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怒海爭鋒之極地征伐

第7章 第七章

那一天氣候悶熱,天穹低矮,烏雲翻騰,“驚奇”號順著阿伯馬爾島和納爾伯羅島之間的水路向前航行。這兩個島嶼位處加拉帕戈斯群島的最西端。 “驚奇”號的進程非常艱難,這是因為,雖然反复無常的柔風現在正巧朝有利的方向吹著,但軍艦卻必須對抗一股強勁的海潮。這股海潮正毫無道理地從北邊湧來——說它毫無道理是因為,就像艾倫先生所說的那樣,一股更加強勁的海流,在海峽的盡頭,雷東渡巨石以遠,正以每小時四到五英里的速度流往相反的方向,而且阿伯馬爾島和詹姆斯島之間的海潮,雖然在偏東方向離此地不遠,卻也和海流的方向相同。在加拉帕戈斯群島之間,“驚奇”號一直像獵犬般快速地來回穿梭,雖然它早就已經習慣了非常強勁的不合情理的海流,習慣了不合情理的氣候——赤道一帶的大霧天氣,看在老天的分上,在赤道上大霧裡的企鵝唬唬地啼叫! ——但種種跡象表明,這次的海流極有可能轉變成特別危險的大浪,而且這條佈滿礁石的水路又是航行官所不熟悉的,於是傑克就親自在甲板上指揮起航行來了。

他一點也不喜歡這種導航任務,可這是他在群島中找到“諾爾福克”號的最後機會:前面有三四個隱蔽的港灣,“諾爾福克”號很可能就停泊在其中某一個港灣里,正在裝載海龜在的速度是八節,納爾伯羅島上這些重達二三百磅的海龜尤其鮮美,裝載當地可以找到的淡水和柴火,而“驚奇”號很可能在它毫無察覺時突襲它。因此必須穿過這條水路,不過這段航程確實非常艱難,風一直在減弱著而且方向不定,而海流卻在不斷地增強,沒有多少迴旋餘地來操縱軍艦,兩邊又都是岩石圍繞的海灘——而且最不公平的是,兩邊都非常像下風岸,這是因為,雖然吹在護衛艦舷側的風把軍艦推向納爾伯羅島的礁石,但不規則的海潮和海流卻傾向於把它拋向阿伯馬爾島的礁石,而且要是風萬一真的轉了向,軍艦也確實真會撞到阿伯馬爾島的礁石上去。甲板上氣氛緊張,所有的水兵都各就各位。攜帶小錨和粗繩的小艇,被派到軍艦兩側的水面上。而在舷側鏈台上,一個水兵正不斷地投下測海深的測鉛,不斷地高叫著:“這條線沒有碰底,沒有,沒有。”

海峽在不斷地變窄,傑克覺得,就算右舷主錨要紮進一百英尋的深水,他也幾乎肯定得拋錨泊船,等待海流漲到最高。 “把深海繩拿過來。”他說。兩岸看上去比滑膛槍的射程還近,這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而現在它們之間的距離更近得多了,這使得海流的力量也越發強勁。所有人都嚴肅地看著兩岸——險惡的碎浪拍擊著兩岸黑色的岩礁,佈滿裂縫的赤裸的灰黑色火山岩在兩岸開闊地延展著,傾斜著伸向迷霧遮蔽的模糊不清的高峰,到處都散落著巨大的火山岩渣堆,渣堆大部分是黑色的,但有時是病態的紅色,如同一個巨大的鐵製品的殘骸;不時還可以看見幾個火山口——這真是一片冷酷蠻荒的景象。更精確的說法應該是,幾乎所有人都嚴肅地看著兩岸。雖然由於可能發生的大浪、未經測量的海深、方向不定的柔風、狹窄的迴旋餘地,軍艦現在處於十分危險的境地,但隨軍醫生和教士兩個人,要么是因為懵懂無知,要么是因為完全超脫,居然在下風面的欄杆邊上安頓了下來,用急切的,甚至是顫抖的雙手調整起自己的望遠鏡來。早些時候,他們曾經企圖兼顧兩岸,分別從甲板的兩頭朝對方喊叫,通報各自的發現,這樣就可以不至於錯過任何東西,但傑克一出現在甲板上,當值軍官就制止了他們這種荒唐的違規行為,因為對艦長來說,迎風面的舷側是不可侵犯的;現在他們只好滿足於僅僅觀察納爾伯羅島的一側。雖然如此,他們也還是承認,單是這一側的東西,就豐富到二十個自然學家都忙不過來的程度。他們早就已經發現,低坡上寸草不生的可憐狀態,實際上只是表面現象而已;在自然形成的火山岩渣堆裡,可以分辨出幾叢發育不良、不長樹葉的灌木叢,它們幾乎肯定和大戟屬是近親;而在山坡的高處,極高的仙人球,連同高大的柱狀仙人掌,也到處可見;然而,儘管陸地上無疑是妙趣橫生的,但海面上就更加有趣得多。隨著水道變得越來越窄,海裡的生物看來也變得越來越密集了:兩邊的岸上,擠滿了無耳和有耳的海豹,擠滿了海獅和海熊。不僅在鋪滿黑色沙石的狹窄海灘上,而且甚至在看來無法攀緣的岩架上,它們都隨處可見,有的俯臥著,有的側臥著,有的仰臥著,有的在睡覺,有的在交配,有的僅僅在咆哮著,其他的則在碎浪中嬉戲,或者在軍艦的舷側游弋,它們伸長著脖子,極端好奇地盯視著。高一點的岩礁上,海豹留下的所有空地,都被海生鬣蜥所佔滿,它們渾身黑色,長著脊突,身長足有一碼。企鵝和無翅的鵜鶘則分享著海水,在水面下快速地游著,穿過大片大片銀白色的魚群,這些魚的模樣和沙丁魚相彷彿。而在“驚奇”號的尾波里,一群雌性抹香鯨偕同仔鯨正浮在海面上噴水。在軍艦甲板的上方,也飛過大量的海鳥,這本身再也平常不過了。可不太平常的是,很多海鳥都聚集在索具上、吊床的網格上、鐘閣上,它們留下的大量糞便,會迅速地腐蝕大砲。水兵們得不斷地清除鳥糞,因此他們對海鳥很感惱火。在醫生沒有留意的時候,水兵們不斷用砲帚偷偷地驅趕大鳥,但這毫無用處,海鳥們以頑固的馴順,安頓在那些小艇的船舷上端,甚至停留在划槳的上面。大部分海鳥是鰹鳥,有蒙面鰹鳥,有棕色鰹鳥,還有花斑鰹鳥,而最重要的則是藍面鰹鳥。這種鰹鳥智力遲鈍、目光呆滯而毫無表情;曾幾何時,在遙遠的大西洋,它們曾經是珍稀的品種,而現在,雖然隨著交配季節的來臨,它們的智力有所增進,腳爪上的膜也轉成了更加可愛的青綠色,但它們和眼前飛過的珍稀的陸地鳥類還是無法相比。據他們所了解,這些陸地鳥類——烏黑的小灰雀和秧雞——在當今的學界還尚不為人所知。不過,雖然鰹鳥在這兒隨處可見,其中有一對還是吸引了斯蒂芬的眼睛。它們歇落在一隻海龜的背上,而海龜正在打著瞌睡。這對鰹鳥含情脈脈,腳爪鮮豔,它們的渴求非常迫切在的速度是八節,這天的天氣非常暖和,有利於鰹鳥的發情,求愛儀式進行得非常之快。毫無疑問,要不是那隻海龜過早地潛入水里,雄鰹鳥是會如願以償的,可現在它卻狼狽不堪,張皇失措。

航行官在他們身後停下,指點著納爾伯羅島說:“先生們,我看這就是所多瑪和蛾摩拉了。可沿著坡地朝上,高一點的地方還不算太糟。要是雲霧散開,你還可以見到些綠色呢,上面的樹和灌木叢都長著一種西班牙苔蘚。” “噢,我們都非常肯定。”馬丁說,高興地向他轉過臉來,“我們還是第一次靠陸地這麼近呢,近到可以看清地面——清楚地看見鬣蜥。” “我特別喜歡又直又高的仙人掌。”斯蒂芬說。 “我們把它叫做火炬薊,”航行官說,“要是你把它砍下來,它就會流出一種汁液,人可以喝;可是喝了會得濕性腹絞痛。” 軍艦在繼續航行著。鱗狀的黑色海岸慢慢地向後移去。在航海命令的喊叫聲、赤腳的啪嗒聲、帆桁的吱嘎聲和風中索具的合唱聲中,斯蒂芬的思緒游移到了別的地方。一隻小鳥歇落在他的望遠鏡上,歪著頭好奇地望瞭望他,然後梳理了一番自己的黑色羽毛,又飛回到島上,消失在火山岩的背景之中。 “幾乎可以肯定,這隻鳥是只尚未歸類的鳥。”他說,接著又繼續說,“我一直在考慮我們人類自己的交配儀式。有時候它們短促得就像鰹鳥的儀式,就像有時候兩個情投意合的人眉目傳情,在交談片刻之後就退到避人的地方。我想到的是希羅多德所描述的希臘和亞馬遜的戰士們,在停戰後吃飯的間歇,雙方隊伍裡的人會結伴走到樹叢裡去;我還想到的是,離我們更近的、我觀察到的一些例子。而在其他一些時候,形式上的舞蹈,連帶其中的佯攻、佯退,其中典禮化的奉獻和象徵性的舉動,都拖延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或許會延續多年,真正的目的才能達到。我是說,假設耽擱了那麼久之後,真正的目的還沒有敗壞掉,終究確實還達到了。根據時代、國家和階級的不同,這中間有著無窮無盡的變化,而從所有這些差別中找出共同的因素,是一樁很令人著迷的研究。”

“是啊,確實如此。”馬丁說,“很明顯,對人類種族的延續來說,這也是最為重要的。我在想,也許已經有作家把它們當成自己特定的研究對象了。我說的是交配的儀式,而不是交配的行為,交配行為本身,是下流的、粗鄙的、而且是短促的。”他沉思了一會兒,又微笑著繼續說,“可在軍艦上,你是無法進行這種研究的。也就是說……”他的微笑慢慢消退了,他的聲音也平息了,因為他想起了上星期五的事情。那天根據海上的慣例,在上甲板的大桅下舉行了荷納私人物品的拍賣會,私人物品中還可以看得見幾條可憐的披肩和襯裙。誰都覺得不應該參與競拍,就連護衛艦現在的代理軍械官維爾金也沒有出價。 “給你,大夫,”霍華德說,一邊遞給他一頂裝了幾隻死鳥的帽子,“我幹得有多棒?沒有一隻鳥是重樣的。”在公眾意見的壓力下,霍華德已經放棄了用槍射鳥的行徑,除了捕魚、用魚叉叉海龜和海豚(它們的肉和艦上的醃肉拌在一起,可以做成上好的香腸),現在他的消遣是捕殺停留在索具上的鳥。鰹鳥、貓頭鷹、軍艦鳥、棕色鵜鶘和鷹,他設法把它們勒死;小一些的鳥,他用一根細木桿把它們打死。因為斯蒂芬不喜歡親手殺死標本,所以他接受了霍華德的死鳥,但他一直用盡一切方法,勸告這個陸戰隊員要保持節制,每種鳥最多不要超過幾隻,而且還要阻止他手下的人危害鳥類。

“你很盡心,霍華德先生。”斯蒂芬說,“為了這只黃胸脯的鷦鷯,我特別要感謝你。那種鳥我從來沒有……” “噢,噢,”馬丁叫道,“我看見了一頭大海龜!我看見了兩頭大海龜。上帝啊,這麼大的海龜!” “在哪兒?在哪兒?” “在那棵仙人掌的旁邊。” 那棵高大的仙人掌有著樹一樣的軀幹。一頭海龜伸長著脖子,踮起了腳爪,正抓住一根枝幹,施展著伸縮自如的脖頸和帶殼的巨大身軀,使出全力拉扯著;另一頭海龜也抓住了同一根枝幹,也正在拉著,只不過朝著不同的方向。馬丁解釋說,這是略有偏差的互相幫助的實例;斯蒂芬則認為這是自私的實例;但還沒等到得出定論,那根枝幹,或者說一連串的仙人掌,就斷成了兩截,每頭海龜各自拖著自己的一半爬開了。

“我多麼想至少在一個島嶼上走一走啊。”馬丁說,“在每個領域,會有多少發現可以完成啊!要是爬行類就已經達到了這麼輝煌的程度,那麼在甲蟲類、蝴蝶科、顯花植物方面,我們還會有多少發現啊?不過軍艦可能會一直向前行駛,不停地行駛,想到這兒我就痛苦不堪。” 這時候,山羊阿斯帕西亞跑到了斯蒂芬身旁尋求保護。自從軍艦到達阿伯馬爾島沿岸,那些長著粗壯鳥喙的深灰色的小雀,就一直在摧殘著它,停留在它的背上,拔它的毛給自己做巢。它經歷過暴風、雷電、兩次艦隊海戰、四次單艦作戰;它忍受了候補生們、實習水兵,還有多種狗的騷擾;可惟獨這件事,它卻不能忍受,每次聽到鳥雀嘁嘁喳喳的微弱嗚叫接近軍艦,它就會匆忙跑到斯蒂芬身邊。 “噢,不怕,不怕,”斯蒂芬說,“像你這樣大的山羊,羞不羞。” 但他朝小雀們揮了揮手,又繼續對馬丁說,“你放心。奧布雷艦長答應過的,一旦搜尋'諾爾福克'號的任務完成了,軍艦就會停船,或者頂風停住、或者拋錨,到那時候,就會准許我們上岸的。”

“你讓我放心了。我真的不能忍受……看啊,看啊,又是一頭海龜——一個歌利亞,它在下坡,一步步走近呢。多麼沉重的步履!” 他們把望遠鏡聚焦在歌利亞的身上,而它也在他們的視野中稍停,它恰到好處地對著光線,他們甚至能數清它背上的板塊,並且和奧布雷海龜的板塊作比較。奧布雷海龜生長在印度洋,是馬圖林發現,描述,並且命名的。馬圖林對海龜的命名,給了傑克在塵世間永垂不朽的唯一可能。他們還把它和羅德里蓋茲的海龜做了比較,羅德里蓋茲海龜的殼比較薄,體重也比較輕,但依然可觀。他們討論起海島的龜類,它們的起源——討論起一般的海龜,它們是否耳聾——很少聽到它們的叫聲——但它們能發出刺耳的尖叫,也能發出更常見的嘶嘶聲——它們都是卵生的,對它們的下一代都很粗心大意——就連鱷魚對後代也更加勤勉——不過一般來說,海龜更富有同情心——完全能夠產生依戀——海龜發生感情的事例。

“他們在狂喊亂叫些什麼?”斯蒂芬問道,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望遠鏡。一整隊海龜進入了他的視野,沿著一條明顯是常走的小路,不停地朝山上爬去。 “大概他們看見了一條小艇——有人在嚷嚷一條小艇。”馬丁說,“你覺得這島上會有蟾嗎?我喜歡蟾勝過幾乎所有的爬行動物,而且身量這麼大的蟾……” “要是有海龜,為什麼不會有蟾?現在回想起來,我在羅德里蓋茲幾乎沒見過任何蛙類動物,而且,儘管我逼真地模仿了青蛙的動作,還有青蛙的叫聲,我還是幾乎無法讓任何一個聰明的土著了解我說的青蛙是什麼東西。” “借光,閣下,借光。”船尾甲板值勤水兵的領隊吼道,一邊毫不客氣地從他們中間擠了過去,而同時哨聲嗚嗚地響了起來,發出“所有水兵就位,轉變航向”的命令,水兵們紛紛跑向各自的崗位。

“怎麼了?貝克特,發生了什麼事?”斯蒂芬問。 但貝克特還沒來得及回答,“驚奇”號已經開始平穩地轉向了。先是熟悉的叫喊聲“朝背風轉舵”,接下來是“放下角索、繚繩”,然後是“降下主帆”。雖然軍艦兩側有小艇的妨礙,但它還是輕快地掉轉了船頭,這時候斯蒂芬朝前看去,才見到遠處的小艇,一條捕鯨艇,正頂潮盡快向他們駛來。 “驚奇”號張滿了左舷帆,而雖然海潮差不多達到了最高點,正在漸漸變平,但在一刻鐘的時間內,“驚奇”號還是退後到了三個小時以前所在的地方。隨著每分鐘時間的流逝,捕鯨艇也明顯地越來越近了,小艇上有六個水手,但他們都非常焦急,儘管只有不到一百碼的距離,而且每呼吸一次,距離都在接近,他們仍舊奮力向前駛來,仍舊盡力地吼叫著“船啊,餵”。

他們微笑著滿心歡喜地登上軍艦時,嗓子已經幾乎完全發不出聲音了。不過等他們喝完兩小桶淡水,他們的代言人捕鯨主砲手站在甲板上,用嘶啞的低聲,夾雜著沙啞的大笑;講述了他們的經歷。他們從屬於倫敦的“勇敢狐狸”號,船長是詹姆斯·赫蘭德。 “勇敢狐狸”號出海正好有兩年了,雖然一直不算太成功,但在到達加拉帕戈斯群島之後,他們覺得可以有指望滿載而歸了,因為他們發現這兒的鯨魚很多。第一天他們就殺了三頭,又殺了三頭天就降霧了,於是小艇都被派了出去。他們這條小艇一直在緊追一頭年幼活潑的四十琵琶桶大小的雄鯨魚,它帶著他們一路跳盪,來到了雷東度巨石北面很遠的地方,遠離了自己的船伴們。船伴們因此既看不見他們,也不能給他們帶去新的捕鯨繩。最終,鯨魚帶著魚叉和捕鯨繩逃走了,留下他們逆風逆流行駛了嚴酷的一天一夜,他們沒有一滴水喝,更不用說吃的了。等他們回到原來的地方,他們看見了什麼呢?唉,他們看見可憐的“勇敢狐狸”號讓一艘美國人的護衛艦差不多拆散了架,不但嶄新的前桅中桅杆給拆走了,而且船上所有的鯨油、鯨蠟——前倉,也許還有半個中倉都裝滿了,不會再多了——都被轉移到另一艘捕鯨船“阿美里亞”號上去了,“阿美里亞”號也是從倫敦河來的。幸好當時是晚上,他們沿著海岸駛過去,被陸地遮擋著,所以沒有給發現。捕鯨主砲手到過這片水域——他熟悉這個島——他們駛進一個狹窄的小灣,把小艇藏在浮木下面,爬上了岸,爬到一個老海盜的棚子裡。那兒多少還有一點水,不過水是鹹的,而且正在飛快地蒸發掉。 那兒有海龜和陸生蜥蜴,鰹鳥也開始生蛋了,所以他們總的來說過得不錯,不過就是口乾舌燥。他們馬上就看見“阿美里亞”號起程了,美國護衛艦在為它歡呼。它升起了美國旗,朝南稍微偏東的方向航行。然後第二天美國人把兩三百頭海龜運到了海灘上,用小艇把它們載到了軍艦上,又點火焚燒了“狐狸”號,起了錨,離開了海峽,朝西面筆直地駛走了。他們匆忙地趕下山來,想把火撲滅,可是沒有用,五六隻裝鯨油的琵琶桶給鑿破了,鯨油流滿了甲板,火勢很旺,他們一點也沒法靠近。艦長要是沿著海峽繼續向前的話,還能看見它燒焦的船身呢:“狐狸”號就擱淺在班克斯灣以北的一片暗礁上,鑿破了船底,那地方就在錨地過去不遠。 “美國人離開海峽的時候,是不是筆直向西?”傑克問道。 “嗯,閣下,”捕鯨主砲手說,“可能向南偏一個羅經點。摩西·托馬斯和我一起又回到棚子,我們一直看著它消失到海平線下,筆直向西,只有一丁點偏南,前桅杆和主桅杆都扯著上桅帆。” “是去馬爾蓋薩斯,捕鯨主砲手?” “說得對,伙計。那兒有我們的五六隻船,還有一些美國佬的船,因為現在三明治群島已經不像從前了,新西蘭也沒什麼指望了,要是你敢踏上岸,人家就會把你吃掉。” “好,很好。莫維特先生,把這些人編進軍艦的名冊。我肯定他們都是出色的水手,可以定為二等水兵。亞當斯先生會發給他們吊床、臥具、衣服。開始一兩天,免去他們的一切職責,這樣他們可以恢復體力。艾倫先生,等變潮的時候,我們要離開海峽,制訂一條去馬爾蓋薩斯的航線。” “不抓海龜了,閣下?”莫維特問道。 “不抓海龜了。我們對艦上的食物儲備一直很節儉,海龜的美味我們也可以放棄。不了,不了,它比我們早動身了十八天,我們不能為了海龜、魚子醬或者茶裡的奶油浪費一秒的時間。”說完這些,他走下了甲板,看上去完全心滿意足。幾分鐘後,斯蒂芬匆忙趕到了大艙。 “我們什麼時候停船?”他叫道,“你答應過我們會停船的。” “我的承諾從屬於海軍的要求。聽著,斯蒂芬,現在海潮、海流、柔風都對我有利——敵人比我們早出發了很長一段時間,所以我一刻也不能浪費了——難道我憑良心可以為了一隻鬣蜥或者一隻甲蟲耽擱時間嗎——毫無疑問,它們確實很有趣,可對戰爭沒有直接的作用。坦率地說,不是這樣嗎?” “人家把班克斯載到奧塔海特,去觀測金星的運行,這也沒有直接的實際作用啊。” “你忘了班克斯是自己付錢僱的'努力'號,你還忘了那時候我們碰巧沒有和誰在交戰。除了知識以外,'努力'號並沒有在追踪什麼別的東西。” 斯蒂芬並不知道這一點:這些話要是有什麼效果的話,那就是讓他更加憤怒了,但他克制住了自己,說道:“我知道你準備繞過左邊這座長島的頂端,然後開始航行,從島的另一邊離開。”傑克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這就好了,要是馬丁和我步行穿過去,我們到達另一頭的時間會比軍艦早得多。島的長寬比例是十比一,千真萬確。一隻小艇就可以把我們輕易地送到岸上,再把我們從岸上接走。我們會走得飛快的,只會停下來做一些重要的觀測,我們幾乎肯定會在淡水泉、礦石、抗壞血病植物等等方面獲得有價值的發現。” “斯蒂芬,”傑克說,“要是柔風和海潮對我們不利,我本來是應該同意的,可情況並非如此。我只好表示反對。”穿過碎浪把他們送上岸是困難的;在西邊把他們從岸上接走或許幾乎是不可能的;再說,兩個沉迷的自然哲學家,橫穿一個偏遠的海島,島上又充滿了科學所未知的植物和生靈,很可能等到護衛艦在錨地沉沒,或者等到它擱淺在自己的牛肉骨頭上,他們“飛快的步行”還沒有結束呢——在此之前,傑克就見過馬圖林在岸上,僅僅為了一隻馬德拉木蝨子,就完全喪失了時間觀念。不過他還是為自己朋友的失望而感到遺憾。馬圖林失望的程度,比起傑克從這些島嶼極端荒涼的樣子所估計出來的,要強烈得多。看到斯蒂芬通常冷靜呆板的臉上升起憤怒的紅潮,聽到他的回答所用的嚴厲語調,傑克就更加感到遺憾了。斯蒂芬說:“那好,閣下。看來我得服從上級的命令。我必須滿足於僅僅在軍事遠征中充當一分子,它匆匆地錯過不可估價的珠寶,忽略所有的發現。一心一意只想著毀滅——不想在發現上花費哪怕五分鐘。我不想提權力的腐敗和濫用,我只想說,我一直把承諾看成是有約束力的,直到現在我都沒想過你會對此持不同意見——我沒想到你會食言。” “我的承諾必定是有條件的。”傑克說。 “我指揮的是皇家海軍的軍艦,不是私人遊船,你健忘了。”然後,傑克更溫和地笑著說,“可是我告訴你,斯蒂芬,我會盡量靠岸邊近些,你可以用我最好的消色差望遠鏡來觀察動物。”— —一邊拿出一架精美的五鏡的赫蘭德。因為斯蒂芬有把東西掉進海裡的傾向,傑克以前是從來也不肯讓他用這架望遠鏡的。 “你可以把你的消色差望遠鏡……”斯蒂芬止住了自己,停頓了一下,又說:“你非常好心,可我自己也有一架。我不想再麻煩你了。” 他感到極端地憤怒:他的解決辦法——相對於三角形兩條非常長的邊,取其短邊——在他自己看來無可置疑地合乎情理。令他感到更加憤怒的是,現在艦上幾乎每個人都對他格外友善、特別關心,不僅他的老朋友們,比如邦敦和基里克,以及享受特殊待遇的喬·普賴斯(他簡直把這個給他開顱的人當成了自己的私產,而且和只丟了一條胳臂的羅傑斯處在永久的敵對狀態中),就連帕丁,還有新近加人的“保衛者”號的水兵們,甚至連候補生隊伍裡的小孩子們,都對他關懷有加。因為覺得自己比大多數人都更能保持,一直感到自豪。他可以發誓,自己的苦惱完全無法察覺,可現在就連大字不識的戴柏油帆布帽的水兵們都安慰起他來了。 懷著充滿慍怒的滿足感,他觀察到,儘管海潮變更,事實上“驚奇”號在這兩段水路航行得還是很慢,這是因為,柔風有兩次變得對航行不利了。他們緩慢地駛過兩片絕妙的岸灘,一條小艇本來是可以在那兒送他們上岸,再把他們接回軍艦的,第一片岸灘就在捕鯨船黑色殘骸所處的暗礁往前的第一個小海灣。他很清楚,他和馬丁本來就算四肢著地爬過島嶼,也會有多餘的時間。 “只要一半的時間。”他嘟囔著,極端沮喪地敲打著欄杆。 他注視著昏暗的、烏雲籠罩的加拉帕戈斯群島在船後消失,隨後就早早上床睡覺了。他的一連串祈禱詞的最後一段,本來並不是為像他這樣充滿怨恨的頭腦而準備的。然後他服用了兩盎司的鴉片酊,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拿起了博修斯的《論哲學的安慰》。 但即便如此,在午夜兩點帕丁把他叫醒的時候,他還是非常惱怒。帕丁用英語和愛爾蘭語,非常緩慢,極其困難地告訴他,布萊克尼先生吞下了一個四磅的葡萄彈。 “這種事情是完全不可能的。”斯蒂芬說,“那個可惡的小畜生在撒謊——炫耀——充能人——想引人注意。等我給他一劑藥,讓他吃點苦頭——他就會懊惱的,相比之下蒙斯特的悲哀都算不了什麼。” 不過等他看見那個小畜生之後,他了解到所謂的葡萄彈,原來只是遊艇四磅大砲所用的一顆小砲彈,九顆小砲彈才組成一發。小野獸臉色蒼白,驚慌失措,連連為自己辯解,人們已經把他安置在了半甲板的燈籠旁邊。他馬上叫人抓住他的腳倒提著,自己跑去拿來灌胃唧筒,朝他的體內灌進了大量溫和的摻朗姆酒的鹽水。在痛苦的干嘔聲中,他聽到了鐵球掉進盆裡的噹啷聲,他高興地想到,他不僅治好了可能致命的消化道堵塞,而且也戒除了病人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對酒精飲料的愛好。 雖然如此,雖然這次他在肉體上和道德上都大獲全勝,但第二天他的情緒仍舊不佳。亞當斯說起艦長今天會出席下級軍官室的午餐——而且午餐會特別精緻,簡直就是市長大人的筵席,可斯蒂芬只是說:“噢,真的嗎?”他的聲調裡找不出一絲的高興。 “我知道那傢伙以前是怎麼在港口滯留的。”他從背風面的跳板上看著傑克,對自己說。現在“驚奇”號在廣闊的南海平穩地航行著,從海洋的一邊到不可想像的另一邊都是純粹的藍色。 “我知道這傢伙以前是怎麼在港口滯留的,只要事情和女人有關——還有奈爾遜,還有很多艦長、很多將官,只要事情和通姦有關——到那種時候,就把所有的顧慮都拋在腦後了,哪怕是對皇家軍艦一絲一毫的顧慮。不,不,他們的顧慮只留給自然哲學,或者隨便什麼有用的發現。他的靈魂都給了魔鬼,這條不誠實的、偽善的狗,不過他可能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虛偽————心首先是背謬的,而且還捉摸不定。誰會知道心是什麼呢?” 可雖然斯蒂芬性情陰鬱,報復心很強,他從小所受的教育,卻讓他非常注重待客之道。艦長是下級軍官室的客人,艦上的軍醫是不可以心懷固執的怨恨,沉默地坐在那兒的。用了相當大的自製力,斯蒂芬說了四句禮貌的話,過了適當的間隔,他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閣下,和你乾一杯。” “我必須最衷心地祝賀你,大夫。祝賀你保全了年輕的布萊克尼。”傑克回敬了他的鞠躬,說道,“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麼去面對我的老船伴,去告訴他說,就為了一顆葡萄彈,我們讓他的兒子陣亡了。我的意思是說,這種情況下的葡萄彈,而不是法國人的或者美國人的砲彈。” “他怎麼會吞下那樣的東西?”馬丁問道。 “我當候補生的時候,誰要是說話太多,我們會往他嘴裡塞上一個。”傑克說。 “我們把它叫作棒頭糖。大概事情就是這麼發生的。” “我可以給你一片狐鰹嗎,閣下?”霍華德從餐桌的中部說。 “請吧。這種魚是一流的,狐鰹,一流。我可以整天不停地吃。” “我今天早上抓了七條,閣下。我是坐在後桅鏈台上,在尾波旁邊下的鉤。我送了一條到傷病室,一條送給候補生們,三條給了我的海軍陸戰隊,留下最好的給我們自己。” “一流,一流。”傑克再次說。確實,這是第一流的午餐:最好的綠海龜、晚上飛到船上來的鮮美的飛魷魚,還有各種各樣的魚,還有海豚餡餅,最精彩的是水鴨做成的一道菜。從味道上說,加拉帕戈斯群島的水鴨和克里斯蒂安島的水鴨不分上下。霍華德的中士以前是個偷獵者,水鴨是他網上來的。斯蒂芬不無惱怒地註意到,隨著吃喝的進行,他的禮儀也變得越來越不做作了,他刻意的彬彬有禮的表情越來越接近於自發的微笑,他已經險些在放鬆自己了。 玻璃酒杯重新添滿的時候,莫維特在片刻的安靜中說——他和馬丁討論詩歌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這就是我說的那種東西。” “這是你寫的嗎,莫維特?”傑克問道。 “不是,閣下。”莫維特說。 “那是——那是另一個傢伙寫的。” “蠕動的無形的風。”麥特蘭重複說。 “我聽說豬可以看得見風。” “等一等,先生們。”霍華德叫道,他舉起一隻手,滿臉通紅,用閃光的眼睛環視著大家。 “你們得原諒我,可是我很少臨時想得起好的笑話。大概這次出航以來還沒有過,不過在普賴特河附近,有次就差了那麼一點。所以,要是你允許的話,閣下,”——他向杰克鞠了一躬——“有一個科爾克灣的老太婆,她住在一個小木棚裡,只有一間屋子;她買了一頭豬——一頭豬,呃,這是笑話的關鍵,不然這個笑話就不會這麼妥帖了——因為它只能和她住在同一間屋子裡,你們聽明白了嗎?那頭豬隻能和她住在同一間屋子裡,所以大家就問,'那臭味怎麼辦呢?'她說,'噢,哎呀,上帝啊,它只好慢慢去習慣了,' ——你懂嗎,她還以為……” 霍華德的解釋淹沒在狂笑的大風裡,站在傑克椅子後面的基里克笑得最歡。傑克自己也說:“它只好慢慢去習慣了。”他仰起頭大笑起來,臉色深紅,藍眼睛比往常更加明亮了。 “哎呀呀,哎呀呀。”他終於說道,他用手絹擦了擦眼睛,又說,“在這個眼淚的深谷裡,時不時大笑一場對人很有好處。” 他們安靜下來之後,軍需官越過他的鄰座,盯著第一副官說:“你剛才念的是詩嗎?在豬的笑話之前。” “是啊。”莫維特說。 “它不押韻。”亞當斯說。 “我自己又念叨了一遍,發現它不壓韻。要是婁萬在的話,他會把你的詩人教訓一頓的。他的詩總是押韻。我還記得他寫的一首,就像是昨天的事: 航船傾斜著,龍骨咯吱咯吱地尖叫, 在異常的抖晃中,水兵們搖搖欲倒。” “我看詩的種類幾乎就像纜索的種類一樣多。”航行官評論道。 “確實如此。”斯蒂芬說,“你還記得那個阿麥德·史邁斯嗎?他是斯坦厚普先生的東方秘書,我們去坎朋時見過他。他跟我說起過一種奇怪的馬來詩歌,這種詩歌的名稱我記不起來了,可我還記得一個例子:森林旁邊長著一棵菩提樹, 在漁人的岸灘上魚網散亂; 我坐在你的腿上,千真萬確, 但是你不要以為, 你因此可以對我動手動腳。” “用馬來語念它押韻嗎?”在一陣安靜的停頓之後,軍需官問道。 “押韻的。”斯蒂芬說,“第一句和第三句……” 布丁的到來把他的話打斷了,那是一個異常豪華的布丁,把它端上餐桌的水兵神態自豪,大家都鼓起掌來。 “什麼,這是什麼?”傑克叫道。 “我們料到你會驚喜的,閣下。”莫維特說。 “這是一個浮島,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個漂浮的群島。” “這就是加拉帕戈斯群島啊。”傑克說。 “這兒是阿伯馬爾島,這兒是納爾伯羅島,這兒是洽罕島和胡德島……我不知道艦上還有會做這種東西的人,我敢發誓,這是一件傑作,配得上一艘旗艦。” “是一個捕鯨人做的,閣下。他當水手之前,是但澤的糕點師傅。” “我加上了經線和緯線,”航行官說,“是用棉花糖做的;還有赤道也是,可我把赤道加粗了,還用葡萄酒著了色。” “加拉帕戈斯群島,”傑克說,“完全吻合,就連雷東渡巨石和考裡的迷島也在,方位也都安排得很準確。不容易,想想我們從來也沒有踏上過哪怕一個島嶼……我們的職業有時候是個要求很高的職業……” “上帝之聲的嚴厲女兒!噢,職責!”莫維特說。但傑克注視著在軍艦的起伏中搖晃的群島,沒有聽見他的話,傑克繼續說,“可是我告訴你們,先生們,一旦完成了任務,要是我們還原路返回,我們要在詹姆斯島上艾倫先生的小港裡停泊幾天,每個人都可以盡情地漫遊。” “你要一些加拉帕戈斯嗎,閣下,不然它要漂走了?”莫維特說。 “要破壞這樣一件藝術品,我有點猶豫,”傑克說,“可是,除非我們不吃布丁了”——帶著心照不宣的表情,他把勺子放在糕點廚師的赤道上——“我看我必須越過赤道。” 赤道,赤道,每天沿著赤道,或者稍稍偏南,他們向西航行著。他們幾乎馬上就遠離了企鵝、海獅,遠離了所有的內陸鳥和幾乎所有的魚;他們也離開了憂傷的氛圍、寒冷的海水、低垂的烏雲;現在他們航行在天穹下一個不斷更新著的深藍色圓盤上,而淡藍色的天穹,間或被非常高的捲雲點綴著。然而他們航行得一點也不快。儘管“驚奇”號展開了輝煌的晴天輕帆——上上下下的補助帆、甚至所有的最上帆和第三層帆,連同第三層帆上的三角帆——可在兩次觀測之間,它航行的距離很少超過一百英里。幾乎每天下午都有兩三個小時,柔風要打瞌睡,或者甚至完全睡著,讓風帆的眾多金字塔處在淒涼的鬆弛狀態,而同時廣闊的死寂鋪滿了海面,只被偶爾會經過的鯨魚和抹香鯨的隊列所打斷。鯨魚們彼此間隔很遠地排成一隊,數目超過兩三百頭,它們朝秘魯方向游去。每天晚上,在安排值班崗哨時,“驚奇”號還把其他風帆降下來,只留下那些中桅帆。雖說白天像羔羊一樣無辜,晚上說不定還會有突然的暴風。 這是海軍里大部分人都不熟悉的水域,拜倫、瓦里斯和庫克的航線要么比這靠南,要么比這靠北。這樣緩慢的爬行本來會讓傑克著急,不過他已經從航行官那兒了解到,在太陽開始從回歸線回移的時期,這兒一直就是這樣的。況且對“諾爾福克”號來說,情況也是一樣,說不定還更糟。艾倫和捕鯨主砲手交談了多次。捕鯨主砲手是個名叫霍格的中年人,他三次到過馬爾蓋薩斯群島;兩次到過三明治群島,他的第一手和第二手經驗,對艦上的所有人都是極大的寬慰。他們盡快地航行著,但並不像看見追逐目標時那樣,像緊急的日子裡那樣打濕風帆。因為他們知道,“諾爾福克”號會以更加遲緩的步調行進,而它到達馬爾蓋薩斯群島之後,還會花費大量的時間,在島嶼之間游弋,去尋找在那兒捕魚的不列顛捕鯨船。一刻也不能浪費,確實如此,但並非每一刻都必須快馬加鞭。 軍艦再一次以令人驚奇的速度,回復到一種完全正規的、自足的生存狀態中。很快,這又重新成了自然的生活方式,“驚奇”人隔膜地回顧起他們在荷恩角以南遙遠而酷寒的日子,甚至連他們沿著智利和秘魯海岸的令人憂煩的航行,都恍若隔世了。 每天早上,太陽總是不偏不倚地正好從護衛艦的尾波里升起,照耀在剛剛清洗過的甲板上,但不久甲板就被涼棚隱藏了起來。這是因為,雖然這兒不像幾內亞灣那麼炎熱,並沒有熱到瀝青從木板縫裡冒出氣泡,柏油從高處滴下來的程度,比起記憶中紅海臭名昭著的酷熱就差得更遠,但氣溫還是有華氏八十幾度,因此遮陽是大有必要的。除非被邀請到艦長的大艙去,每個人都只穿帆布衣服,而即使在艦長的大艙,候補生們也被免除了厚厚的開司米背心。 然而對回復到正常的深海航行,候補生們也許是艦上惟獨感到不太滿意的一群人了,因為現在每件事都那麼講究,那麼有條有理,那麼服從布里斯托規矩。雖說除了在南緯五六十度最艱苦的那段日子,拉丁語和希臘語從來也沒有撂荒過,現在兩門課程卻不僅恢復了正常,而且加倍地緊張了起來。而既然奧布雷有了時間,可以領他們遊歷導航術的迷宮,晚上他還讓他們學習很多星星的名字、赤緯、赤經,找出它們和各行星以及月亮之間的角距離。他和莫維特也有了時間,可以著手提高他們的道德水準了;道德在海軍的環境下意味著,很早就從舒適的吊床上起身,在鐘聲敲響之前很早就接替崗哨,決不把手放在口袋裡,不倚靠在欄杆或者大口徑短炮的滑動砲架上,在縮帆的時候總是在桅樓裡照料。 “你們叫縮帆人,”莫維特有一天對他們說,“你們的舖位豪華,你們像鬥雞一樣給餵養著,要你們做的就是在桅樓裡照看。可是我發現了什麼呢?有人在廁所裡照看大桅上桅帆……” “噢,閣下,我只有那一次給抓住了。”奈斯比叫道,他覺得不公平。 “……而且前桅上桅帆顯然在自己縮帆,那個候補生卻在底下什麼地方像豬一樣打盹。要是海軍由你們這種人組成,我為這樣的海軍感到非常痛心,你們只想著吃睡,玩忽職守。我從來沒在哪艘艦上見過你們這樣的,我以後也不願意再見到你們這樣的。” “這些候補生對自己的輕鬆考慮太多了。”傑克說,“他們是一群赫洛特人。” “請問赫洛特有什麼特定的航海含義嗎,像狗、貓、魚等等那樣?”斯蒂芬問道。 “噢,只是普通意義上的懶散小鬼,你知道的——撒旦的四肢。我得激勵他們,還要讓他們的生活變得悲慘些。” 不管他怎麼嘗試,結果都不成功。 “驚奇”號有一個生氣勃勃、情緒高漲的候補士官生團隊,沒有真正年紀最長的成員,因此沒有哪個成員可以去欺凌其他人,而且到現在為止,至少所有成員都吃得很飽。他們早已從南方的磨難中恢復了過來,雖然威廉遜的腳趾頭和耳垂不可能失而復得了,但伯伊爾的肋骨卻癒合得很好,而稀疏的軟毛不僅開始覆蓋卡拉米光禿的頭皮,而且也開始覆蓋他仍然像姑娘一樣的下巴。儘管任務和功課都很重,儘管他們在道德上有所進步,但他們一直開開心心,甚至還學會了游泳。下午,軍艦因為無風而停航的時候,船上大部分人都從船邊跳了下去,其中大多數跳進了凹陷的風帆,把它當做淺淺的游泳澡盆,不過也有一些人直接跳進了海裡,這是因為,自從加拉帕戈斯群島以來,還沒有見過鯊魚,至少沒有見過跟著軍艦的鯊魚。 這是他們向西航行的消遣之一,另外一種消遣是幾乎每天晚上都有的、全體集合時的開砲或者射擊比賽;但消遣還有很多,其中最受珍視的、大家深深喜歡的,是捕鯨人在最初幾個星期裡的舉止,尤其是他們的頭領捕鯨主砲手霍格的舉止。霍格從來沒在皇家海軍里呆過,雖然自從他年幼時開始,戰爭就在不間斷地進行著,他卻從來沒被強制徵兵過。 作為一個南海的捕鯨者和叉魚手,他是有免徵證的,可他從來也沒用過。不論是抓兵隊,還是徵兵軍官,都沒有找過他的麻煩,事實上在“驚奇”號之前,他從來就沒踏上過軍艦。他的一生全部是在捕鯨船上度過的,而捕鯨船是特別民主的一類航船,水手們不拿工資,而是分取捕鯨船可能獲得的利潤;而且在捕鯨船上,雖然有必要的、最低限度的紀律,可是在三十來個人中間,很少有等級森嚴的感覺。然而海軍則完全不同,艦上的人員要多得多,桅杆前面和桅杆後面的世界完全不同,軍艦上人員之間的素質也有很大差別。他是個聰明人——他能導航——不過他頭腦有些單純;而且因為他在瓦品野蠻的貧民窟裡度過了童年,又在捕鯨船上度過了余下的日子,他和文明很少有接觸。舉例來說,他第一天看見當值軍官時,叫道:“你過得怎麼樣啊,伙計?棒極了,我希望,棒極了。”而教堂搭建起來之後,很花了一番力氣才把他安頓在自己的位置上,等他終於在倒放的伙食木桶上坐定,他又大聲說,“哎呀,這可不太妙啊。”他在唱讚歌的時候眼睛瞪得大大的,讚歌結束時還鼓了掌。馬丁穿上白色法衣的時候,他的鄰座用在水兵中還算得上悄悄話的聲音告訴他:“牧師現在要給他們佈道了。”“就是他嗎?”霍格叫道,他雙手放在膝蓋上,身體前傾,目不轉睛地盯著隨軍教士:“我還從沒聽過佈道呢。”接著,幾分鐘後他又說:“你一下子翻過了兩頁。嗨,餵,你一下子翻過了兩頁。”他說得沒錯。這是因為,馬丁是個平庸的佈道者,一般總是宣讀某些更有才華的人寫的佈道詞,比如說掃斯或者巴羅寫的,而現在因為這新來的教徒把他擾得心煩意亂,他確實犯了個可悲的明顯錯誤。 “肅靜,全體官兵們。”莫維特叫道。 “可他一下子翻過了兩頁。”霍格說。 “邦敦,”傑克顧不得大家正坐在教堂裡,說道,“把霍格先生帶到船頭去,告訴他在海軍裡我們是怎麼做的。” 邦敦告訴了他,不過邦敦肯定沒有把原則講清楚,這是因為,第二天又出事了。最小的候補生奈斯比,在前桅樓朝一些水兵喊叫命令的時候用了一個粗俗的說法,於是霍格突然回過身來,用一隻手把他提了起來,用另一隻手拍他的屁股,還告訴他說,這些水兵和他父親一樣年紀,他這樣對他們說話,應該感到害羞。根據霍格的罪行,任何聽審的軍事法庭都會只好判他死刑,因為海軍懲治條例第二十二款並沒有提供任何更輕的懲罰。傑克命令莫維特和艾倫去找霍格,他們兩人和他談了很長時間,讓他對自己的深重罪惡有了一些認識。就算這樣,艦上的其他人對捕鯨船船員們也並不絕望,他們還是有信心看到好戲的,比如,看到捕鯨船船員們去告訴亞當斯先生自己對軍需官蠟燭的看法,或者看到他們想喝酒的時候,去麻煩艦長給倒一杯最好的白蘭地;而且他們也經常慫恿捕鯨船船員們這樣做:“去啊,伙計。”他們會說:“別害羞。艦長喜歡桅前水兵的,要是你禮貌地去討,總會給你一杯酒喝的。”這倒不是因為他們不喜歡自己的新船伴,事實上遠非如此,因為捕鯨船船員們不僅和藹可親,而且也是訓練有素的水手。不過這些人的無知是持續不斷的誘惑,而原則上,“驚奇”人被誘惑的時候就一定會墮落。 再次搭建教堂之前,捕鯨船船員們就變得小心謹慎起來。雖然他們還是會從半睡的狀態裡,被“它在噴水了”的叫聲逗引得從吊床上跳起來,他們再也不去船匠助手那兒討一個小長桌,也不去軍械官的軍士那兒要半英尋的導火線了;不過,有艘美國捕鯨船出現在迎風面的時候,他們仍舊提供了很多單純無害的消遣。美國捕鯨船離得非常遠,正在向東面直駛,根據它主甲板上雙層的桅樓守望台,它馬上就給認了出來。霍格和他的朋友們滿懷狂野的複仇激情,一起奔到了船尾,聽到當值的荷尼不願意馬上搶風駛船,他們就開始透過天窗朝傑克大叫,傑克只好命令海軍陸戰隊把他們帶走。 傑克考慮了一會兒工夫,覺得要是去追逐美國人,會損失太多的時間。他讓人把捕鯨主砲手叫來,說道:“霍格,我們一直對你和你的船伴們非常耐心,可要是你繼續這樣下去,我就只好懲罰你了。” “他們燒了我們的船。”霍格嘟囔著說。 傑克假裝沒有聽見,可是看到他憤怒和失望的熱淚,他又說,“不要擔心,伙計。'諾爾福克'號可能離我們不是太遠,你可以找他們報仇。” 即使它本來已經在馬爾蓋薩斯,現在它也不會離得太遠,因為在廣闊、浩瀚的太平洋,一千英里的跨度看上去是自然的長度單位。另外的長度單位是一首詩,斯蒂芬在給莫維特念,他一天只念一篇,一點也不多念,以此讓快樂維持更長的時間;離開加拉帕戈斯之後不久他就開始念了,現在正在念第十二篇,他估計按照目前航行的速度,他會恰好在到達馬爾蓋薩斯之前念完。他總是在下午念,這是因為,要是把他們西向航程的這幾個必要的星期單獨拿出來看,現在這些日子既是平靜而安寧的,而且還是一個獨立自足的整體,於是他和傑克就把晚上的時間全部用來拉琴了,在此前更加忙碌的水域,他們都一直只好放棄音樂。 夜復一夜他們在大艙裡演奏著,船尾窗戶打開著,軍艦的尾波在黑暗中越流越遠。沒有什麼可以給他們更多的歡樂;雖然他們的國籍、教育程度、宗教信仰、長相、思維習慣極端不同,但在他們即興演奏時,或者在他們把主題進行變奏時,在把主題傳來遞去時,在用小提琴和大提琴對話時,他們卻完全一致;只不過傑克運用起這種語言來,比他的朋友更加流利,更加風趣,更加獨創,更加精通而已。他們的音樂趣味相似,而且作為業餘愛好者,他們的演奏技巧都相當高,他們對音樂都有不倦的喜愛。 然而在斯蒂芬調解阿喀琉斯和阿伽門農那天的晚上,他們卻一個曲子也沒有演奏。那天護衛艦的尾波足有兩千英里長。他們沒有演奏,部分的原因是,軍艦正駛過一個發出熒光的海洋生物種群,而且自從暗紅色太陽的圓盤被牙檣整齊地分割著,落入迷霧茫茫的海面,軍艦就一直駛在這個種群裡了。更大的原因是,大家被命令召集到船首樓去唱歌跳舞了,而他們發出的聲音比平常更響得多。命令純粹是形式上的,因為大家早已經在那兒了,航行順利的日子,要是晚上天氣好,大家一直是這樣唱歌跳舞的。命令的唯一作用,是讓他們知道,他們可以一直玩下去,因為今天是捕鯨船船員們特定的聚餐日。 “幸虧我今天取消了候補生的課。”傑克從打開的天窗往外看著,說道,“天上幾乎沒有一顆星星可看。木星也模模糊糊的,而且我不知道五分鐘之後還能不能看得見它。” “也許是星期三。”斯蒂芬站在船尾窗戶前,遠遠地探出身去,回答說。 “我是說五分鐘後連木星都會看不見了。”傑克說,他有意把聲音提高,來蓋過船頭的歡聲笑語,可是他失算了,因為他沒有把捕鯨人考慮進去。現在捕鯨船船員們正在唱著“走吧,我的孩子們,走吧,我的孩子們,時間到了,我們該走了”,他們的聲音大得可以和鯨魚們相匹配。 “也許是星期三,我是說。” 斯蒂芬相當不耐煩地回答道。 “你能不能把有長桿的那個網遞給我,行嗎?我都求過你三次了。下面有條魚,我夠不著……” 傑克很快找到了有長桿的網,不過等他走過來遞給斯蒂芬,卻發現船尾窗前不見了斯蒂芬的人影,只有一個呼吸不暢的聲音從尾波里傳出來:“繩子,繩子。” “跳到單桅快艇上去。”傑克叫道,隨後直接跳進了海裡。他冒出水面時沒有朝軍艦呼喊,因為他知道紅色單桅快艇拖在船尾。要么斯蒂芬自己會抓住它,要么傑克會把他拖到快艇上去,這樣一來,他們兩個就可以重新爬上船尾窗戶,軍艦的航行也用不著中斷,它的軍醫的本來面目——出生的人當中最不可救藥的蠢貨——也用不著被進一步揭露了。 沒有快艇,肯定有人把它吊到船舷邊上去了。也沒有斯蒂芬。正在這時,他看見並且聽見了翻騰的、閃著熒光的海水中升起又沉下一個喘息的水泡。他重新潛入水里,越遊越深,終於在發光的海面映襯下,看見了自己的朋友。斯蒂芬被他自己的網奇怪地纏著,他的頭和一隻胳膊緊裹在網裡,網柄插在他後背的襯衣裡。傑克把他拉了上來,可是要折斷結實的桿子,扯下他的襯衫,同時還得舉著他,讓他的頭露出水面,這花費了不少的時間。等他終於吸了一口氣,喊出“驚奇,嗨”的時候,他的呼喊和艦上所有人參與的咆哮的合唱“它在噴水了,它在噴水了,它在噴水了”時間重合了。他讓斯蒂芬浮在他的背上,在水面平靜時,斯蒂芬勉強可以做得好,但是,一個不幸的漣漪,在斯蒂芬正要吸氣時,刷過了他的臉,讓他又沉了下去。傑克只好再次把他撈上來,而這時候傑克全力大聲的“驚奇,嗨”帶上了一絲焦急。這是因為,雖然軍艦航行得不快,但每一分鐘它還是會移動一百多碼,況且在霧氣中它的燈光已經開始暗淡下去了。 喊了又喊,喊了又喊,喊聲足以把死人驚醒,但是,等它變得和晚上早先那模糊的行星差不多時,他沉默了。斯蒂芬說:“我極其擔憂,傑克,我的笨拙給你帶來了非常嚴重的危險。” “上帝保佑你,”傑克說,“也不是那麼太嚴重。基里克半個小時左右肯定會到大艙去的,然後莫維特就會馬上掉轉船頭。” “可是你覺得他們能看見我們嗎,霧這麼大,又沒有月亮,一點月光也沒有?” “他們也許會有些困難,不過在夜裡的海上,浮在水面上的東西,只要你想找它就很容易看見,真是令人驚奇。不管怎麼說,我時不時會喊的,就像時炮一樣幫他們找。可是你要知道,就算我們得等到天亮,也沒有很大的害處。海水暖和得像牛奶,除了海湧也沒什麼海浪,要是你伸出胳膊,挺出肚子,把頭向後仰,一直到耳朵碰著水面,你會發現你可以浮起來,就和吻我的手一樣簡單。” 時炮一樣的呼喊一聲接著一聲,串連成長長的一列;斯蒂芬輕鬆地浮著;他們在赤道洋流裡,朝西——或許稍稍偏北——漂去。傑克考慮著運動的相對性,考慮著在船上測量洋流速度和趨向的困難,因為要是船本身也在隨著洋流移動,你既不能拋錨,也沒法觀測岸上的不動點;而且他想知道,一旦有了警報,莫維特會怎樣著手開始搜尋的工作。要是每天的觀測是盡職完成的,測程儀是精確地收上來的,數據又是精確地讀出和記錄下來的,那麼他就不難做到掉轉船頭,頂風行船,或者甚至朝順風方向偏一個羅經點,他就不難返回原地。考慮的時候總是假定柔風恆定,方向保持東南偏南,而且假定他對洋流的估計是正確的:每一度的誤差,就會讓四節半速度行駛的船差到……在他計算的時候,他慢慢地意識到斯蒂芬躺在他背上像塊木板一樣一動不動,正在變得筋疲力盡。 “斯蒂芬。”他說,一邊推推他。斯蒂芬的頭仰起得很厲害,所以不容易聽見,“斯蒂芬,轉過身來,雙手抱住我的脖子,我們遊一會兒。”然後,他腿上感到了斯蒂芬的腳,他又說,“你還沒有踢掉鞋子。你不知道應該踢掉你的鞋子嗎?你這個人啊,斯蒂芬。” 他們就這樣繼續著,有時候緩慢地游水,有時候浮在溫吞的海水里,在非常長而又規則的海湧中沉浮著。他們不怎麼交談,不過確實斯蒂芬說了,既然現在可以不時地變換姿勢,對他來說一切都簡單得多了,就連浮水的技藝也在運用中變得更自然了——“我看我可以扮成特賴登海神了。”另外一次,他說,“你這樣馱著我,我非常感激。” 有一次傑克發現他肯定睡著了一會兒;另一次他們被附近突如其來的噴水搖撼了,在海湧中隱現出一個形狀,一頭巨大的鯨魚出現在他們旁邊。在熒光裡可以約略分辨出,那是頭成年的雄鯨魚,比八十英尺還要長,它在那兒浮了十分鐘,隔著恆定的間歇噴水——他們可以看見白色的水柱,還微弱地聽到了聲音——然後它大聲吸了口氣,低下頭,把尾鰭翹出海面,又靜靜地消失了。 此後不久,霧氣開始消散了,星星顯露了出來,它們一開始暗淡,隨後變得清晰明亮起來。傑克寬慰地發現,黎明比他預計的要早。倒不是說他現在還指望可以獲救。獲救與否,取決於基里克上床之前是否到大艙去看了一下,而基里克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非去大艙看一下不可,況且基里克顯然沒有那麼做,不然莫維特早在第一值班崗結束之前就會掉轉船頭了。他會扯起軍艦可以承負的所有風帆,快速航行。所有的小艇也會在兩邊呼叫距離以內鋪排開來,仔細搜索一大片海域,在午夜值班崗的某個時候就把他們救起來了,可是現在午夜值班崗已經結束了。但要是莫維特到早晨才得知他們失踪的消息,那麼顯然“驚奇”號會向西航行得過遠,在天黑以前它就不會回來得太早。洋流造成誤差的可能性也會大很多,而且不管怎麼說,他知道天亮之後他們不可能支撐太久了——幾乎肯定不可能支撐到下午靠近晚上的時候。雖然海水一開始看來很暖和,但現在他們都痙攣地打起了寒顫;他們都被水浸泡得浮胖;就連杰克自己也已經餓得厲害;再說兩人都害怕鯊魚的襲擊。他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了,只是在變換位置的時候,還有傑克把斯蒂芬放到肩上拖的時候,兩人才簡短地交談幾句。 他承認,現在希望非常小了,可是他仍舊渴望天亮。太陽的熱量可能會讓他們的體力神奇地恢復過來。況且,前面出現一片珊瑚礁,也並不是完全不可設想的,雖然在航海圖上,直到三四百英里之外,並沒有標明有珊瑚礁,但這兒大部分是未經探測的海域。霍格說過,這兒有些島嶼,只有捕鯨船和檀香木小艇才知道,它們的位置並不公開。然而他真正期望的,是一塊浮木,棕櫚樹幹幾乎是無法損壞的,而且在以前的幾天裡,他看見過幾根棕櫚樹幹漂在洋流裡,可能是從關島海岸漂來的。只要有這麼一根,可以讓他們浮在上面,那他們就可以支撐一天,甚至支撐長得多的時間。他在腦子裡反复想著——對付棕櫚樹幹的各種辦法,如何用叉架、用南海的做法讓它平穩。這些幾乎都是完全無用的想法,不過還是比最近幾個小時裡一直折磨著他的尖銳的、毫無結果的懊悔要好得多:他懊悔離開索菲,讓她一個人被訴訟包圍著,懊悔他沒有更加明智地處理事務,懊悔他不得不離開生活,離開他喜歡的人們。 大地在旋轉,海洋也隨著轉動;他們在其中沉浮的這片海洋轉向了太陽。西面是黑夜的最後殘餘,而在東面,在頂風的方向,則是一天的開始。那兒,在漸漸變亮的天空背景下,可以清楚地看見一艘海船,而且它已經很近了。那是一艘有很大的雙桅杆、雙船體的木舟,有著寬闊的平台或者甲板,平台覆蓋在兩個船身上面,平台上有座草頂的木屋。這艘船有兩面高高的前後帆,每一面帆都有朝前彎曲的冠頂。這些細節一開始並不是傑克有意識的觀察所得,直到他發出大聲的吼叫,人才變得清醒了一些,喊聲也喚醒了斯蒂芬,斯蒂芬在離昏迷不遠的狀態裡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南海帆船。”傑克指點著,又一次呼喊起來。這艘船很像庫克船長稱為帕希的那種船。 “你覺得他們會把我們救上去嗎?”斯蒂芬問到。 “噢,當然。”傑克說,他看見一條窄窄的劃子從大船船舷邊放下,升起了三角帆,朝他們劃了過來。一個年輕的女人坐在船尾掌著舵;另一個騎跨在連接狹窄船身和叉架的懸臂上,她平衡著自己的身體,姿態神奇的優雅。她手裡拿著一桿標槍,等另一個姑娘鬆開帆腳索,把船停在離他們三碼遠的地方,她幾乎就要把梭鏢投擲過來。不過等她看清了他們,她就停了下來,皺起眉頭,顯出相當驚奇的神色。另一個姑娘大笑了起來,露出閃耀的白牙齒。她們兩個都是年輕女人,漂亮得怵目驚心,棕色皮膚,長腿,穿著小短裙,除此之外一絲不掛。通常傑克對優美的體態、優美的胸脯、勻稱的形體,是非常留心的,而現在就算她們是老雄狒狒,他也無所謂,只要她們把他和斯蒂芬帶上船就行了。他抬起雙手,發出哀求的哇哇聲,斯蒂芬也同樣做了,但兩個姑娘大笑著升起帆,順原路駛了回去。她們的駕船技術極其高超,劃子的速度極快,劃子頂著風,和上風方向接近得令人難以置信。可她們劃走的時候還在微笑著,還做著動作,也許是在表示,小劃子太脆弱了,載不了太重,傑克和斯蒂芬可以游到雙桅船上來。 這是傑克一廂情願的頭腦得出的解釋。確實,他們游向雙體木舟的時候,木舟也在朝他們衝過來。等他們接近木舟,剛才的這兩個姑娘,還有另外幾個人,把他們拉到鋪著席子的甲板上。看來船上有很大一群年輕女人,還有不少年長一些、壯實一些的女人,但這不是進行細緻觀察的時候。傑克非常誠懇地對高興的掌舵女人說:“謝謝你,謝謝你。”因為拉他上船的時候,掌舵女人尤其熱心。傑克又滿懷感激地看著其他的女人,而同時斯蒂芬說:“女士們,我無限地感激你們。”然後他們坐了下來,低垂著頭,幾乎察覺不到自己的愉快,他們渾身的水滴到甲板上,都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顫。在他們的頭頂,女人們一直在談論著他們。當然兩三個年長一些的女人還跟他們說起了話,還問了他們什麼問題,而有時候棕色的手也撥拉起他們的頭髮和衣服,可是他們渾然不覺,一直等太陽逐漸升高,等傑克感到太陽的熱力把他暖透,他才真正清醒了過來。 他的寒顫停止了;飢餓和乾渴以加倍的力量重新佔據了他,那些女人們仍舊在仔細地觀察他,他朝她們做起了手勢,求她們給他食物和水。她們議論了一陣,兩個年長的女人似乎不同意,但幾個年輕女人走到右舷船身裡,拿來了綠色的椰子、一小束魚乾、兩個籃子,一個籃子裡裝著麵包果的酸果肉,另一個裝著香蕉幹。 人性和活著的愉快,隨著食物、飲料和太陽的溫暖流轉了回來!他倆四處張望,又微笑了起來,又再次感謝了她們。拿梭鏢的、嚴肅的寬肩膀姑娘,還有她那個比較快活的同伴,看來在某種程度上把他們當成了自己的財物。其中一個打開椰子遞給了他們,另一個給他們一條條地遞來魚乾。不過,他們似乎並不是什麼非常寶貴的財物。梭鏢姑娘,名字似乎是泰敖,她看著傑克捲起的褲腿露出白色多毛的、浸透了水變得浮腫發皺的腿,真誠坦率地發出一聲厭惡的嘆息,而另外那個叫曼奴的姑娘,抓起他鬆脫開來、披在背後的一綹黃發,拔了幾根,在手指間捻著,然後扔進水里,搖了搖頭,又仔細地洗了手。 現在場景變了,變得幾乎像在軍艦上那樣,只不過沒有明顯的信號,沒有喇叭,沒有鐘聲。一部分船員開始仔細周到地洗澡,她們起先趴在船舷邊,後來又跳下了水,像海豚一樣遊了起來。她們對裸體毫不在意。另一些人把鋪在平台上的席子拿起來,在下風處搖晃一番,再像水兵那樣,把席子重新用繩子紮牢,又開始拉緊前桅支索。因為太陽的烤曬,現在前桅支索已經變鬆了。第三組女人把籃子裡裝的小豬、狗和家禽,從左舷船身裡運上來,再把這些都安排在靠近船頭那邊的甲板上。這些豬、狗和家禽都安靜地坐著,海上出生的動物經常就是那樣的。 在大家忙碌的時候,再沒人有空盯著他們細看,而同時斯蒂芬的精神已經神奇地恢復了,他的四處張望也變得不再是那麼謹慎小心了。他首先考慮了這艘船的全體船員,看來船上總共有二十來個年輕女人,還有九個或者十個年長一些,另外在船尾那邊的甲板室裡還有一些人,可以聽得見聲音,但是看不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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