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政治經濟 我想重新解釋歷史:吳思訪談錄

第14章 拆解人間對局:潛規則的系列概念

訪談者:《鳳凰衛視•世紀大講堂》王魯湘 時間:2004年3月29日 “問佢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這裡是《大紅鷹•世紀大講堂》,我是王魯湘,大家好! 我們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有規則的社會裡頭,強盜有強盜的規則,黑幫有黑幫的規則,警察有警察的規則,我們無論是踢球還是下棋都有規則,如果沒有規則,這盤遊戲就根本沒有辦法玩下去。因此,我們說到玩遊戲的時候,我們都會想到規則,因此,遊戲規則成為這十幾年來社會上非常流行的一個詞,但是最近又有一個新詞冒了出來,叫做“潛規則”。今天就讓我們來認識一下發明潛規則這個名詞的吳思先生。 我是很多年以前就知道吳思這個大名,我當時想到吳思的時候,我就想起另外一個人叫吳用。有些父母非常會取名字,吳用他父親就特別會取名字。實際上樑山水泊一百零八將中間最有用的一個人,可他偏偏叫吳用。那麼吳思先生也是一樣,他實際上是一個很有思想,最有思想的一個人,可是他父母就偏偏給了起了一個名字叫吳思。

我想,你小的時候,聽說有一段時期老是被父母關在家裡,只是管弟弟,不讓出去,是不是他覺得你這個“無思”是假的,其實是“有思”,在那個時候思想會給家庭惹來禍害? 那會兒還沒那麼多思想。那會兒就在家看書,怕我惹禍吧。 那個時候主要讀什麼書呢? 大量的回憶錄,還有小說,第一本看的是《歐陽海之歌》,然後是《星火燎原》,現在還看。 《星火燎原》,就是講解放軍軍史的,是吧? 對。 這樣的話,是不是就培養你對文史的一種興趣? 好像是,讀的第一部書,第一套書就是文史。 我想你在當《農民日報》記者的時候,我看了一下你的履歷,我覺得一般的人衡量他在社會上成功不成功,總是台階越上越高,職務越升越高,我看你好像是,至少在《農民日報》,你是職務越做越低。

好像是。我1984年就當了總編室副主任,然後第二年,就去當群工部副主任了,在報社的排位中…… 是中層幹部了,從高層幹部變成中層管理了。 對。又過了兩年又當機動記者了,到機動記者組了。 那就到最基層了。 反正從“要害”來說,是離“要害”越來越遠。 那你肯定得罪誰了。 沒有,都是我主動要求的。 都是主動要求的,就是想接觸真實的農村社會。 群工部每天接觸大量的讀者來信,直接看到的就是人們正在發生的,一點兒沒有加工過的事情。機動記者組在各報社都有點兒“特權”似的,就是你愛寫什麼寫什麼,愛去哪兒去哪兒,那就更自由了。 那後來為什麼又去了《炎黃春秋》呢? 《炎黃春秋》是1996年去的,那會兒我在家當時失業了,沒事幹,《農民日報》的老領導,說我們辦《炎黃春秋》,你到這兒來,幫幫忙,一幫忙到現在,幫了七年了。

那麼今天,我們就請吳思先生用講故事的形式,來給我們講一講“潛規則——如何拆解真實的人間對局”。 我講的這個故事大家也可以看作是一道社會生活經驗的測試題,不妨各位設身處地替當事人想一想,換你們在那個位置怎麼做。整個這個故事的來源是一個真實的歷史記載,就這個《鏡湖自撰年譜》,作者是段光清,他是安徽宿松縣的舉人,他寫的這段事發生在1837年9月份。那年9月有一天,段家的一些佃戶跑到他這兒來訴苦,說捕役,就是差役,也就是相當於現在的警察傳喚他們,說他們家有賊,說他們是窩贓了,這幾個人大驚,就到這兒來求助。然後段光清就跟他的哥哥商量怎麼對付。 如果我們把剛才說的這個事想像成一局棋的話,現在大家看到有一個棋手是警察,一個棋手是佃戶。警察向佃戶將了一軍,說你們窩贓了,這局棋現在開局了。這一將軍是什麼意思呢?它是拱卒還是將軍呢?按照《大明律例》每一個窩贓的人他應該受什麼刑罰?這個幅度非常寬。最重的刑罰,如果你是這一次搶劫行為的發起者、組織者,而且還涉及的數額特別巨大的話。

首惡。 首惡,那這個人是可以斬立決的。最輕的,你只是聽說這邊有了贓款,你明知道是贓然後你還接了這個贓,最輕的,而且銀子數量很小,也是六十板,杖六十。這六十板意味著什麼?那六十板如果我很會打的話是可能致人死命的,不會打的話,這六十板挨起來也不舒服。另外,不管你是挨六十板也好,斬立決也好,當時就要拘留起來,這是跑不了的,一定要進班房,說不定還要進監獄。班房和監獄還是有區別的。 這是中國民間的常規,如果遇到了大事,就要找讀書明理的人拿個主意。現在你們的佃戶找你們來了,說幫著出個主意。還不僅僅是主意的事,你們如果拿不出好主意來,你們最多是丟人,這書白讀了,人家白信任你們了。你們注意這是佃戶來找來了,你的佃戶來找,如果你拿不出主意,他被人將軍抽車,把那個車抽走了,傾家蕩產,到年底你還好意思收人家租子嗎?所以大家一定得幫著出好主意。有什麼好主意嗎?你們自己心裡想,我估計未必能想出像段光清這麼好的主意來。

如果段光清想不出好主意,各位也出不了什麼好主意,後邊的事情,我可以講這個事是發生在安徽宿松縣。在那個同時期,在四川,就經常有這麼一種慣例,常規或者叫陋規,我稱之為潛規則,有這麼一種東西,叫什麼呢?叫“賊開花”。就是如果這一個地方發生了盜案,失主或者是這個賊,就在衙役、捕役,或者叫警察的吩咐下,說你開始咬周圍的人,說這個是窩(主),那個是窩(主),或者接贓,咬到誰,誰就處於隨時可以把他逮捕,關進去的危險之中,然後這個人怎麼樣不面臨,怎麼樣擺脫這種困境呢?通常就掏筆錢給那個衙役,衙役接了這個錢。這個到處咬的術語叫做“賊開花”,那個掏錢把自己洗乾淨的叫“洗賊名”。這都是一旦發生了盜案,大家都可以預期賊要開花了,一會兒一幫人解脫自己了,大家知道,洗賊名了,洗乾淨了。這些事都形成一種慣例,一旦發生,人們就可以知道後面出現的事情。

那段光清當時怎麼辦呢?他怎麼能讓人不抽掉這個車,或者怎麼不用掏錢、洗賊名,就把這個危機給解了呢?他就跟他哥在一塊,兩個人首先回顧歷史:他說,在嘉慶初年,也就是1795年左右,與這個事將近40年前,我們這一帶安徽宿鬆有一種惡習、惡俗,一旦這一片地方有一個乞丐倒斃了,凍餓而死,當地就會有一些好事的人,一些惡少、惡棍、無賴,馬上向縣里舉報,然後縣地方官就帶著法醫叫仵作,這麼一批人就要來驗屍,浩浩蕩盪一百多人就來驗屍了。地方官驗屍的鑼聲一響,當地人,被懷疑的那個人得多少錢呢?一般的一個中產之家上百畝地,就灰飛煙滅了,這個損失非常嚴重。 面對這種惡習,當時段光清說,他的父親就聯絡了當地的一批鄉紳集體找到縣太爺,向縣太爺申請,說以後立一個規矩,再有乞丐倒斃了,只要沒有明顯的兇殺跡象,當地的地保、村長什麼的,就可以報一下案,然後就把屍首掩埋了,無需再驗屍。然後地方官就同意了,立了塊碑,就把剛才這個規矩立在村口,以後就再沒有這麼一套東西了。他說,當時的這個惡習是用這個方式給打掉的,現在我們怎麼辦呢?說那些衙役無非是想敲點兒錢,乾脆大家開一個會,大家每一個人掏點兒錢,咱們跟衙役去談一次,說以後我們固定地每年給你一筆辛苦費,給你幾千塊錢,你也就別再來讓賊開花了,也別再敲我們了,大家一致同意,都踴躍掏錢。這個具體操辦的人,找到衙役一商量,這個事就妥了,就這麼處理完畢。於是雙方都找到了自己最佳的對策,然後一個慣例就形成了,一個默契,大家不說什麼,但是以後就固定這麼辦了。這就是一個潛規則,它就這麼誕生了。

這一局棋我剛才描述完了,一來一回,一個回合,現在我們就圍繞著剛才的這一局棋再深入分析,看看我們可以從中發現些什麼東西。我們把這一局棋放在這兒,看看可以從中引出一些什麼概念,對中國歷史可以有更深入的認識、更深入的了解。 最明顯的,就是剛才已經幾次提到了,就是潛規則。這個潛規則的特徵,剛才大家已經註意到了,首先它肯定不合法,它不是正式規則,正式規則是不許敲詐勒索的,但是它就敲詐勒索了。這是第一,它不合法。 第二,它是一個規則,大家都認賬,都遵循,甚至於被害方還主動地說,以後你別敲詐我,你這樣收我一筆錢吧,收我一筆辛苦費吧,這是大家都認可的,是社會共同遵循的一個規矩。 第三個特點是,這個規則是潛的,不能明說,叫辛苦費,不能叫做免於敲詐勒索費。因為這個東西是違反公認的正義觀念,也違反正式的法律制度的,所以這等於是一個三方的博弈關係。我們之間,比如我,給我一筆辛苦費,我說行了,就這樣吧,我不敲你了。但是咱們倆的這個交易,實際上都有一種隱含的前提,就是那兒有一個人盯著咱們呢,咱別讓他知道,大家都認可,都接受這種,你也不主動,我也不主動。你主動了,雖然你可以免去這一次的損失,但是逮著機會我狠狠地收拾你,咱們是低頭不見抬頭見。所以這樣的三方關係之中,就形成了一種潛規則。這是第三個特徵。

第四個特徵,潛規則明顯地可以降低交易成本,本來我想方設法地要找一個機會敲你一筆,要找一個賊讓他開花,還得費心地去嚇唬你、詐你,現在這些事都不用了。於是我這個敲詐者的成本降低了,同時被敲詐者也不至於說警察,過來,召喚你來了,先嚇你一跳,然後你還得託人找關係跟他說,行了,幫我洗清楚,再掏錢。這些交易費用全都免了,於是大家都照這個慣例行事,心裡踏實多了,這可以降低交易成本,於是各方都增加了一點兒利益。 最後我們再看一個特徵,這個潛規則的位置是不一樣的。如果按照什麼都不作為,就是按照“賊開花”和“洗賊名”的那個位置,可以說將軍抽車這個邊界,我大軍壓境,你的權利邊界被我壓縮得最小,你損失最大。仍然你得有損失,但是這個損失要大得多,如果你們努力點兒,讓鄉紳替你們做一個交易,把大家組織起來,分擔這個成本,然後跟衙役有一個談判,弄得他也覺得合算,這個潛規則的邊界,你這一方就能夠頂住他一點兒,往後推他一點兒,他不至於敲你敲得那麼狠,這個邊界就有這麼一個差別,都是潛規則,卻不一樣,如果你們更強大,你們幾個是鄉紳,聯合起來了,找縣太爺去了。如果你們這麼強大,能夠影響縣太爺的身家性命,那他就立個碑,說以後咱們按規矩來,以後我們沒人敲你,這個邊界與你們自己的實力是有密切關係的,於是我們就發現潛規則的具體位置,隨著雙方實力對比均勢的不同,而實際的位置不同。

下面我們再說招數,最有用的招數。從剛才的故事之中我們能發現什麼呢?衙役說懷疑各位是窩主。懷疑各位是窩主,他犯法了嗎?辦案、破案,這是衙役的權力,是他的責任。他懷疑誰誰誰是嫌疑犯,也是他的權力,把嫌疑犯給弄到班房裡去關著,仍然是他的權力,他沒有一點兒違法。但是對於被害的一方,對於老百姓來說,你懷疑我是窩主,然後要把我弄到監獄里關著,剛才說了,這是有可能出人命的,不出人命也要受盡皮肉之苦,最輕了你也要損失一大筆錢。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情景中,你發現對手他拿的那個東西,我給它起的名字叫“合法傷害權”。他傷害你沒錯吧?不違法吧?你沒話說吧?最多,他說誤認了,誤認了知道錯了,改了就好。你也不能說,以後不辦案了,不許懷疑人了,不許懷疑人怎麼再破案啊。所以他這個合法傷害權非常厲害,這是警察手裡的。

如果你要到縣太爺那兒,在法律有一個詞兒叫“自由裁量權”。一說我們判某某罪,判五至七年、三至七年。我判你三年和判你五年、判你七年,對我來說,是我的自由權力,我判你三年,我也沒違法,我判你七年我還對。但對你們來說三年期和五年期,還有七年,這差距太大了。 就是這種合法傷害權是很值錢的東西,它能夠給當事的加害方,用招數的這方帶來巨大收益。被害方也是很願意掏這個錢來破財消災的。當然有的時候合法傷害權不那麼合法,像剛才說的那個,我囑託一個賊說你咬這幾個人,我讓人家去誣陷別人、誣陷良民,這是不合法的。但是我讓他這麼做了,我的風險很小。我有一種低成本的傷害能力,憑著這個可以傷害在座的任何一個。你說這個東西值錢不值錢?合法傷害權值錢,這個低成本傷害能力也值錢。我們就看到,一旦手中有了這種東西,你是什麼感覺?中國古代民間的一句老話叫做“身懷利器、殺心自起”。你手裡有這個東西,揣著這個東西,你是很難老實的。 所以民間有一句話叫做“不要輕易練把式”,練把式,會兩下武功以後,你動不動就想去試。 是。這麼便宜的東西,這個衙役就憑著這種厲害的招數,想將誰的軍就將誰的軍,說砸哪兒就砸哪兒,想抽誰的車就抽誰的車。於是這個潛規則、這個邊界,真實的權利邊界,我這方就要大幅擴張,各位那方面就大幅度壓縮,這就是我們剛才從這局棋裡看到的第二個概念,一個非常厲害的招數,叫合法傷害權。 下面再講第三個招數。合法傷害權有多種存在形式,剛才說到的敲詐、勒索是一些辦法,低成本、傷害能力,這都是一個抽象的詞兒,它具體體現在中國歷史非常悠久的一個固定的形態,剛才那裡提到了班房。班房跟監獄大不一樣。我原來就以為,在我的語感裡,一直認為那個班房就是監獄,但是後來我發現這個詞這麼解釋大有問題。 我最早看那個班房,咱不說太遠了,明朝就開始用了,指的是官府或者是私人府邸之中,家僕或者是衙役值班的地方,值班和休息的地方,這個用法一直到清朝,在裡還能看到。第五十一回,大夫到大觀園裡看了病,然後出了園子就在那個班房裡坐了,給小廝們開了藥方,那時候那個班房還是非常清晰的,指的是值班室。 比再晚大約五十年左右,有一個中國歷史上非常有名的師爺,叫汪輝祖,他寫過一本書,《學治臆說》,這是中國清朝一個著名師爺的著作。他那裡再談班房的時候,就不是裡班房的意思了。他說班房,比如他這裡提到的幾個字,他就告誡官員,當官要注意什麼呢?注意,你要建立一個“管押簿”,管人、押人的那個簿,在這個“管押簿”之中,要經常查看,查看裡邊有幾個人,是不是該放了,他說“管押之名”,就在這個班房裡定期的巡視班房,“管押之名,律所不著”,就是法律沒有這麼一說的,所以“萬不得已而用之,隨押隨記”,你不得不用這個辦法,法律沒有允許的辦法,你就要注意,押了人把他趕緊記一下,過一段去查查,看看是不是該放了。 “律所不著”,注意這四個字,它不合法。法律不許你把人扣在這個值班房裡,幾天不讓人回家,這就很有點兒像孫志剛案那個…… 非法拘留。 我就不讓你走,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未經法院許可,公安局執行,是不能夠,以各種形式剝奪公民的自由,這都是禁止的。可是我就給你弄到收容所裡來了,你不想去,不想去不行,我沒逮捕證,沒有逮捕證我還可以留你。就像這樣的方式,在古代已經源遠流長了。這不是合法的,就是你不能說它“白”,但是你說它“黑”嗎?它也不黑,這是官府的行為。 一個灰色空間。 一個灰色空間,我給它起個名字就叫“灰牢”,灰色的監獄。它是非正式的監獄,但是你又不能說它是一個黑幫隨便押人的地方,它又半合法。這樣一個固定的形式“灰牢”,是合法傷害權非常密集的地方,特別充分地體現了低成本的傷害能力和合法傷害權的地方。它在實際社會中發揮的作用,比監獄還大,那裡發生的灰色處決比正式處決還多,所以最後老百姓用來用去“班房”這倆字,人們都感覺到,真正影響他們生活的,在實際社會中,發揮真實的控制效力的,倒不是正式監獄了,倒不是正式處決了,而是這個地方。於是“班房”這個詞漸漸取代了“監獄”的意思,在人們的口語中流傳起來,反而喧賓奪主了。從這個詞的演化的過程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加害手段的興起和繁榮,它是對於正式的社會控製手段的一種替代。有了這種手段,我們就可以看到,在下棋的時候,真正的規則要發生變化,你的權利邊界要被大幅度壓縮。 說完了這個灰牢,我們再往下說。 如果我作為一個棋手,我可以拿出合法傷害權來對付你,我可以用潛規則來壓縮你的權利邊界,我可以擴張我的邊界。原來比如說我是父母官,大家是子民,這個子民的邊界原來在這兒,我給壓到這兒來了,我的邊界在這兒,我給擴張到這兒來了,我還是父母嗎?被壓縮的那個還是子民嗎?他本來是十平方公里給壓縮到一平方公里了,原來是兒子現在成孫子了,然後再壓縮,壓縮成了奴婢了,原來我是父母,我這麼擴張擴張,我成爺爺了,我再擴張擴張,我還成了祖宗了呢,再大成皇上了。隨著這個真實的權利邊界的移動,當事人的身份也開始發生變化了。 比如說剛才談到,最初的那局棋之中,這個衙役名義上是什麼人啊?衙役名義上是保護平民的人,是抓盜賊的人。但是他把這棋往這一拍,將軍抽車,他到底是抓盜賊的人,還是盜賊自己啊?他的行為比盜賊還厲害呢。所以他的真實身份也隨著剛才發生的這些悄然變化而變化,他的真實身份已經成了一種隱蔽的身份,我用的詞叫“隱身份”。 下面我們再追究一下,這個隱身份,我們都發現可以加害人的這一方,風險很小,收入很高,按照人們趨利避害的這個本性,自然就有大批人向這個集團擠進來,你擋都擋不住,於是這個集團迅速膨脹。比如說剛才那裡說到地方官在驗屍的時候鑼聲一響,浩浩蕩盪一百人去驗屍去了,那一百人都是國家正式編制人員嗎?在那裡提到的比如說,長隨、家人、門印,那些都是縣太爺自己帶來的,長隨、家人,他肯定不是國家工作人員,更像這個人各種私人的助手,包括這師爺,他都不是國家正式的編制人員,而是私人助手。但是他吃的這個飯肯定是官家的飯,這是一大批人。 另外還有說那三班衙役。三班衙役,一般地來說,這一個役,比如說明朝的非常著名的一個思想家顧炎武,他就在那裡說到過,他說每一個縣之中,“食利於官者”,就是靠官家吃飯的人總有好幾百人。他說靠著“恃訟煩刑苛”,就是訴訟煩多刑罰苛,這些人就“得以嚇射人錢”,得以敲詐勒索,於是每一個役,就這一個正式編制的位置上,“恆六七人共之”,經常有六七人在這一個編制上。諸位起個名字,這一個正式編制的人我們可以叫他衙役,多出來的那五六個人應該叫什麼?古代叫冗員,當代叫超編人員。這是一個非常龐大的社會集團,而且它似乎有一個隱含的前提,就是這個龐大的集團,它沒有自己的獨立利益,沒有自己的腦袋,就是一堆贅肉。實際上這個集團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固定的收入來源,有謀生之策,按照這顧炎武的說法是“恃訟煩刑苛”,就是敲詐勒索。他用合法傷害權去生存,他有固定的社會位置,大家對他都有一些固定的叫法,具體的某個角色都有叫法,但是沒有一個整體的對這個集團的稱呼,我就借用一個具體的角色,比如衙役,這個人是編制外的衙役,是一個位置上那六七個人,是屬於非正式的,那五六個的,大家老百姓怎麼叫?老百姓叫他們“白役”,白丁的白,白乾的白,但是白身白丁,同時又乾著官家的事,於是叫白役。同時他也不從官家掙任何錢,他白乾,白給政府服務,但是他通過那些別的路,敲詐勒索就夠他吃的了,比如說剛才談到那個辛苦錢,每天他們主動的給一筆費,這一點那一點,最後我的收入比一般的人收入高得多,他們有自己的固定收入,這些人叫白役。 借用白役這個詞,白役單講的是役,職工給注意到了,那乾部呢?他忽略了乾部,於是我們把乾部、職工、藍領、白領都加在一起,我給他起名叫“白員”,固定人員的員,叫白員集團,剛才說的這局棋裡,白員集團是一個非常龐大的社會集團。對於中國社會歷朝歷代都有巨大的影響,而且實際上,由於在這個統治集團的位置,由於合法傷害權的存在,越到王朝晚期,白員集團越龐大,最後就形成“十羊九牧”之局,十羊九牧就是十隻羊有九個放羊的,九個牧人,這個詞是隋朝人創造出來的。十羊九牧,那羊養活不了牧人了,肯定這個局就維持不下去了,一定要崩潰的,這就是我們在對局分析中、拆解中看到的又一個潛在的、逐漸的在對局中形成的一個龐大的社會集團,白員集團。 好,現在我們這局棋已經看得比較清楚了,那這個局勢會怎麼走呢?基本的發展趨勢什麼樣的?由於白員集團、合法傷害權、隱身份的這些人他要活,他要改變規則,在資源分配規則中獲得更多的收益,而且他不斷地膨脹,不斷地要擴大收益,於是潛規則的邊界就不斷地向生產者、向老百姓那方面壓縮。這就出現一個非常常見的,不斷地一次一次出現的局面。 在明末清初一個著名的文人,叫侯朝宗,侯方域,復社的一個名士。他在明朝亡了之後,眼看著明朝的崩潰,然後在清朝寫了一篇文章。他就說,他描述的這個規律、這個現象,我給它起的名字叫“淘汰良民定律”。他說,明朝的老百姓,這一個老百姓“稅加之”,稅收加在他頭上,“兵加之”,所有的軍費或者是臨時的抓差,壓在他頭上,“稅加之、兵加之、刑罰加之、勞役加之、水旱瘟疫加之、官吏的侵漁加之、豪強的吞併加之,百姓一,而加之者七”。七重負擔,七座大山壓到老百姓身上,老百姓做什麼反應了?他說老百姓有兩條路:第一條路是,我去當白役去,混入那個隊伍裡,我就成了敲詐勒索的人了,我不會被人敲詐勒索。第二個辦法,想辦法成為有錢的人家,買一個秀才的身份,上大學,上了大學,有了乾部身份了,沒人敢敲了。 於是,本來十個人,現在有兩個人出來了,一個當了白員,一個上了大學,十個里剩八個。但是那些人還得吃啊,於是原來十個人的負擔就加到這八個人的身上,然後裡邊又有更強的動力往外跑,又跑了兩個,還剩六個。這新增的四個人還得吃他們啊,就這麼如此惡性循環,他說最後百姓兩條路:一條路,當土匪,造反。這回你壓不著我了吧。第二條路,死於溝壑,就是逃荒、要飯,死在路溝裡了。他說,天下怎能不亂啊?然後天下大亂,然後再出現人打江山,打天下、坐江山,一輪新的王朝開始,又一個新的輪迴,然後這局棋再重下。這就是我們歷史上非常熟悉地看到王朝循環的故事。 這局棋分析完了,最後我總結一下,在這個對局中我們看到了雙方遵循的潛規則,而且追踪了一條潛規則形成的全過程。 第二,我們看到了,在對局中有一方掌握了致命的武器,也就是合法傷害權,或者擁有一種低成本的傷害能力。 第三,這個合法傷害權有一種固定的,非常常見的形式就是灰牢,還有相應的灰色處決。 第四,就是由於擁有合法傷害權的這一方,他帶來的收益很高,於是他就不斷地吸引人加入進來,然後一個白員集團形成了,越來越龐大,原來的那些人漸漸的身份也發生悄然變化,擁有一種隱身份,而不再是原有的、開局時候的正式身份。於是在這個更大的背景上我們看這個問題的時候,這一切的變化都導致了這一局最後的崩潰。 崩盤。 崩盤。剛才我反复地說這個局,說這個對局,這是在中國歷史上一種源遠流長的看待歷史的方式,李鴻章說“數千年之未有之大變局”;比李鴻章再早一百年,清朝一個著名的史學家趙翼,他也用這個局的方式來分析歷史,他說“秦漢一大變局”;再往早,比如宋詩,有那麼一句很有名的詩叫“世事如棋局局新。年光似鳥翩翩過”,每一年的時光就像鳥一樣翩翩飛過,也是用博弈的、這種局的方式去看待歷史;然後,再往早還有,杜甫的詩裡就有“聞道長安似弈棋”,也是從一種局的這種角度,把局作為一個單位去分析歷史,這可以說是一種源遠流長“局觀歷史”的,在我們傳統中早就存在的一種看法,用這種方法去分析歷史、去討論歷史,就像咱們剛才一樣,可以看到很多很精彩的東西。 好,今天我就說這些。謝謝大家! 你剛才說到潛規則,我過去沒有仔細地、認真地想過“規則”這兩個字,從漢字造字上頭,說文解字去解一下這個字,聽您這麼一說以後,我倒想解一下這個字。規,什麼叫做規?規,是一個設定半徑和範圍的工具。把他拿到我們社會學的領域裡邊來,實際上講的是我們人的行為的半徑和範圍。你剛才其實已經涉及這一點,我到底劃多大的半徑,然後在多大的範圍之內來做這個事情,這就是規。 則的話,則這個字,就是寶貝的貝,一個刀字,實際上指的是一種利益分配。則這個字我沒有仔細地去考證過它,它肯定是和貨幣的分割有關係,實際上也就是說,通俗一點、抽像一點,是一個利益分配原則。但是這個規則如果前面再加上一個潛的話,你剛才說,實際在你說的幾點中間,所有參與潛規則這個遊戲,這個局裡頭的人,無非都在怎麼樣的從這個半徑範圍跳到那個半徑範圍,把自己的半徑擴張,把別人的半徑縮小,最後在這個行為,最終的過程中,無非是利益分配問題。 那麼我們現在有時候,在這個法制社會的里頭,我們經常會進入一些圈子,比如演藝圈、文化圈,或者是藝術圈,反正會進入一個一個的圈子。我們經常會發現,你一旦進入圈子以後,你會發現圈子裡頭有圈子裡頭的潛規則,當然在您發明潛規則這個詞之前,大家不會用這個詞,大家有一個詞叫規矩,動不動就說,你進入這個行業以後,你假如沒有按行里頭的,大家約定俗成的一些規定辦事的時候,就會有老一輩的人跟你說,小子,懂不懂規矩?這個規矩它又沒寫在字面上,咱們讀書人就認字嘛,你沒有在字上寫著我當然就不懂。所謂這種行里頭的規矩,實際上是在老一輩的言傳身教中間,以及在混事中間你慢慢地通過教訓而得來的。 比如說,像前一段時期報紙上炒得熱熱鬧鬧的,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想進演藝圈必須要和導演“上床”這個事,您覺得這也算是屬於你說的潛規則的事情嗎? 是。 這個導演和演員之間是怎麼博弈的,這個過程? 首先它是潛規則,就是大家都當個規則來做,都預期我這麼做就會有什麼什麼結果,如果你要違反這個,上了床了你卻不用我,那我可要告你了,這事就鬧起來了。我專門有一篇文章,叫《懲罰違規者》,懲罰擺平違規者,就是清朝的官員也有這個事,我該做的我都做了,反過來你該給我的卻沒給,那我就要給你告狀,我要揭發了。潛呢,是因為它不合乎主流規範,一說起來,這事不道德吧,不合適吧,所以它就叫潛。但是實際內部又都遵循,成了一個慣例,所以它是一個潛規則。 這個潛規則我覺得,它這裡的利害計算的核心就是,如果我用誰都行,用你也行,用他也行,如果水平都差不多,我這兒有類似一種合法傷害權或者合法恩惠權。我不用你就傷害了你,我用他就恩惠他了,我實際在拿這個在做交易。但是我這個權也不是我的,比如給老闆打工,所以這事我還最好瞞著老闆,我要選一個稍微水平弱一點的,那個水平高但是她不跟我上床,那我不選她,我選這個。這事是害了老闆,害了投資者,也害了觀眾,這事就變得代理人的利益在其中起了作用,他買賣其他人的東西,為自己謀取私利,就成了這麼一個利害計算。 好,下面我想把問題給現場的同學。 觀眾:吳老師,您好!剛才我聽了您的演講之後,我就有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會有潛規則?潛規則滋生的淵源到底是些什麼?這是第一個。 第二個問題是,潛規則它到底意味著的是人們心理道德上的一種腐敗,還是一種法制上的不健全或者是腐敗呢? 如果你不用潛規則的話,剛才說了,將軍抽車。 代價更大。 你不想被我將死吧?那你就把一個車墊過來,最後你說我車我也不想給,那你總得給我一個卒子吃吧?人們心裡做的是一種利害權衡、利害計算。這裡有沒有道德問題?被害一方是沒有道德問題的,你害我我總得避害嘛。人家敲詐勒索,問我要錢要命,我說要命,那你把錢掏出來,這沒有什麼道德。你說搶劫的人他有沒有道德問題,這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首先他肯定算的是利害計算,有的時候他是講道德的,他想當一個清官,但是他發現這個清官當不下去,那有一種道德困境。比如說我想當一個好官,對老百姓很好,但是我要是不做這個亂收費,我周圍的這些同事,他們獎金就發不出來。然後同事們都紛紛說,咱們編個茬,過年了,收點兒錢去,他們去了,收回來一千,一個人分一百,給我一百,我說不要,因為我要想對老百姓好,那我肯定不是一個好同事,我無形地在指責同事,說他們做得不道德,但是我又不能給他們提供正當來路的東西。於是我成為好同事、成為好朋友、成為一個好的合作者,就意味著我對老百姓不好,我對老百姓好,我就意味著我對同事不好,這種道德困境經常出現。遇到這種道德困境,我想它是沒解,它就是困境,一個非常現實的,紮紮實實的困境。 只要我的烏紗帽是上級官員給的,同事要都到上面替我說好話,我就升上去了,一搞民意調查,周圍人全都說我壞話,組織部來(調查),十個人有八個人說我不稱職,那我大概就升不上去了。這時候,第一,對我重要的是領導,第二,對我重要的是同事,我就得按這個路走,你說我缺德嗎?我肯定對老百姓不好,我非常難過,但是我也得養家糊口,我還得政治進步呢,那我就這麼走了,很難受,但是無可奈何。 如果我的烏紗帽在各位手裡,我一旦害了各位,我就掉帽子了,那時候我的利害計算就改變了,反過來同事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敢敲我,他敲了我就耽誤我的前程,你這害我不是,大家彼此都知道,不能太過分地去害別人,你要害我,就成了你不夠哥們儿了,就在這種情況下,這個道德困境才能從根本上得到解決,才能使這個困境消除。你說的可能是這個意思吧? 觀眾:吳先生,您好!在我聽您闡釋潛規則的產生與它的發展,以及各種情況的那種論述過程中,我覺得一直是在講多方博弈的一個問題,就是在怎樣多方的不均勢的情況下達到一種最後均衡,或者在這種均衡被打破以後,會得到一種什麼樣的懲罰?我想問的問題就是,您覺得您的那種“潛規則”的學說跟“博弈論”的學說是一種怎樣的關係?有多大程度上的統一性?謝謝! 博弈論我略知一二,看過兩本小冊子,博弈論還有製度經濟學提到的這個博弈論的方式對我有很多啟發。但是我的數學不好,所以我對博弈論研究得不透徹,它經常給我帶來的是啟發,而很難非常詳細地運用它,比如我怎麼算均衡,我知道一個基本的理論。更多的啟發,比如我圍棋下得不錯,我經常用圍棋比方,剛才說棋手、定式、規則,還有那個策略等等,我用圍棋的這個比喻、這個類比,而且我覺得也是中國歷史上源遠流長的一種認識方式,跟我略知一二的博弈論結合起來,作為一種方法論去看待這個社會。那博弈論對我的幫助就是,它能夠更清楚的,比如在它納什均衡的時候,更清楚地告訴我雙方都找到了自己的最佳策略,然後達成了均衡,這個規則就可以生成了,就穩定了,像這些表述都非常清晰,而且非常有力量,它給我帶來的啟發很多,更多的東西可能就是中國古典的那種思維方式和下圍棋那個實際經驗帶來的類比的那種影響。 吳思先生,你今天已經說了很長時間了,但是現在想考您一下,用一句話把您今天的精彩的演講概括出來。 讓受害者擁有得心稱手的武器。 好,非常感謝吳思先生的精彩演講,因為吳思先生今天在演講中間把潛規則這個壞邏輯的來龍去脈給我們說得很清楚,而且也傳達給了我們這樣一種感受,就是人不能生活在這樣的潛規則中間,生活在這樣的潛規則中間,人實在沒有自在、自由和幸福可言。 好,再一次感謝吳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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