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污染的海峽

第8章 第一節

污染的海峽 西村寿行 4930 2018-03-18
“是啊,安高恭二遭到這麼個結局,要說這背景的話,一言難盡呀……” 青島漁業合作社理事長快良和尚眨了眨海風吹紅的眼睛,看著中岡。 大海一直延伸到位於岸邊的合作社腳下,湧起陣陣輕微的波濤,充滿著春天的甜膩氣息。蛇一樣蜿蜒伸展的海堤遠處的水平線上,可以瞭望到四國石油公司所在的坂出市。晴空萬里,可唯有坂出市上空煙氣瀰漫,象灰濛蒙的霧氣似地籠罩著永不散去。隔著架設本州——四國大橋的狹窄水路,可以看到本州南端玉野市的一部分在右邊和它遙遙相望。航行在海上的宇高客船在陽光照射下閃爍著白光。在它的前面,剛剛下水航行的汽墊船噴射出水霧,飛快地滑過蔚藍的大海。 “我有的是時間,能請您談一談嗎?” 中岡點了點頭說道。他從高松港上船之後經過了將近一個小時渡海來到青島。當他得知漁業合作社的理事長是島上惠明寺的住持的時候,感到幾分驚異。當然,無論是任何地方的住持,現在沒有不兼營別業的。但以殺生為業,這還是初次聽說。快良理事長本人也是一個漁民,他年近五旬,雖然膚色黝黑,外表完全像個漁民,但他身材魁梧,使人感到他很有威望。

“談到根本原因,就是因為瀨戶內海污染,這一點你也了解,就不必多說了。安高之所以遭到這種結局,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把島上相當多的私有地和一部分捕魚權出賣給四國石油公司。另一個原因就是時隔十來年後,不知什麼緣故,鯔魚群又來到島北端的岩根磯。” 快良勉勉強強地開始說道。 由於傳說秋宗修謀殺了安高恭二,當地警察已經來進行過調查。那時候,他只是作為動機介紹了他們兩人之間的爭執。如今犯人已經逮捕,案件已經有了歸結,他也剛剛喘了一口氣。但就在這時,突然又從警視廳來了一個偵察員。對快良來說,這是個很難對付的對手。這位警察提出,除了縣警察局調查的內容以外,所有的情況都希望毫無遺漏地進行了解。而其中有些部分是快良最不願意觸及的內容。如果能夠想辦法躲避,他很想搪塞過去。但是面對這位冷若冰霜的中岡,他只有屈服了。因為中岡背後有警視廳這個背景。

“您說的捕鯔,就是指《贊岐日報》報導的奇蹟火焰的魚群那件事吧?” “對。報紙和電視大肆報導,又是什麼海洋的奇蹟呀、奇蹟的魚群呀,最後是一場空。但是按事情先後,恐怕得先從捕魚權談起。” 快良毫無滋味地喝著自己泡的茶。 香川縣坂出市。在沿島架設的本州——四國大橋坂出市這一端有兩個小島叫做瀨居島和沙彌島。 《萬葉集》裡有一首作的詩。詩中有這樣的詩句,“群島眾多名聲遠,狹岑島畔荒磯面……”奈良時代詩人柿本人麻呂曾在旅途中遭受風暴,漂流到這裡的沙彌島上(即詩中狹岑)。詩中的意思是說,波濤洶湧的海灘和綠色映在海中,這是多麼秀麗的島嶼啊! 一九六九年,番州工業區第一期工程峻工。這工程填海造地把沙彌島和瀨居島連在一起,一直延伸到坂出市。隨後決定在這一地區建立石油企業和火力發電廠。

市議會淹沒在一片怒吼和喧囂之中。 漁民首先反對。大約有七百人衝進會場,高呼“反對石油進駐”的口號。縣警察局機動隊對此進行了彈壓。一方面是驅趕,一方面是怒吼和婦女的慘叫,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僅僅六分鐘時間通過了建立工業的議案。於是憤怒的漁民又開始沖向縣議會。當然這是不可能取勝的。石油、化工、電力、重工業以及化學合成工業等一系列大型工廠在番州建立起來。這對於縣和市來說簡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正如同六十年代是瀨戶內海時代的呼聲一樣,這些工廠建成了,簡直就像是在不毛的大沙漠裡引進了清水。為了在自己管轄的縣里建立企業,這些官僚們拼命地對企業頂禮膜拜,甚至有一位縣知事每到東京一定去仰拜淺草觀音,誠心祈禱,這件事至今還傳作佳話。 “決不落在其它縣後面!”這是那些迫切希望擺脫貧困的地區的一種呻吟。 ——這種作法的結果最終表現在國家政策方面。這就是製定了新興工業城市建設促進法和工業配備特別區域配備促進法,要求工廠從京濱、阪神的密集地帶分散出去。

事實上,在瀨戶內海周圍確實集中了大量企業。這些企業的產量相當於法國和德國兩個國家鋼鐵工業的總和,並且超過了整個英國的石油量。 然而還不僅僅只是這些。香川縣一直焦灼地註視著許多大型企業在瀨戶內海對岸的岡山縣臨海工業區建立起來。香川縣當然也想到要引進企業,但卻沒有相應的土地。但是番州神奇地建成了。由於決定疏峻附近的航道,最初曾設想把番州作為疏峻航道挖出的砂土的堆置場。後來有人提出了非常高明的方案,認為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利用兩個島填海造地,建立企業。這時候,本來已經幾乎決定要在水島地區建廠的東亞重工業公司第一個響應。這些鋼鐵重工業集團背離岡山縣的原因就是因為這里地基堅實。於是香川縣也第一次出現了脫離農業的一縷曙光。因此決不會僅僅因為漁民這麼鬧一鬧就可以影響縣政府那種象向日葵一樣的向日性熱望。

市裡估計,番州完成時稅收可達二十億。這個數額可以和市的預算相匹敵。按照縣市希望擺脫貧困的願望,這二十億光芒四射,簡直超過太陽。 就像被巨人的膀臂卡住了脖子,沙彌島上的漁民被填海地逼得走投無路。他們的船篷上出現了無數黑色的窟窿,家裡到處佈滿了黑灰。太陽昏暗了,海洋散放著惡臭。儘管如此,在行政當局的眼睛裡這些企業卻像是一輪金色的太陽。漁民們嘆息道:“這些傢伙們裝足了腰包,發了瘋。”但是並不僅僅是縣市的行政當局發了瘋。番州西鄰有個叫宇多津町的鎮。這個宇多津町從旁邊進行干涉,要求把稅收的一部分交給他們。填海地雖然在坂出市,但這裡原來是海洋。海洋有一個捕魚權的問題。他們要求按照這個比例進行分配。問題惡化,後來提交縣里進行裁決。

同一時期,位於更西部縣境上的觀音寺市也提出了與此相似的要求。那是在刮過颱風之後。大海突然變得發紅,散發臭氣。大量的死魚漂到海面上來。經過調查,發現觀音寺市的海面東側有一個半島形狀的海角,形成了海灣。在這一帶海域中佈滿工業污泥,寬度一直延伸至十二公里左右。犯人是位於縣境另一側的愛媛縣伊予三島和川之江兩市的造紙廠。從這近八十家大大小小的造紙廠排出的廢液每天達四十萬噸左右。在沿岸二十公里寬的海裡形成了厚度大約兩米左右的工業污泥層,三公里寬的海面完全變成了不斷冒出氣泡的死的海洋。工業污泥事件一下子蓋過了古今盛名的田子浦的名聲。在當地漁業合作社中也出現了同類問題。工廠方面對當地漁業合作社給予了補償。但是觀音寺漁業合作社的抗議卻被駁回。原因是兩者之間沒有必然關係。儘管嘴上說沒有關係,但現實情況卻是大海中佈滿了颱風卷來的工業污泥。香川縣縣廳估計損失為二十億,憤怒的漁民開始對海面進行實力封鎖,問題發展到中央公害審查委員會。

同樣的問題也像一陣風似地在瀨戶內海各個地區此起彼伏。各縣都抓緊時機,神速地通過了建設企業的決議。 這是的開端。 大家在對付其它縣時,團結一心共同戰鬥。但是,即使像是同一個漁業合作社內部的漁民們,一旦建立企業成為自己合作社內部的問題時,他們就立即分成擁護和反對的兩派。甚至在不少地區還釀成流血武鬥,以至最終導致訴訟。姻親反目,昨日的仇敵今日卻成為盟友,而敵人的敵人則又成為自己的盟友,倒戈、內訌、分化瓦解已經司空見慣。市民聯合會、縣和企業又是支持,又是分裂,以至於有些漁民看不清其中的真相到底是什麼情況。 安高恭二也是合作社理事之一。就是在這時候,他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難道我們不是也有權利要求補償嗎?”安高的臉上現出沉思的神色。

“什麼補償呀?”快良懷疑地問道。 “你說什麼呀?還不就是海洋污染。” “海洋污染?……” 快良越發感到疑惑。他雖然知道安高絕不是在開玩笑,但卻不理解他的話的含意。 “我說理事長,這海洋污染絕不單單就是水島、坂出,還有什麼觀音寺、川之江這些地方。企業的這幫傢伙,他們給直接傾倒廢液的當地漁業合作社賠償了好幾億、好幾十億。可稍微離開一點兒的地方,他們就胡說什麼沒有必然關係,不予理睬。可哪裡有這種混帳道理呢?海是連成一片的,魚又是游來游去的。明擺著,因為瀨戶內海這一帶建立公害企業,海上出現了紅色潮水。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咱們合作社前年那兩千萬元的人工養殖鰣魚不是都死了嗎?可咱們卻沒有要求賠償。哪有咱們這樣的傻瓜!”

安高發了火,臉色鐵青。 的確是這麼個道理。無論東西南北,海是連成一片的。漲潮和落潮是每六個小時一個循環。假定流速每小時兩海浬,那末六個小時就要流出二十幾公里。再加上海風,由於攪拌作用,污染只是一個勁兒地不斷擴大。這個道理小孩子也都懂。但是成年人卻居然不理解這個道理。按他們的道理,雖然臨海銜接的兩個市的那一面每天排放四十萬噸的工業污泥,但是無法證明這些污泥已經擴展到臨近的海面。換句話說,由於行政區劃不同,因此就像國境那樣,在海上也產生了阻止海流的屏障。按照這個道理,那邊的海水和這邊的海水不同。當然,如果要承認了正當的道理,那就必須承擔整個瀚戶內海污染的責任。這樣一來,甚至對食用瀨戶內海捕到的魚的人們也負有賠償的義務。企業當然不會傻到這種地步,於是就用必然聯繫這種辦法搪塞。

“別處的漁業合作社已經拿到了好幾億賠償。可因為污染捕不到魚,哪兒不是一樣呢?我們的海也被污染了,咱們也活不下去,可就是一分錢的賠款也拿不到,難道有這種混帳道理?咱們就能這麼受氣?你們看吧!水島、坂出、還有川之江跟咱們的漁場緊緊相連,為什麼我們就該吃這種啞巴虧?” 安高透過窗口向海面揚了揚下巴。那是一張長年在海上曬黑的充滿剛毅的面孔。 窗外可以看到暗黑的、死水一樣的海。坂出市就不用說了,雖然看不到水島和川之江,但其實不過一水之隔。從那裡排出的含腈的劇毒廢液,重金屬、油和工業污泥污染了海洋,不斷地造成了紅色的巨浪潮水,眼看著由於這些毒劑而死亡的紅色海洋就像是滅絕了的森林一樣給人們帶來恐懼。 在這種恐懼的壓迫下,青島的大部分漁民已經離開了海洋,剩下極少數的人們也只是稀稀拉拉地出海。現在只不過是組織了一些空具名義的會員,勉強維持了足以組成合作社的人數。來到陸地上的漁民們大部分都到大坂去幹活兒。剩留的人們每逢出海和歸來時看到四處散亂的破舊漁船,更加感到無限淒涼。悲哀使人心酸。 就是快良也抱有同樣的心情。理事長不過空有其名,很少發給工資,而且由於島上人不斷出走,施主也減少到只有少一半。但是只要還有施主留在島上,他就不能拋開祖先輩輩相傳的寺廟而離散他方,所以還是死抱著大海。 在這一點上安高的情況也很相似。幾年之前,安高對內海漁業感到絕望,打算出遠海搞遠洋漁業,因此下勁兒用功,取得了乙種海員的資格。他高高興興地參加了一次遠洋捕魚,但只此一次他就不再乾了。據說他受不了那種孤獨的海上生活。這種工作和他的想像迥然不同,過日子簡直像是在坐監獄。由於獨身生活反應,鬥毆不斷,說得直率一點,那完全是流亡者的集團。最後他只好又回到熟悉的海邊。雖然他仍然打算充分利用海員的資格,但是沒有人僱用毫無經驗的安高。 其實,安高家裡只有老母和老婆兩個人,所以盡可以到陸地上去城里居住,但他又不是那種靈巧人。除了大海以外,他再也找不到生計。如果安高被迫停止打魚,那他就只能坐以待斃。快良認為,如果有一個人最後才放棄打魚,那這個人一定就是安高。 遇到時,以前離開大海到大坂去的人們回到島上,逢人就說些諸如已在大坂蓋了宅子一類興旺發達的事情。他們來到港口買魚時,總是顯得很不高興地詢問些污染程度如何一類的話,安高和留在島上的漁民只好對他們露出心情複雜的微笑。 “不過,要求賠償,咱們又該向誰要求呢?” 快良歪著腦袋思索起來。 “縣政府。咱們抱成一團到縣政府示威就行,因為縣政府對引進企業負有責任,當然也就有義務給補償。到其它縣去交涉是第二步,至少咱們由於紅海潮毒死的鯽魚要想辦法補回來。不過,理事長,也許咱們要求半天他們還是不給。不過人們到處都鬧著要求賠償好幾億,唯獨咱們傻呆著等窮,天下沒這個道理!報紙和保衛瀨戶內海市民聯合會肯定會支持咱們!” 安高越來越激動。 “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大概不一定辦得到。不過被人訕笑一通罷了。” “嘿,理事長的意思是說我們沒有生存的權利嗎?” 安高的聲音很粗野。 “我可沒這麼說。” “首先,理事長打算退縮那可不行。如今村公所有報警器,早年間每當發生火災或是海船遇難,就要到寺裡敲鐘告急。我想如今正應當是和尚向大海猛敲吊鐘的時候。” 安高的眼睛炯炯發光。 “吊鐘……” 快良自己對自己說道。在他的記憶中已經有二十年沒有敲過吊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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