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怒海爭鋒之極地征伐

第8章 第八章

海浪在夜間變大了,等到黎明時分,環繞在小島周圍的珊瑚礁由於高飛的水沫而顯得更白了,尤其是迎風的一面,就更是如此,而巨浪間隔恆定的莊嚴的轟鳴聲響徹天空。傑克還沒睜開眼睛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這些,他還非常肯定,柔風也變強了,風向可能逆時針偏轉了足有一個羅經點。他靜靜地離開棕櫚樹下他們的棲息處,讓斯蒂芬繼續蜷縮著睡覺,自己則坐到白色的岸灘上,打著哈欠,伸著懶腰,他的觀察證實了自己對柔風的估計。 他面前的景色極端地美麗。太陽還沒有升得太高,還沒有把珊瑚沙都曬得灼熱而耀眼,但已經高到足以讓潟湖的淺綠色呈現它所有的輝煌,足以凸顯出浪濤的白色,浪濤背后海洋的藍色和天空各種不同的純淨顏色。隨著方位的不同,這些顏色難以察覺地漸漸轉化,從西面盡頭的紫羅蘭色,一直變成太陽升起地方某種完全是仙境般的色調。他留意到的這些景色,連同早晨充滿活力的新鮮空氣,讓他頭腦的一部分高興起來,而他頭腦的其他部分則在試圖估計,他們在帕希上的那段時間裡,帕希的航線,試圖估計相對於“驚奇”號可能的回航路徑,他們目前所在的位置。

當然,在此之前他已經試圖這麼做了,而且還做了很多遍;不過那時候他的思緒仍然過於騷亂,不能得出任何有說服力的結論。他只是向斯蒂芬保證,一切都好——很好——一切都正常——然後就睡覺了,睡得很深,各種線條組成的波浪在他腦海裡湧起而又落下。 由於昨天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他沒有像他本來該做的那樣,留意帕希的航速和方向,但他確實記得,除了最後一段路程,它一直讓風在船尾和橫梁之間保持著兩到三個羅經點的角度,而至於船速,他相信任何時候它都不可能超過四節。 “這艘船在設計上非同一般地獨具匠心,”他想道,“可是它必定是脆弱的,比起順風航行來更加適合於迎風航行。要是晚上海浪變大時,它頂風停船,我是不會感到奇怪的——要是它現在仍舊頂風停著不動,停在離我們背風方向只有幾小時航程的地方,我也不會感到奇怪。”

那就算一小時四英里吧,而航向呢,要是把偏航和最後朝北的一段也估計在內的話,可能和西北偏西方向相差不超過半個羅經點。他在沙上畫了兩條線,一條表示帕希自從救他們上船直到送他們上島的航線,另一條表示“驚奇”號繼續向西然後收縮帆篷掉轉船頭航行的航線。它現在應該重新向西航行了,晚上肯定在他們落水的地方以東的黑暗中頂風停船,現在應該在子午線附近的某個地方。他畫了一條從小島到第二根線的垂直線,面色變得非常嚴峻;他檢查了一遍自己的線條,臉色變得越發嚴峻了。即便它所有的小艇都鋪開到最大極限,要看到這個遠在北面的低矮島嶼,也是幾乎是不可能的,這個島只是浩瀚大海中的一小點陸地,在任何航海圖上都沒有標誌,因此沒人會預計到它的存在。

“幾乎不可能。”他說,但他想起帕希的帆腳索在教堂儀式的那段時間都是鬆弛的,而且幾乎鬆弛到了飄動的程度,於是他突然升出了一線希望。因為這樣他的垂直線就縮短了,縮短得不太多,每個小時的跳舞和長篇大論可以抵一英里半到兩英里,不過,緊攥著心的那隻冰冷的手還是鬆開了一些。 問題是,莫維特到底會堅持搜索多久,堅持把所有的小艇散開去,堅持讓護衛艦慢慢地行駛,或許走一條“之”字形的航線,以便搜索更多的水面?大家都知道傑克是個游泳好手,可是誰也無法在水里無限期地浮著。考慮到護衛艦的主要任務,考慮到它要追踪“諾爾福克”號,在看上去空空蕩蕩的海面上,莫維特能繼續仔細搜索多少時間?霍格曾經提到過沒有標記的島嶼,但即便如此……

“早上好,傑克。”斯蒂芬說。 “難道這不是美麗的一天嗎?我多麼希望你睡得和我一樣沉啊。昨天夜裡我睡得真沉,舒適的黑暗最能恢復體力了。你見到軍艦了嗎?” “沒有,還沒有。告訴我,斯蒂芬,你覺得她們昨天的儀式持續了多久?她們的教堂,你可能會說。” “噢,根本沒多長時間,我可以肯定。” “可是,斯蒂芬,佈道確實持續了幾個小時呢。” “是厭煩和恐懼讓它看上去那麼長的。” “胡說。”傑克說。 “哎,兄弟,”斯蒂芬說,“你的表情很憤怒——你踢掉了沙上畫的圖。是不是因為沒有見到船,你在苦惱?馬上就會出現的,我可以肯定。你昨天晚上的解釋完全把我說服了。你說得再合理不過,也表達得再中肯不過了。”他撓了自己一會兒,“我發現你還沒有游泳。游泳或許會讓你振奮起來,矯正你的情緒?”

“可能吧,”傑克微笑著說,“但是我已經遊夠了,可以停一段時間不遊了。我現在全身還浸得濕透,像只醃漬的豬頭。” “真是這樣的話,”斯蒂芬說,“要是我建議你爬到椰子樹上去,給我們弄些早飯來,你大概不會覺得我無禮吧。我已經反复認真地試過了,可我每次爬了不到六英尺或者七英尺,就總是摔下來,幾乎每次都擦傷了,擦得很疼,或許還很危險。水兵的有些技能,我仍舊有點缺乏,而你是個十足的水兵。” 他確實是個十足的水兵,不過自從在西印度群島當候補生的日子起,傑克·奧布雷就從沒爬過一棵椰子樹;他那時候還瘦小靈活,但現在雖然他仍舊勉強算得上靈活,他的體重卻已經超過了十六石,於是他沉思地仰望起那些高聳的椰子樹來。最粗的樹幹,直徑也不過十八英寸,但它的高度卻足足有一百英尺;即使在無風的時候,也沒有一棵樹是筆直的,而現在正吹著細微的中桅柔風,它們就以一種極其優雅而富有彈性的姿態搖擺得更遠了。並不是樹的搖擺讓傑克沉思——狂暴的不規則運動傑克是相當熟悉的——傑克所考慮的,不如說是十六石重的東西在這種拱桿的頂端會起到什麼作用,再說,拱桿的運動又不受任何支桅索、前支索、後支索的限制。傑克另外還在考慮,這巨大的力對樹幹的下半部分和樹根會起什麼作用,因為樹根只是淺淺地紮在珊瑚沙和一些植物的碎片裡。

他在稀疏的椰子樹林裡來回走著,希望找一棵最粗壯的椰子樹。 “至少,” 他仰望著頭頂高處繁茂的綠葉,說道,“要是樹真的斷了,伸展開來的樹冠還可以減輕些落地的衝擊。”而且在他漫長而艱苦的向上旅程中,有幾次椰子樹看來確實要倒了,要在他身體巨大的而且越來越大的機械優勢下屈服了。有時候,在風把樹吹到最彎曲的時候,樹和地面形成了四十五度角,可是樹沒有斷,在每一次彎到最低點之後,椰子樹又重新彈起來,飛快地遠遠擺過垂直的位置,於是傑克只好緊緊地抱住樹幹。他終於爬到椰子樹巨大葉簇的中間,牢牢地騎跨著,稍稍鬆了口氣。他和椰子樹頂一起,在現在已經熟悉了的軌跡上來回擺動起來。這種反向的鞦韆,即使對他這樣極端焦慮、極端飢渴的人來說,在某種程度上也相當令人陶醉。而等棕櫚樹第十次反彈回復到豎直狀態的時候,在遠處背風的方向,他看見帕希頂風停著。 “斯蒂芬。”他說。

“餵?” “我看見帕希了,在背風的方向,也許有十二英里遠,頂風停著呢。” “是嗎?傑克,聽著,你是不是在上面私吃椰子果,還喝了椰子汁,我在下面餓得要死,可恥啊。” 椰子樹在一陣大風中彎下,然後再次挺起,越來越慢地回到原來的高度,而傑克現在爬到更高的葉簇中間,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吼叫:“它在那兒,它在那兒,它在那兒!”這是因為,在海平面上,在離雙體木舟更遠的地方,偏向南方,他清楚地看見了“驚奇”號的中桅帆和中桅低處的帆桁。它正右舷搶風,駛向帕希,風幾乎垂直吹向它的正梁。他向斯蒂芬較為詳細地解釋了這些,同時椰子樹在不停地搖來晃去。 “在這個時候你得做些什麼嗎?”斯蒂芬問,他音量適中的叫喊聲壓過了海浪的轟響、風聲和椰子樹尖聲的喧嘩。

“唔,不需要。”傑克用同樣大的聲音說,“它肯定有七八里格遠。還得等上好一會兒,等它可以看得見信號了,我才有事可做。” “那我懇求你停止用那種冒險的、肆元忌憚的方式彈來彈去。現在扔幾個椰子下來,我們開始吃早飯吧,看在上帝的分上。” “那就站得離樹遠一點。”傑克說,隨後送下了一陣致命的椰果大雨。幾分鐘之後,他重新踏上了地面,“沒有歡呼,沒有雀躍?” “為什麼我應該歡呼雀躍?” “當然是因為我們的軍艦。” “可是你一直說它會來的。為什麼你不挑些綠的椰子果?這些椰子果硬得和砲彈一樣,都是些長毛的老椰子果。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好壞都不分嗎?願上帝和瑪麗保佑你。不過,你要我給你開一個嗎,開了你才可以喝?”

“請吧。我差不多餓壞了,又爬樹,又大吼大叫——斯蒂芬,你有匕首!” “不是匕首,是我的袖珍柳葉刀。我拿了它去解決我鞋帶上一個可惡的死結——就是那雙你讓我踢掉的很貴的鞋——可我後來就把它忘了,一直等昨天晚上我躺下睡覺,它刺到了我,我才想了起來。我很懊悔,要是我早些想到,我們本來可以把它送給那位寬肩膀的姑娘,對她的善意表示一點菲薄的感謝。我一直懷著很大的愛意想到她。” 傑克滿心同意,很熱情地說那很應該,又加上一句:“可不管怎麼說,用它開老椰子確實很趁手,我準備架設某種信號,鑽洞的時候它也會非常有用的。” 這個信號花了他整整一上午的時間還多。那是個三角架,用椰子樹複葉的葉肋搭成。從樹葉里抽出來的絲,穿過柳葉刀刺出的洞眼,把葉肋綁在了一起。整個東西扎在最高的那棵椰子樹的最頂端,上面還飄著奧布雷艦長的襯衫。它在富有彈性的基礎上豎立得很穩,在所有翻滾的弧線當中,它凸顯出奇怪的、輪廓鮮明的、顯眼的、有棱有角的形狀。不過等他完成之後,在無數次攀緣後最終從高高的樹幹上爬下來,他的情緒卻是低沉的。事實上,他對自己的三角架或者襯衫信心不大,甚至根本沒有信心。整個早晨,在從事這個細緻活計的間歇,他觀察到天氣正從東面開始變壞,風力在增大,風向繼續逆時針偏轉著,巨大的海湧也在變強;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在緊張激動地關注著護衛艦和帕希的運動。他吃驚地發現帕希撤下了甲板室,在順風裡展開了鵝翅膀一樣的風帆。席子做成的方形風帆是張在桅杆之間的,他不知道它還可以這樣裝備,而風把這樣裝備著的帕希快速地推向西面。 “驚奇”號已經駛向下風去攔截它了,兩隻船又快又遠地在交彙的航線上行駛著,都在離開島嶼背風面很遠的地方。它們離開這兒非常遙遠,在有云的天空下,他只能不時看見護衛艦的風帆在海平線上升高,而帕希則完全消失了。他不能斷定護衛艦是否和帕希通了信號,他只知道風和海浪都增強了,即便因為某種非常幸運的機會,“驚奇”號得到了帕希的任何信息,那信息也會是支離破碎的、不確定的、完全不可靠的。有這樣的風、這樣的頂頭浪,還有這樣的洋流,一條扯起橫帆的帆船可以花上整整一個星期朝島嶼迎風斜駛,卻在朝東的方向沒有一點進展,因此帕希上船員們的模糊指點,不可能讓莫維特下決心採取這種浪費時間的行動,就算她們指點了也罷。要知道,這支船員隊伍,是由一群只會說一種語言的女人所組成的,況且其中大部分人都懷有敵意。職責會要求莫維特繼續向馬爾蓋薩斯前進。

“不要這樣愁眉苦臉的,兄弟。”斯蒂芬說。 “舒舒服服地坐在地上,聽聽海浪巨大的轟響吧,真像雷鳴一樣。” “是啊,確實。”傑克說。 “肯定什麼地方一直在刮大風,才掀起這麼大的海湧。可是我告訴你,斯蒂芬,恐怕這兒的天氣也要變壞。就算不變壞,或許我們也該做好準備,準備好在島上呆一段不短的時間——大概只要我們可以登上暗礁,釣上來的魚肯定很好,還有美味的濱螺呢。” 斯蒂芬提出異議說,軍艦就在附近。傑克回答說它朝背風方向駛出了很遠。斯蒂芬說要是那樣的話,它就得努力地往迎風方向開,而傑克再一次準備解釋,就算最能頂風航行的帆船,因為在風力增大時,只得把帆篷收縮起來,或者乾脆降下風帆,所以它偏航的程度必定要增長,可是他意識到自己的解釋不會有什麼好處。頑固不化的無知是沒法開導的;而且雖然他肯定可以把斯蒂芬變得焦急和不快,但這並不能讓他們真正有所進展。他因此安靜地聽他朋友擔保說“莫維特當然會找到某種克服這些困難的辦法——在我看來,不可能這個詞和海軍是無法聯繫在一起的——沒有什麼能超過水兵的熱忱——要真是有什麼擔擱的話,我還可以完成對島上植物和動物的研究——不過只需要短暫的擔擱就夠了,這兒陸地上生物的總數小得可憐”。 “可是,”說完這些安慰的話之後,斯蒂芬又說,“我一直在註意珊瑚,我一想到這些無數的、無窮的微小生物,就感到吃驚、迷惑、狼狽,它們勤勉地從海水里篩取石灰,通過漫長的一代接一代的篩,取,得到了數量這麼龐大的石灰,這些石灰居然形成了這個島嶼,形成了這片珊瑚礁,就更不要提其他現存的島嶼了。所有這一切的基礎是什麼呢?這一切的基礎是其他珊瑚蟲的骨骼、其他珊瑚蟲的石灰質外骨骼,它們的數量大到不可想像的程度,這就是答案。因為我可以向你保證,傑克,這兒的每樣東西,除了這些微不足道的偶生植物”——他朝椰子樹林揮了揮手——“都是珊瑚,活的或者死的珊瑚,珊瑚沙或者堅硬的珊瑚沉積。這兒根本就沒有石頭的基礎。在這深深的洶湧的海裡,它是怎麼開始的呢?海浪的力量這麼大,極微動物又極其脆弱。這些島嶼是怎麼形成的呢?我根本無法解釋,我連一個假設都提不出來。” “底下沒有石頭,你是說?” “什麼也沒有,兄弟。珊瑚,珊瑚,除了珊瑚還是珊瑚。”他停下來搖了搖頭,陷入了沉思。傑克的目光越過綠色的潟湖,投向礁石另一邊那白色水花的飛牆,想他現在必須試著找些可以充作魚餌的東西了,得把曼奴的吊繩繫在棕櫚桿上,帶著它涉水出去釣魚。他正在接著想生火的辦法,斯蒂芬又說:“在你右邊的岸灘上有個東西,和中等海龜差不多大小,不過更加疙疙瘩瘩,它圓圓的,水還在拍打著呢。既然情況像我說的那樣,那個東西就不是塊大石頭。不是石頭。我多半相信那是一大塊龍涎香,:是海水沖上來的。” “你一直沒去仔細看看?” “沒有。我一見到珍奇的東西,見到財寶等等,馬上就會想起那個倒霉的黃銅盒子,那個從'達奈依'號郵船上取來的最不受歡迎的盒子,現在它正在'晾奇'號上呢。我一想起那個盒子,就像受了天啟一樣變得完全確信,我相信老鼠、蟑螂、書蟲、各種各樣的黴菌,正在吞噬盒子裡的內容,正在把我們給毀了——它們正懷著熱帶特有的貪婪,在吞噬那一百萬鎊的鈔票。這想法讓我兩腿無力,從此我就一直坐在這兒。” “只有千分之一的機會,我們會用得著那隻黃銅盒子、會用得著龍涎香,除非它可以當飯吃。”傑克想。 “況且要是天氣一直像現在這樣變壞——要是天氣變到刮大風的程度,而'驚奇'號朝背風方向駛了很長距離,那機會就是萬分之一,或者更小,更小得多。”然後他把斯蒂芬拉起來,大聲地說:“我們去看一看。真要是龍涎香的話,那我們就成富人了。只要到最近的交易商那兒,換成同樣重量的黃金就行了,哈,哈,哈!” 結果不是龍涎香,是一塊晶體的石灰石,它表面斑駁、部分透明,它讓馬圖林相當茫然不解。 “這怎麼可能呢?”他眼睛盯著海面問道,“這兒既沒有冰川,也沒有冰山……這樣的東西是怎麼來的呢?小艇來了。我知道了,”他叫道,“這塊石頭是纏在一棵樹的樹根裡帶來的,一棵大樹,遙遠的洪水或者龍捲風把它捲走之後,漂了上帝才知道的多少千英里,衝到了這兒,又在這兒腐爛了,留下了自己不朽的負擔。來,傑克,幫我把它翻過來——看,”石頭被翻了過來,他臉上放著光叫道,“在這些彎曲的凹槽裡還有樹根的痕跡呢。重大的發現啊!” “你在說小艇的時候是什麼意思?” “唔,當然是我們的小艇。大的那隻,遊艇,是來接我們的,就像你一直說的那樣。上帝啊,傑克,”他帶著完全不同的表情又說,“以上帝的名義,我怎麼面對他們啊?” “驚奇”號的遊艇,遵照它艦長從椰子樹上發出的信號,飛快地通過珊瑚礁危險的缺口,穿過潟湖,鼻子朝天駛上了海灘,而馬圖林仍舊坐在那塊石頭上。 “噢,閣下,”賀尼從船頭跳下來叫道,他差點把他的艦長抓在了懷裡,“我多麼高興見到你啊!我們一兩個小時之前就看到了信號,可幾乎不敢希望那就是你。你好嗎,閣下?還有大夫呢?”——他說最後這句話的時候,非常焦急而懷疑地揚起了頭。 “他很好,我謝謝你,賀尼,我也很好。”傑克和他握著手說,然後他轉向小艇上的水兵們,他們在小艇橫坐板上東張西望,點頭招手,露齒微笑,違反了所有正當的海軍法規。傑克大聲對他們說:“一路平安嗎,船伴們?我最衷心地歡迎你們。路途很長吧?” “差不多八個小時,閣下。”邦敦大笑著說,就好像說了一句真正精彩的俏皮話似的。 “那就把它往前再拉幾英尺,上岸來吧。大概我們要等變潮才能下水了,你們還有時間喝點東西,喝一兩個椰子。卡拉米先生,你會在小島另一邊找到大夫的,他在低水線上一塊大石頭旁邊。去告訴他——小艇上有吃的喝的嗎?” “基里克給了些牛奶酒,還有醃海獅肉,閣下,”邦敦說,“我們自己有定量配給。” “那就告訴他,有牛奶酒和海獅。告訴他我們準備吃點晚飯,問他是否願意和我們一起吃。但不管怎麼樣,要他準備好,我們很快就會離開的,因為恐怕天要刮大風了。好了,賀尼先生,現在請你告訴我事情的經過。” 將近天亮的時候,在船尾甲板值勤的一個水兵正擦洗甲板,他看見船尾的窗戶大開,才發現他們不見了。他報告了莫維特,莫維特馬上叫道:“是因為大夫。”隨後調轉了船頭。所有軍官一起制定了航線,這條航線應該可以把船帶回到原來的地點,也就是確知艦長尚在軍艦時船所處的最後地點。他們在這條航線上航行了幾個小時,四次看見了浮木,回到了他們所確定的那個地點。為了確定這個地點,他們用出色的觀測進行了檢驗,可是他們的心沉到了靴子裡,眼睛也因為長時間徒勞地盯視而變得昏花了。然後他們頂風停了船過夜,非常仔細地讓船超前一點,來抵消洋流的影響。所有的軍官不是在甲板上,就是在桅杆頂上,氣氛就像殯儀館的駁船,船上無聲無息。日出之前,他們又像前一天一樣鋪開了所有小艇,一有天光,他們就開始向西搜索。他們幾乎馬上就高興了起來,因為他們又看見了兩個樹幹,樹幹撞爛了,但並沒有被水浸透,還浮得很高,於是他們恢復了希望。過了不久,最北面的小艇,獨桅快船中的一隻…… “藍色的獨桅快船。早晨值班崗七遍鐘的時候。請你原諒,閣下。”邦敦說。 “……傳來信號說發現了很有可能的東西,於是他們就掉轉了船頭,但結果是只空琵琶桶,不過那是只美國海軍的牛肉桶,還很新鮮。”“牛肉桶,呃?”傑克極其滿足地說,“繼續說,賀尼先生。” 然後在換崗的時候,捕鯨船的捕鯨主砲手霍格到船尾來了,他說北面遠處有一個島,問他是怎麼知道的,他指指天上的一片白雲,指指天上一片綠色的反光。其他南海捕鯨人也都支持他的說法,說島民們都是用這種跡象來導航的。問他有多遠,他說要看島的大小:小島的話,差不多有二十來英里,大島的話,就會遠得多了。航海圖上沒有標記的島,有很多呢。 要是落水的人找到一根浮木,他們有可能漂到那兒嗎?洋流的真正趨向是怎樣的?洋流會把他們帶到那麼偏北的地方嗎?這些都是折磨著後甲板上的人的問題。偏離目前航線的做法是正確的嗎?他們認定,因為距離太遠了,除非島嶼的存在是很確鑿的事,改變航線是不明智的,不過他們命令藍色獨桅快船盡快向東北偏北方向行駛一個小時,而軍艦以及其他小艇則繼續原本的搜索。他們的理由是,只要島嶼確實存在,就會有朝向島嶼的水流,就會從很遠的地方吸引浮木。時間過得很慢,但終於他們看見獨桅快船駛了回來。因為現在“驚奇”號向西移動了,而且更多的雲湧了起來,光線變壞了,獨桅快船的信號很難看清楚,只看得見旗的側邊。等小艇到了可以聽見喊叫的距離,他們才明白,他們不僅看到了一個矮矮的小島,而且在西北偏西方向遠遠看見一艘雙桅杆的帆船。到這時候,風開始變大了,而且轉到了東向,甚至轉到了東北方向,海浪也在增強,糟糕天氣肯定就要來了。霍格和其他捕鯨人都說,他們知道在這些水域,緊跟著這樣的海湧,會有非常厲害的大風。他們覺得,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了,於是他們把所有的小艇都叫了回來,又改變了航線,“覺得心裡非常不舒服”,他們又全速前進,不久,站在上桅橫桁上的嘹望們都看見了帆船。 “是我看見的,閣下。”卡拉米叫道。 “我用了伯伊爾的望遠鏡,哈,哈,哈!” 霍格爬上了桅杆,宣布帆船是土著的木船,是艘雙體木舟,非常像土阿莫土人的帕希,不過在一些細節方面不盡相同。他還在考慮木船的時候,又在東面更遠的地方看見了小島。 莫維特馬上給遊艇配置了水兵和食物儲備,叫賀尼盡快駕游艇朝小島方向行駛。他自己則準備去看看帕希是否把他們救了起來,或者看看船上的人是否會提供什麼信息——霍格能聽懂當地的話——然後頂風停船等待遊艇回來。他還和他們說定,萬一碰到糟糕天氣,就在馬爾蓋薩斯匯合。 遊艇是艘雙桅縱帆船,是艘裝備精良,可以頂風行駛的小艇。不過從一開始就很清楚,迎風斜駛是一定不會成功的,他們只好拿起了槳,這樣一來,在這樣的大浪裡,從小島上就完全看不到小艇了。劃了幾個小時之後,大家都累得筋疲力盡,因為現在海浪轉成了頂頭浪,至少也和頂頭浪相差不多了。可就在這時候,拿著望遠鏡站著搜尋的賀尼,看見傑克的襯衫飄在椰子林上面,從那以後,他們就像英雄一樣使勁地劃了起來——戴維斯和斯蒂芬的僕人帕丁·科爾曼把槳都折斷了。 “提醒我,從他們薪水里扣除賠償,賀尼先生。”傑克說。等笑聲平息之後(因為這也許是自從直布羅陀以來,他最為得意的俏皮話了),他又說,“至少等我們一出了潟湖,酸胳膊就可以休息了。我看見軍艦就在下風方向,有這股柔風,我們用不著碰槳,在日落之前就可以和它匯合了。邦敦,快跑去接大夫。” ——這是因為,斯蒂芬已經叫卡拉米帶回了口信,意思是說他不餓——他還要最後作一些調查——他會馬上來的——“告訴他我們要離開了,把他扶到小艇尾台上去,同時我們要把桅杆豎在桅座上。”他抬高了聲音,又說:“最好不要跟他打招呼,也不要問他身體怎麼樣。他一直有點不舒服,泡在水里時間太長了,又喝了鹹水。” 其實傑克用不著這麼說,至少用不著對這些水兵們這麼說。他們體貼周到,本來就不會留意斯蒂芬的不幸,也不會讓他感覺到自己引起的巨大麻煩。事實上,他尷尬地沿著岸灘羞怯地走近時,他們的表情很有可能被當做粗暴的冷漠;這種冷漠,最終被他們奇特的溫和緩解掉了。用這種奇特的溫和態度,他們把他拉上了小艇,用帆布蓋住了他的膝蓋,又把誰的舊藍布外套披在了他的肩上。 在他們向西飛駛的行程中,遊艇被船後湧動的海浪以及越來越強的風推動著。斯蒂芬的心情好轉了一些,尤其是傑克講述他倆在帕希上的遭遇時,就更是如此。傑克不可能再有更加專心、更加有欣賞力的聽眾了一聽說他差點給閹割了,聽說大夫害怕得要命,怕掌帆長的助手站在背後時他的豬不守規矩,他們笑得多麼開心啊——過了一會兒,斯蒂芬又加了一些細節,他心裡感到自在多了。不過,他們剛剛看見軍艦——軍艦剛剛靠近,在烏云密布的落日的天空下,剛剛可以看見人們在甲板上奔跑著揮動帽子——他就又回復到了沉默的狀態。 然而,發自內心、毫不做作、情深意厚的歡迎,還有深藏不露的友善,足以對付得了比斯蒂芬更加乖僻的性情。儘管海軍有時候很粗暴,這種深藏不露的友善,卻是它所特有的。不管怎麼說,斯蒂芬的專業技能馬上就變得急需了。被派去登上帕希的那一隊人,被極其凶猛地趕下了船。領頭的馬丁和霍格,還帶著禮物和美言,但他倆幾乎馬上就被木棒打翻了,而且在尖厲可怕的吼叫聲中,把他倆拽回來的水兵們也被梭鏢戳傷,被沉重的木刀砸傷、被竹叉刺傷了。傷病室裡有五個背部受傷的人,傷勢遠遠超出了看護兵力所能及的範圍。這些傷害都是在試圖登船的一小段時間內遭受的,而在帕希離開的時候,像冰雹一樣的彈弓石子和飛鏢,導致了另外五六個人的輕傷。 “她們才不管什麼大砲呢。”莫維特在大艙裡說。 “我不相信她們知道火藥是怎麼回事。每次我們朝她們頭的旁邊開砲,朝她們頭頂上面開砲,她們都舞著梭鏢,跳上跳下。我本來可以打斷一兩根桅杆的,可是浪這麼大……再說我們也知道你不在船上。至於說信息麼,我肯定她們是不會給我們什麼信息的。” “你幹得很好,莫維特。”傑克說。 “要是換了我,我會害怕她們攻擊軍艦的。” “我夾住它了。”斯蒂芬在傷病室裡說,他在最後的天光和十七支軍需官蠟燭的光線下做著手術。 “我用鴨嘴鉗夾住它了。是顆鯊魚的牙齒,我早就猜想是那種東西了,是從木棒上脫落下來的,扎在大臀肌裡面,深得令人吃驚。問題是,哪一種鯊魚的牙齒?” “我可以看看嗎?”馬丁問道,他的聲音還算堅定。他頭皮上已經縫了三十六針,一平方英尺的橡皮膏也已經貼在了他劃破的肩膀上,不過他是個意志堅強的人,況且他首先是個自然哲學家。 “毫無疑問是一頭鯊魚,”他說,一邊把鯊魚牙齒舉到靠近甲板的地方——因為他俯臥著——大部分“驚奇”人都是在盡力逃跑時,不光彩地從背後受的傷——“可我看不出是什麼鯊魚。不管怎麼說,我要把它藏在鼻煙壺裡,什麼時候想起了婚姻,就看看它。事實上,什麼時候想起了女人,就看看它。哎呀,我以後每次向女人脫帽致敬的時候,都會記得今天。你知道嗎,馬圖林,我一登上那個浮著的東西,那個帕希,我就鞠躬,我就脫帽致敬,朝那個攔著我的女人致意,可她馬上乘機把我打翻了。” “這是世界的另一邊嘛。”斯蒂芬說。 “現在請給我看看你的腿肚子,恐怕我們得把它割出來。我本來還希望能擠出來呢,可是有脛骨擋著。” “也許我們可以等到明天再說。”馬丁說,他的堅強意志也是有限度的。 “一根帶倒鉤的矛尖可不能耽擱。”斯蒂芬說。 “我不希望看到浮肉、黑色脫疽、向上蔓延的壞疽。普拉特,我看馬丁先生願意綁起來;不然的話,萬一我碰到動脈的時候,他的腳可能會不由自主地抽動。”用飛快熟練的手指,他把一根包裹著皮革的鐵鍊子繞過馬丁的腳髁,又把另一根綁在他膝蓋後面。普拉特把它們系在環端螺栓上,有效地固定住腿和它的主人。這些都是斯蒂芬做過很多遍的動作,他很熟悉這些動作,他也同樣熟悉病人們對手術的抵觸,熟悉他們透明的托詞。 置身在熟悉的器械周圍,聞著蠟燭、船底污水、亞麻布、皮棉、朗姆酒、鴉片酊混雜在一起的氣味,在這個地方他感到非常自如。如果手術下刀很深,他會用鴉片酊讓病人睡過去。等包紮完馬丁的傷腿——馬丁終於在他藥水的作用下昏睡過去,現在已經安靜了——他再次感到自己是軍艦的一部分。 他站起身來,把手術外套扔在通常的角落,洗了手,走進大艙。傑克正在一個本子上寫著,他抬頭看了一眼,微笑著說:“你來了,斯蒂芬。”然後他繼續寫下去,他的筆忙碌地在紙上寫著。 斯蒂芬在自己特定的椅子裡坐下來,環視起這個華麗的房間。每一件東西都歸置得很妥當,那些望遠鏡都在架子上,軍刀掛在氣壓計旁邊,大提琴和小提琴的盒子也放在原先的位置,特別富麗堂皇的鑲金梳妝架兼樂譜架——戴安娜給丈夫的禮物——豎在原本的地方,從“達奈依”號上取來的倒霉的箱子,封條完整,藏在支腰樑的背後,這他也知道得很清楚。可還是有什麼東西不對勁,馬上他就發現所有的船尾窗全都裝上了舷窗蓋,誰都不可能從那兒跌下去了。 “不是,不是為了那個。”傑克發現了他的目光,說道。 “那就會像馬厩的門丟了之後,再把馬關在馬厩裡,會是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話雖這麼說,恐十白有些馬還是得控制起來。” “不,我只是覺得可能會起大風,我不想再碎幾塊窗玻璃了。” “是嗎?我可是覺得海浪比以前小了。” “浪確實小了,可氣壓下降得很厲害……請你原諒我,斯蒂芬,我得馬上寫完這頁紙。” 從船尾方向湧動著純粹的長長的海浪,軍艦升起又墜下,升起又墜下,沒有一絲一毫的左右搖晃。傑克的筆繼續吱吱作響。在稍遠的地方,基里克正用刺耳的嗓音唱著歌,接著,烤奶酪的香味傳到了大艙。 這曾經是他們特別喜歡的美味,不過大艙裡已經沒有奶酪了,不管是烤奶酪還是普通奶酪,都已經離他們幾千英里遠了。斯蒂芬對著前後搖啊晃啊搖啊晃啊的燈籠眨巴著眼睛,想知道是否可能有嗅覺幻覺這麼一回事。嗅覺幻覺想來也是有的。畢竟錯誤是根本沒有止境的嘛。但話又說回來,他想,基里克關於外快的看法,也是像海洋一般寬泛的:和掌帆長一樣,他也一直不斷地、勤勉地偷竊著。根據古老的習俗,只要掌帆長沒被當場抓住,只要他沒有罪惡地削弱軍艦,他是可以賣掉自己的贓物而不被別人看低的,但艦長的管家就不可以這樣了,基里克從來也沒把任何東西拿到船下去。他的外快是留給他自己和朋友們的,而且有可能他留下了一塊幾乎不會變質的曼徹哥或者巴馬干酪,留給自己私自享用。物質的、實在的、客觀的奶酪肯定正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烤著。斯蒂芬注意到自己在流著口水,但也注意到同時他卻閉著眼睛。 “真是一種奇怪的組合,真的。”他聽見傑克在說肯定會刮大風,隨後他很快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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