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政治經濟 我想重新解釋歷史:吳思訪談錄

第7章 建構血酬史觀

訪談者:莫離 發表時間:《嘉人》雜誌社2010年11月號 “潛規則”提出已經十年,2009年再版至今銷量超過30萬,從無人知曉到人人心知肚明,吳思用他的精準與冷靜抓住了這個世界最隱秘又最關鍵的一線。十年後,他又有哪些發現?用了一個下午講述,原來這些都與內心的安然有關。 月壇西街的《炎黃春秋》雜誌社可能是這時代碩果僅存的老式編輯部:處處都是書,雜誌,來自四面八方的手寫信,空氣裡有股子歷史陳腐味兒,涼且潮濕。吳思就在最龐大的那紙垛裡,起身向我們招手,又用老式的軍綠色鐵網暖水瓶,倒水泡茶。這暖水瓶市面上早已絕跡,放在這裡,竟十分合襯。 53歲的吳思在這間辦公室裡已經坐了13年,在這個可能是“地球上年齡最大的編輯部”(四個顧問均超過90歲,編委平均年齡80歲上下,編輯部人員的平均年齡一度超過70歲)裡,他還是“小吳”。 “小吳”被譽為“中國當代最理智最冷靜的學者”,寫歷史,筆下不是宏大場面的交疊,而是一個個冷冰冰的算式,計算出人命的代價。在他看來,沒有什麼是不能被精確度量的,包括人性中最為幽微難測的同情心和正義感。

他的“潛規則”系統提出已經十年,2009年再版,至今銷量三十多萬,台灣地區也賣出了三萬多,還被翻譯成韓文。這個新造詞在百度上的相關頁面,從零變成了五千四百三十萬。相對生僻的“血酬”,相關頁面也有三十八萬五千個。但他說,所謂名氣,“是已經解決的事”。整個下午他都極為耐心,語氣不變,語速不變,像一個虔誠的傳道者,為了更多人聽到他的聲音,力氣不竭——他正在辛勤建設一個“血酬史觀大院”:院裡有棟六層的樓房,剛剛搭到四層半。這是個龐大的工程,他並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能建完,但還是“野心勃勃”:那一天,血酬史觀會成為主流歷史觀;他正在做的,是“一流的事業”。 他等著那場巨變的到來。 週五的黃昏,北京下著小雨。採訪結束,他堅持把我們送到門口,站得直直的,右手舉到耳朵的高度,說再見。

很難清晰地描述吳思:一個老式的、溫和的人;一個野心勃勃、毫不掩飾的人;一個希冀著再來一場翻天覆地大變革的人……還是看看他說了些什麼吧。 消除潛規則很容易,有獨立的司法、開放的傳媒和專職的人大代表就可以。 :您思考的領域一直挺跳躍的,最近在寫哪方面的文章? 最近在說市場,說《賣炭翁》,“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半匹紅綃一丈綾,係向牛頭充炭直”。標題下四個字:“苦宮市也”。市場本來是自願自由的買賣,但“手把文書”,念一個紅頭文件,給點錢,就可以把炭拉走了。根據當時的物價折合成人民幣,“半匹紅紗一丈綾”相當於760元;一車千餘斤的炭,相當於1700元多塊。念了個紅頭文件,1700多元的東西賣了760元,相當於打了四五折。從唐朝到今天,權力能抵的價格份額經常在50%左右。借用白居易的說法,我把這種權力介入的市場叫做宮市——皇權介入的市場;明萬曆年間一個版本把這“宮市”寫成了官市,官權介入。中國市場自古就是官權侵入的市場,只有一些局部消費環節是真正的市場,一旦涉及原材料,涉及工匠的身份,涉及瓷器的樣式,涉及買家的不同身份,它就變得複雜,至今如此,譬如金融行業限制民間資本進入;國家不斷把礦收回,實現官家壟斷,越來越官進民退。每年華爾街日報和美國傳統基金會評一次世界各國經濟體的自由度,香港多年第一,歐美國家多是80分左右,中國52分,低於世界平均值的62分。

現在最熱的、存在官市的領域,應該是房地產市場吧?政府一直在出台各種政策試圖平緩房價,但事實是房價不降反漲。 我沒做過專門的調查,試著分析一下。首先內地的房地產有一部分直接被權力切走,公務員可以不到市場買房,直到現在還有變相的福利分房,憑藉行政權力切下一塊地不進入市場流通,再用行政權力找一個公司蓋起樓房,然後製定一個“說得過去”的價格,按內部權力大小進行分配。 撇開這部分,即使在屬於市場的那部分中,看得見的手很大,伸得很長,也很有力量。 理論上來說北京房價如此之高,利潤如此豐厚,供給應該大量增加,使得價格降下來。但實際不是這樣。政府用權力控制了土地供應。土地資源並沒有市場化,或者說,土地仍在官市中交易。要改變房地產市場的現狀,最根本的還是提高市場的純度。即使政府依舊憑藉權力分走一大塊,如果拿這一大筆錢建廉租房,也可以改變現有的供求關係。另外好多人買房是為了迴避通脹的危險,如果市場上投資途徑增加,包括放開民間的金融,分流出部分資金,供求關係也會發生變化,高房價或許不至於如此過分。

要消除潛規則需要什麼條件?還是說在國內它是沒辦法消除的? 能消除,只要降低潛規則的受害一方的反抗成本——有獨立的司法、開放的傳媒和專職的人大代表就可以。譬如台灣地區的讀者跟我說過,曾經台灣警察也是極盡敲詐勒索之能事,但台灣開放黨禁報禁後,如果警察欺負百姓,這個百姓就給當地議員打電話,議員就發動媒體,興高采烈地打上門去。折騰幾回,警察就高度專業化了。議員為了拉選票,媒體為了博眼球,都會積極投身這件事,這種利害關係的設計讓民眾的反抗成本降低到只需要打一個電話,那潛規則當然無處藏身了。但內地還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包括最近的人大代表法,迫使人大代表只能是份兼職,那如果接到百姓投訴,他怎麼有時間、有利益驅使打上門去?民眾要反抗潛規則,只能上訪——這個成本高得簡直難以逾越。這個格局維持下去,貪污腐敗、行賄受賄的潛規則只會越來越嚴重。

說到成本,很多人都很奇怪,您是怎麼從一個認為人人都該是無私的理想主義者,變成一個看起來冷冰冰的“計算歷史學家”的。在你筆下連正義感都變成可以用數字考量的東西。 良心,同情心和正義感,都是有分量的,它們經常進入人類行為的計算。同情心和正義感是我們天生就有的,它們無可置疑地長在大腦中固定位置,同情心長在大腦中央運動前皮層一個叫F5的區域,那個區域有鏡像神經元,它讓我們有“同情心”:看到你快樂,我也覺得快樂;看到你被針扎到,我也感同身受地皺皺眉。當然你疼十分,我可能才疼兩分。正義感則長在中腦系統的殼核和尾核上,叫鴉片報償區,鴉片報償區負責所有上癮的行為,看武俠小說為什麼覺得過癮,因為正義得到伸張。這個區域讓我們對不公正感到憤怒,對公正感到欣慰,哪怕我們個體不見得會從這公正中受益。

假設同情心和正義感在我們心中發揮不高不低的作用,算30分。用口渴打比方,我渴到80分,你渴到90分,這杯水是我喝還是給你?這取決於我感受到的你渴的程度。你我是老朋友,我能感到你40分的渴;你我是陌生人,我可能只能感受到你的10分。雖然能從外在表現看出你渴到90分,但我會選擇自己喝。但當喝下這杯水,我渴的感覺只剩下30分,對你的同情卻達到40分,神經元激活程度的計算結果,同情心就開始喧囂著催我把水給你。管仲早就說過:“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同情心、正義感這種精神作用的強度與人的物質需求的滿足程度正相關。如果我們有飯吃有水喝,心中不喧囂而是相當平靜,同情引起的那30分就很突出,顯得你知書達理,充滿同情心;如果你飢寒交迫,就只能搶吃搶喝,完全看不出你的禮義和同情。這其實是一直存在的計算,我只是如實描述它的運行。

你怎麼想到要用醫學上的知識去描述它的? 我偶然看到一本書叫《神經元經濟學》,汪丁丁主編的,用神經元討論經濟問題,立刻覺得找到了我要的東西。我一直想蓋一座血酬史觀的樓,它不是空中樓閣,而是嚴格的歷史和邏輯的一致。歷史的起點就是生命的起點,追踪起來就到了神經元,用神經元和其他生物學知識來做血酬定律的基礎,把整個史觀紮紮實實落在了科學基礎上。 這個起點是很堅固,但你怎麼解釋那些舍生取義的人? 這間辦公室曾經有個老先生叫徐孔,我們的副社長,不久前去世了。徐孔替人打抱不平,結果得罪了領導,被打成右派,前10年勞教,拿四分之一工資;後十年返鄉務農,一分沒有。受了這麼大損失,兩個月前徐老先生出了本書,叫《直言無悔——我的右派生涯》,還說無悔。你想想同情心和正義感在他心裡占到什麼分量!聖人確實是有的,我們這裡就有。但又必須承認這種人在全部人口中比例很低,實驗經濟學證明,這種人的比例相當固定,不管什麼時代什麼環境,我記不清具體數字了,似乎不足3%。

我們應該正視多數人的行為方式。 “多數人”有同情心和正義感,但不至於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主要是利己的,不是利他的。承認這個事實,不管是經濟政策還是政治制度的種種設計都要有所變化。 我覺得您有兩個突出於環境之處,一是您的文風,之前在《農民日報》,如今在《炎黃春秋》,整個的文字環境挺嚴肅的,但您的書卻是很輕鬆的筆調。 1996年我失業在家想寫小說,寫了三四十個開頭都不對,就想找個簡單的事來做,那就寫歷史。因為之前看過大量的史書,下筆就很輕鬆,帶點嘲諷——對自己的嘲諷,對這個時代的嘲諷。我滿心同情崇禎皇帝,可我受的教育全是階級鬥爭,怎麼能夠同情皇帝呢?這麼矛盾,只能自嘲。現在回想來,我當時已經跳出主流歷史觀了,嘲笑自己,其實是在嘲笑某種意識形態。這是一個很安全的策略。

我們每一個行為都跟歷史的進程連在一起,讓人天生的仁義道德良知獲得滿足,當下心安。 現在您的血酬史觀有什麼樣新的發展? 首先“血酬定律”有更精確的定義,而後用潛規則和血酬定律這兩個工具去分析中國社會,認為吃血酬的人構成一個暴力集團,或者叫破壞力集團,可以束縛生產力的發展,只有在它被遏制的時候生產力才能順暢發展,這構成了一種新史觀,我叫它“血酬史觀”,用它去看中國歷代王朝的演變,就會看到秦漢以來的社會不是封建社會,而是“官家主義”社會,是暴力集團打下江山後,選拔一批官員做自己的代理人,他們握有重權,形成一個“官家集團”;不僅政治上是這樣,經濟上也是,比如說一直有官市,還有民間的雜霸經濟。官家把最好的東西拿走了,剩下的粗瓷大碗民間也要當成寶貝似的用暴力去爭,形成一道道壁壘,整個市場被割得四分五裂。這樣中國歷史上就形成了一種既有官方暴力、又有民間暴力的雜霸經濟。

這就是我在社會形態上多走的幾步,從政治狀態到經濟狀況,還想再往下走,就是進入意識形態領域。現在中國的意識形態已經不是毛澤東思想,儒家的仁義禮智信、三綱五常也拋棄已久,好像是儒家復興,但新儒學並沒有真正深入人心;西方舶來的一些思潮譬如自由主義影響越來越大,但它沒有紮根,跟中國的歷史不接軌,我就想第四步,尋找到一種核心價值觀,它是儒家仁義禮智信的自然發展,又順暢地走到了現在的自由主義,把舶來品變成一個在中國有根的東西。 是不是再往上,就到了信仰的層面? 對,當下中國人的信仰是缺失的,能不能找到一個綜合性的東西,把中國人說的“天理”、馬列主義說的歷史規律和西方的上帝,包容起來,讓人們一提到它就有敬畏感。我想了很多詞,說它是“上帝”,多數中國人不信;稱之為天理,這個詞已經被糟蹋了;最後我找到儒釋道共認的一個詞:造化。它是可以做獎懲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其次又是中國人所共知的、有靈性的。 提到因果,好像跟佛學很接近。 儒家也講因果報應。譬如五經之首認為“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孔夫子也直接談過報應關係,“以德報德,以直報怨”,“直”就是自作自受的恰當分寸,我覺得這是特別妥當的得、付關係。這樣,“造化”就是最高的仲裁者和獎懲者,能包容天理、地理、物理和人的心理,它值得敬畏,它承載了現代中國人的終極價值,又跟中國歷史上仁義名分最基本的概念相連。 那現代人應該怎麼去理解“造化”這個詞? 首先是相信善惡必有報應,即使你逃過了,你所在的群體也要承擔這報應的結果。往深了說,外在的權威並不重要,最重要是你心中的感覺。如果你畏懼造化懲罰,即使去做善事也無非是奴隸行為;如果你渴望造化獎勵,即使做善事也近乎諂媚。造化灌注給人的行為準則應該是:你因造化賦予的天生的同情心和正義感而行善,它滿足了你對同情和正義的要求,行善本身即是報償。那時每個人不必再為意義焦慮,當下心安。此外,每天我們都在參贊造化,每一個行為都跟歷史的進程連在一起,外在的意義也是很豐滿的。 不做二流,每次都應該做一流的事。 現在寫歷史的人很多,您怎麼看待這些用講故事的方式寫歷史的人?譬如黃仁宇、易中天,十年砍柴,唐德剛等等。 黃仁宇的對我影響挺大的,他的寫法有點像《史記》,用幾個人物拼出那個時代的特有場景,在當時讀來讓我耳目一新。但他的寫法形像大於思想,讓讀者讀完覺得好像認識那個時代的人,卻又說不出什麼來。易中天的書我看過一些,就那些部分而言我覺得他講得很精彩,而且他不是純講故事,他是有理想有思想的;十年砍柴有一種史觀上的追求,看過他的《閒談水滸》,覺得他對歷史的分析框架更敏感一些;唐德剛的《晚清七十年》,我看了前1/3,見解自然不錯,但覺得他調侃的味道很濃,僅僅從風格上說,稍微有點不舒服。 那寫史對您來說意味著什麼?其實真正通過《史記》或者去了解歷史的人並不多,多數人還是通過當下的講歷史的書來了解的,您是不是也可以做一些歷史普及性的寫作? 寫史對我意味著一種新發現。只有發現新的、同時跟現代相關的東西,我才會寫。我特別享受有新發現的寫作,寫了開頭還不知道結尾,一路不斷地有新景像在眼前出現,筆下龍騰虎躍——“文思泉湧”這詞兒比較弱,不足以形容文章邏輯的自主性和意外性。到結尾處,經常跟設想的大不一樣,一路充滿創造性的驚喜。 你說普及性的寫作,假如一百人裡面有十個能把歷史故事寫得好看,但能從歷史裡找到新發現的可能只有兩個。我既然能做一些別人做不好的事,那就別把時間放在很多人能做好的事上。時間這麼緊,不能做二流的事,每次都應該做一流的事。 那你希望自己的發現達到什麼樣的效果?設想你站在一百年後,會怎麼評判自己現在的工作? 野心勃勃地說,就是建構起一種新的更加精確的歷史觀,用它來代替現在的主流歷史觀。形像地說,我想蓋一個叫“血酬史觀”的大院子,院子裡有一棟六層的房屋,現在蓋到了四層半。蓋完之後還得裝修呢,也不知道我這輩子能不能做完。 要是站在一百年後,大概會看得更清楚點:我就是那群人中的一員——他們曾是極“左”分子,經歷了嚴重挫敗後開始尋找新的方向,找的過程也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但看到了某些正確的方向,最核心的就是如實面對真相,不被任何教條所影響,他們找到了一些規律,而後又走偏,想構建一種新的教條,但在新的教條豎立起來之前,他們做的一些事對後人來說是有價值的。 有篇訪談文章提到,在香港地鐵裡你問別人找到歸宿了嗎,歸宿是什麼呢?你說歸宿就是可以認真生活下去的安定感,香港是有的,但你還沒有找到。我覺得中國文人一直很重這種歸宿感,尤其您這代知識分子,生命經歷密度特別高,您對人生的終極意義怎麼看? 我們這代人經歷了很多,最後發現最重要的還是“我”是否喜歡,是否能真正解決自己的問題。甚至於我不斷地受挫、不時還要寫檢查,戴著鐐銬跳舞,別人看起來覺得我活得特慘,可我覺得這生活特別適合我,因為我戴著鐐銬跳舞跳順了,跳得爐火純青,可以成為一流舞者,如果大家都摘下鐐銬來跳,我就成了個三流舞者,我用全部的知識對付這個環境,也知道這個環境會提供給我內在、外在的雙重意義。 曾經很多人都追求外在的意義,這固然不錯,但外在的東西往往不可靠,不歸你掌握。儒家有一些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當年魯迅說,他看到一代一代人,年輕時都很有闖勁,最後卻都跑到儒家那裡去了。我也曾經不理解,後來發現儒家最核心的觀念在於內心滿足: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張載的《西銘》,被認為是儒家表達世界觀最精彩的一段,“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天地是父母,我就在中間。 “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百姓是我的同胞,萬物是我的同類,最後說:“存,吾順事,沒,吾寧也”。活著的時候我就順勢而為,做天命或造化讓我做的事;死了我踏踏實實地死。人活到這個份上,那是真的找到歸宿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