃的大商人,他們共同構建起這個以迷夢為主題的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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