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政治經濟 論美國的民主

第7章 第二部分民主對美國人情感的影響

對平等本身的熱愛是身份平等所產生的強烈的情感。而人人的完全自由,也更有利於實現人人的完全平等。人人實現完全的平等和自由,是民主國家的公民追求的最高理想,也是平等在世界上所能採取的最好形式。儘管在政治領域無法推行平等,人們也無法在政府中享受平等,但是平等卻完全可以實現於公民社會內部。人們在社會上擁有選擇同樣的生活方式和用相同的方式追求財富的平等權利,也有權在社會上分享同樣的歡樂,從事同樣的職業,選擇相同的居住地。可以說,身份平等是民主社會最根本的特點,也是鼓勵人們在民主道路上前進的主要激情。自由相對於身份平等來說來得更早一些,它曾以不同形式在人類發展的不同階段出現過。因此,自由不是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或者在特定社會條件下才會出現的產物,即使在民主國家之外的地方它也會出現。

自由的好處只有在長時間的磨合之中才會逐漸顯現,所以不易被人辨識。但平等給人們帶來的好處卻是立竿見影的,人們在感受到這種好處的瞬間也就知道了它的來源。 政治自由儘管只能讓一部分公民享有且不長久,但是卻可以給人慰藉,雖然範圍有限。但平等每時每刻都在向每一個人提供著慰藉。它的好處是普遍的,也是持久的。 要付出一定代價才可以獲得政治自由,並且這需要人們進行巨大的努力。平等卻是無私地給人們帶來快樂,它的好處是自動生成的,並貫穿於人的生命的始終。 因此,人們追求平等的激情要較自由更為熱烈,更為持久,更加難以遏制。他們不但希望在自由之中享受平等,而且在兩者不可兼得時,他們寧可失去自由,也要在奴役之中享受平等。他們或許可以承受貧困和野蠻,但卻無法容忍貴族制度。

想與對平等的追求的力量為敵的都將被它摧毀和打倒,這種力量無法抗拒。沒有平等的存在,不但自由無法徹底實現,就連民主制度本身也將難以維持。 對自己的一種過分和偏狂的愛就是所謂的利己主義。世界一切事物之中,它只讓關心自己的事情。個人主義是一種讓每個人視只顧自己為理所當然的情感,它使每個人逐漸與他人疏遠。尤其當每個公民營造了屬於自己的小社會後,他就與整個大社會失去了聯繫。 這種利己主義是一種本能,個人主義卻是一個人對他與社會和他人之間關係的錯誤的理解。個人主義既有本能的一面,也有欠缺理智的一面。利己主義可以阻礙一切美德的產生;個人主義則首先會讓社會公德消失,然後會損害其他一切美德,最終發展成為利己主義。

利己主義其實是一種人類與生俱來而且伴隨社會形態而殘存的惡習。個人主義則是民主主義的產物,它會隨人的身份平等的發展而蔓延。民主社會中的個體都學會了思考的獨立性,喜歡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他們既無所求於人,有無所負于人。隨著個人主義的日漸盛行,它讓人遇事總是只想到自己,與社會中的其他個體越來越疏遠,最終陷入身心的孤寂之中。 民主社會建立於貴族制度的廢墟之上,與這同時產生的還有人們的利己主義和平等造成的互相孤立。民主社會使一部分公民轉變成為享有獨立和身份平等權利的新的社會主體,他們尚未走出民主給他們帶來的欣喜,心中滿是自負的情趣,他們一下子看到了自己所蘊含的力量,感到以後不需再求助別人了,他們的視野和行動裡越來越只有自己。

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民主革命只能將那些原本社會不平等所造成的仇恨轉變為新社會的彼此迴避和淡漠,而不能加深人們的親密關係。初建的民主社會,沒有產生同胞們之間應有的彼此接近,而是讓公民們更多地選擇了獨善其身,成了社會中的一個個孤島。 美國人不是通過民主革命方式建立民主制度的,所以與大多數民主社會相比,美國人幸運一些。他們與生俱來就是平等的,而不是通過後天的努力才變成平等的。 民主革命在帶來了個人主義的同時也在製止個人主義肆意氾濫。美國人有效抵制個人主義的方法則是自由和政治參與。當所有的公民都可以參加治理國家的工作時,他們就會發現自己無法像想像中的那樣可以離開他人獨立生存,每一個人都需要他人的幫助,而自己要想得到這種幫助就得經常去幫助別人。這樣公民們便拋棄了只顧個人利益的狹隘思想,走出了自己已經營造好的小圈子。

政治參與的平等性給人們帶來了互相照顧的好處,將人們心中的冷淡和感情上的隔閡漸漸溶解,並拋棄了原有的傲慢和輕蔑,致力於相互幫助、共同治理國家。於是,利己主義失勢了。 民主政體下的大部分公職來自於社會上的選舉,這使得那些自恃才高、自我封閉起來的人不得不認真開始反思,沒有他人的支持和援助,他們將無法競選公職。美國的立法者們認為,賦予國內各政治系統的組織和機構獨立的政治權力,適當提高參與其中的公民們的共同行動、彼此信賴的機會是治愈個人主義的最好良方。例如,當地方自治得以實行,地方事務完全由當地居民管理時,他們必須要經常接觸、互相討論、互相倚重,才能把當地管理好。 一個人不大能感受到國家的命運對他個人的具體影響,所以忘掉自我去關心整個國家的命運是很難的。然而,當他參與討論決定修築一條通向他家的公路這樣的小事的會議時,就不需要再去費盡口舌,他就能發現其個人利益與全體人的利益特別是公共利益之間的緊密聯繫了。因此,越是讓公民們多參與管理與其利益有關的小事,他們反而越會關心公益大事,並會自覺地為實現公益而互相協力。地方性自治在抵制了人們心中的利己主義的本能的同時,也恢復了他們互助互愛的善性,使他們更加重視鄰里關係和珍愛友情。

美國連最富裕的人都意識到他們也需要窮人的幫助,所以十分關注群眾,不脫離群眾,想方設法與他們接近、認真傾聽其意見、經常性交流意見。因為富人們深知,爭取人心的最好辦法並不是施予恩惠,而是對人友善、和藹待人。施予的恩惠越大,越是凸顯富人與窮人的貧富差距,越是容易激起窮人們的反感。 美國人利用自由制度和平等的政治權利戰勝了個人主義,讓他們充分地感受到了來自於社會大家庭的溫暖。在美國人看來,幫助別人不但完成了自己的義務也給自己帶來了益處。如果說他們致力公益起初是出於必須的話,那麼現在則完全是出於本能。因理智而養成的習慣已演變成本能的一種愛好。 美國人時時刻刻都在組織社團,這與年齡無關,與地位無關,與志趣無關。他們的社團性質也是豐富多彩的,既有工商團體,又有宗教團體、道德團體;既有認真嚴肅的團體,又有無聊、活潑的團體;既有一般、形式大致相同的團體,又有形式非常特殊的團體。社團的規模、目標也是大小不一,他們既有可能為了舉行慶典、創辦神學院、建立教堂和旅店而成立組織,也會為了僅僅銷售圖書就成立一個團體。他們通過建立社團來設立醫院、監獄、學校這些公共設施。同時利用這種手段傳播真理、感化人的心靈。

結社已經成為美國人的一種必不可少的行動手段,甚至可以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建立社團。社團已經成了團結志同道合的人齊心協力為共同目標奮進的唯一手段。 公民在民主社會裡既獨立又軟弱。因為僅憑個人能力去做一番事業是不可能的,而他又不能強迫其他人來幫助自己。因此,他如果不首先學會幫助別人,他就將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與此同時,每個公民不為政治目的而結社的話,將會危及他們的獨立地位,結社是他們保障自己政治權利的有效手段;倘若不能在日常生活中形成設立社團的習慣,則社會的存在本身就會受到威脅。對於一個民族來說,如果它的成員既不具備憑一己之力成就事業的能力,又沒有養成同心協力干大事的習慣,那它就面臨著很快倒退回野蠻狀態的危險。

或許有人質疑,政府可以代替社團來實現某些功能,更不用說這已經在美國某些州變為現實。這種認識是不科學的,政府當局是無法完全替代美國人在日常生活中依靠社團辦理的瑣碎事情的。假如一個國家真出現了政府處處都代替社團發揮作用的現象,那將是非常危險的。國民只有在互助互愛之中才能淨化、提升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才能開闊自己的胸襟,才能充分調動、發揮每個人的才智。 美國人只要產生了一個可以或者有意向社會廣播的思想或意見,就會去找尋那些意見相投的人們一起組織社團。而一旦社團成立,他們就會是一種強大的力量,他們的行動就會引人注意,他們的意見就會有更多的人願意傾聽。結社已被美國人運用到社會的各個方面,他們不但有政治結社和實業結社,也有智力活動道德方面的結社。而有些結社是其他國家聞所未聞的。

結社對於民主國家來說是一種基本的常識,而其他一切知識的進展都取決於對結社這種知識的理解和運用。如果人類想維持本身已取得的文明成果並繼續走向文明,那就必須要隨著身份平等的擴大不斷發展和完善人們結社的規則和藝術。 讓人們相信他們的聯合更有利於每個人的利益的實現是這些人攜手共同行動的重要保障。而報紙就具有相當重要的說服力作用,它能在同一時間將同一思想廣泛地、順利地傳播給每一位讀者。一份報紙就像一位熱心的顧問,不厭其煩地每天都向你通報一下國家大事。 在人們逐漸平等和個人主義愈演愈烈的情況下,報刊成為社會中的主導媒介,並且變得不可或缺。它除了維護自由之外,還能維護穩定。儘管報刊也能引導人們變得態度消極而低迷,但它的作用絕對是利大於弊。報刊不僅向人們提出共同的行動計劃,還向人們提供計劃的執行辦法。如果沒有報刊,人們就可能不會有共同的行動。

因為民主國家的人們作為個體孤立而軟弱,所以他們需要聯合;而且,他們也希望聯合,希望能夠找到志同道合者。報紙便正好發揮了橋樑和溝通渠道的作用。報紙讓人們得以團結起來,而人們要想持久聯合就離不開報紙。 因為上面的原因,報紙變成了維繫社團之間關係的重要保障。社團的力量在於成員人數的眾多,而成員人數的增多反而增加了他們的交流和產生一致的思想和行動的困難性。只有報紙可以克服這些困難,讓社團成員之間實現迅速地、有效地溝通。 所以任何一個民主社團,都不可能脫離報紙和刊物而存在。社團和報刊之間已經建立了密不可分的必然聯繫:報刊推動社團產生的同時也被社團所影響。如果說隨著身份平等的日益發展,社團會越來越多是一個真理的話,那麼隨著社團的增加,報刊也會不斷增加也是一個真理。 所以,美國成為世界上社團和報刊都最多的國家也是理所當然的。 在這個世界上,美國是唯一一個國民可以隨時行使政治結社無限自由的國家,而且也只有美國給予了國民在社會生活中同樣行使結社權的思維。美國人從結社自由中享受到了文明社會所能提供的一切好處。 在結社之間,也就是政治結社與一般結社之間,存在著必然的聯繫:一般來說,不准政治結社的國家,一般結社也寥寥無幾;政治結社普遍發達的國家,一般結社也取得了長足的進步,而一般結社的廣泛推進反而又會有助於政治結社的日益完善。 政治在建立數以萬計的社團的同時也普及了建立社團的知識。人們正是從政治生活中學會了聯合和結社的技巧。政治結社已經成了傳播結社的一般原理的免費大學。 如果建立社團這一行為只能在情況苛刻、領域有限的情況下被允許,那人們就會把它看作一種特殊的和例外的辦法,而且不會加以重視。只有在公民在任意時刻都可以自由結社的情況下,人們才會把結社當作實現自己目的的一種通用的甚至是唯一的方法。而只有當結社成為人們的內在需要時,人們的結社行為才會走向自覺和本能。 運用結社的良好習慣在政治結社的耳濡目染之下逐漸養成,而這一習慣的不斷強化就成了美國人固有的一種觀念,這種觀念已經漸漸滲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導致了一般結社的高度發展。 與其讓美國人相信德行是美的,還不如讓他們相信德行是有用的。正因為他們相信德行有用,所以他們每天都會做德行之事。 正是因為美國的道德家們心裡都十分熟悉其中的道理,所以他們從不引導人們為表現自己的偉大而去犧牲自己,而只是將一種觀念漸漸灌輸給人們:這種犧牲對於犧牲者本人和受益者都是必要的。他們了解,不可以令人們放棄個人主義,他們能做的就是竭力因勢利導。他們不反對人們追求個人利益,只是奉勸人們用誠實的方式來獲取正當的利益,並幫助人們對利益進行正確的理解,即“正確理解的利益”。 如今,美國人普遍承認一個基本原則,那就是“正確理解的利益”,它已深入到人們的日常生活,成為人們觀念的一部分。這一原則不要人們獻身來作出巨大的犧牲,也不以成就偉大為目的。它只要求人們每天都能去做一點自己可以做的身邊的事情,要求人們在生活中學會循規蹈矩、自我克制、謹慎穩健、深謀遠慮和嚴於律己。它並不是直接給人以道德,而是讓人走上修德的道路。當今社會,身份平等日益發展,要想完全阻止人們的功利心是不可能的。而且個人利益如果不是人的行動的唯一動力,那它也是主要的動力。因此,關鍵就在於引導人們學會對利益進行正確的理解,樹立“正確理解的利益”的意識,並按照“正確理解的利益”這一原則來行事。 對“正確理解的利益”原則的運用上面提到的“正確理解的利益”原則不能僅用在現世,因為有很多犧牲只能到來世才能得到補償。倘若無法證明功德對於來世也有用,你就不能說服一個不曾想過死的人去行善。因此,必須要讓“正確理解的利益”的原則能夠與宗教信仰相適用。 倡導這一原則的哲學家告訴世人:學會節制自己的情感才能過上幸福的生活,並且要把它時刻控制在適度的界限內;放棄一時的享樂,才能擁有持久的幸福;要想更好地保護自己,就要學會自我克制和約束。而所有宗教的創始人也是這樣對人說教的,他們教導人們把做出犧牲的報償放在來世,而不是今生。因此,我認為利益是宗教用來贏得人心並指導人的行動的重要手段,“正確理解的利益”的原則不但適用於宗教信仰,還會讓人更想接近宗教信仰。 倘若有人為了自己的一生能夠幸福,時刻對自己的本能和感情衝動加以克制,並理智地考慮日常生活中的一舉一動,養成以放棄一時利益來換取人生長久利益的習慣,那他選擇信奉某種宗教時,就不會為遵守宗教戒律而感到痛苦,他的服從不但是一種習慣,更是一種對利益的正確理解。美國人對宗教的虔誠中你完全找不到任何強迫或者盲目的因素,因為這完全出於自願和自覺。甚至應該說,引導美國人進行宗教活動的不是信仰而是理智。他們不但因為利益而信奉宗教,還把從宗教中獲得的利益盡可能放在現世。 美國人普遍熱愛物質福利,即使是對身體微乎其微的需要的滿足也使他們狂喜不已,為生活提供的很小的方便,都會引起人們的廣泛關注。同樣,這裡的窮人都對富人充滿著無限羨慕與嚮往,他們每時每刻都在嚮往著財富有一天能青睞自己;同時,沒有一個富人會毫不在意物質享樂,他們中的大部分過去曾是窮人,正是長期的奮鬥和付出讓他們擺脫了貧困,他們無時無刻不沉醉於飽嚐辛酸之後得來的享樂中。即使是那些依靠繼承遺產就可以過上富裕生活的人,對物質生活的享樂也有著本能的喜好。 綜上所述,對富足的物質生活的享受和喜好正在成為主導美國的、帶有普遍性的趨勢,它已把所有人都席捲了進去。 民主社會裡,富裕公民和一般公民在物質生活方面的享受相差無幾,因為富裕者也是一般公民的一員,他們和一般公民有著同樣的愛好。大家的享受慾望都會以比較節制的形式表現出來,誰也不想脫離常規。 富人們的主要目標僅僅在於對於日常生活需要的滿足,不會故意去過度追求享樂。他們只求能滿足無數的小願望即可,絕對不會讓自己沉溺於情慾之中,沉溺於紙醉金迷的生活。 物質生活享樂的滿足離不開秩序,這在民主社會裡,對於公民來說是耳熟能詳的常識。當然,同樣離不開有利社會安定的良好民情。因此,他們珍視民情,遵從宗教道德,既希望今生享樂,又不放棄來世的機會。 美國人並不會完全沉溺於對現實幸福的追求,雖然他們內心是十分渴望獲取這些幸福的。在這一渴望暫時停歇時,他們的心靈就會衝破現世的物質枷鎖而沖向天堂。一些人對唯靈主義的追求已經到達了近乎瘋狂的地步。他們醉心於唯靈主義,希望可以開闢出一條連接現世享樂與來生享樂的坦途,這種對宗教的狂熱在美國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對於生命永存和快樂的愛好完全是人類的本能,它不是人的意誌所能左右的,它產生的基礎植根於人性之中。人們雖然可以抑制它們的過度發展或者改變其表現形式,但卻不能從根本上消滅它們:這是人的心靈的內在需求。即使你設法引開心靈對它們的關注,它也立刻會以煩惱、不安和激動以予抗爭。 在許多人熱衷於物質生活的享受之時,總有一部分人卻專注於精神世界,他們唯恐自己的心靈為肉體所累,深陷於現世而不能自拔。 在塵世間出現那些嚮往著天堂的唯靈主義者,並不是有悖常理的事情,恰恰相反,它是必然的。 如今,在歐洲大陸的某些偏僻角落裡,還殘留著某些被人遺忘卻隨時在動蕩之中的小村鎮。它們在周圍世界的快速前進中卻一切如舊,保持著原樣。生活在這裡的人極其愚昧和貧窮,也不關注國家大事,並經常受到當地政府的壓迫。但即便如此,他們仍怡然自得,總是一副心情舒暢的樣子。 美國的國民擁有著世界上最幸福的生活環境,同時也擁有最自由和最文明的民情與習俗。但這絲毫沒有減輕他們心中常有的隱憂和不安,即使在快樂的時候,你也能感知他們隱約可見的沉重心事。雖然如此,那這樣截然對立的情況究竟源於何處呢?這是很顯而易見的事情,地處偏僻小村的居民並不知道自己的處境是不幸的,但是那些美國人卻一直在計劃著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把沒有的東西弄到手。他們只怕找不到尋求財富獲得金錢的捷徑,恐懼不能將福利追求到手。在他們心裡,想著將這世界所有美好的東西據為己有,而因為自己過於急躁而焦躁不安,因害怕在有限生命裡不能盡享生命的快樂而夢想長生不老。他們什麼都想得到,但沒有一件東西可以真正擁有。在拿到一件東西之後,他們很快就會把它丟掉,轉而去企望新的東西。雖然說類似的情況自人類誕生以來就已存在,但整個民族都身陷於此卻實屬罕見。 顯而易見,那些只夢想將所有幸福居於己身的人們總會因為時間的短促而產生急躁不安的情緒,美國人暴露出的內心的焦慮、好動是由他們對物質生活享受的狂熱愛好激起的。 就像我之前闡述過的,獲得身份平等的人只有通過結社才能獲得他們希望得到的一切福利。而人們對結社技術的學習和運用首先是來自於政治自由和政治生活。因此,自由特別有利於財富的生產,而專制則對財富的生產特別有害。 專制,在民主條件之下,不再只是暴虐與凶狠,卻是繁文縟節與乾涉,它雖不踐踏人性,但卻摧殘人們經商的天才和從事實業的能力。因此,唯有自由才能保證人們實現對物質生活享樂的追求。 在美國,你極少見到遊手好閒無所事事的人們。因為那些有勞動能力的人都在為追求財富東奔西走。但是,儘管他們強烈地追求物質享受,卻很少任意妄為,他們的理性很好地引導了他們的熱情。 美國人在追逐自己利益的時候,眼裡好像只有自己;但是當他熱衷於公共活動的時候,卻又貌似大公無私了。利己主義的強烈私慾和崇高的愛國主義好像在交替控制著他。一般來說,人是很難把這兩個完全對立的東西融合到一起的,但美國人卻把兩方面的熱情在心靈上實現了統一。 美國人獲得幸福的最佳工具和最大保障,是自由。他們因為愛幸福,所以愛自由;他們愛自由,所以又從不認為參加公務是額外的事;他們熱心公務,是因為公務活動可以讓他們得到並有保障地享用他們一直追求的財富。 每個週日,美國彷彿所有工商業活動都歸於沉寂,那些喧鬧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安靜的休息時刻終於到來了,人們進行自我反省,就像突然陷入莊嚴的凝思,靈魂又重新主宰了人的肉體。 這一天的市場是人跡全無的,因為公民都帶著他們的子女去教堂傾聽講道。傳教士向他們列舉了因為高傲與貪婪而帶來的無窮無盡的傷害,要求他們學會抑制自己的慾望,修德行善,追求真正的幸福。從教堂回到家後,他們也不會去查看商業帳簿,而是打開《聖經》,從中體會上帝的偉大與善良,尋找人生的責任和最後歸宿,憧憬美好的來世生活。 美國人雖然都為商業活動東奔西走,但這時卻會暫時不去談論生活中的慾望與利益,擠出一點時間來淨化自己的心靈,想像偉大、純潔和永恆的理想世界的幸福。因為他們相信,只有依靠宗教,民主制度才能被德化,才能更具人性的光輝。 一般來說,宗教是一種工具,用來宣傳靈魂不死學說,通用而簡便。民主國家之所以能建立信仰,宗教的貢獻是不可低估的。與其他國家相比,民主國家尤其不能沒有信仰。因此,它必須要把宗教當作珍貴物品加以保護。如果不能用宗教去佔據人們的心靈,物質享樂的激情就會乘虛而入控制它。 對於人與動物來說,相同之處在於兩者都不能離開物質條件而生存,但是不同之處在於,人類是用心靈創造並利用物質條件的,動物卻是利用本能的。人優越於動物的地方在於人能夠超越肉體上的享受,進一步去探求精神上的愉悅。 人的心靈要想完成與心靈無關的事情,需要首先將心靈充實、滿足併升華,之後才能更好地追求物質上的福利。反之,若人的心靈得不到滿足,人的精神和靈魂不斷受到壓制和貶低,那他就可能什麼事情也做不成。因此,只有心靈強大有力的人才是強大的,他才能隨時去為滿足肉體上的需求而行動。 如果有人要將追求物質財富作為人生唯一的目的,那麼我們可以下定結論:他不但會逐漸喪失追求物質財富的能力,終究也會失去作為人的所有能力,從而變得和動物沒有什麼差別。 宗教這一工具,對人產生的最大影響,就是它令人在思考與行動上有了對來世的觀念,對來世的顧慮使得現在的人們加以節制並用更長遠的眼光來追求現世的幸福。這也是宗教的主要政治作用之一。但是,如果人們不再相信信仰的力量,不再考慮來世的境況時,他就會漸漸地不再關注未來,這使得眼光逐漸短淺直到眼裡只剩下現在的行動目標。從此以後,他不再將自己的希望和重心放在長遠目標上,他只想盡快滿足眼前的一些慾望。永生對於他來說已經成為泡影,他只願抓住今生的幸福,得過且過。如今是一個信仰缺失、懷疑之風漸長的時代,人們的心靈很容易受到眼前慾望和利益的誘惑而遠離長遠目標,不願再去做偉大的和長期的事業。民主社會的不穩定和競爭的加劇,使得人們越來越想一夜暴富,越來越陷入各種各樣的幻想,在對命運的變幻莫測中,人們已經用現在把未來完全掩蓋起來,人們只有眼前不再去想明天了。 宗教信仰的缺失和民主的易變的結合對一個國家來說是件最不幸的事,這種情況的出現,使哲學家和執政者第一等的大事就是教導人們以長遠眼光來看待人生的行動目標。道德家們應該靜下心來好好研究,並且向大眾宣傳時代和國家的精神,幫助人們把注意力轉移到規劃和實施長期事業上。他們應當讓人們明白,不管社會如何發展、生活條件如何改變,人們對幸福的渴求都必須要以克制、放棄許許多多的小慾望為代價。 也許只有使一種戰略意識和長遠的考慮方法深入人心,考慮長遠發展和認真做好規劃成為做事前的首要步驟和習慣時,人們才能從現實生活的泥沼裡跳出來,才能心無旁騖地追尋人生的主要幸福。而當這一切成為可能時,則不必再去鼓勵,人們就會主動去親近宗教信仰。 勞動對於沒有世襲財產的民主國家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人類生存和發展必要的基礎條件之一就是勞動,人的思想中最基本的觀點就是勞動的觀點。對於人們來說,勞動這一光榮的事業從無低賤可言。在整個社會輿論都讚同勞動的條件下,貴族社會曾有的職業之間的鴻溝便在這裡消失了。儘管人們從事的行業各種各樣,但在本質上是相同的:人們都是為了賺錢才勞動的,不管在哪個行業工作,每個人都要從中領取薪酬來謀生。 上面所講的,就是美國人對於職業和勞動的態度。在美國,哪怕從事服務業,人們也不認為自己低人一等,因為他們知道大家都是在付出勞動。領取薪水同樣不是那麼的難以啟齒,因為美國總統也會為自己付出的勞動獲取薪俸。所不同的只是總統從事的是發號施令的工作,而人們需要服從命令。因此,雖然各種職業都比較辛苦,但卻從無高低貴賤之分,所有正當的職業都是高尚的。 在民主國家裡,農業也許是技術進步最為緩慢的行業,而且與其他一些進步飛速的行業相比更是停滯不前。平等對人們的愛好和習慣產生了重要影響,並在不知不覺中引導人們走上了從事工商業的道路。民主制度不僅帶來了勞動者人數的增加,還帶來了喜歡工商業活動的人數的增加,它幾乎無法再使人們去從事農業活動。 上面的現像在民主國家已經非常普遍,哪怕是最富有的公民也沒有任何意見。因為財富感是不會因為自己的富有而漸漸滿足的,他不但害怕自己不如祖輩富足,更怕後代會變窮,因此富人也總在絞盡腦汁發財。而工商業在他們看來是最快和最有效的致富行業,因此他們將注意力全都轉向工商業也是理所當然。在這一點上,他們和窮人一樣都要受本能需求的支配,只不過他們是為了增加財富,而窮人首先是為了溫飽。 與此同時,這些富人又不想從政,因此他們的精力便逐漸被工商業所吸引,所有人都熱忱而充滿激情地向其靠攏,再沒有什麼行業能比工商業更偉大和更有魅力了。他們的熱情和專注也造就了偉大的實業精神,而實業精神讓他們都成了巨商富賈,最終經商成了民情的一部分。 美國工業獲得了巨大發展,這應當感謝美國人對於工商業熱忱地投入和熱愛,全民皆商的力量征服了整個自然界並且完全為之服務。然而,這裡卻也隱藏著美國最大的隱患。因為若是工商業的發展一旦被強大的障礙所抑制,工業危機出現,他們就會成為自己狂熱激情的受害者,個人財產巨大損失的同時也會讓整個國家陷入一場動蕩之中。 我認為,周而復始的工業危機,是現代民主國家的固有病症。它的產生完全是民主國家的本性所致,它的危害只能被減輕,但卻無法根治。 實業的發展應該歸功於民主制度,而同樣的,實業家與工人人數的劇增也是一種民主制度影響的結果。除此之外,它還有一個容易被人忽視的潛在作用:那就是實業會憑藉民主制度提供的迂迴道路讓貴族社會得以重生。 如今看來,我們不得不承認兩種日漸彰顯的事實:一是勞動分工原則的發展,導致了一個工人只負責做一種零件,他的生產效率和技藝大大提高,從而由零件組裝起來的產品的生產變得更加有效率,成本也逐漸降低;二是一個企業的規模越來越大的同時,它的資本越來越多,信用價值提升,產品價格逐漸下滑,而逐步佔據整個市場。這兩種事實不但支配了今天一些最重要的工業部門,也支配了一些小的工業部門。從事政治活動的立法者更應當重視在工業領域出現的這兩種事實,這是我的看法。因為雖然一個人的手藝會隨著始終製作一種產品而日漸成熟,但他會逐漸喪失全面發展的能力。作為一個工人,他在技術上越來越進步;但作為一個人,他的本質和潛能卻日益下降。 生產一種物品的手藝漸漸佔據了工人畢生的絕大多數時間,這使得他不再是他自己,而是屬於整個職業。民主條件下的法制和民情儘管在努力拆除圍在他四周的籬笆,為他開闢更多的生活和致富的道路,但實業中新出現的事實卻比法制更有力量,再次將他束縛於一種具體的職業之上,使他的活動圈子進一步萎縮,更加固定了他的社會地位。縱然整個世界都在飛速前進,但實業中新出現的事實卻使他靜止了。於是,隨著工藝的進步,工人的力量卻日益軟弱,工人的活動空間日益縮小,工人的地位日益降低,工人的精神日益退化。 而相反的是,工業部門的擴張與資本的增加、產品層出不窮,使得老闆這一層次的人們錢包越來越鼓,知識豐富,地位彰顯。在工人越來越把智力用於專注小事時,他們卻越來越重視全局,視野日漸開闊,知識日漸豐富,管理水平越來越高。在工人越來越像牛馬的同時,老闆們卻越來越像工商帝國的統治者。 共同點逐漸在老闆與工人之間消失,差距日顯。他們像一條長鏈兩端的圓環,各自的位置早已固定。工人這一方只能永遠處於從屬的地位,永遠都要根據對方的意志而行動;而老闆這一方永遠都處於高高在上的地位,永遠都是發號施令者。 這難道不是貴族制度獲得了重生嗎? 這樣的結果造成了工商業階級日益貴族化,沒有造福人民大眾。一方面使得兩個層次鮮明相互獨立的社會階級隔閡日益明顯;另一方面在兩個階級內部,情形卻越來越相似。因此,在人民大眾內部,不平等現像是減少了,但少數人與大多數人之間的不平等現象卻更加明顯和擴大了。 工業活動提供的力量使得一個新的貴族集團孕育並萌生在民主制度之下,而憑藉財富的力量,新的貴族小社會也開始逐漸在民主社會內部發育。這些實業貴族不但是有史以來最嚴酷的貴族,又是最會偽裝和看似正當產生的貴族。作為民主的朋友,我非常遺憾,因為他們是藉由民主這扇大門溜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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