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怒海爭鋒之極地征伐

第6章 第六章

“驚奇”號停泊在島嶼北面四十英尋深的海灣里,那兒是坎布蘭海灣,是當地僅有的隱蔽錨地。傑克·奧布雷頭上撐著遮陽布篷,坐在後甲板的一把扶手椅上,一邊消化著午餐——龍蝦湯、三種魚、烤羊肩、還有炙烤得恰到好處的海象肉排,一邊凝視著現在已經熟悉的胡安·赫南戴斯島海岸。離他不到兩錨鏈的距離,就是一片華美的草地,有兩條小溪從美妙柔嫩的綠地中流過,直到今天早上,他都一直把帳篷搭建在草地上。草地就像個戲院,四周圍著綠色森林的邊框,而森林的背後,是一座座奇異而陡峭的荒蕪石山——它們大多數是黑黢黢的岩崖,但凡是草木可以生長的地方,卻都披掛著一層綠色。這些綠色植被,沒有熱帶那種異常茂密的過度繁盛,倒有著克萊爾郡草木的那種雅緻。在近處的一座懸崖上,他看見斯蒂芬和馬丁正沿著山羊小道向上爬著,而帕丁、邦敦和卡拉米在擔驚受怕地照看著他們。帕丁是斯蒂芬的僕人,他勇敢無畏,善於攀登懸崖,因為從小吃海鳥蛋長大,他長得身材魁梧;邦敦的肩上扛著卷一寸粗的纜索;而卡拉米正露骨地指導著斯蒂芬和馬丁,叫他們注意不要踩空,不要往山下看。斯蒂芬和馬丁聽說這島上有種特別的蜂鳥,公蜂鳥有鮮豔的粉紅色羽毛,母蜂鳥的羽毛則是鮮豔的綠色。於是,自從病人們康復之後,他們睡覺之外的時間,除了花費在胡安·赫南戴斯的蕨類和附生植物上,全都用來梳耙整個島嶼,他們希望能找到蜂鳥的鳥巢。

從東海灣那邊的一條山谷裡,傳來了噼劈啪啪的槍聲。那兒是海軍陸戰隊的霍華德、一些美國軍官,還有一群獲准上岸的水兵,他們帶著鳥槍在島上游盪,看見移動的目標就開槍。獲准上岸的只是熟練水兵中的一小群人,他們直到剛才,還一直在忙著整修軍艦的急迫任務,幾乎沒有哪怕一小時的空閒時間。這只是一小群水兵,因為對護衛艦上的大部分人來說,自從昨晚的大砲演習,放假就已經結束了,他們今天上午都在忙著拆除露宿營地——所有患嚴重敗血症的病人,還有其他病員,都有寬敞的地盤,因此拆除醫院的帳篷是件非常費力的事情——他們還一直忙著把淡水、柴火、魚乾和其他儲備運到艦上去。從甜麵包峰上可以清楚地俯瞰太平洋,他在那兒安排了嘹望哨。除了所有這些人,島上可能還有二十來個人,但他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下午值班崗哨結束之前,他們都得回到軍艦上去。儘管風一直保持在東南偏南的方向,因此潮水的勢頭很小,他還是準備在那時候起錨,趁著海潮離開隱蔽的錨地,盡可能迅速而筆直地駛向加拉帕戈斯群島。他們在胡安·赫南戴斯島沒有發現“諾爾福克”號,這也許反倒是件好事,因為現在有這麼多“驚奇”人無法參加戰鬥。他們也沒有發現“諾爾福克”號曾經到過這兒的絲毫痕跡,可這也說明不了什麼,因為“諾爾福克”號完全可能在距離這兒朝西一百英里的馬斯—阿—富艾拉添加過淡水,或者按計劃在伐爾帕雷索整修過。他們沒有發現“諾爾福克”號。他航行得很慢,而且不得不在島上逗留了很長時間,好讓傷病員恢復健康,再把軍艦整修好。但儘管如此,他仍舊感到很滿意。假設“諾爾福克”號確實在太平洋裡,而且並不是仍在南面的高緯度上頂著西風航行,那麼顯然“諾爾福克”號的任務,是沿著智利和秘魯的海岸線穩步向前,晚上頂風停住,白天搜尋不列顛的捕鯨船。所以要是他加緊趕往加拉帕戈斯群島的話,那他就很可能會首先趕到,或者在捕鯨海域裡找到它,或者至少也可以了解一些它的去向。

讓他感到滿意的還不止這些呢。雖然在整修完畢之後,它幾乎剩不下一匹帆布,也剩不下一百顆的三寸大釘,但軍艦現在卻裝備整齊,而且非常乾燥;淡水、燃料、鱈魚乾、醃海獅的儲存豐富,人員也顯著地變得健康了。他們只埋葬了兩個人,而且那還是在海上,是在迪艾戈·拉米雷茲附近的海面上;其他人雖然經歷了南緯六十幾度海洋的狂風暴雨和無休止的寒冷,但島上的新鮮蔬菜、新鮮肉食、溫暖的氣候、簡樸的舒適又讓他們神奇地恢復了過來。而且他們在一起經歷了這麼多,現在變得非常團結,那段可怕的航程,甚至把“保衛者”號成員中最不可救藥的那些人,也變得像個水兵了。 “保衛者”號的人們不自覺地操起了“驚奇”人的腔調——以前的差別、以前的仇視消失了——他們不僅比以前有效率得多,而且也容易指揮得多了。自從南大西洋以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格子板就再也沒有搭建起來過。只有一個人仍舊顯得突出,那就是可笑的、矮個子的、會口技的理髮員康普頓,他還一直在嘮嘮叨叨。再就是那個軍械官了。他不是“保衛者”號的一員,但他也是個新來的人,而且也不能合群。他在酗酒,而且可能正在變瘋。傑克見過很多發瘋的海軍軍官。雖然在軍艦上,艦長有巨大的權力,但無論什麼人,只要他受任命或者委任的保護,只要他沒有違犯海軍懲治條例,那麼對他一步步毀滅自己的行為,艦長是無能為力的,而這個荷納卻從沒違犯過海軍懲治條例;儘管他是個陰沉野蠻的畜生,但他卻是個認真負責的畜生,而且他一直在履行著自己的職責,不過傑克還是不喜歡他。從另一方面說,候補生們——他們成長得多麼順利啊,他們是多麼令人高興的一群年輕人啊。他很少見過這樣討人喜歡、這樣興高采烈的一批候補生。可能是因為學習了希臘語的緣故吧。在繞過荷恩角的時候,雖然伯伊爾折斷了三根肋骨,威廉遜因為凍瘡丟了兩個腳趾頭和兩邊的耳垂,而卡拉米因為敗血症感染了頭部,現在頭上像雞蛋一樣光禿,但他們的表現卻好得出奇。現在他們在胡安·赫南戴斯島上玩得特別高興,他們帶著一群多多少少馴服了的野生大狗,正在島上捕獵山羊。他微笑了,但他愉快的思緒被一聲滑膛槍的槍聲和布萊克尼的聲音打斷了。布萊克尼是候補生中的代理信號員,布萊克尼說:“閣下,甜麵包峰正在發出信號。有船。”

確實是一艘船,不過山上旋轉的微風把信號旗其餘的部分轉到了和軍艦垂直的方向。等不及信號旗轉回常態,傑克跑到船首樓上,鼓足了一口氣,朝甜麵包峰大聲喊道:“捕鯨船?”一陣“不是”的叫喊聲,連同表示否定的手勢,從山上傳了下來。他問“朝哪裡去”,卻聽不見他們的回答,只看見他們伸長的手臂強調地指向背風方向。於是傑克一邊爬上前桅杆頂的橫桁,一邊叫布萊克尼帶著望遠鏡跟隨他。他搜索了北方海面霧氣朦朧的邊緣,但除了五英里之外有群鯨魚在大肆噴水,他什麼也沒有發現。 “閣下,”站在上桅杆帆桁上的布萊克尼叫道,“信號旗現在已經正過來了。我不用查書也能讀懂大部分。船的方位是東北偏北多少里格——看不清那些數碼字,閣下——航向朝西。”

山上都是些很負責的人,有舵工瓦特里,還有兩個中年的二等水兵。對水兵們來說,航船隻意味著一樣東西,那就是橫帆三桅船。護衛艦當然是航船,而且因為他們送來的信號表明,這艘在他視野之外的航船不是艘捕鯨船——根據它的桅樓守望台,捕鯨船是可以馬上識別出來的,所以它有可能就是“諾爾福克”號。很有可能就是“諾爾福克”號。 “布萊克尼先生,”他說,“帶著望遠鏡,跑到甜麵包峰上去,去觀察它的風帆、航向、方位,再馬上帶著那些人和所有物品下山。要是你不想在島上過一輩子,你就要盡快返回。在這種柔風裡,一旦到了背風面,我們就再沒辦法逆風斜駛回島上了。”然後,他提高聲音,向船尾喊道:“嗨,賀尼先生。所有人準備起錨,請。”

自從甜麵包峰開始回應艦長的呼喊,艦上的每個人,就連岸上的一些人,都已經在等待命令了。掌帆長還沒來得及發布命令,甲板上就已經像推翻的螞蟻窩一樣變得繁忙起來。然而他們忙碌得目標明確,絞盤棒被急急忙忙地安裝好,扣住,用纜繩加固,桅樓員跑著去鬆開船首錨鏈;船首樓的水兵們消失在軍艦底層的錨鏈艙裡,在那兒把收上來的粗大、潮濕、僵硬、沉重的船尾錨鏈捲起來。想要讓“驚奇”號暈頭轉向,一個突然的起錨命令是遠遠不夠的,而且儘管它看上去很繁忙,在一個從沒出過海的人看來,它也許還很狂亂,“驚奇”號卻還是找到了足夠多的時間,去升起船頭的開船旗,又放了一炮來引起別人的注意。 炮聲讓斯蒂芬和馬丁停了下來,他們還沒來得及讓受驚的魂魄平靜一下,還沒來得及開始思考炮聲的理由,就被轉過了身,沿著山羊小道被匆忙地催促了下去,剛才花費了半小時艱難攀登的一段路程,現在五分鐘就走完了。邦敦和卡拉米都不願意去聽斯蒂芬和馬丁的任何猜測,不願意去聽任何關於蜂鳥,關於輕率的不必要匆忙,或者關於留在灰白水龍骨樹林裡的甲蟲的評論,一點也不想去聽。而且雖然有很長的一段路,雖然必須穿過檀香木樹林,必須繞過海象的小海灣——馬丁被一路小跑的隨從們抬著經過那兒的時候,痛苦地叫道:“這是島上唯一可以找到圓蛤的地方”——但他們及時把自己負責保護的兩個人送到了那片岸灘,在那兒,最後三個傷病員正由希金斯照管著,被送上紅色獨桅快船。三個傷病員中,一個的斷腿還沒有長好,一個的手臂截肢了,原因是凍傷引起的壞疽,最後一個患的三期梅毒和這次航行毫無關係,梅毒本來是多年以前在一片汗樹籬笆後面得來的,現在正發展到最後的全身麻痺階段。而與此同時,起錨機總管的橫笛聲正在慢慢平息下去,“驚奇”號的後錨纜索直直地垂著,已經到了說那些儀式化詞句的時候了:“上下筆直,閣下”, 然後是,“起錨準備好了”,接下去是一段令人焦灼的時間,因為大錨有點拖沓,令人懷疑它是否陷在了糟糕的地方。橫笛聲響了起來,人們使勁地推著,但起錨機絞盤越轉越慢。打獵的那群人擠在一隻小艇裡回來了,這些水兵們也都撲在了起錨機橫桿上。 “使勁推,起錨。”掌帆長叫道。他感到深水里有一陣預示著鬆動的抖晃,而起錨機絞盤又開始轉動起來,它的棘爪發出悅耳的格——格聲,右舷主錨透過渾濁的淤泥,慢慢地升了起來。 “推啊,看見主錨了。”不過,右舷主錨的方位在護衛艦的船尾,錨鍊是從下級軍官室一扇舷窗拉過來的,儘管“驚奇”人很滿意地看到大錨已經懸在了空中,他們還需要把它拉到船首方向來。由於右舷主錨重達三十一英擔,這本來就是個困難的任務,而現在這個任務就更加困難了,因為他們必須同時用絞船索把船牽曳過小海灣,來拉起前面的另一隻錨。一陣緊張劇烈的活動開始了,在“所有人上船去烏龜之鄉”的曲調中,起錨機絞盤不停地轉動著,掌帆長和他的助手們跳來跳去,在船舷兩側跳進跳出,活像一群急躁的猿猴。

過了一些時候,傑克才有工夫說:“你來了,大夫。你也來了,馬丁先生。我很抱歉,只好把你們從植物學調查中拉了回來,可我很高興看見你們上了船。敵人可能就在我們的背風面——我們得立刻起航,況且現在一直是南風,誰要是留下了,很可能會在這兒待上很長一段時間。莫維特先生,我看所有人都上船了?” “沒有,閣下。”莫維特說,“軍械官、他的妻子,還有侯隆都還在岸上。” “荷納先生?”傑克叫道。 “上帝是我的生命,我本來差點會發誓,說他乘小艇來了。再給他放一炮。” 他們一共給他放了三砲,每炮之間隔了一長段時間,同時“驚奇”號不斷在小海灣里移動著;不過一直等它幾乎處在左舷主錨的上方,一直等錨鏈幾乎筆直地垂在水里,軍械官才到了登陸地點,獨自一人到了登陸地點。 “他到底想搞什麼鬼啊?他們又在什麼鬼地方呢?採花麼?”傑克說,他惱怒地瞟著清一色的大海,海面剛剛被一陣求之不得的、和潮汛方向相同的微風吹皺了。 “派單座艇去接他們。是啊,霍拉先生,有事嗎?”

“請你原諒,閣下,”掌帆長說,“起錨機又出老毛病了。” “火紅地獄和血腥的死。”傑克說。 “趕快鬆開大輪索。”他們快速鬆開了大輪索,減輕了錨鏈上的張力,傑克又爬到了絞盤棒下棘爪鐵輪圈旁邊。確實如此。一根棘爪的尖齒已經掉了,另一根也扭歪了,隨時都可能斷裂;要是在錨鏈蹦緊的時候它斷裂的話,那麼海浪的任何湧動、船的任何顛簸,就都會把巨大的力量傳導到絞盤棒上,讓起錨機絞盤反轉,把水兵們摔得就像九柱戲裡的柱子一樣——而且是血淋淋的九柱戲。 “我去把熔爐支起來嗎,閣下?”莫維特問道。 早晚得這麼幹;新的棘爪必須銼好,敲打好,恰到好處地淬火,然後安裝好,可這得花費好幾個小時,這樣他們就不僅會錯過海潮,而且會錯過吹動著三角旗的、有可能增大的柔風。 “不了,”傑克說,“我們用伏約爾粗索連接滑車索絞盤來起錨。”他說話的時候,看見掌帆長臉上露出恐懼的表情。霍拉先生一直在現代軍艦上服役,他從來沒用伏約爾粗索起過錨。事實上,這是一種過時的做法。不過傑克當候補生的時候,曾經在幾個非常保守、非常過時的艦長手下航行過;而且碰巧他指揮的第一艘軍艦“索菲”號,一艘老式的橫帆雙桅船,一直就習慣性地使用伏約爾粗索。幾乎不加停頓地,傑克馬上叫來了候補生們。 “我要叫你們看看怎樣用伏約爾粗索來起錨,”他說,“要留心觀察。你不太經常能見到這種起錨辦法的,可它也許會讓你們不錯過一次很重要的海潮。”他們跟著他走到下層,到了擋浪板跟前。他在那兒評論道:“這是與眾不同的伏約爾粗索,邦頓,按'索菲'號的做法繼續幹。”這是因為,邦頓已經把單滑輪的大鐵塊取了出來。 “現在,注意看好,他把它系在錨鏈上了——他把滑車索穿過它——滑車索拉到自己的絞盤上了,絞盤的固定部分用纜索拴在纜柱上了。這樣你就有了一個直接用滑車索拉重物的機械裝置,而不是固定不動的一截繩子。明白了嗎?”他們明白了。但伏約爾粗索的鐵塊很久沒用過了,它在拉力下斷裂了開來。他們只好用各種各樣的替代品來代用,而等錨鏈真的成了垂直,等傑克又重新回到甲板上的時候,單座艇已經空空地掛在船舷邊上,駕駛單座艇的水兵們都已經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起來了。他走向船尾的時候,看見麥特蘭在和莫維特在說話。莫維特走到他面前,摘下帽子,用一種古怪、正式的口吻說:“閣下,軍械官上船了。他是一個人上的船。他說侯隆做了逃兵——不想再回軍艦了——還說荷納太太和他在一起。他說他們想留在島上。他在樹林裡傷了腿,現在他到底層去了。”

氣氛非常奇怪。傑克克制住自己的第一反應,朝後甲板四周觀望。大多數的軍官們都在場。沒有一個人臉上的表情完全自然。駕駛單座艇的水兵中,有兩個也在很近的地方清理吊繩,他們看上去深深地焦慮不安,好像在害怕什麼東西似的。顯然艦上有人知道一些事情,而且顯然沒人會來告訴他,就連馬圖林的臉上也毫無表情。決定必須馬上做出,而且他必須自己來做出決定。在通常情形下,必須抓捕逃兵;榜樣是最為重要的事情。可現在情況很特殊。這個島有那麼多山洞,還有深深的山凹,搜查全島可能會花費一星期的時間——在這節骨眼上花費一個星期,而已經看見的那艘船可能就是敵船!他在來回思索的時候,想說:“軍械官有沒有表示要追趕他們,有沒有表示要找回妻子?”但他隨即意識到,莫維特的敘述中已經蘊涵了對這個問題的答案。這個問題是毫無意義的。不管怎麼說,他的頭腦清醒,安寧了;他說,“起錨。”又加了一句,“可能的話,我們以後會處理逃兵問題的。繼續,麥特蘭先生。”

“爬到桅杆上去。”麥特蘭叫道。水兵們登上了帆桁。 “把帆扯起來,把帆展開。”他們扔下束帆索,把風帆夾在胳膊下面。 “把帆放下。扣住帆腳索。”風帆落下了。左舷值班哨收緊前桅中桅帆的帆腳索,右舷值班哨收緊大一接帆的帆腳索,見習水兵和不當班的人收緊後桅帆的帆腳索。接著,稍稍比命令超前一些,他們走到揚帆繩跟前,把帆桁扯了起來;緊接著是上桅帆,風帆又都調整到了順風的方向,而等“驚奇”號輕鬆地移過左舷主錨上方,毫無阻礙地把它拉起來,大家又重新跑回起錨機,把錨鏈拉了進來。水兵們不假思索,輕鬆地完成了這些動作,這種輕鬆是經過長期操作而得來的。但同時大家卻都一聲不吭,他們極其匆忙地出海,而且可能很快就有戰鬥,可一點也看不見那種愉快的興奮。

他們中大多數人都看見了軍械官上船,看見了他可怕的、凹陷的臉,還看見了他濺血的衣服;有些人還聽到他向值勤官報告時野蠻、呆板的聲音;而駕駛單座艇的水兵們則告訴別人,他是怎樣跪在海邊洗手,洗頭的。 等船完全離開島嶼的背風面,它就把上上下下的翼帆升了起來,調整航向準備去攔截那艘陌生船。布萊克尼已經仔細地測量了它的方位,而且他還看出來,那艘船是左舷搶風航行的,或者至少朝順風方向偏一個羅經點,而且還升著所有下桁大橫帆和中桅帆。 J·晾奇號現在的速度是八節,而傑克希望到傍晚就可以在海平線上看到它的桅頂,然後在天沒黑的時候,準備把支索帆以外所有的風帆都收起來,晚上潛伏起來,就好像躲在海平線下面一樣,等黎明時分再扯滿風帆突然出現在它面前。 在大桅頂的橫桁上,他用望遠鏡掃視遠處的海面,從右舷掃過二十度角,就是前桅上桅帆的縱椽。在他的下面,他聽見前桅樓裡有人正用急迫的語調低聲交談著,說話的人沒有註意到他,不過他們的聲音比耳語也高不了多少。他們很心煩意亂;一個導航官助手和軍械官妻子私奔到溫暖、愉快的島嶼上,並不能解釋他們的煩亂。又看見鯨魚了;數目很大的一群鯨魚在不到一英里範圍的海面上噴水;他還從沒見過這麼多的鯨魚在一起——肯定超過了二百頭。 “太陽下面無辜的血。”前桅樓裡的一個聲音說。他是文森,是來自西部鄉下的一個俗家傳教師。 “無辜的血我的屁眼。”另一個說,他可能是菲爾普斯。 而在鯨魚後面,在鯨魚後面很遠的地方,有暗淡的閃光,那肯定不是鯨魚的噴水。他把望遠鏡聚了焦鎖定住它——就是那艘陌生船,它一直向前行駛著,保持著航線。當然只能看見船桅,無法看見船身,但它肯定在那兒。他轉過頭,俯下身子,朝甲板上呼叫。他的叫聲荒謬地有節制,就好像遠處的航船會聽見似的:“甲板上的,把上桅杆降下來。” 他慢慢地爬了下來,命令他們要確保“驚奇”號不被發現,不過仍舊要保持和陌生船平行的航線,然後他走進了大艙。在很大程度上,他是自己軍艦的附屬物,雖然相對而言,他的生活是和他人隔絕的,但他非常強烈地感受到了艦上的氣氛。他也和這種氣氛和諧一致,因為他對明天早晨的強烈企盼現在已經出乎意料地減弱了很多。顯然,他的心緒並沒有妨礙他採取一切必要手段;他和導航官制訂了一條計算得非常精確的航線。舷窗蓋在天黑以前就安裝上了,船上看不見一絲亮光。等太陽落下半小時後,軍艦朝北偏轉了五個半羅經點,在衡穩不變的微風中,把航速提高到了七節,要是有必要升起更多的風帆,也許還能把航速再提高兩節。他對莫維特說:“今天晚上去騷擾可憐的荷納是不近人情的。我們就假定他生病了吧,讓他年紀最大的那個助手來報告。他叫維爾金斯,是不是?他是個很可靠的人。我對大砲的狀況並不擔心,但我們可能需要裝填更多的砲彈,尤其是明天我們走運的話。” 然後,他回到大艙,在他斷斷續續給索菲寫的那封信上繼續寫下去,而軍艦在沒有月光的夜里平穩地航行著,船後跟隨的海湧讓它悠緩輕鬆地前後顛簸著,它的索具發出的有節律的嗡嗡聲傳到大艙,這種無所不在的舒適的聲響就好像交織著船舷兩側的流水聲一樣。傑克寫道:“雖然艦長和軍艦結了婚,但他和軍艦的關係,就像其他某些丈夫和妻子的關係一樣:有些事情他是最後一個知道的。這件事當然比眼睛看得見的要復雜,至少比我看得見的要復雜。大家都震驚了,我甚至要說傷心了,單單是大家說的那種事情,不可能導致這種結果——一個委任軍官的妻子離開了他,一個航行官的助手開了小差。我討厭傳故事的人,而且不信任傳故事的人,我對那些聽故事的艦長們也沒有好感,更不要說那些鼓勵人家說故事的艦長了。就拿莫維特、基里克和邦敦這三個人來說吧,這三個人和我一起無數次出過海,雖然我確實肯定,他們都非常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我也同樣肯定,要是我不直截了當地問,他們是不會告訴我的,不過我也不會去問。只有一個人,我可以像朋友一樣得體地問他,這個人就是斯蒂芬,可是我說不准他是否會告訴我實情。”他停頓了下來——停頓了很長很長時間——然後叫道,“基里克,基里克,到這兒來。請轉達我對大夫的問候,要是他願意演奏一點音樂,我願意為他效勞。”說完,他把小提琴從琴盒裡取出來開始校音,一陣咻咻吱吱、像嘆息一樣的聲音組成了令人滿意的奇怪樣式,而且把他的心緒引向了另一個地方。 他們拉了斯卡拉蒂的D 小調,他們把一個海頓主題的一組變奏,互相傳來遞去,還添加了某些愉快的即興發揮,這些曲子把他的心緒引向了更遠的地方;但兩個人的情緒都沒有完全被音樂佔據,基里克端著葡萄酒和餅乾進來的時候,傑克說:“我們得早些睡覺了。有可能明天我們會發現'諾爾福克'號。不太可能,但也不是不可能。不過我睡覺之前,想問你一件事。我的問題可能不恰當,要是你不回答,我也不會見怪的。你對逃兵事件怎麼看?” “聽著,我親愛的,”斯蒂芬說,“向一個軍醫打聽艦上任何人的情況,都是令人難堪的,因為幾乎所有人都在某些時候是他的病人,而一個醫生不應該談論他的病人,就像牧師不應該談論他的懺悔者一樣,謝天謝地,但願沒有這種事。我不會告訴你我是怎麼看待這樁逃兵事件的,所以,我也不會告訴你我是怎麼看待那些當事人的;可要是你願意,我會告訴你大部分人是怎麼想的,不過,我不會擔保這些想法是對是錯,也不會摻進自己的觀點,更不會加上我可能擁有的任何私密見聞。” “請說,斯蒂芬。” “嗯,是這樣的,普遍認為,有很長一段時間,侯隆一直是荷納太太的情人,而荷納是差不多一星期前發現的……” “知道了這種事,隨便哪個男人都會氣瘋的。”傑克說。 “……他藉口要和他們私下談話,趁機把他們帶到了島上偏僻的地方,在那兒把他們打死了。他隨身帶了一根木棒,而且他非常強壯。他們說他把兩具屍體拖到懸崖上推了下去。大家都為荷納太太感到難過,她那麼年輕,再說她脾氣又好,心地善良,從來也不抱怨。在一定程度上,他們對侯隆也感到遺憾,但首先是覺得他根本不該到艦上來,覺得他是個倒霉的人。不過,他們覺得荷納受了無可容忍的挑釁;雖然他們不喜歡他,但他們覺得他有權利這樣做。” “大概他們確實是這麼想的。”傑克說。 “而且要是我對海軍還有一丁點了解,我看他們是不會出賣他的。他們不會提供一絲一毫的證據。調查也會完全沒用。謝謝你,斯蒂芬。這正是我想知道的,而且要是我再聰明一點,大概我本來不該問你。我會姑且把這件事當成表面上發生的那樣來看待,在可憐的侯隆的名字下面寫上個R,我會盡力去坦然面對荷納。” 結果是,坦然面對荷納並沒有任何困難。在午夜值班崗結束的時候,他們看到了那艘陌生船的燈光,一線燈光,儘管只是很細微的一線,而且比本來應該看到的地方更偏向西面。到凌晨的時候,他們看見了陌生船本身,它在低矮的灰色天空下心平氣和地保持著航線。傑克穿著睡衣來到甲板上,不過荷納比他更早。軍械官穿著乾淨的白帆布褲子和格子佈新襯衫,一條碰傷的或者扭傷的腿,令他行動笨拙,但他以慣常的、心懷慍怒的干練,在大砲周圍步履笨重地走來走去,檢查著設備、瞄準器、駐退索。他來到後甲板上那些大口徑短炮前,引發了一陣強烈、呆板的難堪,自己卻顯然一點也不覺得尷尬。他手觸帽簷向艦長行了禮,手裡拿著夜用望遠鏡站在那兒。傑克全心全意地轉向了他們追逐的那艘航船——他參戰海軍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在很大程度上他是個海上的掠奪者,只要激烈戰鬥的可能性很大,他就會變得完全心無旁騖——現在他用世界上最自然的聲調說:“早上好,軍械官。恐怕今天早上不大可能耗費你的彈藥了。” 升起的太陽證明他說對了。太陽展示了一群手扶陌生船船舷的人們,他們態度輕鬆,有些人留著鬍鬚,有些人抽著雪茄。合眾國海軍儘管紀律鬆弛,有時候甚至到了民主的邊緣,可也從沒到過這種極端的地步。事實上,他們追逐的航船原來是“艾斯特雷亞·坡拉”號,是艘西班牙商船,它從利馬出發,正前往普拉特河和老西班牙。它完全願意頂風停船悠閒度日,而且雖然除了用幾碼帆布交換“驚奇”號的鐵條,它沒法送給“驚奇”號任何東西,但它卻慷慨地提供了信息。當然“諾爾福克”號已經進入了太平洋,它繞過荷恩角的時候也很順利。它在伐爾帕雷索添加了淡水,差不多不需要整修。這樣也好,因為大家都知道,伐爾帕雷索東西太少,僅有的東西質量也很差,價錢卻貴得驚人,而且要耽擱很長時間才到貨。它補充完淡水就起程了,捕獲了好幾艘不列顛捕鯨船。 “艾斯特雷亞”號聽說有一艘捕鯨船在羅伯斯石島附近燃燒著,晚上像個巨大的火炬。 “艾斯特雷亞”號還和另一艘捕鯨船交換過信號,那艘捕鯨船名叫“阿卡普科”號,正被當做捕獲船送往美國。那是艘粗壯結實的航船,但和所有捕鯨船一樣航速很慢。 “艾斯特雷亞”號可以讓給它前桅和大桅的上桅帆,速度卻仍舊會比它快一倍。它們是在回歸線以下碰到的,東北偏北二百里格,離這兒很遠。 “艾斯特雷亞”號很高興把“驚奇”號的信帶到歐洲,希望它航行快樂。兩艘船各自扯起降下的中桅帆,互相分開,一邊叫喊著客套的告別話。在半英里外,最後能聽見的西班牙話是“”。 “那是什麼意思?”奧布雷艦長問道。 “希望沒有新東西出現。”斯蒂芬說。 “新東西本質上都是壞的東西。” 有人把他們的信帶往舊世界,“驚奇”人感到很高興;他們也為那半匹帆布心存感激;他們懷著真摯的善意向“艾斯特雷亞”號道別。然而他們極其熱切地期待了一晚上,在午夜值班崗的時候又因為看見它的燈光而喜不自勝,現在“艾斯特雷亞”號不能不是個反高潮,不能不是個苦澀的失望。得知“諾爾福克”號早就已經繞過了荷恩角——比他們要早得多——已經擄獲了不列顛的捕鯨船,而這些捕鯨船正是他們被派來要保護的,大家還都感到了強烈的羞愧。許多“驚奇”人都有朋友親戚從事南海捕漁業,因此他們強烈地感受到了切膚之痛,尤其是艾倫先生。他一直是個嚴厲的軍官,當值的時候從不微笑,可他不是個蠻橫的人,因為他從不辱罵水兵,也不放肆地騷擾水兵,然而他卻嚴格,確實非常嚴格;現在他就更嚴格了。那天他負責下午值班崗,天空變得陰沉,開始下起了小雨;微風也變得方向不定,有時候甚至令人疑惑,而他嚴厲憤怒地吼叫著命令,讓水兵們一直奔忙著,升帆,轉帆,再收帆。 他和傑克進行了長時間的商討,他們兩人斷定,根據“艾斯特雷亞”號提供的信息,最好的航線是駛向陸地,離回家的捕鯨船路徑越近越好。這不是“驚奇”號去加拉帕戈斯群島的直接航線,但是,航行官堅持說,他們不會損失多少時間——加拉帕戈斯群島既寬又長——因為沿著海岸線向北的寒流,裹挾著海獅、企鵝,差不多一直延續到赤道那麼遠,寒流幾乎是整個智利和秘魯的長度。艾倫的道理和他在這片海域多年的經驗,在傑克看來是有說服力的,現在軍艦穿過憂鬱的小雨,盡可能地轉向東北偏東方向。 這是一段令人憂鬱而心神不定的航程。他們已經擺脫了一個倒霉的人,可憐的侯隆——現在他們就是這麼稱呼他的——可他們又添了個更加糟糕的人,這個人必定會給他們帶來厄運。候補生們可憐地深受影響——荷納太太一直待他們很好,除此之外,他們也和成年人一樣,一直對她的美貌感觸頗深——傑克突然改變了他們的住處,讓他們和他的秘書沃德,還有希金斯以及那個高個子美國候補生一起吃飯。沃德不願意和他們做伴在的速度是八節,儘管他們現在都兩眼通紅,像老鼠一樣安靜,可再讓他們和荷納待在一起,是件無法容忍的事情。 軍械官用酗酒的方式慶祝了自己的自由。他強迫自己的一個助手陪他喝酒,在座的還有更加情願得多的理髮師康普頓,康普頓是艦上唯一勉強可以稱為他密友的人物。荷納的食物儲備很充足,他還剩有三個淡水桶的西班牙白蘭地,他們一直喝到半夜值班崗的時間,那時候甲板上的水兵們恐怖地聽見,荷納用粗啞的聲音在唱“早來也罷,晚來也罷,我總會在六月享受玫瑰花”。 一天又一天,“驚奇”號駛過翻騰的海面,軍艦沉重地勞作著。而每天晚上,荷納都坐下來和理髮師一起喝酒,可以聽到理髮師用尖厲的腹語一遍遍重複自己的保留節目,緊接著是微醺的、變得喜歡傾訴的荷納低沉、鬧嚷的聲調。這聲調震驚了甲板上的人們,也震驚了軍艦下層的人們。即便等到一個晴朗的中午,等到“驚奇”號抵達涼爽的、天藍色的秘魯海流,等到它轉向北方,在右舷正橫方向非常非常遙遠地望見安第斯山脈嶙峋的、在晴空中閃耀白光的線條,艦上的情緒仍然沒有變化。水兵們抑鬱、沉默;他們覺得康普頓簡直是瘋了,竟然和軍械官開懷對飲。某天晚上他們見到他滿臉是血地跑上甲板,軍械官在後面追著,不過他們一點也不覺得驚奇。荷納絆了一跤摔倒了,他們把爛醉的荷納抬起來送到下面。康普頓只是摔破了嘴,鼻子流著血,可他害怕得站都站不穩了,他對給他擦血的人說:“我就說了句她懷著孩子。” 第二天,軍械官派人來說他希望見馬圖林醫生。馬圖林在自己的臥艙裡接待了他。軍械官的動作完全平穩,但他和人沒有目光的接觸;他的面色很蒼白,曬黑的膚色顯出了赭色——一種暗淡的赭色——而斯蒂芬的印像是,他充滿了一種幾乎無法控制的狂怒。 “我是來見你的,大夫。”他說。斯蒂芬鞠了一躬,但沒有回答。 “她生病的時候懷著孩子。”軍械官突然說。 “聽著,荷納先生,”斯蒂芬說,“你在談論你的妻子,而我必須告訴你,我不能和任何人討論我的病人。” “她懷著孩子,可你對她用了器械。” “關於這件事,我對你沒什麼可說的。” 門開了。帕丁迅速地走了進來,他圍攏雙臂,從背後抱起了荷納。帕丁比荷納還要高大,而且要強壯得多。 “好了,把他放下吧,帕丁。”斯蒂芬說。 “荷納先生,請坐到那把椅子上去。你的頭腦不安定,你最近情緒很激動,心煩意亂,這我可以理解。你需要吃藥。把它喝下去吧。”他在葡萄酒杯裡倒了半杯自己的鴉片酊,遞了過去,說道:“我不會假裝不知道你的意思,可你必須明白,我一輩子從來都沒在那種意義下使用過器械,而且以後也決不會那麼做。” 他懷著真摯的善意說了這番話,或許這種善意比明顯的事實本身更具有穿透力,軍械官喝下了遞給他的藥水。 這麼大的劑量,本來應該足以讓十多個不習慣這種藥水的人平靜下來,但同一天下午,希金斯跑來見斯蒂芬,希金斯的樣子與其說是驚慌,不如說是極度恐懼。 “他說我對她用了器械——噢,閣下,你得保護我——我是你的助手——我是你的下手——你得保護我。他尊敬你,他一點也不尊敬我。”這是真話。希金斯的饒舌重複得過多了,他的貪婪也變得過於赤裸了,他愚蠢到竟然去欺壓看護兵,而看護兵卻是下層甲板水兵中頗有名望的醫學先知,看護兵揭露了希金斯的很多醜事,私下里還給別人看了他陳腐的蠖螋和破舊的鍬螂。況且說到底,斯蒂芬給普萊斯做的開顱手術,已經把希金斯在牙齒方面可能擁有的一丁點成就差不多抹光了。 “你最好躲著他,等他平靜下來再說。”斯蒂芬說。 “你可以呆在傷病室裡,給傷病員們念唸書。我會叫帕丁陪你坐上一兩天的。你得和軍械官禮貌地說話,也許送他一件小禮物。你有點輕率,損害了他的善意,你得想辦法跟他和解。” “噢,閣下,我會給他半個畿尼的——一個畿尼——我會給他兩個畿尼的,我發誓——除了睡覺,我不會離開傷病室的,你不用擔心,閣下,睡覺的時候我四面都是吊床,而且大個子美國候補生就睡在門邊。” 然而星期五還是出事了。那是個烏云密布的淒慘日子,斯蒂芬和馬丁正在解剖一隻鵜鶘。軍艦正沿著肥膩的洋流航行,企鵝、海豚和各種各樣的海豹、海獅、海熊常常在其中出沒,洋流中同時還有數量多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大群鯤魚一類的小魚,天上則飛著大量以它們為食的鳥類。海軍陸戰隊的霍華德射下了很多動物,這只鵜鶘就是其中之一。馬丁說,“他們說的'約拿的提升'是什麼意思?” 斯蒂芬還沒來得及回答,霍華德就走下來告訴他們,有一頭奇怪的、巨大的東西,游到了射程之內,它看上去很像一頭海象。他開了槍,不過只射中了它旁邊的幼崽,因為在關鍵時刻,一陣水霧飄到了他和獵物之間。要是他們見到那東西就好了;它非常奇妙,就像個人一樣,只不過比人要大,它的顏色可以說是灰色。他真希望他們見到了那東西。 “霍華德先生,我知道你的用意是好的,”斯蒂芬說,“可是讓我懇求你不要過度射殺動物,不要超過我們能收集,解剖的限度,也不要超過大家能吃掉的限度。” “噢,大夫,你向來不是個喜歡打獵的人。”霍華德大笑著說。 “嗨,要是你喜歡打獵的話,在這片水域裡你可以整天不停地開槍;現在一群鷺鷥正在飛過去,我左右開弓,玩得正開心呢。我得馬上回去了;我叫了兩個人給我上膛。” “約拿的提升,你是說?”斯蒂芬說,“大概這是他們的行話,是說—個大家不喜歡的人,或者一個倒霉的人,被推到海裡去了。” “噢,肯定不會吧。”馬丁說,他不清楚最近的動態,“我聽他們在這麼說希金斯先生。” “真的嗎?”斯蒂芬說。 “求你拉著皮,等我回來。” 希金斯不在傷病室裡,也不在他的臥艙,而且斯蒂芬尋找他的時候,留意到一些人在交換意味深長的目光。他把看護兵叫到一邊,說道,“聽著,傑米·普拉特,你是什麼時間最後見到他的?” “喔,閣下,”傑米說,“他不敢到廁所去,你知道,他要么用瓶子,要么用罐子。可昨天晚上他肚子咕嚕嚕要拉稀,就到船頭去了,那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我再也沒見過他。我以為他可能和你在一起,要么在他臥艙裡,要么在纜繩艙裡。我聽說他在那兒有個躲的地方,因為他非常害怕某個先生,可以這麼說。” “要真是躲在下層的話,全體集合的時候他肯定會回自己崗位的。” 鼓聲響了起來,甲板上的那些隔板全都消失了,護衛艦可以從船頭望到船尾,它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而所有的水兵都跑到了各自的崗位上。莫維特迅速巡視了一遍,準備對艦長說,“所有水兵都在崗位上,處於戒備狀態,閣下,請。”他看見掌帆長在船首樓上,船匠和助手們在抽水機旁和翼艙裡,軍械官和他手下的軍士、助手們在彈藥庫裡各自的崗位上。不過,等他走到陰暗的下層,看見斯蒂芬、馬丁和看護兵都站著準備好照顧傷兵,斯蒂芬卻說:“閣下,我必須報告,我的助手希金斯先生缺崗。” 沒有進行大砲演習就結束了全體集合。鼓手們敲起了解散鼓,傑克命令徹底搜查下層平台和儲備艙。希金斯有可能在纜繩艙裡,躲在大圈的纜索中生了病,或者有可能從某個升降口失足掉了下去。在迅速降臨的暮色中——低低的雲霧已經開始飄過高處的索具——人們點起了燈籠,開始了這一定要走的必要過場。可他們的心思不在這兒。當然他們的心思不在這兒,因為他們明確地知道有人給了希金斯一個約拿的提升,再說這也不是什麼重大損失。在哀鳴開始的時候,他們全都匆匆地回到了甲板上,擠作一團地站著。 這哀鳴是種音量巨大的、悠緩的、絕望悲哀的哞——哞——哞,有時候音調會變得高起來,變成尖叫,就連船上最老的水兵,也從沒聽過海上傳來這樣的聲音,而且這聲音圍繞著軍艦,離兩邊的舷側都很靠近,有時候可以分辨出一個形體,可從來也看不清楚。不管怎麼說,也沒幾個人敢看。 “那會是個什麼東西呢?”傑克問。 “我說不准,”斯蒂芬說,“可能就是那個東西,它的幼崽挨了一槍。也許那個幼崽受傷了,也可能現在死了。” 聲音變得更響了,響得幾乎令人難以忍受,隨後又在垂死的嗚咽中停了下來。 “莫維特先生,”傑克用極其不安的口氣說,“船已經徹底搜查過了嗎?” “我不能完全肯定,閣下。”莫維特說,他在哀鳴聲中把聲音提高,而哀鳴現在轉到了左舷方向,“我馬上去問問。”他問的所有問題,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樣的:是的,每個地方都仔細檢查過了;不,閣下,再下去查一遍也沒有用。對他說這些話的人,都是負責的委任軍官們和軍士們,有時候他們是在對他當面撒謊。不過他清楚,而且他們也清楚,不可能再讓水兵們到軍艦上比較偏遠、比較黑暗、比較僻靜的地方再搜索一遍了。 “上帝是我的生命,”傑克叫道,他看見沙漏已經流空了,而即使在激烈的海戰中,即使軍艦的船底鑿穿,沉到了海下,這個半小時的沙漏瓶也一直是宗教般按時翻轉的,“上帝是我的生命,你到底在想什麼呢?翻轉沙漏,敲鐘。” 當值的海軍陸戰隊員翻轉了沙漏,不情願地走向船首。八遍遲疑的鐘聲,四處響徹著號叫。 “佈置值班崗哨。”傑克說,“朱達斯神甫啊,你們都站在這兒乾什麼?莫維特先生,今晚熄燈之後,住艙甲板上允許掛燈籠。糾察長,留心這件事。” 他停下來想看看值班水兵是否確實集合起來了。有一會兒工夫他覺得可能連這都做不到了,這是因為,雖然他經常見到水兵們驚慌不安,心神不定,但他從沒見過他們這樣害怕,也沒見過他們這樣垂頭喪氣。不過大部分軍官都在甲板上,而遲鈍的、完全沒有想像力的亞當斯先生,還急切地和斯蒂芬、馬丁討論著瓶裝淡啤酒的儲藏問題,他的在場,幫助麥特蘭先生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一等到點名結束,傑克就走進了大艙,雙手背在身後,沿著橫跨船身的方向來回踱起步來;同時,可怕的大聲哀鳴一直圍繞著軍艦。 “傳話請大夫來。”他終於說。斯蒂芬進來之後,他說:“我聽說馬丁問起過你約拿的提升。我知道大家在議論些什麼,我也一直在考慮。這種局面不能再繼續下去了,請告訴我,因為大家都認為軍械官犯下了大罪,你是否可以正式判定他是瘋子,必須把他拘禁起來。” “我不能這樣做。許多人幹過大家說他幹的那種事,可還是被當成精神正常的人。我既不能根據假設,也不能根據非常強烈的懷疑,甚至不能根據合乎法律的證據,就正式判定他是瘋子。我必須盡可能地檢查他的心志,必須了解他幹這件事的時候是否合乎理性。從不可靠的、獨立完成的檢查,也會產生知識的微弱亮光,我至少必須憑藉這亮光去了解真相。” “檢查?”傑克說,“很好。”他搖了搖鈴說,“傳喚軍械官。” 他們坐在那兒沉思著,而號叫聲朝船頭的方向移去。他們說話的時候,外面的叫聲變小了,可現在又變成了比以前更高的尖叫。 “那會是個什麼東西呢?”傑克又問,他非常不安。 “我肯定說不准。”斯蒂芬說,一邊畫了個十字。 “大概是某種海牛,不過緯度完全不對。上帝保佑我們抵禦邪惡。” “阿門。”傑克說,這時候門打開了。驚恐的基里克幾乎說不出話來。 “軍械官上吊了。”他喘著氣吐出了一句。 “你把他放下來了嗎?”傑克叫道。 斯蒂芬從基里克神思恍惚的表情裡看出了答案,他推開基里克,朝船頭方向跑去,一邊跑一邊叫上了邦敦和掌帆長的一個助手。 “把他抬起來,等我割斷繩子。”他說。 他們把他放在小床上,聞訊趕來的馬丁看見他躺在那兒,看見斯蒂芬坐在他的頭邊。 “還有希望,對嗎?”馬丁說,一邊看著那張黝黑、鼓脹、毫無表情的臉。 “肯定沒有脫臼的問題?” “沒有跌下來,也沒有脫臼。”斯蒂芬說。 “那肯定還有希望。我知道有人上吊了二十分鐘,還是用妥善的辦法救活過來了。喲,他還暖和!你摸到脈搏了嗎?” “有可能摸得到。” “你什麼時候給他放血?我不是想指揮你怎麼做,馬圖林,可他是不是得馬上放血?” “我覺得這種情況放血不是個辦法。”斯蒂芬說,過了一會兒,他又繼續說。 “你以前救活過一心想自殺的人嗎?你見過那種人臉上的絕望嗎——等他意識到自己沒有成功——還要再來一遍?在我看來,為別人做決定是件奇怪的事。是活著還是去死,這肯定是每個人和他自己的創造者或者毀滅者之間的事情。” “我不能認為你是正確的。”馬丁說,然後他闡述起相反的觀點來。 “你當然很令人信服地說明了自己一方的觀點。”斯蒂芬說。他站起身來,把耳朵靠在軍械官的胸口上,然後又瞪大眼睛,在蠟燭光下盯著胸口。 “可是不管怎麼說,他現在已經超出了我能夠干預的範圍。願上帝安息他的靈魂。” 馬丁搖了搖頭說:“我不能給他行基督徒的葬禮了,可惜。”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哀鳴停止了。” “你說話的時候就停了,五分鐘以前。”斯蒂芬說,“我看最好的辦法是去叫他的助手們來,他們會把他縫在吊床裡,腳上再掛個砲彈。我會守著他到天亮的,早上頭一件事,就是送他到海裡去,這樣就不會再煩擾水兵們了,因為我得告訴你,在這種緊張氣氛下,最迷信的那些水兵非常可能會日漸憔悴,就像被詛咒的黑人那樣。” 不過早上頭一件事,或者更確切地說,早上頭一件事之前的事,是“驚奇”號派人到桅頂去,查看剛剛照亮的海面上有些什麼東西。雖然海面提供的禮物非常非常罕見,最近這些日子大家又這麼心神不定,但水兵們還是飛快地爬上桅頂,因為護衛艦曾經就在大砲射程之內,發現過對手或者可以捕獲的航船。一年三百六十四個早上都可能什麼也沒有,或者只有一艘遙遠的漁船,但總可能會有罕見的黎明,而這個黎明就是其中之一。 “嗨,船”的尖聲喊叫打斷了所有磨砂和打孔的響聲隆隆的動作。 “哪個方向?”當值的航行官喊道。 “正對風眼的方向,閣下。”嘹望說,“只升起了中桅帆,我看是艘捕鯨船。” 幾分鐘後,等天光很快地擴散開來,等最後的星星在西面漸漸熄滅,軍艦改變航向的六十四度大轉彎,還有年輕的伯伊爾響亮的聲音,也把傑克從焦慮不安的睡眠中驚醒了。伯伊爾說:“艾倫先生值班,閣下,西南偏南方向有一艘航船,我們覺得它是捕鯨船。” 他來到甲板上的時候,已經是清新明亮的早晨了,“驚奇”號正在左舷搶風行駛。航行官顯得有些緊張地說:“我已經擅自改變了航線,閣下,因為它可能是艘美國船,也可能是我們的正在返航的捕鯨船。” “你做得很對,艾倫先生。”傑克說,一邊盯著他們追趕的那艘船的中桅帆——在清晰的海平線上,那些中桅帆露出了一絲痕跡,“你做得很對。那時候一刻也不能浪費,得接二連三地搶風調向,拼命駕船,我們才有可能彌補這麼大的下風劣勢。” “還有一件事,閣下,”艾倫低聲說,“皮爾土和阿普江”——兩個直布羅陀的瘋子,就是他們把縫在吊床裡的軍械官放在跳板上的——“不太明白我們的做法,船搶風轉向的時候,他們把荷納先生放下了海。” “也許這樣最好。”傑克說,一邊搖了搖頭。 “也許……餵,船頭的大桅張帆索。艾倫先生,我看它會磨損前桅和大桅的上桅帆。” 等太陽離開海面有一巴掌高的時候,他又回到了甲板上,他站在那兒,一隻手臂勾住迎風面後桅中桅杆的後支索。 “驚奇”號已經完成了它早晨的儀式,現在所有人和艦長一起正投入到追逐的任務中去。他們要盡可能快地駕駛它,但不想過分危及它寶貴的圓材、帆布和索具。他們的獵物扯著一半的中桅帆,離他們有十三四英里遠,要不是因為護衛艦頂風,在午飯的時候就可以趕上它了;不過它們肯定在晚上彼此錯過了,現在“驚奇”號直接面對著風吹來的方向。因此它只得迎風斜駛,在增強的大風裡頂著逆浪,而且它必須在日落之前補足距離。不然沒有月光的夜晚會讓捕鯨船從視野中消失。這是可以做到的,可這需要非常高超的航海技術,需要非常細緻地了解船的性能,需要非常特別地把上風舵調整到精確的位置。 這樣做並不是徒勞的。 “驚奇”號正在用每一種可能的賽船策略,去縮短和被追逐者的距離;最熟練的舵手們,成對地在舵輪上掌著舵,鐵了心不想增加哪怕一英寸的偏航,他們不停地尋找辦法把它轉到更靠近風的方向;而同時,滿懷期待的水兵們,執行了傑克命令的哪怕最微小的風帆調整,他們的操作驚人地完美,那是長期的訓練和強烈的熱忱換來的。從傑克那方面說,他也感到了和船的完美聯繫。搶風行船是他和它可以做得非常出色的事情。他站在那兒,隨著甲板的顛簸而搖擺的時候,感到了它最細微的偏轉或者停頓。他穿著藍色的舊外套,因為雖然他們距離赤道很近,早晨還是很凜冽,而浪花,以及“驚奇”號每次撞上大浪時掃向船尾方向的大片海水,就更加凜冽了。海水讓他新刮了鬍鬚的臉泛出光鮮的粉紅。他從桅頂上可以看出,捕鯨船是英國造的。他確信這艘船是被美國人捕獲的,他沒有說一句話,他的信念就傳達給了全船的人。所有老“驚奇”人都知道,只要不列顛的航船被敵人佔據二十四小時以上,俘虜它的人就不需要禮貌地鞠著躬把它交還給船主,同時希望得到一塊表示感謝的金屬牌;在這種情況下重新俘虜的航船已經變成了獲救船,只比捕獲船稍差一點,或者在某些情況下更好、更直接。 斯蒂芬很遲才來到坡度很陡的甲板上——南希·道森為水兵們中午的摻水淡酒而演奏的短笛把他吵醒了——他對四周的印像是,到處充滿了藍色。在這麼多日子的陰天之後,現在藍天上只有幾朵很高的白雲;海洋是深藍色的,點綴著白浪;就連鼓起的風帆那巨大凹陷的陰影部分,也是藍色的空氣。 “下午好,大夫,”傑克叫道——藍色外套和閃爍的明亮的藍眼睛——“來看看我們追逐的船吧。” 斯蒂芬慢慢走向船尾方向,他一路上被很多人攙扶。這些人是活潑的海軍陸戰隊員們,以及所有沒有值班任務的水兵們,他們沿著欄杆排著,好用自己的重量讓船更加穩定。斯蒂芬一邊走,一邊感到氣氛完全變了:大家的心思完全放在了追逐上面,他們渴望、急切、興奮,過去發生的事情,甚至連昨天發生的事情,都全部留在了背後,遠遠地留在早已消失的尾波里。 “它在那兒。”傑克說,他朝左舷正橫方向點了點頭,從那兒可以看見,捕鯨船朝東南方向行駛著,它正右舷搶風,扯著所有的上桅帆。 “可是,你幾乎和它完全背道而馳。”斯蒂芬說,“這是什麼追逐阿?” “哦,它很關心自己朝南的進程,你看到沒有,”傑克說,“它差不多每隔兩小時就會轉向下風。它現在右舷搶風,這你是可以看見的。可是把船轉向下風,是要花費時間的,而且不管怎麼說,我不想引起它的懷疑,所以我們不改變方向——我們盡可能朝南航行,不過走在另一條路上。我看它就像沒出生的嬰兒一樣無知。它把我們當成了西班牙人。我們要把所有的髒東西放在那上面,去鼓勵它這麼想。” 斯蒂芬向上看去,在搜索了一陣之後,他發現一小片麻紗布,大小和中等的茶盤差不多,在兩根纜索的結合處飄動,他還發現了幾根凌亂的縮帆帶。 “可是,下次它轉向下風的時候,我們的航道看上去會很像平行線,不過實際上我們在會合,因為我們更靠近迎風的方向,而且駛得也更快。我估計,要是一切都順利的話——要是我們不折斷什麼桅杆的話——那麼等它再搶風航行四段路程之後,或者相當於我們搶風航行兩段路程之後,我們就應該有上風優勢了。” “你是說你要捕獲它,我猜想?” “這確實是我大致的想法。” “你怎麼知道那是艘合法的捕獲船?” “它是不列顛造的,雖然指揮它的人駕駛技術還算過得去,但他不像個駕駛它已經有一年左右的人。船上水手的技術也很差,而捕鯨船上的水手應該是很強的。他們轉向下風花了很長時間。下一次他們彎腿的時候,你可以從我的望遠鏡裡看看。每件事都說明它是捕獲船,可能就是好心的西班牙人說的那艘'阿卡普科'號。” “那你希望什麼時候追上它?” “算了,”傑克說,“我們還是不要試探命運吧。我只說,要是一切順利——要是我們不折斷什麼桅杆,而且你也看見了,微風在增強呢……” “風現在已經這麼大了,與其說像是微風,不如說更像暴風。” “……那我們可能,要是走運的話,在天暗之前就可以和它旗語交談了。” 說到這兒,下級軍官室午餐的鼓聲敲響了,於是他們道了別,這是因為,傑克想留在甲板上吃基里克帶來的三明治。午餐吃得匆匆忙忙,大多數軍官,包括美國上尉在內,都匆匆吞下他們的食物,生怕錯過了片刻的追逐過程,不過,大家還是聊了幾句。從他們的交談中可以了解到,在差不多三遍鐘的時候,捕鯨船扯起了所有的上桅帆,而“驚奇”號沒有跟著扯起那些最上帆,部分的原因是怕最上帆無法承受,但更大的原因是不想顯得在追逐它——他們還說,捕鯨船當然輸得很慘,它可怕地落到了下風——他們說不管是誰在駕駛它,他肯定不是什麼完人——他們又說,最讓莫維特高興的事,就是回想起他們在胡安·赫南戴斯島明智地花費了時間,把軍艦盡可能傾倒到一側進行了清理。軍艦上凡是他們夠得著的黃銅部件都弄乾淨了,當時覺得很痛苦,可回想起來卻神奇地感到愉,陝。 隨後,下級軍官室只剩下軍需官、隨軍教士和軍醫,繼續對付一個長長的灰色布丁。布丁才吃了不到一半,是用海象的板油做的,上麵點綴著胡安·赫南戴斯島的漿果。斯蒂芬評論道:“我見過的很多例子,說明水兵們是輕浮易變的一群人,可沒有哪個比得上今天這個例子。你只要想想上一個星期,想想在昨天一系列事件中達到高潮的那整個星期一想想昨天才發生的事情——想想那些沉默、焦慮、幾乎可以說是鬼魂附身的臉,他們不僅沒有通常的大笑,甚至連俏皮話、小聰明也沒有,再想想大家對即將來臨、無可逃避的厄運的預感,你再比較一下今天這種輕快的嬉笑、活潑的眼神、一蹦三跳的步態,你禁不住要問自己,這些人是否僅僅是毫無責任感的、愛耍孩子脾氣的無聊之徒呢……” “你自己才是無聊之徒呢。”下級軍官室的管家在門的另一邊嘟囔著說,他正在和基里克喝軍官們喝剩的葡萄酒。 “……或者見風使舵的人。可隨後你想到,同樣的這些人環繞了整個水陸形成的地球,有時候航行還是在非常艱苦的狀況下完成的,這又說明他們有某種堅定恆常的品質。” “我聽說他們的輕浮歸因於這樣的事實:在他們和永恆之間只有九英寸的木板。”馬丁說。 “九英寸?”軍需官說,他開懷大笑起來。 “喲,要是有了九英寸木板你就輕浮,那要是在一艘老式輕型護衛艦裡你會怎麼樣呢?變成一個熱氣球,毫無疑問。上帝啊——我的乖乖,'晾奇'號船底有些部分,你用一把修筆刀就可以輕鬆地鑿透。九英寸!噢,上帝,哈,哈,哈!” “閣下,閣下,”卡拉米叫道,他跑了進來,站在斯蒂芬的椅子跟前,“捕鯨船收起了上桅帆——我們馬上就要改變航向了,我們肯定要在這班值崗期間趕上它了。閣下,求你”——他溫柔親切地看著斯蒂芬,說道——“我可以要一片布丁嗎?一直追船,我餓得可厲害了。” 實際上遠沒有等這班值崗結束,“驚奇”號就趕上了它。捕鯨船是倒霉的“阿卡普科”號,它完全被西班牙的艦旗矇騙了,艦旗是兩艘船相隔兩英里遠的時候,傑克下命令升起來的。捕鯨船降下了前桅中桅帆,頂風停船,而被俘的美國水兵們在沉默的苦惱中站著,同時“驚奇”號在“阿卡普科”號船頭對面佔據了掃射的位置,迅速伸出了偏舷各炮,把假旗換成了真旗,叫它投降。 一點抵抗的可能性都沒有,它的指揮官沒有任何異議地照辦了。他是個戴眼鏡的、憂傷的年輕人,名叫卡勒博·基爾,是“諾爾福克”號艦長的外甥。 “諾爾福克”號捕獲了很多捕鯨船,儘管燒了幾艘,它還是沒有足夠的軍官來把其他的帶回去。 “驚奇”人對基爾先生非常友好,他們也本該如此,因為他非但沒有做任何傷害他們的事情,而且由於他信任別人的天性,他們沒有付出多少代價就得到了一艘捕獲船,船上載滿的白油和鯨腦油大部分來自其他捕鯨船,艾倫先生估計這些可以值十萬美元。 “非常好,這是肯定的。”傑克·奧布雷說,一邊對他的報告微笑著。 “而且上帝知道,我不是個把十萬美元隨便送人的人。可是船匠和掌帆長還有更好的消息:'阿卡普科'號塞滿了,塞滿了圓材、索具、帆布,足夠在海上游弋三年用的。它才出航了六個月,幾乎沒用掉任何東西。” 下級軍官室對基爾先生很友好,其他“驚奇”人對他的船員也很好。這些船員中包括“阿卡普科”號的一些水手,他們急於要避免別人指控他們為外國人服役,支持國王的敵人,於是,有關“諾爾福克”號過去和將來行動的所有事情,凡是他們知道的,他們全都說了出來。然而,是卡勒博·基爾的情報讓傑克心裡除去了最令人苦惱的焦慮。基爾是個讀書人,在所有人當中他和馬丁、斯蒂芬最合得來。不過,他的興趣和人更有關聯,他更感興趣的是原始狀態的人,而不是植物和野獸。他迷戀於高貴的野蠻人這樣一種想法,去了很多美洲土著生活的地方,盡量地去了解他們在戰爭或和平期間的社會結構,了解他們的律法、習俗和歷史。一天下午,“驚奇”號仍在盡可能地搬運“阿卡普科”號上的東西,仍在盡量把自己的甲板之間塞滿,而勞倫斯先生在和傑克吃飯,同時基爾、馬丁、斯蒂芬三個人喝著馬德拉葡萄酒,在下級軍官室裡逗留。 “被俘當然讓我極其難堪,”他評論說,“可是,或許從純粹私人的角度來看,被派去指揮這艘不幸的船,讓我更加難堪。因為從我們航程的一開始,我就一心一意想去看馬爾蓋薩斯。閣下,它對我來說,一點也不比你的見血封喉樹、你的兩趾的樹懶、渡渡鳥、孤棲鳥更不重要,尤其是華希伐,我舅父一直把它稱為天堂。”“他叫它天堂,真的?”斯蒂芬問,他想起從“達奈伊”號郵船上找到的信中用了同樣的短語。 “是的,閣下。也許不是正統的長老會的天堂,可它如此適意,如此令人愉快,他甚至想在那兒設立一個殖民地。事實上,他身邊還帶了一些移住民。我聽到過很多關於島民體制的描述,這些描述彼此不同,而且經常混亂不清,不過所有的描述都說它尤其註重各種禁忌或者說塔布,說它注重親緣關係;都說他們非同尋常地友善,非同尋常地英俊,他們唯一的缺點是食人肉,另外就是無限制的婚前私通。可這兩者都不是宗教系統的一部分,噢,不。祭祀神一直用的是豬,吃人也只是一種趣味或者喜好;連婚前私通也沒有儀式化或者強制性的成分。” 斯蒂芬問。 “你舅父是想改造這些島民?” “噢,不,一點也不!”基爾說,“他覺得他們已經無法再改進了。那兒會是個烏托邦式的殖民地——自由行動的廣闊天地——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在它改變之前,能去看看他們的生活方式。因為我沒辦法以自由人的身份去看,唉:我希望能以囚犯的身份去看。奧布雷艦長是準備駛往馬爾蓋薩斯麼?不過也許我的問題不太妥當?” “沒關係,”斯蒂芬說,“我也不完全了解他的用意,但我可以問他;而且我相信,我們三個會在島民們被敗壞之前踏上華希伐海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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