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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甜心爹地 莉莎·克莱佩 9281 2018-03-18
路克跟我並未那麼常上床,一是欠缺機會——他跟我都沒有自己的住處,二是我並未感到太多的愉悅。即使我假裝感覺還不錯。我們從未直接討論這種情況。每次我們真的上床時,路克都很熱心地做著各種嘗試,但怎樣試都沒有差別.我也無法對自己或對他解釋我的興趣缺缺。 有天下午放學後,我們利用他的父母去聖安東尼奧要很晚才回來的機會。在他的臥室裡做。 “真好玩,”他說,“你是我所約會過最漂亮也最性感的女孩。我無法理解你為什麼不能……”他沒有往下說,只用雙手握住我赤裸的臀部。 我知道他的意思。 “這就是跟一個墨西哥裔的浸信會教徒約會的結果,”我說。 我耳朵下的胸膛因為輕笑而起伏。 露西最近剛跟男友分手、現在跟咖啡店副理約會,我把我的問題對她傾訴。 “你需要跟其他的男孩約會,”她狀似很有權威地說。 “高中男生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你知道我為何跟湯米分手嗎?……他老是捏著我的乳頭轉來轉去,好像我們聽收音機想找到正確的電台那樣。誰在床上的表現會這樣笨的?告訴路克,你想跟其他的男孩約會。”

“不用我說,他兩個星期後就要離開了。”我跟路克都同意他去唸學時,我們不必不切實際地要求對方不准認識其他人。這不算正式的分手,我們也同意他放假回來時還是可以見面。 我對路克的離去,感覺很複雜。部分的我很期待重獲自由,週末又是自己的時間了,而且我不用再跟他上床。但是,少了他我也會很寂寞。 我決定把全部精力放在照顧嘉玲,與我的功課。我要做一個最好的姊姊、女兒、朋友、學生,成為負責任的女性典範。 勞動節那天濕度很高,因為水蒸氣往上蒸發,下午的天空顯得比較蒼白。但是濕熱的天氣並沒有妨礙大家去參加“紅脖子大競賽”的興致,這是郡裡所舉辦的騎馬套牛與套其他牲畜的比賽。競賽的場地充滿各種活動,五花八門的攤位,有的賣藝術與手工藝品,有的賣刀賣槍。還有小馬租騎、馬術特技、卡車展售,外加無窮無盡的食物。競賽活動將於晚上八點在露天競技場舉行。

媽媽,我和嘉玲在七點抵達,我們打算在這裡吃晚餐,而後去瑪雯小姐租來賣藝術品的攤位看她.我推著嬰兒車走過裂縫處處的泥土地,看見嘉玲的頭忙著轉來轉去,不禁哈哈大笑。她的視線一直跟著食物區中央一串又一串的彩色燈泡。 來參加嘉年華會的人大都穿著牛仔褲,和胸前有兩個有蓋口袋、與一排珍珠色釦子的西部襯衫,腰繫厚皮帶。一半以上的男人都戴著草帽或牛仔帽。女人穿很緊的牛仔褲或沙沙作響的縐紗裙,以及上面繡了花的靴子。 我跟媽媽都選牛仔褲,我們也給嘉玲穿上從腿內扣釦子的牛仔布短褲,我找出一頂鋪棉的粉紅色牛仔帽幫她戴著,並用緞帶在下巴打個蝴蝶結,但是她一直把它扯下來磨牙。 空氣間飄著各種有趣的味道,身體的氣味、古龍水、香煙、啤酒、油炸的食物、鑽來鑽去的動物、潮濕的草、灰塵和機器。

我們推著嬰兒車走過食品區,決定吃炸玉米,豬肉串和薯條。其他攤位還賣炸的酸黃瓜、炸的墨西哥辣椒,炸的培根。德州人認為每樣東西都可以串在竹籤上拿去炸。 我餵嘉玲吃從家裡帶出來的蘋果泥,媽媽決定買油炸蛋糕當甜點,那是把冷凍蛋糕沾魚漿之後拿去炸,外酥內溶,非常好吃。 “這起碼有一百萬大卡、”媽媽咬著金黃色的酥脆外皮,一邊拿起餐巾紙擦拭。 吃完晚餐,我們用嬰兒濕巾把手擦乾淨後,去找瑪雯小姐。她火紅的頭髮在黃昏的光線裡像火炬一樣耀眼。她的羽扇豆藍色蠟燭和手繪的鳥屋向來有固定的銷路,我們在一旁等她慢條斯理地找錢給一位顧客。 有個聲音從後面叫我們。 “嗨,你們好。” 媽媽跟我同時轉過去,看見是拖車營地的所有人夏路易,我的瞼霎時僵住。他穿著蛇皮靴和牛仔褲,繫著一條以銀質箭頭為飾的波洛領帶(譯註:bolo tie美國西部以麂皮細索穿過飾扣的領帶)。

我通常跟他保持距離,而因為管理室前面的房間經常沒人,所以並不難。他毫無辦公時間的概念,不是在喝酒就是駕車進城尋花問柳。營地裡的任何人若去抱怨化糞管堵塞或主車道有個大洞,他即使答應要處理也從未遵守諾言。找夏路易做任何事都是浪費時間。 夏路易的服裝或許是高檔貨,但是他整個人是腫的,面頰上破裂的微血管好像中國古董碗底下的冰裂紋。他還剩下的好容顏,只徒然讓人欷歔他親手毀了自己的俊美。 我突然覺得,我在路克帶我去的那些派對所看到的男孩,中年以後就是這副模樣。其實,他也讓我有點想到路克,人若不珍惜天上掉下來的權利,就會變成這樣。 “嗨,路易,”媽媽回答。她已經抱起嘉玲,正想撬開我妹妹的嘴,救出被抓去咀嚼的頭髮。她淺綠色的眼睛和燦然而笑的嘴,顯得好美……看見路易的反應,讓我不安地震了一下。

“這個小可愛是誰?”他的口音好重,子音幾乎都聽不見。他伸手去逗弄嘉玲的下巴,她也流著口水對他笑。看見他的手指在嬰兒無瑕的皮膚上,我好想抱走嘉玲,跑得遠遠的。 “你們吃過了嗎?”夏路易又問媽媽。 她依然笑著。 “吃過了,你呢?” “飽得快漲了,”他拍拍肚子。 這根本是一肚子蠢話,但媽媽竟然笑出了聲音。她看著他的方式,讓我起雞皮疙瘩。她的眼光、姿勢,把頭髮塞到耳後的樣子,都在發出邀請。 我無法相信。媽媽跟我一樣,對他的名聲非常清楚。她甚至對著我和瑪雯小姐開過玩笑,說他只是個小鎮的紅脖子,卻自以為是什麼大亨。她不可能會喜歡夏路易,他根本配不上她,這實在太明顯了。但是飛力或我看過的其他任何男人,也沒有一個配得上她。我對這些如出一轍的爛人感到不解,不懂媽媽為何總是看上錯誤的男人。

在東德州其貌不揚的林相裡,豬籠草以鮮豔的黃色喇叭與紅色藤蔓當廣告,吸引各種昆蟲上門。它的黃色喇叭中充滿昆蟲無法抗拒的香甜汁液,但它一旦爬進去就再也出不來。蓋子合上之後,它會淹死在糖漿中並被吞噬。看著媽媽與夏路易,我也看到類似的煉金術正在進行:虛假的廣告、致命的吸引力。 “套牛比賽快要開始了,”夏路易說。 “我在正前方有個包廂,你們要不要一起來?” “不用了,謝謝你,”我立刻回答。媽媽警告地瞪我一眼,我知道我很粗魯,但是我不管。 “我們很願意去,如果你不介意小孩可能比較吵,”媽媽說。 “該死,當然不會,這個小寶貝這麼可愛。”他逗弄著嘉玲的耳垂,惹得她扭來扭去,一邊格格笑。 而平常對人們的言語很挑剔的媽媽,居然沒指責他在小孩面前講粗話。

“我不要看套牛比賽,”我不高興地說。 媽媽惱火地嘆口氣。 “莉珀……你如果心情不好,也不要掃別人的興。或許你可以去看看有沒有同學也來這裡?” “好,那我要帶著嘉玲一起去。”我立刻知道我不該用那種“嘉玲是我的”的口氣說話,我若換個說法,媽媽應該會答應。 結果她微微瞇起眼睛說:“嘉玲跟著我就行。你自己去,一個鐘頭之後回來這裡跟我會合。” 我憤怒又煩惱地轉身朝一排排的攤位走去。鄰近一座大帳篷裡的鄉村樂隊正為即將開始的舞會試音。今晚是個適合跳舞的夜晚,我悶悶不樂地看著勾肩搭背、快樂地朝帳篷走去的一對對男女。 我在攤販的桌子之間慢慢走,看著一罐罐的醃製食品、墨西哥料理常用的以番茄和洋蔥做成的辣調味醬,以及烤肉醬,有的攤子販賣繡花或縫著小亮片的T卹。我朝一個檯面上放著許多盤閃閃發亮的銀製飾品的珠寶攤位逛去。

我僅有的首飾是媽媽給我的一對單顆珍珠耳飾,以及路克在聖誕節送我的一條很精緻的金手鍊。我彎著腰在一盤盤煉墜之間檢視,拿起一個鑲土耳其玉的鳥形墜子……一個德州的州形……一隻小鮑牛的頭……一雙牛仔靴,我的注意力突然被一個銀色的犰狳吸引過去。 犰狳向來是我最喜歡的動物。它們算是有害的動物,因為它們會挖著溝渠穿過人家的院子,而且常在房屋的地基下鑽地道。它們也很笨,就跟岩石那樣地不知變通。它們真的不美,你頂多也只能說它們實在醜得可愛。 犰狳是史前時代就有的動物,身上有著一圈圈盔甲那般的硬殼,從硬殼下面伸出來的小小的頭,好像是後知後覺才被安裝上去的。萬物都在演化時,犰狳卻似乎被遺忘了。什麼也沒有改變。

不管人們如何地怨恨或誘捕犰狳,它們依然很有毅力地。夜復一夜地鑽土挖地,尋找藏在泥土裡的蛆與蟲。如果找不到,它們改吃莓果或植物也能維持生命。犰狳是“面對逆境時,只要堅持必可克服”的最佳範例。 犰狳的身上沒有任何惡意,它們所有的牙齒都是臼齒,即使它們想要跳起來咬人也不可能。當百業興隆,家家的鍋裡都不乏雞鴨魚肉時,它們被匿稱為吸塵器小豬,只是現在的人早已飢不擇食。有人說,犰狳吃起來的味道很像豬肉,然而我從來沒想過要去品嚐。 我拿起犰狳的項煉墜子,問賣家如果加上一條十六寸的鍊子要多少錢。她說二十元。我還來不及掏出錢包,我身後有個人已經遞出一張鈔票。 “我來付,”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我急忙轉身,幸好他扶住我的手肘,才沒有跌倒。 “翰迪——”

大部分的男人,即使相貌普通,一旦戴上牛仔帽,穿起褪色的緊身牛仔褲加上有點跟的靴子,都很像萬寶路香煙廣告的男主角。這一套服裝的變形能力,就跟黑色晚禮服一樣強大。這樣的組合一旦出現在翰迪身上,簡直就如同胸口挨了一拳,讓人頓時無法呼吸。 “你不必買東西送我,”我出聲反對。 “好久不見,”翰迪說著,從女老闆手中接過項煉。她問要不要收據,他搖一搖頭,同時以手勢要我轉身。我轉過去,並撩起頭髮。他的指背拂過我頸後的皮膚,送出一波波寒顫。 因為路克的關係,我已初步了解性是怎麼回事,即使尚未完全開發。我獻出我的純真,希望可以換來安慰、疼愛、知識……然而才與翰迪並立片刻,我已理解,試圖用任何人來取代他是如何地愚不可及。 除去還算過得去的相似體型,路克與翰迪完全不能比。我充滿苦澀地默默猜測,是否我將來的每一段關係,他都會像個陰影般籠罩在那裡,永遠地陰魂不散。我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忘掉他,可是我也永遠不能擁有他。 “涵娜說你搬去住在城裡了,”我說出我的意見,一邊摸著垂於兩根鎖骨之間那凹處的銀色小墜子。 他點頭。 “我租了一個只有一間房的公寓。地方很小,但這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能有些許的個人隱私。” “你跟其他人一起來嗎?” 他點頭。 “涵娜和兩個弟弟都來了。他們在那邊看馬的慢跑比賽。” “我跟媽媽與嘉玲一起來。”我好想把夏路易的事情告訴他,以及我對媽媽居然把時間花在那種人身上,感到多麼憤怒。但是,我又覺得,每次見面都是我有問題要他幫忙解決。就這一次,免了吧。 天空的顏色從淺紫色變成深紫色,太陽迅速落入地平線的後方,快得我以為它會再跳回來。跳舞帳篷那邊燈火通明,樂隊正歡欣鼓舞地唱著一首兩拍子的舞曲。 “嘿,翰迪,”涵娜帶著他們的兩個弟弟出現。兩個男孩的臉上都黏答答的,笑著跳著要翰迪帶他們去抓小牛。 抓小牛是馬術比賽之前的暖身遊戲,全是小孩子下場,再放進三隻尾巴綁著黃絲帶、精力充沛的小牛,任何有辦法拿到黃絲帶的小孩,可以得到美金五元的獎金。 “嗨,莉珀,”涵娜跟我打招呼。我還來不及回答她已經轉向她哥哥說:“翰迪,他們想去抓小牛,那邊快開始了,我可以帶他們過去嗎?” 他搖頭,臉上出現不得已的笑容。 “不去好像不行吧。睿可和愷文,你們不可以亂跑唷。”兩個男孩大聲歡呼,轉頭就跑,涵娜只好拔腿猛追。翰迪笑著說:“把他們一身牛大便地帶回去,我媽會剝了我的皮。” “小孩子偶爾就是應該玩得一身臟。” 翰迪的笑容轉為無奈。 “我也常跟我母親這樣說。有時候我必須非常刻意地提醒她,要她稍微放鬆對他們兩個的控制,讓他們像一般的小孩自由地跑跑跳跳。我真希望……” 他沒有往下說,雙眉皺了起來。 “什麼事?”我輕聲問。我經常說我真希望怎樣怎樣,但我從未聽見翰迪說過這種不實際的句子。 我們開始漫無目的地走著,翰迪縮小他的步伐配合我。 “我真希望當年父親被判無期徒刑後,她曾有勇氣考慮再結婚,”他說。 “她有絕對的權利要求離婚。而她若找個正直的男人在一起,她整個人或許不會這麼緊張。” 我從來不知道他父親為什麼被判無期徒刑,也不大好意思問,我只盡量讓自己表現出智慧又關心的樣子。 “或許她還愛他?” “不,她怕死他了。他只要一喝醉,罵起人來的惡毒口氣,簡直像一袋毒蛇。而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喝酒。從我有記憶開始,他就不斷地進出監獄……一、兩年回來一下,把我母親弄懷孕了之後,又把我們僅有的錢拿跑。” 翰迪停了一下。 “我十一歲的時候曾經想要阻止他,那也是我的鼻樑被打斷的原因。但,下一次他再出來的時候,我已經大到可以抵擋他了。後來,他就再也沒來打擾我們。” 我想像又高又瘦的珠笛小姐被打得團團轉。 “她為什麼不跟他離婚?”我問道。 翰迪無情地一笑。 “我們的教區牧師告訴我母親,不管丈夫怎樣虐待你,都不能跟他離婚,那會使你喪失為基督服務的機會。他說人生應該以為耶穌奉獻為首,個人的快樂一點也不重要。” “如果挨打的是他,他就不會這樣說了。” “我去找過他理論,但是他很堅持。我怕自己會氣到扭斷他的脖子,只好趕快離開。” “噢,翰迪。”我的胸口因為同情他而隱隱作痛,也不由得想到路克的生活多麼愜意,以及跟翰迪又有多大的不同。 “為什麼有的人的生命就是比別人困難許多?為什麼有的人就是必須一路掙扎?” 他聳聳肩。 “沒有人一輩子都那麼容易,上帝遲早會要你付出代價。” “你應該到南街的上帝羔羊聚會所來做禮拜,”我勸他。 “那裡的牧師非常好,只要你在周日的聚餐大會帶來一些炸雞,很多的罪他都可以原諒你。” 翰迪笑得露出了牙齒。 “你這樣說,好像神也是可以收買的。”我們來到跳舞的帳篷。 “看來上帝羔羊聚會所的牧師也不反對跳舞?” 我愧疚地垂下頭。 “嗯。” “萬能的上帝,你的內心其實是很遵守教義的。噢,來吧。”他握住我的手,拉著我走到舞池的邊緣,大家正依照音樂的旋律滑動,兩步慢、兩步快。 這其實是一種類似儀式的團體舞蹈,你和舞伴之間都會謹慎地保留適當的距離,除非他把手伸到你的腰上,把你轉一個小圈,再帶到他的身前。如此一來,這舞的感覺便立刻改變,尤其是音樂也慢下來的時候。 苞隨著翰迪刻意的動作,他輕輕握住我的手,我只覺得一顆心正以讓人暈眩的力量狂猛地跳動。長久以來,他一直強調我們之間只能有友誼,我非常訝異他居然願意跟我跳舞。我很想問他為什麼,但終究藏起這個問題。我太想跟他跳舞了。 他將我輕輕拉近時,我簡直快要暈倒了。 “這樣不太好吧?”我問。 “的確。手掌放在我的肩上。” 我把手掌放在他堅硬的肩膀前面,他的胸腔開始以不穩定的節奏一起一伏。當我終於有勇氣望向他美好但嚴峻的面容時,我理解到,這其實是他難能可貴的自我放縱的片刻。他的眼睛高度警戒著,卻也充滿聽天由命的認知,好像一個心知即將遭到人贓俱獲的小偷。 我只隱約注意到樂隊正在演唱的是藍迪?崔維斯一首苦澀的傷心情歌,只有鄉村歌曲唱得出這種荒蕪輿淒涼的感覺,既孤傲又傷感。翰迪用手的壓力引導我,我們穿著牛仔褲的腿相互摩擦。 那感覺不像在跳舞,更像不知要漂浮到哪裡去。我們跟隨一股流動的氣勢,與其他的一對對舞者共同踩著慢舞的腳步,然而光是這簡單的滑動,卻比我跟路克做過的任何事更要性感。我完全不必思考舞步,或我應該往哪一邊轉。 翰迪的皮膚有著煙和太陽的味道。我想要推進到他的襯衫底下,探索他身上的每一個秘密地方,每一寸皮膚和每一道線條的變化。我想要一些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的東西。 音樂更慢了,兩步舞曲不知何時已消失,轉變成舞者只需站在原地,相互擁抱著慢慢搖晃。如今我全身都感覺到他,而那讓我心浮氣躁。我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感覺他的嘴貼在我的頰骨上。他的嘴唇乾幹的,有點滑潤。 我呆若木雞,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把我更推到身上,一隻手往下滑到我的腰窩,輕輕地施壓。感受到他有多麼興奮。我的腿和小骯更加飢渴地往他擠去。 在人生的大計劃中,三或四分鐘是很微不足道的一小段時間,人們每天都因為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浪費了好幾百分鐘。但有時候在這些吉光片羽裡面,也能發生讓你終生難忘的事。翰迪的擁抱、如此充分地與他接近,是一種比真正發生性行為更親密許多的行為。如今回想起來,我依然能感覺到那絕對親密的片刻,血液也依然衝到我的瞼上。 當音樂轉入新的旋律,翰迪帶著我離開跳舞的帳篷。他輕輕握住我的手肘,並在我們必須跨越像蛇群一般橫在地板上的諸多電線與電纜時,低聲警告我。 我完全不知道我們要走去哪裡,只曉得離那些攤販越來越遠。最後我們抵達這塊地的邊界,那裡有用紅杉木釘出的圍欄。翰迪用他的一雙大手握住我的腰,輕而易舉地舉起我放在圍欄上。我坐在最上面的一條橫木,剛好可以跟他面對面,我緊緊並在一起的膝蓋擋在我們之間。 “別讓我跌下去,”我說。 “你不會跌下去的。”他穩當地抓住我的髖部外側,掌心的熱度穿透質料比較輕薄的夏季牛仔褲。 一種幾乎無法控制的衝動襲來,我突然很想張開我的腿,把他往前拉進我的腿間。但我終究只是保守地夾緊雙腿,雖然我的心臟有如擂鼓一般。嘉年華會那微罩著塵土的黃色燈光在翰迪的身後張開來,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緩緩搖頭,好似終於準備要面對一個無從解決的難題。 “莉珀,我必須告訴你……我就快要離開了。” “離開維康鎮?”我差點說不出話。 “對。” “什麼時候?去哪裡?” “就在這幾天。我申請的一個工作有回音了,而……我短時間內不會回來。” “你要去做什麼工作?” “在一家鑽油公司擔任焊接技工,第一個工作地點是在波斯灣外海的油田。但焊接人員經常調動,就看公司跟哪裡簽約。”看見我的表情,他沒再繼續說。他知道我父親在一座油井喪生。在海上的油井工作,薪水很高,可是也很危險。拿著會噴火的焊接搶在油井上工作的人,若不是腦筋有問題,就是想要自殺。翰迪必定明白我的想法。 “我會盡力不要引發太多爆炸。” 如果他是想要逗我笑,他的努力毫無效果。事情像攤開的白紙,我知道再也看不到康翰迪了。而問他是否會回來找我,更是白費口舌。我必須放手了。但我非常清楚,只要我活著,失去他的痛苦永遠都會跟著我。 我開始想像他的未來,想像他將要橫越諸多的海洋與大陸,遠離所有認識他、愛他的人,遠在另一個半球,遠到連他母親的禱告都抵達不了。未來,他將有許多女人,其中的一個將會知道他的秘密,生下他的孩子,見證歲月在他身上刻劃下來的改變。而那個女人,將不是我。 “祝你好運,”我的聲音已帶有哭腔。 “你將會一切順利,擁有你所想要的一切,也將比任何人所預想的更為輝煌騰達。” 他的聲音倒很平靜。 “你這是在做什麼,莉珀?” “我正努力說出你想听的話。心想事成,生活美滿。”我用膝蓋推他。 “讓我下來。” “等一下,先告訴我你為什么生氣。我在每個轉折點所做的一切,都是盡量不想要傷害你。” “但我還是受傷了。”我控制不住地爆發開來。 “而如果你曾經問我,我想要怎樣,我會說我寧可盡量擁有你,以及我根本不怕跟你在一起所附帶的傷害。結果,我反而什麼都沒有,只得到這些愚蠢——” 我停下來。想找一個更好的詞,可是找不到。 “愚蠢的藉口,說什麼你不想傷害我。其實,害怕受到傷害的是你。你害怕你可能因為太愛一個人而無法離開,而後你便必須放棄所有的夢想,一輩子住在維康鎮這個小地方。你害怕——” 因為他抓住我的肩膀搖了一下。我驚地猛喘一聲。這動作雖小,但震撼遍及全身的每個部分。 “別再說了,”他的聲音嘶啞。 “你知道我怎會跟路克交往嗎?”我太過絕望,整個豁出去了。 “因為我想要你,可是我又不能擁有你,而他是我所找得到、跟你最像的人。可是,每次跟他上床,我都希望他是你。這不只使得我恨我自己,我甚至更加恨你。” 這些話剛吐出我的嘴,苦澀而孤絕的感受即令我想蜷縮起來。我低下頭抱住身體,但願能縮到最小的空間。 “都是你的錯。”明知道稍後我會後悔,但我太激動,已經不想管了。 翰迪的抓握更緊,緊到我的手臂都痛了。 “我並沒有給你任何承諾。” “那還是你的錯。” “該死的。”看見一顆淚水滑下我的面頰,他不知所措地吸口氣。 “該死的,莉珀。你這樣很不公平。” “天下沒有公平這回事。” “你要我怎樣?” “我要你承認你對我的感覺,即使只有一次。我想要知道,你以後會不會有一點點想念我,會不會記得我,會不會後悔任何事。” 我感覺到他的手指插入我的頭髮裡面,將我的頭往後拉。 “天哪,”他小聲說。 “你想盡力讓我不好過,對不對?我不能留在這裡,可是我也不能帶著你一起走。你想知道我會不會後悔任何事?” 他火熱的氣息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我的臉頰上。他伸出手臂抱住我,止住所有的動作。他的心臟貼著我被壓平的胸脯,急促地跳動。 “只要能擁有你,我連靈魂都願意出賣。在我的這一生,你都將是我最想要的人。但是,我什麼都無法給你。而我也不會留在這裡,變成我父親的翻版。我會把所有的不順遂都發洩到你身上,我會傷害你。” “你不會,你永遠也不會像你父親。” “你真的這樣想?那麼你對我、比我對自己更有信心。”翰迪用雙手捧住我的頭,修長的手指纏在我的後腦。 “想到畢路克碰觸你,我恨不得殺掉他。也因為你居然讓他碰你,而想殺掉你。”我覺得一陣抖顫竄過他的身體。 “你是我的,”他說。 “你並沒有說錯——我非常清楚,一旦擁有你,我將無法離開。” 我恨他竟然把我當成避之唯恐不及的陷阱。他低下頭來親吻我,我的眼淚所產生的鹹味在我們的唇間化開。我不敢動,但他敦促我的嘴張開,更深入地吻我,而我就此迷失。 他以殘忍的溫柔找到我的每個弱點,以他的舌把激情像塗蜂蜜果醬那般層層鋪疊。他掰開我的腿,在我來得及夾緊之前,他的身體已經擠了進來。隨著一些低語,他拿起我的雙手鉤在他的脖子上, 而後他的嘴再次回航,繼續他緩慢的掠奪。我多麼渴望讓他全身的重量壓住我,渴望他全然的佔有與全面的降服。我推開他的帽子,將手指插進頭髮裡面,使勁將他的嘴拉近。而且越來越用力。 “慢下來,”翰迪在我耳邊低語,抬起頭、將我顫抖的身體摟過去貼近他。 “慢下來,糖糖。” 我奮力呼吸,只覺得坐著的木頭橫桿刺進臀部的肌肉,膝蓋緊緊夾著他的髖部。直到我平靜下來,他才再吻我,但用意已是安撫的。我忍不住發出的聲音。都被他的嘴吸收了進去。 他的手沿著我的脊椎一再地上下。而後一隻手掌緩緩移到我的胸下,隔著襯衫的衣料愛撫著我,拇指輕輕晝著圓圈,直至找到早已挺立的乳尖。我的手臂突然癱軟,沉重得抬不起來,整個人像週末的醉客那般更加依靠在他身上。 我已了解跟他在一起的感覺,那跟與路克上床完全不一樣。翰迪似乎正掬飲著我的每一絲反應,我發出的每個聲音、顫抖與呼吸。他擁著我的方式,好像我的重量是他手中最珍貴的寶藏。 他那有時溫柔、有時又兇猛的親吻究竟持續了多久,我早已無從追踪,只知道緊張的感覺逐漸高漲,直到聲聲低吟從我的喉嚨破柙而出,而我的手指抓著他的襯衫表面,渴望接觸到他的皮膚。 他把嘴扯開,轉頭將臉部埋進我的頭髮裡面。極力控制他的呼吸。 “不,”我不甘心地抗議。 “不要停,不要——” “噓、噓,親愛的。” 如此地被扔在乾冷的高空中,我充滿了叛逆與不甘,渾身抖動不止。 翰迪將我包裹在他的雙臂之中,揉著我的背部,希望能讓我平靜下來。 “沒事的,”他在我耳邊低語。 “我甜美的女孩……沒事的。” 然而,這怎麼可能沒事?我想到當翰迪離開我,我將再也無法從任何事得到快樂。等我認為我的腿應該站得住了,我才半滑半跌地從欄杆上下來。翰迪伸手要扶我,但是我往後退。淚眼矇矓中。我幾乎看不清他。 “請你不要說再見,”我說。 或許了解這是他所能替我做的最後一件事了,翰迪保持沉默。 我知道在未來的歲月裡,我會一再地重播這一幕,而且每次都會想我其實應該說些什麼不同的話,或做出什麼不同的事。 但,當時我終究只是頭也不回地走開。 我這一生經常為自己不經思考就說出的話後悔。 但這一次我對我說的、以及我沒說的,都一點也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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