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污染的海峽

第9章 第二節

污染的海峽 西村寿行 5927 2018-03-18
“後來敲沒敲吊鐘呢?”中岡警察一直認真地傾聽著。 “安高沒多少閱歷,一個勁兒地慫恿,最後弄得我也覺得是面對。直到這時,我才想起自己是個和尚。我想起在鎌倉發出'國難臨頭'的警告。哎,反正……”快良苦笑了一下,“總之——結果是誰也不理睬我們,縣政府對我們說:你們別財迷瘋了。這麼一來,安高怒火沖天,上去抓住了那個什麼科長的脖領,可警察馬上跑了過來。我們被趕了出來,就這麼著,完了事了。” “就這樣結束了嗎?” 結束的太突然,中岡感到吃驚。 “不管怎麼說,我們還不到二十人,和人家好幾百人的漁民不同。誰也不支持我們,就連市民聯合會也說我們財迷得瘋了。我們的想法並沒錯。最近遭受紅色海潮的各地漁民合作社提出訴訟,追究政府在瀨戶內海建立工業的責任,看樣子能打贏官司,這就是證據。社會形勢已經不允許用什麼必然聯繫的藉口來搪塞,但我們人太少了,成了笑話。民主主義這個玩藝是個人數問題……”

快良記得,被轟出來之後感到無依無靠,屈辱已極,只好偃旗息鼓,狼狽而歸。這日蓮大師可真沒趣。 “那以後安高恭二怎樣了?” “他變得使人感到陰鬱,也就是從那以後……” 快良眼望遠方,述說起來。 高松市有一家專門經營旅遊業和房產的公司叫“四國公司”。 四國公司開始大量收買青島的土地,這是發生在第二年春天的事。由於島小,消息馬上傳開了。那些離開漁業到城裡去的人們似乎絕大部分都準備賣掉田地和莊戶。 土地一分錢也不能生息,反倒要交稅,因此任何人都不認為它有多大價值。這塊地方又不是那時風行的孤島那樣的風景區,而且也不是位於本州——四國大橋的要衝大道。塊塊梯田,直連天際,這景色也絕不秀麗,因此人們都不了解四國公司收買土地的用意。有人問過,只聽說是準備蓋別墅。這當然也並非不可理解。因此人們都猜測,可能是在收買的土地上蓋起歐洲式的洋房,建成當下時興的出租用的別墅村莊。

有一天,四國公司的營業員來拜訪快良。就算是蓋出租別墅吧,只要是島上人口增多,繁榮興旺,快良當然擁護。但是營業員來商討的問題確實有點太大了。 島上的村落朝西,港口也在那邊。島東南方雖然沒有村落,但那裡有個天然形成的相當大的海岔子。據說四國公司要收買海岔周圍的田地和樹林,準備將來在那裡建造港口。椐他說,這對摩托艇和遊船的基地是必不可少的。既要建港,就要收買那周圍的捕魚權。他要談判的議題就是要收買那一帶的捕魚權。 快良當然沒有意見。雖說是捕魚權,可不過有名無實。海魚變少了,打魚的人也少了,於是也沒有必要再用它作曬網場了。臨分別時,營業員帶有深意地神秘地笑了笑,說道:“您說個價,就按您說的價買。”

於是召開了合作社員臨時總會。快良首先發言。他說,雖然是咱們出價,但到底估多少價才合適?譬如說估價幾百萬元行不行?這時有人問:難道這麼高的價錢他們也會買嗎?後來價格急速升級,最後提出一千萬,幾千萬以至一億的意見。所有的人臉色都很興奮,眼神都變了。 安高恭二說話的聲音甚至有些顫抖。他極力主張,考慮到將來大海變得清潔,魚群再次出現,這一帶成為漁民的樂園,應當提出一億以上的價格。無論是誰,對於高價都不反對,於是大家開始各自計算自己可以分配到的金額。 “我反對。” 原來一直沉默不語的良吉老頭兒這時不高興地說了話。 “反對?你這良吉老頭兒為什麼反對呢?” 安高聲嘶力竭地追問。 “我不樂意出賣捕魚權。這回賣了,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收不回來又有什麼關係?那玩藝兒連一分錢都不值,如今可要賣一億元啊!” 安高的語氣似乎是要老頭兒別多管閒事。僅僅由於良吉一個人反對,安高的臉上巳經顯出不安和焦躁。 “難道我沒有權利反對嗎?” “誰說你沒有了!” 安高的口氣似乎要打架。 “既然這樣,我和秋宗修反對,雖然他今天沒來。” 良吉的聲音有些嘶啞,但是語氣很堅決。 “哼!你靠著誰租的這養魚場呀?再說秋宗那種人根本就沒有捕魚權。” “哎,我說……”快良從旁勸解。 如果把事情搞亂那就糟糕了。按照近來瀨戶內海各漁業合作社的情況來看,往往由於出賣捕魚權問題引起糾紛,以至導至流血衝突,親友化為仇敵,互相仇恨不已,最後打起官司來。

再沒有其它職業的人比漁民脾氣更暴躁的了。由於出港以後一切都靠自己,因此無須合作。這種合作甚至會成為障礙。正如絕不把松藤的採集地告訴任何人一樣,能夠捕到魚的海場是絕對保密的。由於這種習性,漁民們性格變得非常粗暴。如果現在發生衝突,別人會污衊說這些漁民團體在成億元的賠償面前因貪婪而爭風吃醋,在陸上生活的人們會說他們跟因分贓而內訌的海盜毫無二致。 由於要出賣捕魚權,這恰似剜自己的心頭肉,在這種紛爭當中存在一種精神上的苦悶,但是大家都顧不了這些。理事長的高明之處就在於不要使它發展成糾紛而弄得聲名狼。 如果得到超過三分之二的會員的讚成,就不致發生法律問題。但在快良來看,假如遺留下仇恨的種子,以後到法事或葬儀時將會引起麻煩。

安高瞪了一眼良吉,罵他是老瘋子。良吉呢,卻不予理睬,只是一個勁兒地抽煙。 “良大伯,我想跟你談談……” 快良想把良吉叫到別的房間去。 “我就在這兒說。快良,我不喜歡說秘密話。” 良吉不愉快地頂了回來。 快良碰了一鼻子灰,覺得心裡很彆扭。他從旁邊看了看良吉的面孔,那上面佈滿深深的暗紅色皺紋,從這些皺紋之間似乎可以聽到海風的聲音。快良心裡也罵道:你這個老瘋子! 大家把良吉稱作“老瘋子”已有好幾年時間,大約快十五、六年了,具體時間快良也記不清了。那時良吉和他的表兄——秋宗修的父親秋宗修平一起將全家財產傾箱倒篋投標租下了位於島北邊岩根磯的捕魚權。這岩根磯是集聚巨大鯔魚魚群的有名漁場。

寒風怒吼,西伯利亞來的寒流籠罩了整個瀨戶內海。每到這時,不知從深海的什麼地方,大群的鯔魚就會來到岩根磯。它們並不是一齊擁來。最初只有一條魚的使者靜悄悄地出現,它停在淺海注視著沙灘,儼然是在預卜這一年的凶吉。不知為什麼,它那孤寂的神態好像是在進行一種儀式,給漁民一種虔誠的感覺。 不久,鯔魚開始聚集,而且不知是什麼時候聚攏來的。開始只有幾條,但過一個小時之後,無聲無息地增加到幾千條。急劇增多的速度使人想到它們似乎是在進行細胞分裂。隨著寒風威逼大海,天氣日益寒冷,聚集的速度也不斷增加。不久,無數的魚群覆蓋了海面,充滿了沿海一帶。由於魚群的能量,甚至使冬天的大海映射出火焰般的顏色。 根據一個名叫塞利艾的學者的學說,當某一種動物,尤其是鼠類持續異常繁殖並出現巨大群集時,就會有一種使整個群集崩潰的負作用產生,結果性激素不足並導致整個集團瘋狂,或者因互相殘殺而導致集體自殺。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森林中,有一種叫萊敏鼠的鼠類,每隔三、四年就會大規模繁殖。由於這種集團瘋狂,成千上萬的老鼠向西奔跑,最後在挪威西岸投人大洋死去。我國也曾出現類似的例子。一八三七年大災荒時,在長野縣大量繁殖的鼠群將山野和森林掃食一光之後,跳入小黑川河無一遺漏地集體自殺。

當然,鯔魚並不是由於種的瘋狂集聚起來而舉行自我滅亡的議式,但誰也不明白到底為什麼它們會聚集起來。雖然這種魚很容易形成魚群,但是它們這種聚集並非為了產卵,尤其是在岩根磯聚集成大群時的那種疾速的發展,凡是看到過這種情景的人,除了“瘋狂”這種說法之外,再也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形容它了。 當達到雲集的頂點時,數以十萬計的巨大魚群向著沙灘聚攏來,甚至要爬上陸地。這時,一條條鯔魚的黑色水晶般的眼睛確實類似瘋狂,就是看到人也不知道逃避。說得誇張一點兒,它們甚至忘記了自己是魚。 抓住時機,一網打盡。 但是這一年,良吉失敗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失敗。 因為鯔魚的巨群遠遠超過估計,結果由於鯔魚的壓力,網被撞倒。魚群以雷霆萬鈞之勢逃去,漁船被撞翻捲了進去。魚群逃去之後,唯有使這一切都化為烏有的寒風依舊在沙灘上怒吼。人們無聲地蹲在那裡。這時良吉聽到有人叫喊:“修平老闆被海水捲走了!”搜索船馬上駛入了一片黑暗的海洋。

秋宗修平被打撈上來時,那樣子實在殘不忍睹。由於他是被奔騰的鯔魚群捲走的,並被蠶食,最後又被海水卷去撞在海底的岩石上,所以他遍體鱗傷,已經死去了。 從那以後,良吉變得沉默寡言。 所有的財產都已經變賣投標,唯一剩下的是欠僱用漁民的債務。但良吉之所以一言不發,並不是由於絕望,因為捕鯔魚可以有兩個汛期。鯔魚的巨群對聲音極其敏感,容易逃走,所以考慮到失敗的因素,捕鯔魚的汛期定為兩次。良吉的沉默在於他固執地把賭注下在第二次汛期上。 良吉是個技藝精堪的真正漁民。由於沒有財力,他沒能當上漁主。但是他有種直覺,能夠極其正確地觀察海潮,包圍魚群,以至人們都管他叫“探測器”。他只要看看大海的顏色就可以看清魚群的動向。一到帶魚和霸魚的汛期,大家都千方百計爭相尋找漁頭。能不能獲得良吉當漁頭——總指揮者,這會使捕魚量差之天壤。這一次良吉碰上倒運,蒙受失敗,而且又使秋宗修平慘遭滅亡,因此他變得沉默寡言。這並不奇怪,人們都抱以同情。

良吉把全副精力都傾注在岩根磯。大家也都期待著他肯定會為秋宗修平報仇雪恨,並且捕到魚群。 但是,不知什麼緣故,從那以後,鯔魚魚群從附近的海面消聲匿跡了。人們一想到最後一次那異常大量聚集的魚群,就感到它是某種不祥的徵兆,因此心情越加沉鬱。或許鯔魚魚群將永遠再也不會出現?或許大海不再舉行過去持續的岩根磯的饗宴? 每年一到漁汛期,良吉就把瞭望船劃到岩根磯去。他在等待鯔魚使者的到來。日日夜夜,他在嚴寒的岩根磯一帶不知疲倦地等待著。 最初幾年,有些人很佩服良吉那股頑強勁兒。直到那時,神格化的漁人良吉還留在人們的記憶中。但是過了幾年之後,人們開始對良吉的頑固勁兒顯露出訕笑。人們開始拉開距離觀察良吉,而這樣一來,良吉的頑固勁兒也就似乎使人們感到一種脫離現實的滑稽。良吉也漸漸地步入老境,在他上了年紀的身上再也看不到過去的那種敏銳。 十幾年來,儘管人們已經忘記了巨大的鯔魚魚群,忘記了岩根磯,忘記了良吉,但是良吉仍然一如既往,每年冬天的固定時期依舊搖著小船去監視瞭望。在這十多年的歲月中,又出現了一批新漁民,他們甚至根本不知道岩根磯是怎麼回事。新舊交替,大海也與良吉一樣迅速地進入年邁的時代。污染不斷發展,魚群急劇減少,各地陸續捕到畸形魚。大部分漁民離開海洋,到陸地上乾活。 但只有良吉依然如舊。他就像幾里戈名畫中那個拖著黑影一動不動的人一樣,唯有在他的身上,時間停滯不前。暗褐色的皺紋越來越深,似乎從那皺紋中間可以聽到海風的聲音。看到良吉變成這副樣子,人們也感到幾分奇妙的畏怖,但也因此而加深了對他的輕蔑,背地裡管他叫“瘋子”。 秋宗修平的獨生子秋宗修回到島上,是四年前的事。那是恰值出賣捕魚權的前一年。秋宗和良吉連名串請要租借合作社所屬的養魚灣,他說他要請良吉作顧問養殖章魚。 養魚灣位於島北端,與岩根磯相接。這灣由於花崗岩長長地延伸到海中而天然形成。合作社曾加以疏浚,開了水閘,在灣里添置了設施,從很久以來就用做養魚場。但如今卻早已被人拋棄。幾年之前,由於看到魚場必然衰落,合作社曾在這里大規模養殖鰣魚,但由於連續遭到紅色潮水的禍害,以至連續兩年的一萬五千條鰣魚全部死亡,損失了近二千萬元,最後不得不放棄了。 過去,紅色潮水大約每二、三年出現一次,而且規模不太大。但現在海洋因污染,海水經常變成醬油似的顏色,而且每年要發生好幾次,規模也很大,以致各種生物全部窒息致死。儘管是個灣,但如果不讓海水流進來,那就不過是一灘死水,因此拫本無法防止災禍。 秋宗說他將使用大馬力的壓縮機在灣口上設置氣幕,打算用這種辦法隔斷紅潮水,至於這種方法是否真能防止紅潮水,由本人負責,與合作社一概無涉。養魚灣是藉來了,但快良卻認為秋宗選擇的改行的道路是錯誤的。他雖然不了解他之所以回到島上來的內情,但無論怎麼觀察,他總覺得秋宗身上根本沒有一絲漁民的氣質。 反對出賣捕魚權的就是這個良吉和秋宗修。良吉不必說了,就連給以多方照顧,剛剛加入合作社的秋宗修也反對。不但安高,就是快良也對這件事感到不愉快。也許他們打算以此為理由要求得到分配的權利。 “但是,出賣捕魚權問題出現了意外的波折……”快良說,他的表情毫無生氣。 中岡一直靜靜地認真聽著。快良覺得他那樣子不像個警察,倒更像一個研究員。 “《贊岐日報》透露出在四國公司背後有四國石油公司活動,結果發生了一起大混亂。因為據說四國石油公司有個長遠規劃,打算將來把島全部收買過去,建立巨大的石油儲存基地。事情到了這一步,就已經不是我們自己能解決的問題了。市民聯合會也插進手來,每天要求'反對石油、保衛大海',我們收到了大量表示反對的電報,最後以致於有些文化名人和大學教授也來說服我們……” “四國石油公司有什麼反應?” “嘿,事已至此,再也無須裝模作樣。四國公司進行突擊進攻,金錢作戰。營業員夜裡到各家串聯,而白天則是市民聯合會到各家來動員。那時還沒發生現在這樣的石油危機,四國石油公司也發表聲明表示不用作石油基地,態度緩和。儘管他們說要在這裡蓋別墅、職員的休養設施以及娛樂中心,但將來的事情誰也無法預料。總之,市民聯合會和大學教授們責以大義,反對出賣海洋,最後僵起來了。” “就連我們也曾經跑到縣政府要求海洋污染的賠償呀!” 這倒不是諷刺。中岡被快良的話吸引住了。充滿著大海氣氛的漁民生活漸漸明晰起來。在這中間,安高恭二和秋宗修的糾紛將怎樣表現出來?而且這些與安高的失明和暈船以及秋宗的異常經驗又有什麼關係呢? “好麼!這下子可要了命了。” 市民聯合會提供的石油公害的數字可決不是開玩笑。四國石油公司日產二十萬噸石油產品,它每年排出的三廢裡包括大約一萬二千噸二氧化硫氣體、七千噸煤煙、二千八百噸廢油和二千噸氧化氮。此外它每天還把三十幾萬立昇的海水用作冷卻水,當然排出的冷卻水里也含有廢油。 另外,四國石油公司是一個石油化工聯合企業,還包括一家四國石油化學公司,情況更加嚴重。石油化工企業在各種工廠中三廢最多,它們主要包括氰化鉀、硫酸、氫氧化鋁、亞硝酸鈉、苯酚、甲酚、鞣酸。這些將在一瞬間使大海變成墳地。此外,在這島上還要建立中繼基地,安裝巨大的儲罐群。萬一發生火災,那這島就會變成貨真價實的紅燒全豬。 聽到這些解釋,就是快良本人也感到渾身冒冷氣。他們還聽到一系列的情況。據說在石油聯合企業和重工業的附近地區種植的桔子,黃色果皮上綻開無數硫酸煙霧腐蝕的窟窿;即使在這些地區捕到魚,也會因帶有油味而無法食用;漁船通過工廠附近海域時,如果養魚槽的塞子鬆動,外面的海水混人魚艙,會使原來捕到之後存放在養魚槽中的鱔魚突然中毒死去;不僅如此,炮銅製造的濾網僅僅一年就會蝕斷,象火柴棍般粗細的銅絲僅僅一個月功夫就被腐蝕,變得只有頭髮絲粗細。當他們面前擺出這些事實的時候,不用說快良,就連主張出賣的急先鋒安高也不得不陷人沉思。 正在這時,就像是火上加油,政府發表了魚和水產類的安全標準,這就是當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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