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政治經濟 我想重新解釋歷史:吳思訪談錄

第10章 命名是認識世界的手段

訪談者:《南方都市報》黃兆暉 時間:2004年8月27日 吳思先生你好,這兩年,你的著作、都成為文化關鍵詞。可是在某些人士看來,你的最成功之處在於命名能力,而不是學術水平,你怎麼看這個意見? 因為一直做新聞,所以取標題是我的職業長處。不管是辦雜誌還是辦報紙的時候,我都是做標題的好手。在學術上,比如純粹的歷史學,我的水平比起一些專業高手有相當大的距離,有的學者是《二十四史》全過下來的。所以他們說得不錯。但是命名本身就是人們認識世界的一個標誌,很多事物你感覺到了,命名出來就能仔細理解它,而且能夠討論。命名是很重要的,也是學術活動中的重要內容。而且,如果把學術活動理解得更寬點,不僅僅是對資料的掌握,而是對事物內在聯繫的把握,對事物本身特質的辨認的話,我覺得我在這個方面做得還可以。

他們甚至認為你提的某些概念,比如血酬定律,國內外思想家也表達過類似的看法,並非你真正首創。 國內與血酬定律的研究最接近的,是一位研究過中國土匪的經濟學家奧爾森,他提出了坐寇、流寇之分,土匪坐久了就有轉變成政權的趨向,這就是所謂的“成王敗寇”,中國的古漢語表達得很清楚。他解釋了“成王敗寇”的現象,但是還沒有揭示出形成“成王敗寇”的機理。他並沒有提出類似於“血酬”的概念,而“血酬”正是生命與生存資源交換的核心概念,即追求賣命收益的最大化,這是“成王敗寇”的關鍵所在。我也沒有看到西方有這樣的解釋,我覺得這是西方社會生活的特點造成的,他們這方面的問題沒有嚴重到我們這個地步。我目前沒有看到別人做了跟我同樣層次的工作。

你曾經拿自己的研究和“體制化的學術”做對比,你怎麼看待體制化的學術? 因為我不在體制化的學術機構裡,只能說一種“在外”的感覺,評價得可能不夠中肯。我們的體制學術,有些問題是偽問題,或者沒有問到點,回答這樣的問題,好多精力就浪費了。當然它起到了整理資料、澄清一些細節問題的作用,這些都是有益的。但是在研究框架上,有些是扭曲的,也許並不適應中國社會,你用這些既定觀念去套,去解釋中國歷史非常困難,捉襟見肘,自我矛盾。這是因為體制內學術受到限制。既然有這些框架上的限制,可能很多問題都說不透,其成就可能讓我們的讀者覺得不夠滿意,不能夠解決內心深處的許多困惑,不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我們的歷史,理解我們的社會。

有人說讀了你的著作,感覺“潛規則”像空氣一樣潛伏在我們的四周。 潛規則並不能夠解釋一切,而所能解釋的是那些“名不副實”的灰色地帶。比如說三綱五常,在中國的帝國時代,起到了很大作用。官僚集團說代天子牧民,但是官僚集團是按照皇帝的要求,或者是按照老百姓所期望的那個儒家的規定去做的嗎?沒有。他們部分地做了,但是摻雜了很多代理人利益在裡邊,那個代理人利益帶來了對原來體制的偏離,這一部分,正是潛規則要解釋的東西。體制越合理、越完備,潛規則發揮的空間也越小。 有人擔心,隨著你的著作的暢銷,潛規則的觀念也會流行,這樣人們會更加自覺地運用潛規則來解決問題,而繞開正常的程序,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我覺得一種科學的觀念能夠起到的作用就是澄清真相。至於在真相澄清之後,人們如何做出選擇,那是他們自己的事。由於有一種觀念可以幫助我們澄清真相,使得選擇更加自覺,利害計算更加清楚,即使受害,受害者也被害得更明白。但是觀念不能解決一切問題,觀念只能讓你不要糊塗,不要張冠李戴,不要走彎路。但是有沒有這個觀念大不一樣,對於強勢一方來說,即使不懂這個觀念,也玩得如魚得水;但是對於弱勢一方來說,他們對這個東西一知半解,而且對方看起來很神聖。如果前者的水平原來已經是80分了,看了這個東西更加自覺,增加到85分;弱勢一方呢,原來他們是不及格的,才50分,看了之後,也不可能像強勢一方那麼明白,但是增加到70分,至少及格了,他們絕對的漲幅比強勢一方大得多。

一切掩蓋真相、扭曲真相、糊弄人,都是強勢一方掩蓋不當收益的有效手段。了解真相本身就是一種價值,對於大多數人而言,了解真相就能去除蒙蔽。 西方歷史上是否也有“潛規則”,與中國相比有哪些異同? 比起民族性,制度對“潛規則”影響更大。舊時代的西方社會,也有不少和中國歷史類似的“潛規則”,但是隨著制度的進步,公民權益的提高,監督力量的加強,“潛規則”發揮作用的空間日益減小。 有人質疑你的“潛規則”手術刀更多地揮向中國歷史,而很少揮向西方,是不是對自己太苛刻,而對別人太寬容了? 對這個問題,我還專門寫了一篇答复的文章,首先我對外國不夠了解,我只能說我了解的事,迴避外國也是揚長避短。其次,我們要了解我們自身的歷史,自身的問題,你去給別人治病幹什麼?好好把自己的病找清楚,說明白,我覺得這都是人之常情。人們總是關心自己身邊的事。自己還在生病,卻集中精力、沒完沒了地嘀咕別人的病症,我覺得那才是病態。

“潛規則”橫行是否影響到我們民族的性格和文化的表達?比如我們的文化喜歡的是“言此意彼”、“心領神會”。 潛規則是我們民族性格的一個表現,不是我們民族性格形成的原因。如果談民族性格形成的原因,應該在形成潛規則的體制中找問題。 有一些讀者認為,利益的量化和較量是你分析問題的主要途徑,你的作品中忽略了道德、情感等因素,甚至缺乏終極追求,你怎麼看這個批評? 是說我寫的東西沒有,還是我這個人沒有?我覺得我有。在我寫的這個層面上,不用引進這些內容,就可以說清楚了。如果要引進那些東西,反而有點畫蛇添足。按照馬斯洛的說法,人們各種層次的需求中,第五層才是自我實現。先尋求安全,然後再尋求溫飽,這些需要滿足不了的時候,是不會去想自尊的;而在取得自尊、獲得歸屬感之後,更高一層的需求才會在你的心靈中起到更大的作用。在中國的歷史上,即使到了現在,全社會也還沒有進入到那個最高的層次——可以更加充分地關注精神生活,物質問題不是一個大問題。所以我覺得要解釋這樣的狀況,無需把那些因素拉進來,解釋最基本的東西就可以了。

那麼對於你自己,你的終極追求是什麼? 知識分子要對社會提供他們的產品,即觀念的產品。這種產品應該有助於人們更準確地把握真相,更清晰地建構新的價值體系。我覺得這件事,中國知識分子一直在做。當然做起來困難重重:有外界的限制,也有自身其他方面的誘惑。但是大家還是在不斷地努力,包括向外國學習一些東西,把老百姓放在更加重要的位置上,構建一種更準確地把握現實的思路,構建一種新的價值體系,等等。 這正是你研究一切問題的出發點和歸宿吧。 是,這是我安身立命的東西。我的人生意義就在這裡。 能否透露你下一本書的寫作計劃? 我打算補補課,看點世界史方面的東西,看看其他國家是怎麼走過來的;另一方面,觀念史這個方面我一直不碰,因為覺得水很深,現在我也想在這方面碰一碰;另外,以前血酬定律涉及的好多領域還沒說完,我也想再繼續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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