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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甜心爹地 莉莎·克莱佩 5757 2018-03-18
學期剛開始,我便發現我的馬球衫和鬆垮的牛仔褲讓我的時尚拉警報。當時流行髒亂的風格,所有衣物都該破破、髒髒又皺皺的。媽媽厭惡地說那是垃圾桶風格。但我真的很想跟同學一樣,於是央求她帶我到最近的百貨公司。我們買了薄棉短衫和長版無袖上衣、針織短背心和長及腳踝的裙子,以及沉重的馬汀大夫鞋。一條不怎樣的牛仔褲標價差點嚇死媽媽——“ 破了洞的褲子要價六十元?”但她還是買給我。 維康中學裡,九年級生的總人數不到一百人。美式足球就是一切。每到星期五,整個鎮全體出動去看比賽,或暫時歇業,好讓死忠粉絲能跟隨黑豹隊到客場比賽。 那些運動員在球場上所進行的爭鬥,若在體育館外演出,必定會被當成謀殺未遂,但他們的母親、姊妹、女友都毫不畏懼。對大多數球員而言,這是他們一舉成名的機會。男孩們宛如名人般走過大街,人人諂媚地在教練簽支票時,笑著告訴他不需要秀出駕照,畢竟每個人都認識他。

既然運動設備剝奪了其他部門的預算,圖書館只能勉強維持著。但那裡是我最常逗留的地方。我從沒想過要參加啦啦隊,不只是因為我覺得那很呆,也因為那種活動需要狂熱的雙親不吝於砸錢,還要懂得各種權力動作,才能確保他們的女兒留在隊上。 我很幸運,很快就交到朋友,我們是三個打不進任何團體的女孩,於是自成小圈圈。我們去彼此的家,玩玩化妝品,在鏡子前面搔首弄姿,存錢買陶瓷平板夾。我的十五歲生日禮物,就是媽媽送我的隱形眼鏡。 除去了厚眼鏡的重量是種奇怪但美好的感覺。為了慶祝我的解放,我最好的朋友芮露西宣布她要幫我拔眉毛。露西是個深皮膚、小屁股的葡萄牙女孩,她利用下課時間鑽研時尚雜誌,成為流行的先鋒。 “我的眉毛沒那麼糟吧,”露西拿著金縷梅和眉毛夾,還有一管讓我戒心大起的止痛藥膏靠近我時,我出聲抗議。 “有嗎?”

“你真的要我回答?”露西問。 “算了。” 露西推我坐在她房裡梳妝台前的椅子上。 “坐好。”我擔心地看著鏡子,注意到雙眉之間的雜毛,露西說就是它們把我變成一字眉。由於大家都知道一字眉的女孩不可能幸福,我別無選擇,只能任由能幹的露西宰割。 也許純粹是巧合,不過,第二天我便和康翰迪不期而遇。我一個人在空地後方的公用籃球架練習投籃,因為早先體育課時,我發現我完全不會投籃。所有女生被分成兩隊,為了哪隊該收留我還起了爭執。我不怪她們,我也不想跟我同隊。既然一直到十一月都有籃球課,我必須有點進步才不會更難堪。 秋陽熾烈,氣候非常適合甜瓜生長,炙熱的白天和涼爽的夜晚替各式甜瓜帶來充足的甜度。練習投籃五分鐘後,汗水和塵土在我身上流下一條條紋路。隨著籃球每一次的跳動,炎熱的沙塵由地上揚起。

地球上只有東德州的紅土會那樣地粘著你不放。風把沙吹到你身上,伸舌舔一下有種甜味。由於紅土之上的淺色表土並不厚實,一到干季就產生劇烈的膨脹與收縮,在地面造成火星顏色的裂縫,細細的沙塵會把襪子染紅,即使浸一個星期的漂白水也洗不掉。 在我氣喘吁籲、費力地讓我的手臂和雙腿合作時,聽到身後一個慵懶的聲音。 “還真沒看過這麼爛的投籃。” 我喘著氣把籃球拽在身側,轉身面對他。一束頭髮從馬尾跑了出來,在一隻眼睛前面晃蕩。 很少男生能把嘲弄變成不錯的開場白,但翰迪是其中之一。他的笑容有種邪惡的魅力,能消除言語裡的刺。他和我一樣頭髮凌亂、沾滿塵土,身上穿著牛仔褲和扯掉了袖子的白色襯衫。他還戴著牛仔帽,帽子原本是白色的,但隨著時間轉成橄欖灰。他的站姿輕鬆,看著我的方式讓我的腸胃翻筋斗。

“有任何指教嗎?”我問。 我一開口,翰迪仔細看向我的臉,眼睛大張。 “莉珀?是你嗎?” 他沒有認出我。拔除一半眉毛的效果,真是太神奇了。我咬緊牙關、憋住笑意,把松落的頭髮從臉上拔開,平靜地說:“當然是我啦,不然你以為是誰?” “我知道才怪,我……”他把帽子往後頂,彷彿我是某種隨時會爆炸的不穩定物質,小心翼翼地靠近我。那真的是我的感覺。 “你的眼鏡呢?” “我戴隱形眼鏡。” 翰迪走過來站在我前面,寬闊的肩膀形成遮蔽陽光的庇蔭。 “你眼睛是綠色的。”他的口氣聽起來有些分心,甚至有點生氣。 我盯著他的喉嚨,棕褐色的肌膚光滑且因汗水而亮亮的。他靠得很近,我甚至聞得到汗水的鹹味。我的指甲掐入籃球的顆粒表面。當康翰迪站在籃球場上,首次真正地看我,我感覺整個世界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抓住,一切靜止。

“我是全校、或許是全德州最不會打籃球的人,”我告訴他。 “我怎樣都沒辦法把球丟進那玩意兒。” “籃框?” “對。” 翰迪又把我仔細看過一遍,一朵微笑出現在嘴角。 “我倒是可以指點你,反正你再爛也是這樣了。” “墨西哥人不會打籃球,”我說。 “我應該因為我的血統得到豁免權。” 他看著我的眼睛把球拿過去,運了幾下。 他流暢地轉身,做了個漂亮的跳投。那是愛現的動作,而戴著牛仔帽只讓這動作更好看。看見翰迪期待地對我咧開嘴,我不禁哈哈大笑。 “現在,我應該要讚美你嗎?”我問。 他重新控球,繞著我運球打轉。 “嗯,現在是不錯的時機。” “你真是太厲害了。” 翰迪單手控球,另一手摘下舊帽子像丟飛盤般扔到場外。而後他捧著球向我走來。 “你想先學什麼?”

危險的問題,我心想。 靠近翰迪讓我重拾那種甜蜜的沉重感,也使我不能動彈。我覺得必須用平常兩倍的速度呼吸,才能得到足夠的氧氣。 “投籃。”我好不容易才開口。 “好吧。”翰迪示意我站到距離籃板五公尺的白線上。這距離看來真遠。 “我永遠也投不進去。”我把球從他手裡拿走。 “我的上身力量不夠。” “你要用到的腿力會比用手多。雙腿跨開、重心要穩,糖糖……大約和肩膀同寬。讓我看看你怎麼——呃,如果你的球是這樣拿的,難怪你投不直。” “又沒人教過我怎麼拿球。”他幫我調整控球的手時,我反駁。他棕褐色的手指短暫的覆住我的,我感覺到它們蘊含的力量,以及粗糙的皮膚。他的指甲剪得短短的,因為曬過很多太陽,與旁邊的皮膚對比顯得很白。那是一雙勞動者的手。

“我正在教你,”他說。 “這樣拿球。現在膝蓋彎曲,瞄準籃板上的方框。直起身體的同時把球放開,讓力量從膝蓋上來。盡量把它變成一個流暢的動作。懂了嗎?” “懂了。”我瞄准後全力拋球。籃球離譜地飛出了球道,把一隻選錯時機從洞裡出來探查翰迪那頂舊帽子的犰狳(譯註:armadillo 原產於中南美洲,小頭銳面、全身有硬殼的動物)嚇壞了。球在離犰狳不遠之處彈跳,它吱吱叫著,急忙竄回躲藏的地方,長長的腳趾甲在乾熱的地上留下爪痕。 “你太用力了。”翰迪追上去把球撿回來。 “放輕鬆。” 我伸出手臂接住翰迪的傳球。 “跨步。”我再次在白線站好,翰迪站在我旁邊。 “你的左手是支撐,右手是——”他突然住口,笑個不停。 “不對,不是那樣。”

我對他皺眉。 “嘿,我知道你想幫忙,可是——” “好吧,好吧。”他果斷地把笑意從臉上抹去。 “不要動,我要站到你後面,我不會做什麼,好嗎?我只是要把手放到你手上,帶著你做。” 我感覺到他的身體在我後面,他的胸膛碰到我的背。我靜止不動。他的手臂分別在我的兩側,被他溫暖包圍的感覺,讓我打心底深處竄出一股戰栗。 “放鬆,”他低語。我閉上眼睛,感受他的呼吸拂過我的頭髮。 他動手調整我手的位置。 “手掌放這裡,這三隻手指的指尖壓著縫線。好,你推動球的時候,要讓它滾過你的指尖,然後手指輕彈成弧形。這樣可以讓球在碰到籃板後向後旋轉。” 他的手完全罩住我的。我們皮膚的顏色幾乎相同,但他是因為日曬,而我卻是天生。 “我們一起投一次,讓你可以感覺我正確的動作。屈膝,看著籃板。”

他的手環住我的時候,我完全停止思考,全身的動作只剩本能和感覺,所有心跳、呼吸和動作都隨他起舞。 翰迪在我背後協力投球,球在空中穩穩畫出一個弧形,但它並未如我們的預期出現旋轉,球彈出籃框。既然我的球從沒碰到籃板,這已經是一大進步。 “好多了,”翰忱說,聲音透出笑意。 “射得好,小表。” “我不小,我只比你小兩、三歲。” “你是個小孩子,甚至還沒嚐過接吻的滋味。” “小孩子”這詞很傷人。 “你怎麼知道?不要說什麼'看就知道'的鬼話。假使我說有一百個男孩親吻過我,你也無法提出反證。” “你如果有過一次經驗,我就夠驚訝了。” 真希望翰迪是錯的,這股強烈期望在我體內燃燒。我多麼希望我有些經驗,敢於自信地說出像“那你等著驚訝吧”這類的話,然後向他走去,給他難以忘懷的一吻,該有多好。

不過戲不會這樣演。首先,翰迪比我高大太多,我必須先爬上他大半個身體才夠得到他的嘴唇。其次,我對接吻完全沒有研究,開始時嘴唇是該張開還是合上、 舌頭要怎麼辦、何時該閉上眼睛……雖然我不介意翰迪嘲笑我笨拙的投籃(呃,不是非常介意),但他若因我企圖吻他而笑出來,我會羞憤而死。 於是我平靜下來,輕聲說:“你或許不像你認為的那麼無所不知。”然後走去撿球。 芮露西問我要不要跟她和她媽媽去休士頓“鮑伊髮廊”剪頭髮。很貴喔,她警告。不過,她說讓鮑伊替我修出漂亮的髮型後,我也許可以在維康鎮找到美髮師幫我維持。媽媽同意後,我把替鄰居當保姆所存下來的每一分錢拿出來,叫露西幫我預約。三個星期後,露西的媽媽開著白色凱迪拉克載我們到休士頓。 以維康鎮的標準,芮家算是富裕,因為他們家的“順流當舖”生意很好。我以前一直以為只有落魄、失意的人才進當舖,但露西向我保證也有體面正派的人到這類地方紓困。有天放學後, 她帶我去由她哥哥、叔叔和父親經營的當舖。當舖裡有成排亮閃閃的槍、嚇人的大刀、微波爐和電視。我很開心,因為露西媽媽讓我試戴擺在天鵝絨襯匣裡的戒指。那裡有好幾百個閃閃好亮的戒指,鑲著你想得到的各種寶石。 “很多婚約決裂的客戶來找我們。”露西的媽媽輕快地說,拉出一個擺滿了鑽石飾品的天鵝絨底盤。我好愛她濃濃的葡萄牙口音。 “噢,多麼遺憾。”我說。 “一點也不。”露西媽媽繼續說明女人有權在一無是處的未婚夫背叛她們之後,典當訂婚戒指,用錢補償自己。 “他搞她,你就搞他。”她理直氣壯地說。 順流當舖的興隆生意讓露西和家人得以到休士頓上城添購衣物、修整指甲和整理頭髮。我從未去過那個餐廳與商店林立的高級購物區。鮑伊髮廊位在豪華的商店街。露西的媽媽將車開到店前,把鑰匙交給服務人員時,我掩不住驚訝。剪個頭髮還有專人代客停車! 鮑伊髮廊內有許多鏡子、鉻製家具和奇特好玩的器具,燙髮劑的濃烈氣味飄蕩在空氣中。髮廊老闆是個三十四、五歲的男人,長長的金發波浪般披垂下在背上。這在南德州是難得一見的景象,也讓我假定鮑伊不好惹。他當然有一副好身材,精瘦結實的身體穿著黑色牛仔褲、黑靴子、白色西部襯衫,掛著一條麂皮與綠松石的飾扣領帶在店裡穿梭。 “走吧,”露西催促。 “我們去看新的指甲油。” 我搖搖頭,繼續坐在等候區一張深色皮椅上。我目瞪口呆到說不出話。我知道鮑伊髮廊是我到過最不可思議的地方,我想稍後再去探索,但我目前只想靜靜坐著,仔細地體會。我看著設計師工作:打薄、吹乾,靈巧的將少量髮絲繞上粉色髮捲。高大的木頭和金屬展示櫃中擺放著吸引人的瓶瓶罐罐化妝品,以及看來像藥品的肥皂、乳液、香精和香水。 在場的每個女人似乎都在我眼前改頭換面,因為梳整頭髮、上妝、修飾而變得像雜誌上的照片那般光彩耀人。露西的媽媽在修指甲,露西在化妝品區流連,一名穿著黑白色系衣服的女人示意我到鮑伊的工作區。 “第一步是觀察與討論,”她告訴我。 “我的建議是放手讓鮑伊嘗試,他是天才。” “我媽媽說不要全部剪掉……”我才要開口,她已經走開了。 接著鮑伊在我眼前出現,迷人又英俊,外加一些人工修飾的感覺。我們握手的時候,我感覺到他戴著許多戒指,有金有銀,鑲著鑽石和土耳其玉。 一名助手為我披上閃亮的黑色長罩袍,用聞起來很貴的洗髮精幫我洗頭。我的頭髮上了潤絲,輕輕梳開,接著又被帶回剪髮區,等著我的是鮑伊拿著剃刀站在那兒、令人有些害怕的景象。他安靜地工作著,專注時會皺起眉頭。我的頭被推來推去好幾次,感覺真像自己變成了佩茲糖果盒(譯註:Pez Dispenser,在美國流行了五十多年的糖果盒,卡通造型,轉一下就有糖果掉出來),大量的長髮絲掉落地上。 頭髮被迅速掃走,鮑伊開始展露他超炫的技術,吹整髮型。他將部分髮絲撩至吹風機風口上方,好像卷棉花糖那樣用捲髮梳纏繞那些頭髮。他示範如何在髮根噴些定型液,然後一把轉過我的座椅面向鏡子。 我不敢相信。我的頭髮不再是一束束捲曲的黑髮,如今我有長長的劉海和有層次的及肩秀發,隨著頭部的擺動輕輕彈跳並閃出光澤。我只說得出:“哇。” 鮑伊露出貓一樣的笑。 “美極了。”他的手指梳過我後面的頭髮,撩過頭髮的層次。 “大改造,對吧?現在我請秀玲教你化妝。通常那是要收費的,不過算是我送我的禮物吧。” 我還找不到感謝他的話,秀玲已現身並指引我到玻璃化妝品櫃檯旁的高腳凳坐下。 “你皮膚很好,幸運女孩,”她看了我的臉之後宣布,“我要教你五分鐘上妝術。” 當我問她,怎樣能讓我的嘴看起來小一點,她露出震驚的表情。 “噢,親愛的,你當然不要讓嘴看起來小一點,現在流行民族風,Kimora是最好的例子。” “誰是Kimora?” 一本被翻得折了角的時尚雜誌丟到我腿上。封面是個有蜂蜜色肌膚的漂亮女孩,修長的四肢特地被擺成怪異的姿勢。她的眼睛是黑的,且眼尾上撥,她的嘴唇甚至比我更豐滿。 “新的香奈爾模特兒,”秀玲說。 “才十四歲——你相信嗎?據說她的臉會是九O年代的主流。” 有著烏黑秀發、普通鼻子和厚嘴唇的異國樣貌女孩,竟能取代我認定是香奈兒象徵的骨感白種女性,擔任知名設計品牌的模特兒。這對我,是個全新的觀點。我仔細看著照片,任由秀玲以玫瑰褐唇筆描繪我的嘴唇,再用粉紅色面唇膏著色,她還替我臉頰刷上粉狀腮紅,並替我的睫毛上了兩層睫毛膏。 一面小鏡子放到我手上,讓我檢視最後成果。我得承認,新髮型和化妝所造成的差異讓我驚嘆。那不是我以前想像的那種美——我永遠不可能成為典型的金發藍眼美國甜心——但這是我自己的樣子,我長大後可能的模樣。生平第一次,我為自己的外貌感到一股驕傲。 露西和她媽媽在我身後出現。她們鉅細靡遺地看著我,讓我羞赧地低下頭。 “噢……我的……天,”露西大叫。 “不,不要把臉藏起來,讓我看看。你好……”她搖著頭,彷彿找不到正確的字。 “你會是學校最漂亮的女生。” “別誇張了,”我溫和地說,但我感覺得到一陣紅潮。這是我不敢想像的自己,不過與其說興奮,不如說無所適從。我輕碰露西的手腕,看進她發亮的眼睛。 “謝謝你,”我輕聲說。 “盡情享受,”她溫柔地說,她的媽媽正在和秀玲聊天。 “不要這麼緊張,這還是你啊,傻瓜,就只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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