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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甜心爹地 莉莎·克莱佩 9301 2018-03-18
崔蓋奇每次看到我,都一副想把我分屍的樣子。不會是盛怒地動手,而是緩慢而有條有理地肢解。 傑克與喬伊一星期會來個一次,但蓋奇每天都來。他協助橋祺進出淋浴間、換衣服,送他去看醫生。不管多麼不喜歡蓋奇,我必須承認他是個好兒子。他可以堅持要橋祺僱用護士,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親自前來照顧父親。 每天早上八點整,他幾乎分秒不差、絕對準時地出現。橋祺因為無聊與生活上的不便,變得脾氣很大,但不管父親如何發火或口氣惡劣,蓋奇從未失去耐性。他總是很鎮定、很容忍,而且任何事都有辦法解決。 直到他跟我相處,那時他就變成一級混蛋。蓋奇清楚明白地讓我知道,他認為我是寄生蟲、淘金女郎,甚至更低下。他對嘉玲也不理不睬,只當她是屋裡多出來的一個小矮人。

我們搬進來的那天,我真的以為蓋奇會把我們扔出去。我挑了一個有大窗戶、淺淺苔綠色的牆與奶油色牆板的房間。我之所以挑上它,是因為牆上成組的黑白照片。它們是德州的寫真:仙人掌、 有刺鐵絲網、一匹馬,還有我最喜歡的一隻對著鏡頭瞪大了眼睛的犰狳。我把它當成幸運符。嘉玲將要睡在離我兩個房間遠、一個有著黃白條紋壁紙的美麗小房間。 我坐在特大號的床上打開行李箱時,蓋奇出現在房門口。我緊緊握住行李箱的邊緣,用力大到如果握的是紅蘿蔔早就榨出汁來了。明知應該沒有危險——橋祺總會阻止他把我殺掉吧——我還是全身都警戒起來。他的身影充滿整個門框,巨大、凶狠而無情。 “妳在這裡做什麼?”他輕柔的嗓音比吼叫更讓我不安。

我的嘴好乾,但我說:“橋祺說我可以選擇我想要的任何房間。” “妳也可以自願離開,或由我把妳扔出去。相信我,妳會願意自己走。” 我沒有動。 “有問題請你去找你父親,他要我在這裡。” “我不管,滾開。” 一條冷汗沿著背脊往下流,但我沒有動。 他三個大步過來,抓住我的上臂,好痛。 我驚呼一聲。 “放開我!”我作勢想要掙脫,但是他的手彷彿鐵鉗。 “我告訴過妳,我不會容忍——”他突然停止,鬆手之猛害我退了幾步才站穩。我們的對峙穿透了沉默。他看向我已經擺上幾張照片的五斗櫃。我發著抖,抱住被他抓過的手臂揉弄著,意圖除去他碰觸的痕跡,但它好像已經烙印在那裡。 他向衣櫃走去,拿起其中一張。 “那是誰?”

那是媽媽,跟我父親結婚之後不久拍的。看來非常年輕漂亮,一頭的金發。 “不准碰,”我跑過去把照片搶走。 “那是誰?”他追問。 “我母親。” 他低頭審視我的臉。我因為衝突無故終止,一時找不出任何話語來問他在想什麼。我只荒謬地察覺到我的呼吸、他的呼吸,以及兩人呼吸相互作用之餘,節奏居然逐漸一致。從百葉窗進來的光線,在我們的身上製造了一些條紋,也使得他的睫毛在頰骨上留下陰影,我看見他臉頰上茂盛的鬍鬚樁子,不難想像他到下午就必須再刮一次。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我們還沒完,”他低聲說完,轉頭就走了。 我毫不懷疑他是直接去找橋祺,但我許久之後才知道他們父子談了什麼,以及他決定放棄這場戰役的原因。我只知道蓋奇不再乾預我們搬進來的事。他在晚餐之前離去,留下橋祺、凱倩、嘉玲跟我自行慶祝搬家的第一夜。我們吃紙包蒸魚,以及用蔬菜與切成小塊的青椒紅椒煮成的類似海鮮飯的晚餐。

凱倩問我們是否安頓好了,以及喜不喜歡我們的房間,我們都很高興地給予肯定的回答。嘉玲說美麗的床帳讓她感覺像個公主,我說我好愛我的房間,綠色的牆帶來寧靜的感覺,我尤其喜歡那些黑白照片。 “改天妳一定要告訴蓋奇,”凱倩笑著說。 “那是他大學時攝影課的作業,為了等那隻犰狳進入鏡頭,他動也不動地躺了兩個小時呢。” 可怕的懷疑出現。 “噢,”我困難地吞嚥,“凱倩,我的天……有那麼剛好,我竟然挑了……”我幾乎說不出他的名字,“蓋奇的房間?” “沒錯,”她沉著地說。 天老爺,樓上的房間那麼多,我竟然挑上他的。他走進來,看見我在他的地盤……他沒像套牛表演的牛仔那樣抓住小牛的頭往地上壓,也真夠我驚訝的。 “我不知道,”我渾身無力地說。 “應該有人告訴我。我要搬去另一間!”

“不用,不用,他從來不在這裡過夜,”凱倩說。 “他住的地方離這裡不過十分鐘。那房間空著已經許多年,莉珀。有人使用,蓋奇應該會很高興。” 才怪,我想,伸手去拿酒杯。 那天晚上,我想把化妝袋裡的東西放進浴室,拉開櫃子的第一個抽屜時,我聽到一些東西滾來滾去。仔細調查,我發現了一些應該很久沒人使用的私人用品:一支用過的牙刷、一把扁梳子,一管古早的髮膠……還有一盒保險套。 我轉身先關上浴室的門,才打開那盒子更仔細地檢查。一打裝的套子還剩三包,是我沒見過的英國牌子,盒子上還印了個有趣的句子:“風箏標記,敬請安心使用。”風箏標記是什麼意思? (譯註:英國國家標準局的記號)我想了一下,應該就是歐洲版的“正字標記”吧。我忍不住注意到盒子的角落有個“特大號”的註記。沒錯, 我辛酸地想,在我心中蓋奇的確是特大號的混蛋。

我考慮著該如何處理這些東西。我當然不可能把早被遺忘的保險套還給他,但也不好丟掉,或許將來他會想起而跑來問我。所以我只把那些東西往後推進角落,放進我自己的,而後儘量不要去想蓋奇跟我共享一個抽屜。 罷開始的幾個星期是我這輩子最忙碌的日子,但也是自從媽媽死後,我最快樂的時間。嘉玲很快地交了新的朋友,新的學校有一座自然中心、一間計算機實驗室、藏書豐富的圖書館,還有各種啟發性教學的課程,她都適應得很好。讓我耿耿於懷的適應問題一直沒有發生,或許她的年紀使她其實比大人更容易適應新環境。 人們對我都還不錯,是種特別保留給僱員、略有距離的友善。擔任橋祺的私人助理,保證我得到不錯的待遇。我看得出去過壹沙龍的人覺得他們認得我,但又不敢確定在哪裡見過。崔家來往的很多都是家世一流的有錢人,有的只是有錢,但不管他們的錢來自繼承或自己的努力,他們都很樂於展現及享用。

休斯敦高級社交圈以金發、小麥色皮膚和高級衣著為時尚。雖然休斯敦是全美十大胖子最多的城市之一,但時尚人士必須肌肉結實且身材苗條。有錢人的身材都很好,是我們這些愛吃墨西哥捲餅,愛喝汽水,愛吃炸雞排的人,使市民的平均體重增加。 在休斯敦,你若付不起運動俱樂部的入會費,遲早會變成胖子。攝氏三十五度以上的日子太多,以及空氣中過高的碳氫化合物,使人無法在戶外慢跑。除去空氣質量惡劣,例如紀念公園之類的公共空間大都太過擁擠,也太危險。 既然休斯敦人對自己喜歡走快捷方式從不引以為恥。只要能達到目的即可,這兒也是加州之外整型人口最多的地區,好像每個人都有某個地方動了刀或註射了什麼。如果在美國這邊做費用太貴, 隨時歡迎南下墨西哥隆乳或豐唇,那邊就便宜多了。如果你刷卡還可以累稹里程數,點數夠了就可以免費搭乘西南航空。

有一次我陪凱倩參加朋友聚會,她們的節目內容居然是吃飯、聊天,外加輪流讓醫生施打肉毒桿菌。凱倩打完肉毒桿菌會頭痛,所以讓我開車送她去。 那是一次“全白”餐會,並非客人全是白人,而是食物全白:白湯——以瑞士格魯耶爾乾酪與白花菜熬煮的,白蘆筍色拉、主菜是清蒸的梨子與白雞肉,甜點是白巧克力椰粉鬆糕。 我樂於在廚房吃普通食物,並觀看三個外燴人員工作。他們像手錶裡的零件各司其職的做菜方式,讓我嘆為觀止。那真像一場舞蹈,轉來轉去都不會撞到其它人。 聚會結束,與會者皆獲贈一條愛馬仕絲巾。凱倩一上車就把絲巾給了我。 “給妳吧,蜜糖。謝謝妳送我來。” “噢,不可以。”我知道愛馬仕的東西都很貴。 “妳不必給我東西,凱倩。”

“拿著吧,反正我很多,”她堅持我收下。 我向來不喜歡接受禮物。不是我不領情,而是多年來省吃儉用,這樣的浪費讓我很不適應。 我替我跟橋祺買了對講機,並把我的機子隨時都扣在腰間。剛開始那兩天,他幾乎每十五分鐘就要叫我一次。一來是他喜歡這種方便的聯絡方式,也因為隨時能叫到人使他不再感覺那麼孤立。 嘉玲經常吵著要藉我的對講機。每次我投降了、借她十分鐘,她便滿屋子亂跑,一邊跟橋祺說話,整個走廊都是“聽到”、“請回答”以及“我抓到你了”的回音。不久他們便達成恊議,放學之後、在晚餐之前,橋祺要辦什麼雜事,都由嘉玲胞腿,而我乾脆也替她準備一支對講機。如果跑腿的事不夠多,她還會抱怨,直到他發明一些雜事讓她去忙。有一次我發現他把遙控器扔到地上,再找嘉玲過來拯救他。

我替橋祺買了很多東西,設法解決硬石膏所帶來的問題。他覺得只能穿剪開的運動褲非常地有失體面,但石膏那麼肥厚,根本不可能穿一般長褲。我找到一個他可以接受的折衷之道,那是外側有長拉煉的登山褲,一腳是正常的長褲,一腳拉開拉煉容納石膏。他依然不喜歡這麼休閒,可也不得不承認這比運動褲好。 我買了好幾碼的棉織羅紋布,以便於夜間套在橋祺的石膏上,避免石膏堅硬的玻璃纖維把細緻的高級床單磨出洞來。我最得意的發現是在五金行買到一支鋁製的長桿子,它的另一頭有爪子那樣的裝置,讓他可以夾住或撿起他伸手拿不到的東西。 我們很快就建立了例常的程序。蓋奇每天早上來一趟,而後返回他居住與工作的緬因街一八○○號。那棟樓位於美國銀行中心與原先是安隆鮑司總部的藍色帷幕大樓附近,整棟都是崔家所有。那原本是休斯敦最乏善可陳的一個灰盒子,橋祺以低價買進之後,剝去原本的外皮,再用節能玻璃重新包起來,頂樓的多重玻璃金字塔被我稱為朝鮮薊。 那棟樓目前都是豪華的辦公空間,幾家頂級餐廳,頂樓的四戶公寓各值兩千萬美金,下一樓層的六戶公寓稍微便宜一點,但也要五百萬。蓋奇和傑克各住一戶,小兒子喬伊不喜歡高樓,他選擇一般的房子。 扒奇來幫橋祺洗澡更衣時,會把橋祺為了寫新書所要的研究資料順便帶來。他們一起翻閱那些報告、論文並做評估,為一些議題相互辯論或討論。他們兩人似乎都很喜歡這種辯論。 我總是盡量不造成妨礙,輕手輕腳地拿走橋祺的早餐盤,替他送來更多咖啡,擺好他的寫字板和錄音機。蓋奇則刻意當我不存在。我很明白自己連呼吸都會惹惱他,所以能閃則閃,即使在樓梯擦身而過也不說話。有一次他忘了帶走鑰匙,我追上去交給他,他萬分勉強地道了一聲謝。 “他對每個人都這樣,”橋祺告訴我。雖然我從未提起蓋奇的冷,但那實在太明顯了。 “他總是冷眼旁觀,要好一陣子的暖身才能跟人相處。” 我們都知道其實不然,他只是不喜歡我。我對橋祺保證我不在意,但這也不是真的。我總是想要討好別人,這已經成了我的詛咒。一旦碰上打定主意不喜歡妳的人,總想討好的個性就會使得我非常淒慘。我唯一的防衛就是以他討厭我的方式討厭他。這方面,他一直都很幫忙。 扒奇離開之後,一天最好的時光就開始了。我坐在角落用筆電把橋祺的手稿輸進去,或聽著錄音機打字。他鼓勵我不懂的就問,而他非常有天分,總是能用深入淺出的方式解釋很多事情,讓我輕易就能理解。 我也替他打電話和處理電子郵件,整理他的行事歷,並在有人來家裡開會時,做會議記錄。有外國朋友來訪時,橋祺通常都會致贈禮物。 日本商人東澤一郎是橋祺的多年好友,他來看橋祺時,我們送他一頂價值四千美元的栗鼠與海狸毛的西部帽子。當我靜坐在一旁看他們開會,我對他們卓越的見解,以及對同樣的資訊卻有不同的解讀,感到無比欽佩。但即使意見不同,但大家顯然都很尊敬橋祺的看法。 每個人都說橋祺受了這麼嚴重的傷, 精神還這麼好,顯然任何事都打不倒他。但要維持這種形象,也讓橋祺付出不少代價。只要客人一離開,他就像洩了氣那般,顯得更為疲憊與易怒。久坐會讓他覺得冷,我得不斷替他加熱水,與蓋上毯子。他的肌肉如果抽筋,我替他按摩腳和沒有受傷的腿,並協助他做腳和腳趾的運動,避免沾黏。 “你需要一個妻子,”有天早上我去收早餐盤時這樣對他說。 “我曾經有妻子,而且是很好的兩個,”他說。 “要求老天再給我第三個好妻子,就太苛求了。何況,我跟我的女朋友相處都還不錯。” 這話當然不是沒有道理。橋祺真的沒有理由必須結婚,他若要找女性友人陪他隨時都有。有不少女人打電話或寫信給他,其中一位名叫薇安的迷人寡婦,還曾留下來過夜。雖然斷腿使他行動困難,但我相當相信他們睡在一起。約會之後的第二天,他的情緒都特別好。 “那妳怎不找個丈夫?”他反問我。 “妳不應該等太久,不然會嫁不出去。” “我還沒找到想要嫁給他的人。”我的話讓橋祺大笑。 “在我的兒子之中挑一個吧,”他說。 “年輕又健康的動物,都是好丈夫的材料。” 我翻個白眼。 “你的任何一個兒子裝在銀盤上送給我,我都不要。” “為什麼?” “喬伊太年輕,傑克太花,完全不具備成家的責任感,而蓋奇……呃,個性問題之外,他只跟體脂肪為零的女人約會。” 另一個聲音加入我們的談話。 “那不是必要條件。” 我扭頭看見蓋奇進來。我的心打抖,真希望自己不曾多嘴。 我一直不懂蓋奇為何跟丹妮那種女人約會,她除了購物只會閱讀八卦雜誌。傑克對她的形容最好:“丹妮很辣,但是跟她相處十分鐘之後,你會發現自己的智商節節降落。” 唯一可能的結論就是,丹妮想要蓋奇的財富和地位,而蓋奇拿她當成炫耀品,而他們的關係除去毫無意義的性生活,什麼也沒有。 天哪,但我羨慕他們。 我想念性生活,即使是跟湯姆那種二流的性生活。我是個健康的二十四歲女性,我有我的性衝動,可是沒有方法可以滿足它。自慰真的不能算。那種差別就像獨自思考或跟人對話,愉快的是交流的過程。何況,好像大家都有性生活,只有我沒有。連凱倩都有。 有天晚上,我喝了一大杯總能幫助橋祺入睡並安撫神經的茶,可是一點用也沒。我想著一些色情的畫面,被單都扭成了麻花,依然怎樣也睡不好,但這一次與翰迪無關。我從一場春夢中猛地坐起來,一個男人的手在我的腿間、嘴在我的胸前,而我扭動著懇求更多,我看見他的雙眼在黑暗中閃著銀光。 崔蓋奇在我的春夢裡出現,是我所曾經歷最愚蠢、最困惑也最尷尬的事。但那場夢的印象,我從其中感受的濕熱、黑暗與撞擊。一直在腦海的角落徘徊不去。這是我第一次迷戀我受不了的男人。這怎麼可能?這等於背叛了我對翰迪的一切記憶,但我依然在渴望一個根本瞧不起我的冰臉陌生人。 多麼膚淺啊,我責備著自己。我的想法讓我窘迫,也使得我在他走進橋祺的房間時幾乎無法看他。 “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橋祺意指蓋奇早先的條件之說。 “因為我實在無法想像棒棒糖枝似的女人如何替我生一些健康的孫子。” “我如果是你,”蓋奇回答他,“我暫時不會擔心孫子的事,爸。今天的洗澡要快一點,我九點要跟灰地公司的人碰面。” “你的臉色很差,”橋祺打量著他。 “發生什麼事了?” 聽見這話,我終於克服自己的尷尬,抬頭看他。橋祺沒有說錯,蓋奇的氣色真的不好。小麥色的皮膚下顯得很蒼白,嘴角出現嚴厲的線條。他向來一副無敵鐵金剛的樣子,看見他喪失慣常的活力,讓人很驚訝。 扒奇嘆著氣,用手梳過頭髮,有些便翹在那裡。 “我昨晚沒有睡,感覺像被大卡車碾過。” “有沒有吃藥?”我問。我很少直接對他說話。 “吃了。”他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 “因為你如果——” “我沒事。” 我知道他一定很痛苦。德州男人即使失去四肢之一、瀕臨失血而死,他們也都還是逞強說他們沒事。 “我替你弄一個冰袋,給你幾顆止痛藥——” “我說我沒事,”他徑自轉向他父親。 “我們快讓你洗澡吧,我真的快遲到了。” 渾蛋,我拿走橋祺的早餐盤。 接下來的兩天,我們都沒有看到蓋奇。傑克被徵召來替代他。因為傑克有著他自稱為“早上總是睡不醒”的毛病,讓他替橋祺洗澡,使得我很擔心橋祺的安全。 傑克必須到中午之後,才能像個人類那樣正常活動或說話,他那醒不過來的樣子,在我看來就像宿醉未醒。他會一直詛咒、埋怨,聽不見別人說話,所以傑克的出現根本是在幫倒忙。橋祺嘲諷地說:傑克若能不要鬼混到半夜,早上一定能清醒些。 在這期間,蓋奇因重感冒下不了床。因為沒人記得他上次生病到必須請假是什麼時候,可見這次一定很嚴重。沒人有他的消息,因此當蓋奇已有四十八小時沒接電話時,橋祺開始著急起來。 “我相信他只是在休息,”我說。 橋祺哼了一聲。 “丹妮也許正在照顧他,”我說。 這次得到一個嘲諷的眼色。 我本想指出他弟弟會去看他,這才想起喬伊跟女友去圣西蒙島已經好幾天了,而傑克照顧病人的能力,在連著照顧父親兩天之後,已經彈盡援絕。我相信再叫他去照顧另一個家人,他必定會一口回絕。 “你要我去看看他嗎?”我不情願地問。我今晚休假,約了安姬和壹沙龍的幾個女孩一起去看電影。我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她們了,很想跟她們一起敘敘舊。 “我可以在跟朋友見面之前繞到緬因街去看看他。” “謝謝妳,我很希望妳能去一下。” 我立刻後悔我的自告奮勇。 “我懷疑他會讓我進門。” “我給妳鑰匙,”橋祺說。 “蓋奇很少這樣不聲不響,我想知道他沒事。” 要走到緬因街一八○○號的住戶電梯,必須經過大樓的大理石大廳,和一座彷彿弓狀梨子的黃銅現代雕塑。門口有門房,接待處的櫃檯有兩個人。我盡力裝出對百萬公寓熟門熟路的樣子。 “我有鑰匙,”我停下來秀給他們看,“我來看崔先生。” “好,”櫃檯後面一位女士說。 “妳可以上去,小姐貴姓?” “我姓裘,他父親派我來探望他,”我說。 她指向蝕刻玻璃的自動門。 “電梯就在那邊。” 我覺得好像還必須說些什麼來說服他們。 “崔先生病了好幾天,”我說。 她似乎真的很關心。 “啊,那真不幸。” “所以我要上去看看他,我很快就下來。” “沒問題,裘小姐。” “謝謝。”我舉起鑰匙以防她剛才沒看到。 她耐心地笑著,又對電梯的方向點點頭。 我走進黑白大理石地板、金框鏡子的電梯,它靜悄悄地往上,一下子就到了十八樓。 無窗的走道形成一個大H,靜得讓人不安。羊毛地毯吸收了我的腳步聲,我往右走尋找十八A。來到公寓門口,我堅定地敲門。 沒有回應。 我更用力一些,還是沒有結果。 這下我也開始擔心了。他會不會昏迷了?他會不會得了登革熱,或狂牛症,或禽流感?他的病會不會傳染?我可不想得個什麼莫名其妙的外國傳染病,可是我又答應了橋祺來探望他的情況。 從皮包裡找出鑰匙,正要插進去時,門先開了。眼前出現臉色跟死人差不多的崔蓋奇。 他打著赤腳、身穿灰色T恤和法蘭絨格子褲,頭髮似乎已好幾天沒梳。他用紅眼眶的渙散目光看著我,雙手抱住自己,像屠宰場的巨大動物般簌簌發抖。 “妳要幹麼?”他的聲音像幹樹葉沙沙落下。 “你父親派我來——”看見他又抖了一下,我停住。這可能是個錯誤的判斷,但我伸手去摸他的額頭。他的皮膚滾燙。 他一定病得很難受,否則不會讓我摸他。我清涼的手指讓他閉上眼睛。 “天哪,好舒服。” 不管我有多渴望看到我的敵人倒地,他這可憐的樣子並未讓我覺得很痛快。 “你怎麼不接電話?” 我的聲音似乎使他回了魂,頭部猛地抬起。 “沒聽到,我在睡覺,”他咕噥道。 “橋祺快急死了。”我又往皮包裡挖。 “我必須打電話告訴他,你還活著。” “走廊手機不通。”他沒關門便轉身往公寓裡走。 我跟著進去,把門關上。 鮑寓的裝潢很美,都是超現代的對象和間接光源,還有一些連我這外行人都一眼便知的、無價的抽像畫。整牆的窗展現出休斯敦美麗的黃昏,太陽正往顏色逐漸加深的遠處地平線落去。現代化的家具以珍貴的木頭和天然顏色的織物組成,毫無額外的裝飾。這種什麼靠墊、枕頭或任何柔和東西都沒有的景象,也給人太過整齊、 太過極簡的感覺。空氣裡有一種塑料味,好像很久沒人住在這裡。 開放式的廚房有灰色石英石的檯面,黑色的漆器櫥櫃與不銹鋼廚具。這是一個似乎很少使用、消過毒的廚房。我站在台邊用手機打電話給橋祺。 “他怎樣?”橋祺一接電話立刻吼道。 “不大好。”我望向蓋奇高大的身形搖搖晃晃地走到一張完美的矩形沙發旁邊,而後癱倒下去。 “他在發燒,連抓一隻貓的力氣都沒有。” “我抓貓做什麼?”有氣無力的聲音從沙發傳來。 我忙著聽橋祺說的話,沒有回答他。 “你爸問你,有沒有吃任何抗病毒的藥?” 扒奇搖頭。 “來不及了。醫生說必須在感冒一開始的四十八小時內吃藥,不然吃了也沒用。” 我轉告橋祺。他很生氣,說蓋奇是個頑固的白痴,竟然沒有儘早吃藥,那麼現在如此難過也是活該。而後他就把電話切斷了。 短暫而沉重的寂靜。 “他說什麼?”蓋奇的口氣並沒有很好奇。 “他希望你早日康復,記得多喝液體。” “胡說。”他的頭在沙發椅背上滾動,好像重得抬不起來。 “妳的責任盡到了,妳可以走了。” 聽來不錯。這是星期六晚上,我的朋友都在等我,我也很想趕快離開這個高雅又荒蕪的地方。但是這裡實在太安靜了。當我轉身向門走去,我知道這個晚上已經毀了。蓋奇關在黑暗的公寓裡獨自生病的想法,將一個晚上都啃噬著我。 我走回去,冒險進入客廳,那裡的壁爐以玻璃罩遮著、電視悄然無聲。蓋奇仍動也未動地癱在沙發上。我忍不住注意到那件T卹如何貼著他的手臂和胸膛。他的身體修長,毫無贅肉,彷彿運動員般鍛煉得很好。原來這就是藏在那些亞曼尼襯衫與深色西裝下的崔蓋奇。 我早該知道蓋奇運動起來也像其它方面一樣卯足全力,絕不要求特殊待遇,也不給自己特殊待遇。即使病得奄奄一息,他依然好看得驚人,從小的自我節制使他的五官透著堅毅的氣質。他是男士裡的Prada。 我不情不願地承認,崔蓋奇只要願意施展一茶匙的魅力,我早就認為他是我所見過最性感的男人。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時,他微微睜開眼睛。以前總是整整齊齊的黑色頭髮有些落在前額,我很想把它撥開。我想再次碰觸他。 “什麼事?”他凶巴巴地問。 “你有沒有吃退燒藥?” “吃了泰利諾。”(譯註:Tylenol止痛退燒藥。) “有沒有人會來幫你?” “幫我做什麼?”他閉上眼睛。 “我不需要任何東西。我一個人騎得過。” “一個人騎得過,”我輕輕地取笑他。 “好吧,牛仔,告訴我你上次吃東西是什麼時候?” 沒有反應。彎月形的睫毛垂在蒼白的頰骨上,好像他昏過去了,也好像他認為我是個惡夢,只要他閉上眼睛我就會消失。 我走進廚房,——打開櫥櫃,找到昂貴的酒、時尚的玻璃杯、比較像方形而非圓形的黑色盤子。找到食物櫃後,我發現一盒年代不明的麥片,一罐龍蝦清湯,幾瓶進口的香料。冰箱也一樣乏善可陳,一瓶快喝完的柳橙汁,一個白色盒子裡有兩塊快要幹掉的水果派,一公升喝到一半的鮮奶,還有一顆孤伶伶的蛋。 “都不適合你吃,”我說。 “我來的時候在幾條街外看見一家雜貨店,我跑一趟幫你買些——” “不用,我沒事。反正我也吃不下任何東西。我……”他好不容易抬起頭,顯然正努力尋找可以把我變離開的神奇魔咒。 “我很感激,莉珀,但我只是需要……”他的頭又低了下去。 “需要睡覺。” “好吧。”我拿好皮包又開始猶豫,想著安姬和我們的朋友,以及正在等我的聊天大會。可是蓋奇的樣子如此無助,他的身體窩在這麼不舒服的硬沙發上,頭髮像個小男孩那般凌亂。一個商業王國的繼承人、事業有成的商人,更何況還是遠近馳名的黃金單身漢,怎會落到孤伶伶地倒在價值五百萬美元的高級公寓裡獨自生病?我知道他有一千個朋友,何況他還有一個女朋友。 “丹妮呢?”我忍不住問他。 “她下星期要拍《大都會》的封面,”他低聲說。 “不想被我傳染。” “這也難怪,你染上的東西好像不大好玩。” 他幹幹的嘴唇閃過微笑的陰影。 “相信我,它非常不好玩。” 那似有若無的笑意,好像一個楔子,插進我心裡一個看不見的縫隙,並把它越撐越大。突然地,我的胸腔覺得好緊,也好溫暖。 “你必須吃點東西,”我終於決定了,“即使只是一片吐司。不然死後僵硬很快就會找上你。”我擺出小學老師的嚴厲姿態,伸出食指阻止他抗議。 “我最多二十分鐘就回來。” 他乖戾地撇著嘴。 “我要把門鎖起來。” “我有鑰匙,記得嗎?你擋不住我的。”我以那種明知會惹他不高興的冷靜背上我的皮包。 “我希望你趁我出去的時候去洗個澡,我相信你了解我是說得很含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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