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政治經濟 四海皆商機·溫州人的創富史(1978-2010)

第5章 第二篇升騰(1982-1985)

颶風將要刮起之時,溫州私營經濟迎來了蕭瑟冬季。 這場猝不及防的暴風雨風眼在地處浙江東南的溫州,首當其衝的便是這些年名聲遠赫的“八大王”。昔日威風八面的“大王”們,頓時倉皇而逃,甚至鋃鐺入獄,恍惚之間竟不分今夕何夕。 倘若能夠稍微改善物質生活只是那個時候溫州人卑微的奢望,可是“八大王”與“登山鞋廠”成為殺氣騰騰的1982年,擺在他們面前的沉重榜樣。經濟整頓攪動得大半個溫州城噤若寒蟬。個體戶與私營老闆,人人提心吊膽,無不擔心陳甌江與廖冒疇陳甌江,一個為人俠義的供銷員,他和廖冒疇於1977年因“投機倒把”罪被槍斃,為自己比別人先行一步付出了血淋淋的代價。的悲劇重演。 如此受挫、動盪、喘息的時期,畢竟還是有膽大無畏且心細如發之人。意識形態的“紅與黑”禁錮不了他們如地火奔突的勇氣。他們爭先恐後地涉足商業,在走過了常人難以想像的艱難之路後,曾經羸弱不堪的生命而今變得無比強大。

春節剛過,儘管很想過完元宵節再出門,但錢金波還是嘆息著對母親說:“我18歲了,家裡生活困難,我不能再在家里白吃飯,我要出去打工。”於是,這個神態謙和的小伙子背上簡單的行李走出了山村。 溪水、草地、紅蜻蜓,山村生活的18年,雖絕非十全十美,但錢金波的日子卻過得如行雲流水,少有憂慮。他印象最深的便是漫天飛舞的紅蜻蜓,一種無憂無慮的精靈。來到外面的世界,一切都發生了變化。生命不再安詳,空氣中到處傳遞著創業的躁動,力爭上游的氣氛壓迫著每一個不甘平庸的溫州人去嘗試著做點什麼。 錢金波激動萬分,乃至他想都未想就一頭扎進了表面平靜實則暗湧的商海。他哪裡知道,其實1982年並不是一個創業的好年份。 在溫州城區,錢金波開門面做木匠活接到第一筆生意時,因為太激動,鑿子一偏,刺傷了大腿,鮮血湧出來,鑽心的痛。他用手緊緊摀住傷口,血從指縫溢出,慢慢溢出。但他覺得自己應該是男子漢,有淚不輕彈。就是如此一位男子漢在遭遇經濟整頓時,無奈之下只能悄悄關了店門,跑到了湖北,一呆就是兩年。

周成建的創業生涯,就像自己產品的廣告語一樣:“不走尋常路”。 周成建的人生是在一片模糊與混亂中展開的。他出生於石坑嶺,一個在溫州地圖上都不顯眼的小村落,地處偏僻。以至於功成名就後,他偶爾開車回家,也需不停詢問才能找到返鄉之路。 為擺脫貧窮,周成建從小就學會裁縫手藝。 1981年,他借了20萬元錢,辦起一家服裝企業。沒有經商經驗,中了別人精心設計的圈套,企業倒閉,他血本無歸。即使放到現在,20多萬也不是一個小的數字,何況在當時。債款給周成建和他的家人帶來了巨大壓力。 溫州商人,與其說他們天賦經商才氣,不如說他們勇於挑戰、敢於吃苦。無奈之下,到妙果寺服裝市場練攤成為周成建翻身的唯一機會。他什麼重活、累活都乾,火車上三天三夜站過,一天只吃一頓熬過。白天賣衣服,晚上做衣服,一天勞動強度在16小時以上。他想法簡單: 一分一分地攢錢,盡快把20萬元債款還掉。

體力的透支最終釀成大禍。周成建在操作機器時,因為實在太困,一批西裝的袖子被裁短了一截。客戶要求賠錢,一賠又是十幾萬元。沒錢的他,不得不將西裝袖子改成夾克袖子,花800元在當地報紙上刊出一則廣告:“我給出成本價,你隨便加點錢衣服就拿走”。 出乎意料,這批夾克居然暢銷。賣衣服的錢,支付了給客戶的賠款後,還有剩餘。從此,周成建做起了前店後廠的生意,還清了所有債款,也伺機等候下一個商機。 1982年,溫州私營經濟步履蹣跚,錢金波與周成建則恰恰扮演了頂風上行的角色。倘若此時把諸如民族大義、經濟崛起這樣的帽子蓋在他們頭上未免有些誇大其詞。而把“貧窮”與“勇氣”銜接起來,才是他們破土而出的真正原動力。這雖比那些浪漫主義的柏拉圖理想國要粗糙和野蠻,但是,我們必須承認,就是這股被溫州商業文化熏陶出來的原生態力量,造就了一大批底層精英。毫無疑問,他們形成推動溫州乃至整個中國經濟發展不可或缺的鼎足之勢。

改革開放到了第4年,國民經濟總量比開放之前增加了近一倍。全國上下一切跡像都表明這應該是振臂高呼、放手大干的一年。 除夕,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節目用一組畫面展示各地過節的氣氛: 首都北京長安街旁所有建築物彩燈閃耀;花城廣州已有春天的氣息,每年一度的迎春花上市,市民們在除夕夜走上街頭,購買鮮花點綴居室;冰城哈爾濱,第三屆冰燈藝術節中,冰燈的數量和規模遠遠多於從前;改革開放的窗口深圳,國際貿易中心大樓以三天一層的速度搭建。到1982年3月底,深圳特區招商引資600多項,總投資額達到22億港幣。 人民大會堂內,正在舉行由中共中央主席胡耀邦主持的首都各界新春團拜會,每個人面前僅有清茶一杯——從1981年開始,團拜會只提供清茶。

在廣西貴港的一個農村,年夜飯的豐盛給只有7歲的徐強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長大後當上報社記者的他在《那年春節,大塊吃肉》一文中回憶: 我興奮地發現餐桌上居然有四道肉菜。它們真實地擺在桌子上,一塊一塊地,向我發出誘惑的光芒。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那些熱氣騰騰、油水橫溢的“柔韌的物質”。直到現在,我仍然找不出恰當的詞語來形容當年大塊吃肉的那一種暢快淋漓、奇妙無比的感覺。在那個時代,商品種類、數目的多少,成為經濟是否繁榮的一個重要指標。餐桌上的四道肉菜,恰恰成為改革以來中國經濟的微觀縮影。 中國經濟的開場白,彷彿足以令國人增添幾分樂觀的情緒。但是,政策變幻不定,讓人霧裡看花。當時的溫州因自發的經濟行為游離於當時的準則之外而風聲鶴唳。上下對比,真可謂“冰火兩重天”。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老子的辯證法更能在溫州凸顯它的踐行性。一邊溫州模式受到衝擊,經濟整頓愈演愈烈,絲毫看不到偃旗息鼓的跡象;可一邊則是創業的火焰熊熊燃燒。英雄輩出的年代,帶著光榮與夢想,鄭榮德這樣的溫州人憑藉激情和對“中國特色”的深切把握,迅速成長。同時,雖然他們事業小有成就,但因遠不如“八大王”們起眼,幸運地成了打擊中的“漏網之魚”。 “樹大必然招風,船小卻好掉頭”。鄭榮德們從容地在政策夾縫中游走,反而為以後的長足發展留得了青山。 出生於小海島上的鄭榮德,為家中長子,上有4個姐姐,下有兩弟一妹。一家十口人靠父親打魚的微薄收入勉強度日,常常一鍋稀粥可以照見人影。小學畢業,鄭榮德不得不像祖輩們一樣下海打魚。浩渺大海的波濤駭浪中危機起伏。在大風大浪中經歷過數次生與死的考驗,更堅定了鄭榮德“人定勝天”的意志。從此,他的命運,像是在歷史的戲劇性跌宕中,苦苦掙扎、不斷幻滅,卻始終不放棄最後的希望。

17歲以前,鄭榮德從未離開過海島,連城區都沒去過。海島之外的精彩世界對於他而言顯得陌生且遙不可及。直到有一天,一個中學同學去上海遊玩後,回來描述大上海是怎樣一個繁華世界,他才知道外面還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同學走後,在記憶中還沒有流過淚的鄭榮德,獨自跑到海邊,面對大海大哭一場。一種對看不到希望的未來的恐懼強烈刺激著他離開這個封閉的小島,“如果留在這個島上的話,就只能像父親那樣一輩子當漁民。”不甘命運擺佈,“要出去”便成為他急切的願望。 零是虛無,也是一個擁有無窮可能的起點。除了300元錢,一無所有的鄭榮德走出海島,目的地——柳市。在那裡,他買了150張產品照片和一本價格表,開始了沒有目標的推銷之路。他一路走到金華,在火車站隨意買了一張去湖南郴州的車票。

郴州出站口,他買了一張當地地圖。按照地圖標示,他一家家修理廠上門推銷。 35天后,當口袋裡只剩下三塊四毛錢時,他簽訂了第一份合同,賺到了1000多塊錢。隨後,鄭榮德越走越遠,千里迢迢跑去東北的牡丹江。北方晝夜溫差之大,讓他猝不及防。早上八點,他租了一輛自行車出門推銷。下午一點回旅社,氣溫從零下七度降到零下二十幾度。自行車按鐘點計費,溫度再低也要騎回去。一路上,鄭榮德摔了兩跤,圍巾全部凍得粘在嘴上。 溫州個體戶們的命運也是“冰火兩重天”。 經濟整頓目標旗幟鮮明,不幸的“小商小販”,礙了當權者的眼,被“開涮”也就不足為怪。可仍然有幸運的個體戶,瞞天過海,小心翼翼地做自己的小買賣。 相對於鄭榮德的激進與大膽,柳上淡謹慎了許多。作為溫州第一批個體戶,柳上淡本人幾乎見證了溫州民營經濟成長的每一個過程。但是,在這位不修邊幅、習慣穿拖鞋的企業家記憶裡,念念不忘的是1982年的尷尬。

17歲,柳上淡當上五六十人的鎮辦機電廠的學徒工,月工資12元。工廠業務不景氣,10多元的工資也經常發不出。柳上淡的唯一收穫是,學得一身精湛技藝,為日後在機械製造領域馳騁風雲奠定基礎。 從學徒到工人,一干就是10年。 27歲時,柳上淡感悟“這樣下去連老婆也娶不到”。於是他與幾位朋友一起開辦了地下工廠。上海、南京、西安到新疆,他走遍大江南北,拿到大批電焊機、捲揚機的業務訂單。接到業務後,沒有圖紙,柳上淡花100多元買海蜇皮、蝦乾等土特產跑到上海“等價交換”一大捆捲揚機的圖紙。那年月,溫州人缺技術,上海人則想吃海產品。在朋友的配合下,一間公社化留下來的農機修配小廠裡,柳上淡生產的捲揚機質量達到部委頒布的設計要求,受到各省建委技術部門的認可。

至1982年,柳上淡已經腰纏萬貫。具體到有多少錢,一則故事可以說明。他從上海回家過年準備買幾支別直參。南京路外灘一家藥店,因為柳上淡穿著舊大衣,營業員操一口上海腔對他說,“儂不用看,不用看了,這種東西不是儂這種人買的。” 柳上淡反問:“多少錢一支?” 對方說:“120元一支,儂買不起的!” “我買,你裡面還有多少支?” “還有11支。” 柳上淡拿出兩捆人民幣說:“我全買,全都給我。” 就是這麼有錢的柳上淡,怀揣著大把鈔票卻花不出去。他想投入80萬元,聯絡十幾位有技術和業務的朋友,徵地3畝,合股擴大生產規模。一腔熱情的他來到鰲江鎮政府,請求一位副書記支持。話沒能講完,副書記一臉嚴肅地說:“這不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嗎?我告訴你,你搞資本主義的檢舉材料早已經到了陳書記手裡。” 聽完這位副書記的話,柳上淡拔腿往家跑。他立即將已湊起來的股金重新退還,把自己的32萬元錢深深地埋在地板之下。 事實上,20世紀80年代溫州人中間一直有這麼一說: 春天怕一號文件風,秋天怕颱風。 就拿這一年打擊嚴重經濟犯罪來說,國家發的都是一號文件。文件標題是“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和“清除精神污染”,看似針對文化宣傳部門的,最終在溫州的執行卻無一例外地落到個體戶的頭上。 當然,無論是政治風,還是自然風,溫州人哪有那麼容易被吹倒的。殺掉幾個,抓捕一批,地下工廠、“投機倒把分子”照樣前仆後繼,“春風吹又生”。吃盡苦頭,飽受爭議,依然創造出“全國第一”的紀錄——轉包糧田第一人朱炳新創辦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家庭農場,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堅冰突破。 盛夏,永嘉甌北鎮和二村東邊村頭,運砂石工程車在土地上進出作業,塵土飛揚,身材精幹的朱炳新站在土地邊上凝望。 五年前,有經商和手工業製造傳統的永嘉甌北和二大隊開辦閥門廠。全村160戶,近80戶人家在隊辦企業當工人。加之做小買賣的和其他手工業的,到1981年,村里10戶人家中有7戶不再種地。 上一年春天,一個親戚找到朱炳新,想把家裡的承包田給他,收成時只需交200斤穀子。僵化滯後的體制遺留下來的思維慣性對人的影響在短期內難以消除。該年,中央1號文件正式將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全國推廣,只是政策規定不許轉包土地。突破限制,可能面臨危險,也可能獲得成功。敗,則大敗;成,則大成。這是打政策擦邊球的成敗法則。朱炳新答應了親戚的請求。而那一年,親戚交給他耕種的土地獲得了不錯的收成。 1982年,四鄰八舍見朱炳新田種得好,不約而同地將承包的口糧田交於朱炳新。他一鼓作氣轉包口糧田28.2畝,為轉包農田掛牌“甌北炳新農場”,當年向國家交售糧食10989公斤,向轉包戶提供口糧5500公斤,商品率達到70%。年底,永嘉縣政府獎勵給朱炳新一台14英寸的彩色電視機。村里人天天到朱炳新家裡看電視,因為人太多,有一次坐塌了床板。有人看到朱炳新風頭之勁,緊張萬分地提醒他:“你不怕將來成為地主?不怕批鬥?” “地主”、“批鬥”,敏感的詞被拿上了桌面。慶幸的是,沒有人要霸道地給朱炳新蓋棺定論為“地主”。因為,對於經濟上的新興事物,溫州當權者袁芳烈們已經開始表達出包容與支持。於是,才有了12月的“兩戶會議”。 溫州的冰火兩重天,是政策與企業、企業家共同導演的一場大戲。 不同的是,政策的著眼點在宏觀與基業長青,小心翼翼,趨於保守;企業、企業家的著眼點在微觀與爭取生存,一往無前,肆無忌憚。兩股不同的時代流碰撞時,難免出現分歧,甚至背道而馳。不過,經過歲月的洗禮,他們總會混為一體,共同勾勒經濟的壯闊藍圖。 應該說,“八大王”和“登山鞋廠”事件只是溫州經濟整肅運動的冰山一角。到1982年年末,溫州揭出並立案審查的各類經濟犯罪案件有16.4萬多件,近3萬人被判刑。對私營經濟的高調討伐,的確令溫州民營企業再不敢公然與國營企業搶原料和擾亂市場秩序。也就在“大王”們逃的逃、被抓的抓;支持登山鞋廠主政領導職務被免的免、撤的撤的同時,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自稱是“割資本主義尾巴高手”的袁芳烈進行了兩次深入調研。 袁芳烈是帶著在省委立下的“軍令狀”——一年內,解決溫州所有製問題——和對個體經濟的偏見,履任溫州市委書記。到溫州後,他自我感覺像是進入了一個不是由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城市: 沒有熟悉的國營企業和人民公社,沒有政治覺悟高的人民群眾,一切烏七八糟。官員們冷冷觀望。看得出他們並不歡迎袁芳烈的到來,有的製造輿論,放言“袁芳烈3個月就會捲鋪蓋走人”。 最初,袁芳烈著力扶持國有經濟。儘管有三分之一的國營廠徹底破產,剩餘的也僅僅只是苟延殘喘,但他還是不遺餘力地幫助這些國營工廠跑貸款。袁芳烈努力的實際作用至為微薄,乃至最終無濟於事。與此,幾十萬溫州人在國營企業體制之外,輾轉於全國,彈棉花、補鞋、在上海車站碼頭幫人站隊、倒賣車船票和推銷家庭作坊生產的小商品。他們背負流言與指責,遭受冷眼和唾棄,仍然激情四溢,彷彿無時無刻都充滿著對未來的期望。 正是這些“黑工廠”、家庭工業和“不務正業”的人支撐著溫州經濟的大半個“江山”,並積聚成為一股無法抗拒且正在蓬勃向上的自發生命力。不過,當時袁芳烈的工作重心是割掉私有化的毒瘤,將這些“大逆不道”的人圈回溫州。他雷厲風行開展的一系列打擊私營經濟的組合拳,在讓其勢頭偃旗息鼓的同時,整個溫州經濟形勢也黯淡下來。 將民間經濟與中央宏觀政策嫁接起來的橋樑,就是地方官員。他們不但上傳下達,更明白融會貫通、活學活用。如果他們具備足夠的魄力與智慧,經濟史勢必會被改寫,當然可能並不都是大刀闊斧。 局勢不容樂觀,可也不是那麼悲觀。即使政府習慣於以行政手段和思路解決經濟問題,改革仍舊是整個國家的主流。民間的經濟洪流滾滾,政策、行政的大壩可以抵擋到幾時?到底是疏還是堵,這的確是個問題。 1982年下半年兩次調研後,袁芳烈的心態就在不動聲色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瑞安調研路途中,袁芳烈驚訝地見到上百頭牛,個個膘肥體壯。多年的基層工作,袁芳烈見過的牛,大多缺乏照料,瘦的瘦,死的死。他向牛倌請教。牛倌告訴他: 牛是一家一戶養的,所有權歸集體,收益歸個人。瑞安人把水牛叫“三五牌幹部”,一頭水牛畜力年值500元,奶水由煉乳廠收購值500元,每年產犢一隻500元,1500元正好相當於一個有30年工齡的干部的年收入。 瑞安塘下鎮,袁芳烈鑽進燈光昏暗的地下工場。半間房子,5台簡單機器,主人兼工人是帶著孫子的一位老太太。她早晨領料,晚上將成品鬆緊帶交給小販。 5台機器投入500元,年淨6000元收入。老太太的收入讓副省級的袁芳烈自嘆弗如。他算了一筆賬: 100個這樣的老太太,年利潤60萬元;1000個,600萬元。在當時的溫州,袁芳烈竭力幫助而純利超過60萬元的國營企業不過3家。 沒有比擺脫貧窮的渴望,更讓人敢於衝破體制的樊籬。 “吃飯”問題壓倒了僵化的意識形態,走訪讓袁芳烈轉變了對溫州個體私營經濟的判斷: 由主動打擊到被動接受再到自覺保護。這一心態變化似乎暗合了張維迎的觀點: 從地方保護出發,民營化的進程不可避免。但是,如何消除溫州人普遍存在的心懷餘悸,尤其是“八大王”與“登山鞋”事件後,大多數人想動不敢動、想富不敢富、富了怕冒富,而等待觀望的疑慮,是擺在袁芳烈面前的一個難題。也正由此,一場“兩戶”(重點戶、專業戶)代表會悄然醞釀。 1982年12月16日至19日,在袁芳烈提議下,溫州市委、市政府決定召開“兩戶大會”,請“兩戶”代表現身說法。 當會議通知分別告之參加會議的代表後,許多人捉摸不透其中緣由而不敢參加會議。 “八大王”的遭遇讓他們心生懷疑:“是不是政府搞'鴻門宴'把我們一網打盡?”據說,一個專業戶,帶著棉被和衣服去開會,交代老婆,這次去開會,可能回不來了。 為了會議順利召開,袁芳烈親自給各縣縣委書記打電話,要各級領導幹部親自上門做工作。市領導分赴樂清、瑞安、甌海、永嘉,走進田間地頭訪問專業戶和重點戶,同他們親切交談,請他們放心參會。市區機關、工廠、商店、大街小巷掛出大幅標語,熱烈歡迎“兩戶”代表。最終,1200來位“兩戶”代表參會,34位在大會上作典型介紹,70多位披紅戴花坐上主席台。全體代表群情振奮,他們別無要求,只提出希望市委將袁芳烈的講話每人發一本,作為憑據。 並不溫暖的冬日,會議猶如烈火,點燃了溫州人發展私營經濟的熱情。瑞安一個挂靠學校的校辦工廠,“兩戶”會議後總共100多名員工中突然有四五十人辭職獨立辦廠。會議也許更是一個暗示——更加開明的溫州,開始擁有了更加開放的視野。在此之後,每當溫州經濟體制改革模式遭遇質問的時候,政府與民間經濟力量總是站在了一起。雙方在時而劇烈、時而微妙的博弈中,取得了一種巧妙的平衡。 在政府庇護下,溫州民營經濟得到近乎狂放甚至百無禁忌的發展。不過,改革帶來的政治風險最後常為改革者所擔承。袁芳烈、繼任者董朝才以及後來者,一直籠罩在意識形態的詰問中,時不時會被拎出來“示眾”質問。 袁芳烈,主政4年,溫州全市經濟實際增長率估計在20%以上,政府財政收入同時翻了一番多。但他從來沒有獲得過上級一句公開的評價。平調回杭州很久,他才知道,上級對他的繼任者特別囑咐:“要搞活國有企業,凍結原來的干部。”此時,袁芳烈才明白,這是對他4年工作的否定。 現在還不敢肯定“兩戶”會議後,溫州是否將雨過天晴。或者說,私營業主們心中存在的重重疑雲能否就此煙消雲散。可是總結大會,最風光的人物必然要數林業專業戶週人正。 1979年起,週人正投資38000元,僱工50人,承包2000畝荒山。 “兩戶”會議上,他作為典型發言。 《溫州日報》在頭版發表一條400字的新聞,在第二版發整版長篇通訊,配合宣傳。消息見報,轟動溫州,人們稱之為“爆炸性”新聞。 理論界關於“僱工人數能否超過八人”,爭得面紅耳赤。高層領導間產生了爭論和分歧。有人引述馬克思《資本論》中的論斷:“僱工到八個就不是普通的個體經濟,而是資本主義經濟,是剝削。”按馬克思的計算,19世紀中葉,僱工8人以下,自己也和工人一樣直接參加生產過程的,是“介於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中間人物”,就是小業主;超過8人,則“佔有工人的剩餘價值”,是資本家。爭論前後持續6年,連風雲一時的“傻子”年廣久也被牽扯其中,差點深陷牢獄。因年廣久名氣實在太大,才逃過一劫。所以,袁芳烈與《溫州日報》推出週人正這個典型,確實是冒著極大的風險。 僱傭8人以上不是罪,創造財富更不是罪。但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僱工人數達到50人的人物報導出來,“處理不好,就是犯嚴重的政治錯誤”。難題擺在袁芳烈和報社編輯部面前。 有人建議慎重對待週人正,不一定打擊壓制,也不能樹成典型。面對不同的聲音,袁芳烈沒有退縮。當天晚上,報社編輯部把版面大樣送到市裡審閱時,他明確表態,堅定地予以讚賞。而值班編委、農村組組長蔡育林,認真細緻地推敲稿件內容後,把僱工問題隱蔽,決定見報。 18日上午,在周人正作大會介紹之前,代表們一進會場,和讀者一樣,拿到了一份有周人正突出報導的《溫州日報》。 燦爛的太陽終於鑽出雲層。榜樣的力量,掀起了一陣陣強烈的改革衝擊波,溫州私營經濟衝破牢籠,出現繁榮局面。據了解,會議後發展起來的專業戶、重點戶,大都成為有溫州特色的私營企業的老闆。對他們的扶持、鼓勵,為“溫州模式”形成奠定基礎。 臨近年終,一首《在希望的田野上》,憑藉輕快的曲調和積極的歌詞,唱響全國。 “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煙在新建的住房上飄蕩……”在歌聲中回顧1982年,冰火兩重天,真是奇妙無比。 政策走勢變化萬端,整風運動給溫州經濟人為地設定了一個“拐點”。其間起承轉合,進退微妙,不光外人難以體會,即使對於經歷這一過程的溫州人來說,亦是一言難盡。 “八大王”與“登山鞋廠”事件演繹出一個區域民營商人與企業沉浮的生態樣本。不知道這樣的悲劇是中國民營企業崛起的“原罪”還是必然經歷的“淬礪”? 未來如迷宮。 1983年,究竟嚴冬落幕,還是回暖的春天在望?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只有一點毋庸置疑,敏銳的商業神經從來不會停止跳動,只要有機會,溫州人還會掀起波瀾,直至揚眉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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