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怒海爭鋒之極地征伐

第2章 第二章

確確實實,一刻也不能浪費了,這是因為,“諾爾福克”號只要稍微有點運氣,在東北貿易風的吹送下,就連從早飯到午飯的那麼一段時間,可能都足以讓它向南航行整整一個緯度,同時在相同程度上,也和廣闊浩淼的太平洋更加接近,而一旦到了太平洋,它就很容易消失得無影無踪。但這緊急狀態剛一開始,奧布雷艦長就被迫浪費了很多時間:許多片刻、許多分鐘、許多小時,甚至許多日子都溜走了,變成了過去,再也無法挽回了。 首先,出於一般的禮貌,他不得不接受基爾先生和波雷爾先生的禮節性造訪,前者是護衛艦上的航行官,後者是艦上的軍械官,兩人都被提拔到七十四炮的“布爾福德”號上去了,是前來告辭的。而且,出於普通的禮貌,他還必須特別費力地說些客套話,來回應他們對他好心推薦表示的感謝。接著來訪的是阿貝爾·海姆斯和阿莫斯·戴,兩人分別是他的大桅樓領隊和前桅樓領隊,前者現在是“福萊”號橫帆雙桅砲船的掌帆長,後者是“伊克萊爾”號的掌帆長。起初,他們想表達感激之情卻難以啟齒,可一旦開始說話,卻又可憐地不知如何停下來。終於,他把四個人都送下了船。艦上的戰友們熱情地朝他們歡呼。但是剛把人送走,“伯維克”號就進港了,隨即把“驚奇”號的遊艇送了過來,航行官助手威廉·賀尼指揮著遊艇。賀尼就是傑克從非洲海岸派往馬洪港的人,他帶著法國雙甲板軍艦受傷的消息,航行了險象叢生的四百英里,而且賀尼很有理由為自己的成功感到高興,不聽聽他航行的經歷,是很不通人情的。賀尼剛剛說完,另一隻小艇又從“伯維克”號上載來了牧師馬丁先生,他是“伯維克”號的隨軍教士,是個自然學家,又是斯蒂芬的好朋友。小艇還帶來了普林斯上校,他以前是傑克手下非常能幹的第一副官,現在已經被提拔當了上校——不過目前既沒有軍艦歸他指揮,指揮軍艦的機會又很渺茫,連上校軍銜也只是名義上的——他的正式軍銜是指揮官(當然他菲薄的半薪也是指揮官級別的)。他們兩人都穿著最好的衣服,興高采烈地專程來拜訪奧布雷艦長,於是奧布雷只好從食物儲備艙裡出來,只好和他們拉拉雜雜地聊起先前在各艘軍艦上服役的往事。面帶特別生硬的微笑,奧布雷艦長招呼著他們,一等到馬丁告辭,去給斯蒂芬看一條虹魚——一條雌性的魟魚——奧布雷就對普林斯說,“湯姆,要是我顯得不熱情好客,還要請你原諒,我剛剛接到了命令,要用最快速度裝載六個月的儲備。基爾調到'布爾福德'號上去了,還沒有指派新的航行官——波雷爾也走了——婁萬還在路上,正從馬耳他趕回來——麥特蘭在醫院拔牙——我們離編制定額還差二十八個人——而且除非我去和桶鋪碼頭那群惡狗糾纏,我們還會在這兒一直呆下去,一直等到軍艦擱淺,擱淺在我們自己的牛骨頭堆上。”

“噢,閣下,”普林斯叫道,他馬上明白了六個月緊急儲備的含義,“真是這樣嗎?” “對了,閣下,”傑克的管家毫無客套地邊說邊走了進來,“我一定要拿走那件襯衫。”隨後他看見了普林斯,他那尖酸的、家庭主婦般的臉上綻出了微笑;他舉手敬了個禮說,“請讓我效勞,閣下,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很好,基里克,很好。”普林斯一邊和他握手一邊說,隨後脫下了華麗的、綴有金色肩章的藍外套。 “麻煩你把它仔細疊好,再給我拿一件長禮服來。” 然後,他又對傑克說,“要是你覺得莫維特不會介意,閣下,我會很樂意幫你照管儲備艙,或者儲水艙,或者軍械庫。你知道,我現在很清閒。” “哪兒的話,莫維特會高興得跳起來求上帝保佑你的。”傑克說,“我也應該這麼做。要是你能幫我照看儲備艙,我就可以跑到那個該死的——跑到那個軍港司令的辦公室去了,還可以再跑到桶鋪碼頭去。再也沒有像那個桶匠師那麼邪惡的巨獸了。撒旦也沒法和他相比。”

離開巨獸老窩的時候,他比去之前窮了五個畿尼,不過人家向他保證了,一定會勤勉地完成任務,於是他的心緒稍稍安定了一些。傑克又急著趕向沃特普大門,在他旁邊,短腿的候補生一路小跑。傑克手裡抓著一張紙,不時地查看著,一邊給候補生解釋。就算是一艘六等軍艦,它所需要的海軍食物儲備,數量也大得驚人。軍艦上每個水兵,每星期都配給七磅餅乾、七加侖啤酒、四磅牛肉、兩磅豬肉、一夸特豌豆、一品特半燕麥、六盎司糖以及同樣重量的牛油、十二盎司奶酪和半品特醋,更不用說還有酸橙汁,還有必定是大量的、用來浸泡醃肉的淡水,外加陰曆每個月每人兩磅的煙草,為此他還得付每磅一英鎊七便土的價錢——要是乘上兩百的話,總量是巨大的。再者,水兵是非常保守的一種人,他們會極其狂熱地維護自己的權利。儘管他們的啤酒定量很少很少,在啤酒問題上他們倒會樂於妥協,事實上,只要軍艦在地中海區域執行任務,他們會很樂意接受一品特葡萄酒來做替代品,而在其他更遠的外國海域,他們會接受半品特朗姆酒做成的摻水淡酒,他們還會同意,在某些特定場合,葡萄乾布丁可以看做和肉類相當。但儘管如此,幾乎所有其他方面的改動,卻肯定都會招致麻煩,而聰明的艦長們總是不惜代價避免花樣翻新。幸運的是,傑克有個能幹的軍需官亞當斯先生,可即便是亞當斯先生,也無法讓後勤委員會的地方走卒們變得更加殷勤。不管怎麼說;傑克懷疑軍需官和掌帆長一樣,可能都有點不高興、有點不願意全力以赴,原因是傑克推薦了航行官和軍械官,卻沒有推薦亞當斯先生或者霍拉先生。說實話,“驚奇”號在大砲和大口徑短炮的運作方面,已經達到了很高水準,除了照看軍火庫存,軍艦幾乎不需要軍械官;而傑克自己則完全可以擔當航行官導航方面的職責(事實上,他可以比基爾先生做得更好);但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一個熟練的、相對誠實的軍需官是最為重要的,而一個出色的掌帆長在任何時候都是根本的,尤其是現在,傑克已經丟了大桅樓領隊、前桅樓領隊這兩個優秀的水兵,情況就更是如此。在奧布雷艦長的頭腦裡,對船友的忠誠和對軍艦的忠誠,一直在發生著衝突;當然,最後軍艦贏了,不過某種負疚感卻一直困擾著他的良心。如果說,他的良心已經可以不為別的事情所動,可在這些事情—亡,他的良心卻還是敏感的。

在修道院對面他遇到了佛朗西斯爵士的上尉參謀簡肯遜。到這時候為止,在路上碰見熟人,傑克都是一邊匆匆趕路一邊點頭揮手的,現在他卻停下了步子。最簡單地寒暄了幾句之後,他說,“按編制'驚奇'號還缺少二十八個人。簡肯遜先生,你知道,昨天司令官對我很熱情,熱情得我都不願意提起這件事。你覺得今天他出航之前,我還有可能提這件事嗎?” “我非常懷疑這一點,閣下。”簡肯遜毫不遲疑地說。 “我非常懷疑這樣做會是合乎時宜的。”他措辭恭敬地解釋說,關於這件事,傑克必須自己和軍港司令去爭取解決。說明了這一點之後,他又問,“你是否知道,馬圖林大夫今天也應該到旗艦來吃午飯?我看坡科克先生還有很多事情要和他討論,而上將擔心他的邀請說得不很清楚。我本來還準備在回去的路上到你艦上去呢。”

“我得坦白,我不知道上將也邀請了大夫,”傑克說。 “不過我會確保他去拜訪佛朗西斯爵士的。”他在筆記本上寫了幾行,撕下一頁交給了候補生,說道,“卡拉米,跑步回艦上去,把這個交給大夫,好嗎?要是他不在艦上,就算跑到奧哈拉塔上去,你也得找到他。不過大概他更有可能是在醫院裡。” 再往前走了一百碼,傑克迎面碰見了他的老朋友,“愛丁堡”號的艦長頓達斯。遇見了他,當然不能只是點點頭、揮揮手就算了。 “唔,傑克,”頓達斯說,“你看上去心事很重啊。發生了什麼事嗎?為什麼你穿著難看的馬褲,戴著圓頂帽到處亂跑?要是上將看見你現在這副樣子,他是會逮捕你的,因為你打扮得像個店主。” “和我一起走走吧,衡,我會告訴你的。”傑克說。 “說實話,我確實心事很重。昨天我接到了命令,要裝載六個月的儲備。我一直在跑來跑去,和這些慢吞吞的、謹慎狡猾的傢伙們辦交涉,事情卻還是沒什麼眉目——我丟了航行官、軍械官,還丟了兩個下級軍士——我艦上只剩一個副官——我還缺編二十八個人。說到衣服,我現在就剩下這身了。基里克把其他衣服全都拿走了,除了我的便服,拿得一絲不剩,去叫直布羅陀的洗衣婦用清水洗乾淨,就為了今天下午要去和上將共進午餐,求上帝幫忙——去浪費幾個小時,往嘴裡塞些我不要吃的東西。我現在連五分鐘空閒時間都沒有,只要有空拿點冷牛肉加麵包牛油,邊走邊吃就很滿足了。”

“不管怎麼說,”頓達斯說,“你現在不用回家了,可憐的'晾奇'號也不會轉成備用軍艦或者落到更糟的地步。我還是很為你高興的。我可以問問你的去向嗎?也許我不該打聽?” “我可以告訴你,”傑克低聲說,“但是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的任務是去保護捕鯨船。我想起來了,你出航總是帶上一大堆書。你有捕鯨方面的書嗎?我在捕鯨方面完全是個外行。” “北方捕鯨還是南方捕鯨?” “南方。” “我以前有科爾耐的書,我真蠢,把書借給了別人。不過我有個更好的辦法——傑克,以上帝的名義發誓,我的辦法比書要好得多。直布羅陀有個人叫艾倫,邁克·艾倫,他一直在'泰格'號上當航行官,幾個月以前生病退役了,他是個訓練有素的水兵。有一次我們還在同一艘軍艦上服過役呢,而且不到半小時前,我還在散步場和他打過招呼。他現在身體很好,很想服役。再說他和科爾耐一起出航過!”

“科爾耐是誰?” “你不知道科爾耐是誰?傑克,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要是知道,還會問你嗎?” “可就算是你,也肯定應該聽說過科爾耐啊;是個人都聽說過科爾耐。” “你的嘮叨可真風趣,衡。”傑克不滿地說。 “沒聽說過科爾耐。上帝啊!真是無法想像。可你肯定應該記得科爾耐。上一次戰爭之前,我想是在九二年吧,有些商船請求海軍部派一艘軍艦,去尋找南海捕鯨船可以補充柴火淡水,停泊整修的地方。海軍部給了他們一艘多帆單桅船'拉特勒'號,還給科爾耐放了長假,派他去指揮。他以前當過庫克的候補生,他還駕船繞過荷恩角到過太平洋……” “請原諒我,衡奈基。”傑克說。 “我還要去一趟軍港司令辦公室。行行好,你先到理查遜酒館去,”他朝樹陰裡小酒館敞開的大門點點頭,“喝著酒等我。我不會耽擱很久的,我向你保證。”

他沒有耽擱很久。他在橫梁前低下頭,走進鋪滿沙子的大堂,他自然紅潤的臉比平常更紅了一點,他明亮的藍眼睛含著怒氣,也比平常更明亮了一些。他坐下來喝了一杯淡啤酒,又吹了一段口哨。 “你知道這段的歌詞嗎?”他問,而頓達斯回答說: “我們要讓你嘗點厲害,老狗,軍港司令,願上帝把你詛咒。” “很對。”傑克說。 在差不多同一時刻,斯蒂芬對馬丁說,“這樣就又是八隻黑鸛,我看一共有十七隻了。” “確實是十七隻。”馬丁說,一邊核對著膝蓋上的清單。 “左下方那隻小鳥是什麼鳥?” “那不過是只尾巴帶條紋的塍鷸。”斯蒂芬說。 “不過是只尾巴帶條紋的塍鷸。”馬丁重複說,一邊高興地哈哈大笑起來。 “天堂肯定和這兒很像。”

“也許天堂比這兒更柔軟些,不那麼有棱有角。”斯蒂芬說。他的幾片火腿麵包就放在粗礪的石灰岩邊上。 “根據曼德維爾的報告,天堂的牆上長滿了苔蘚。可不要以為我在抱怨。”他又加上了一句。事實上,雖然他平常落落寡合,不苟言笑,但現在臉上卻洋溢著相當愉快的表情。 兩個人高高地坐在直布羅陀石峰的山脊或者說邊沿上,頭頂是廣闊無雲的柔和的藍天,在左邊,灰色的懸岩幾乎筆直地垂入地中海;在右邊,是遙遠的港灣,其中停泊著各種船隻,而在正前方,非洲朦朧的群峰從藍色的霧靄中升起。他們的臉頰,感受到柔和的西南風帶來的陣陣涼意,而鳥群長長的鬆散隊列,在海峽的另一邊飛過。它們輕鬆地、不慌不忙地翱翔著,有時候排成一列,有時候密集得多,聚成一群,不過天空總有鳥在飛,沒有一刻是空蕩蕩的。有些鳥身材碩大,比如說黑禿鷲和鸛,另外一些鳥身材卻很小,比如說那隻疲倦的小隼,它就坐在離他們不到十碼的石頭上,梳理著自己紅色的尾翼;可是不管大小,它們全都繼續翱翔著,沒有任何敵視的跡象。有時候為了提升高度,它們的飛行路徑像緊密的螺旋,但大多數鳥就在他們頭頂很低的地方飛過,飛得如此之低,有時候他們甚至可以看清長鬍鬚的禿鷲血紅的眼珠,還有蒼鷹的橙色眼珠。

“那兒又是一隻帝王鷹。”馬丁說。 “是啊,又是一隻。”斯蒂芬說,“願上帝保佑它。” 他們早就不去清點白鸛、各種各樣的蓉鷂子、小鷹、鳶和其他更普通的猛禽,現在他們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極其少見的鳥類身上。在左邊,在小隼的背後,在凌駕於海面的懸岩上,一隻遊隼一直在高聲叫著,叫聲尖利而又斷斷續續,想來是在表達慾望;而在右下方,可以聽見巴爾巴里鷓鴣的聲音。空氣中瀰漫著薰衣草、乳香黃連木和其他成百種芳香灌木被太陽曬熱發出的清香。 “看那兒,看那兒!”斯蒂芬叫道。 “在那群鸛的下面——朝右看——那是一隻肉垂臉禿鷲,我親愛的閣下。總算看到了,我的肉垂臉禿鷲。你還能看清它勻稱的灰白大腿呢,幾乎就是白色的。”

“你心滿意足了。”馬丁說,一邊小心地遮擋著陽光,用他的獨眼跟踪那隻鳥。在它消失了幾分鐘之後,他又說,“有隻奇怪的鳥,幾乎剛好就在你軍艦的那一頭。” 斯蒂芬用袖珍望遠鏡鎖定住它,說道,“我看它大概是一隻鶴,一隻孤單的鶴。多麼奇怪啊。”他又鎖定住“驚奇”號後甲板上的傑克·奧布雷。傑克正來回踱著步,像埃阿斯一樣揮舞著手臂。 “唔,看來他很激動。”他寬容地低聲說。在準備航行的時候,執行軍官們的激動情緒,他已經見得很多了。可激動到這樣的程度,他還沒見過。奧布雷艦長剛剛接到了馬圖林大夫的口信,口信是擔驚受怕、氣喘噓噓、臉色發紫的卡拉米送來的。口信說馬圖林大夫送來問候,但決定不回來了。 “決定不回來了。”奧布雷艦長叫道。 “火紅地獄和血腥的死。” “他說他想今天可能根本不吃午飯了。”卡拉米顫聲說。 “你就給我帶來這樣的口信,可憐的孩子?難道你不明白,在這種情況下,你必須堅持,你必須解釋?” “我非常抱歉,閣下。”卡拉米說。他雖然只有十二歲,但已經非常懂事,知道這時候不能頂嘴,不能說他已經堅持了,已經解釋了,一直解釋到真的挨了一巴掌為止,要是他再不馬上走開,還繼續在那兒驚動飛鳥的話,還會吃更大的苦頭——他毫無必要的猛烈手勢,已經把三隻安達露西亞三趾鶉嚇跑了,它們本來正準備落地呢——他是在哪兒受的教育,這樣對長輩們嘮叨不休?難道一點也不懂羞恥和體面嗎?現在他低著頭,他的艦長問他,是否他不明白,一個將來要當軍官的人是不能接受他們那種搪塞的,不管他們的學問和品行有多麼高,但本質上他們只是文職官員? 不過,傑克從來不是個慣於長篇大論的人。現在是分秒必爭的時候:他說話就更加簡短了。他停下來,看看船頭船尾,試著回想誰還在艦上,誰上了岸。 “傳話叫詹姆斯中士。”他說,隨後又對中士說,“找四個走得最快的海軍陸戰隊員,跟邦敦一起到石峰頂上去,動作要迅速。卡拉米先生會指路的。邦敦,去把情況跟兩個人說清楚,盡可能說得連文官都能明白:不管發生什麼事,我期望兩點鐘在這兒見到大夫。基里克會把他最好的衣服準備妥當的。” 午後值班崗敲四遍鐘的時候,換句話說,城裡兩點鐘的時候,傑克正坐在他臥艙的小玻璃鏡前面,新近漿洗過的領帶就鋪展在桌上,和上桅翼帆差不多大小。他正準備把領帶折疊起來圍在脖子上,就听見甲板上傳來混亂的砰砰聲,緊接著是基里克尖利、憤怒、悍婦般的聲音。基里克的嗓音,一半像非常厭煩,早已懷怨的女僕,一半像極其粗野,頭戴柏油帆布帽,口嚼煙草的普通水兵。隨後是聽不清的咒罵聲。 在敲五遍鐘之前,他走上了甲板,全身披掛,鈕扣洞上繫著尼羅河勳章,他的土耳其獎章一枚勳章——在金邊帽上閃閃發光,他的價值一百畿尼的愛國者基金軍刀掛在身邊。他在甲板上看見了愁眉不展的斯蒂芬,後者身上穿著平時很少穿的上好外套,一件顏色較深的衣服。護衛艦的駁船就停在右舷主鏈台旁邊,駁船手們穿著耀眼的白褲子和長禮服,戴著寬大的草帽,艦長的艇手站在舵柄旁邊,候補生威廉遜先生和舷側儀仗隊員們則等候在欄杆旁,而同時掌帆長和他的助手們隨時準備著呼喊;這一切都驚人地浪費時間,可儀式方面的奢華浪費,就好比為了查理國王的複闢和火藥陰謀而燃放的火藥,無疑對海軍的利益是必要的。傑克掃視著港灣,看見許多小艇正從各艘皇家軍艦匯集到“卡勒多尼亞”號去,而軍港司令的駁船也已經從岸邊起程了。他對斯蒂芬微笑,斯蒂芬卻對他報以怨恨的目光。傑克說,“帶路,麥克白斯。” 麥克白斯馬上從左舷跳板上跳了上來,他本來一直站在一條滑車通索旁邊,準備等儀式一結束,就繼續投入緊急的工作。他走到艦長前面,赤裸通紅、瘦骨嶙峋的八字大腳端正地併攏著,他脫下藍色無檐帽,問道,“去哪兒,閣下?” “不,不,麥克白斯,”傑克說,“我說的不是你;我本來是想說麥克達夫……” “麥克達夫,麥克達夫,”叫聲傳過整艘軍艦,“桑尼·麥克達夫馬上到後甲板來。” “餵,等一等。”傑克叫道。 “停下。不對,不對。我的意思是說,軍官們現在可以下船了。” 這一幕並沒有讓斯蒂芬的惱怒平復下來。他跟在候補生後面,嘟囔著被扶上了小艇。伴隨著銀喇叭的號叫,傑克緊跟在他後面。 總司令突發的善舉所招來的賓客,多得令人吃驚,而斯蒂芬發現他自己被安排在餐桌的下首,緊緊地擠在“卡勒多尼亞”號的隨軍教土和一個穿黑色外套的紳士之間。這位紳士是特地前來,在某個特別傷腦筋的軍事法庭審判中擔任代理軍法檢察官的。不過,這次宴會雖然賓客太多了一點,讓人不太舒適,但還是有它的好處。地位較低的客人們,坐在離將軍們很遠的地方,中間還隔著上校艦長們的厚實方陣,因此可以隨意地聊天,幾乎就像奧林匹斯眾神沒有在場一樣。眼下,他們正發出一片歡宴的嘈雜聲。 這個律師看來是個知識廣博的人,很願意和人交談,於是斯蒂芬問他,在海軍法庭上,在軍銜極端不對等的情形之下,如何進行有關暴虐和壓迫的訴訟。舉一個完全是假定性的例子,要是一個桀驁不馴的總司令和他上校軍銜的同謀,迫害了某個無辜的下級,是否他們會在同轄區的軍官們面前受審,還是會移交給海軍部的高級法院,還是移交樞密院,或者移交給攝政王本人? “唔,閣下,”律師說,“如果這種迫害是民事侵權行為,或者它發生在海上,或者甚至發生在淡水水面上,或者發生在相當潮濕的地面上,海軍部法院無疑都會有審判權。” “請問,閣下,”斯蒂芬說,“確切地說,地面到底得有多潮濕才行呢?” “噢,我看必須相當潮濕,相當潮濕。法官的權限是,他可以處理一切案件,只要案情是發生在海裡、海上、海邊,或者公共小河,或者淡水港、河流、潮水漲落之間所經過的區域和角落、以及臨近的海岸和河岸——全都是相當潮濕的地方。” 這時候,斯蒂芬開始注意到,哈林頓大夫坐在餐桌對面偏上首的位置,正朝他舉杯微笑。 “敬你一杯葡萄酒,馬圖林大夫。”他說,一邊禮貌地頷首致意。 斯蒂芬也朝他微笑,真誠地點頭致意。一個呼吸聲粗重的陸戰隊員在他杯子裡滿滿地斟上了葡萄酒,他喝了起來。這正是傑克前一天喝過的同樣的西勒利,他喝下去覺得更加爽口。 “多好的葡萄酒啊。”斯蒂芬自言自語地評論道,“但酒也絕對不是無害的。”他又加了一句,慢慢地喝完剩下的葡萄酒。由於護衛艦上的忙亂,他除了一杯咖啡,早上就沒有吃飯;一包三明治,連同尼格斯冷酒的瓶子,他全都忘了帶上山,現在還留在臥艙裡,正被數目漸增的一群老鼠和蟑螂照看著。他平常午飯時間比現在要早兩個小時,而他在上午的後半部分又經歷了很大的挫折,他飽受了炎熱,滿身塵土,一直在匆忙趕路,到現在為止他只吃過一個麵包殼。喝完葡萄酒之前,他就感到了葡萄酒的酒力——他的頭非常輕微地眩暈著,暗自滋生了某種寬厚親切的情懷,一種想對他人感到滿意的願望。 “”他嘟囔說。 “酒肯定會摧毀人的自由意志。朱比特把赫克托耳變得一會兒大膽一會兒怯懦,又一會兒怯懦一會兒大膽,所以他的英雄行為裡缺乏個人品質,他的逃跑也沒有羞恥的成分。酒神巴克斯也把我從一個憤世嫉俗的人變得合群了……可從另一方面來看,我已經微笑點頭致意了,我至少做出了殷勤懇切的舉動,而我已經有多少次觀察到,模仿的舉動導致了真心實意的行為。” 他發覺已經有一段時間,他的鄰座一直在跟他解釋英國法律中細微的分別。 “……奉獻物也很類似,”律師繼續說,“如果有人因為跳上一輛移動中的推車,失足摔斷了脖子,不管這輛車移動得多慢,那麼推車和上面所有的東西就都是奉獻物,必須沒收給國王。但如果推車是停止不動的,而有人從輪子上爬上去摔死了,那麼只有輪子是奉獻物。同樣的道理,如果停泊的船是一個人的死因,只有船身是奉獻物,但如果它在航行中,那麼貨物也要沒收,只要它還在普通法的管轄範圍以內,因為,如果在公海上,我親愛的閣下,又要根據一些非常不同的規定了。” “奉獻物。”斯蒂芬右邊的隨軍教士說。 “我兄弟的保護人住在肯特郡,他被授予了鐸德漢領地全部奉獻物的接收權。他給我看過砸死泥瓦匠的一塊磚,還有開槍時爆炸的一杆槍,還有一頭非常暴躁的公牛,它的主人不願意用錢來贖回去。他還告訴過我法律上另外一個細微分別——如果一個孩子從梯子上掉下來摔死,梯子不會沒收;但如果他的父親摔死了,那麼梯子就會沒收。我的意思是說,在第二種情況下,梯子是奉獻物,而在第一種情況下則不是奉獻物。” “很對。”律師說,“布萊克斯通是這樣解釋這一條的:在教皇制度的迷信時期,人們認為嬰孩是純潔無辜的,不需要用奉獻物來換取贖罪彌撒,或者更確切地說,換取彌撒的超度。不過另一個權威……” 斯蒂芬的注意力已經渙散了。牧師碰碰他的衣袖,說道:“哈林頓大夫在和你說話呢,閣下。” “同事,我肯定你會同意我的。”哈林頓朝餐桌下首叫道,“我要說的是,在死亡的官兵當中,敵人直接殺死的,或者因為戰鬥中受傷致死的,十個里面還不到一個。他們幾乎全都是因為疾病或者意外而死的。” “我當然同意你。”斯蒂芬說。 “也許應該說,這些數字表明了作戰軍官和非作戰軍官之間相對的重要性。” “或者也許該說,”一個非常風趣、臉色通紅的陸戰隊軍官說,“敵人每殺死一個人,醫生就殺死了九個人,哈,哈,哈!” “行了,鮑爾斯,注意分寸。”上將說。 “哈林頓大夫,馬圖林大夫,我敬你們一杯。” 這時候,他們又換了一種高級的赫密替奇紅葡萄酒(為了今天這個的場合,上將差不多把他直布羅陀酒窖的珍藏全用光了)。在品味美酒的時候,斯蒂芬想道,“我要記著跟哈林頓要個助手。” 他果真這麼做了。午宴結束之後,臉上泛著紅暈,酒足飯飽、興致勃勃的客人們,手裡拿著小咖啡杯,在後甲板和船尾樓甲板上四處走動著,等待小艇來接他們回去。斯蒂芬在人群中說:“親愛的同事,我是否可以求你幫我找個助手?你知道,一般來說,除非我在雙甲板軍艦上,我是寧願不要助手的。大多數軍醫助手既無知又喜歡吹牛,都是些可悲的遊民。可是看來現在我們要作長途航行了,我覺得我必須有個能幹的年輕人,有個在拔牙方面有專長的人。我對自己的拔牙技術從來都很不滿意。我年輕的時候,大家還把拔牙看成一門和醫生的尊嚴不相配的手藝。我一直也沒學會拔牙的竅門,而且最近在拔牙方面又有過一些極其不幸的經歷。當然,只要有時間,我是可以做好的,可牙齒出來的速度比病人期望的常常要慢得多,而且牙齒常常碎成小塊。要是碰巧軍艦上的理髮師在這方面懂行,我通常把拔牙的事委託給他,有可能的話就送醫院。” “這真是怪事,”哈林頓大夫說,“因為我見過你截肢的時候速度非常快,顯然很輕鬆自如。” “可這確實是實情。”斯蒂芬說。 “我的老保姆以前常說,能做大事的不一定能做小事;而且要是你能給我找個雙手特別靈活的年輕人,我會非常感激的。” “要只是拔牙的話,”哈林頓大夫說,“我倒認識一個老兄,他拔牙的手段會讓你目瞪口呆的。你看。”——他張大自己的嘴,把頭轉到太陽的方向,朝嘴裡指點著。 “你看。”他指著牙齒的一個缺口,張著嘴,呼吸不暢、口齒不清地說,“第二臼齒,右上頜。”然後,用更像他自己的聲音說,“五天以前才拔的,你也看見了,幾乎沒留下傷口。他光用手指拔的牙,了不起。和你說實話,馬圖林,他已經不很年輕了。”哈林頓大夫彎腰靠近他,掩著嘴又說,“他是個庸醫。我不知道海軍部委員會是怎麼讓他過關的。好像他幾乎完全不懂拉丁語。” “要是他能這樣拔牙,對我來說他光會英語也行啊。”斯蒂芬說,“請問在哪兒可以找到他?” “在醫院,他的名字叫希金斯。可除了他的拔牙手段,我什麼也不能擔保;他也可能僅僅是個小有經驗的庸醫,或者更糟。” “馬圖林大夫,請,閣下。”一個傳令兵說。於是斯蒂芬被帶到了秘書的臥艙,亞婁先生和坡科克先生已經在等他了。坡科克先生說他收到了馬圖林大夫最近叫信使帶給伍瑞先生的信件,信件已經上路了。斯蒂芬感謝了他,說十有八九這樣會節省很多時間,這對他來說非常重要。隨後是短暫的沉默。 “我有點尷尬,不知道該怎麼開頭。”坡科克說,“因為我現在要傳達給你的信息,是刻意用一種隱晦方式傳遞給我的,所以我一定會顯得好像隱瞞了很多事實,馬圖林大夫肯定會覺得奇怪,也許甚至會感到不快。” “恰恰相反。”馬圖林說。 “要是像我猜測的那樣,事關機密,我更願意僅僅了解牽涉到我自己的那些細節。這樣一來,實質上我的任何差錯或者疏忽,就不會導致其餘的秘密洩露出去。” “那就好。”坡科克先生說。 “事情看來是這樣的,政府派了一位紳士到一個或者多個南美洲的西班牙殖民地去,隨身帶了一大筆錢。他化名坎寧安,搭乘從好望角出發的'達奈依'號郵船,那是一條航速很快的橫帆雙桅船。但現在部長非常擔心'達奈依'號可能會被'諾爾福克'號捕獲。要是J·晾奇號遇到這艘郵船,它應該警告郵船留心這種危險,如果不損失很多時間就可以做到,那麼'驚奇'號應該護送它到南美洲某個港口去。但如果'晾奇'號無法做到這一點,或者這個港口在東岸,也就是說大西洋沿岸,那麼還必須採取其他措施。這個紳士帶了兩箱錢幣,這些將歸他自己保管,不過他臥艙裡還藏著一筆鈔票、證券等等,數目要大得多。他自己並不知情,但我估計這筆錢的接收人肯定收到了尋找它的指令。不管怎麼樣,這是找錢的指令。”——他遞過來一張紙——“根據它,你就可以找到包裹,把它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這是一封信,可以保證那位紳士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就這些了。所有要求我說的,我都說完了。” 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卡勒多尼亞”號上充滿了幾百人在起錨機絞盤附近來回奔走的熟悉的腳步聲,還有通常在起錨時發出的各種各樣的哨聲和人們的叫喊聲。現在聲音停頓了下來,亞婁先生說:“大概他們正在把貓拉走,好把魚釣住。” 坡科克說:“也許他們會用一條狗來製動。” 斯蒂芬說:“我看,他們已經拉起了一隻老鼠,而且他們用一隻狐狸抓住了老鼠,現在他們正要把蜥蜴安上去。” “噢,上帝啊,這些老實人發明了多少行話切口啊。”坡科克說。自從斯蒂芬認識他以來,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這樣開懷大笑。 “你的說法標準地道嗎?” “都是純正的行話,”斯蒂芬說,“而且還有獵狗呢,在桅杆附近。” “我的貓和魚也在桅杆附近。”亞婁說,“航行官昨天才解釋給我聽。他還提到了馬匹、海豚、蒼蠅、蜜蜂,簡直是個真正的方舟,哈,哈,哈!” “紳土們,請。”高個子嚴肅的上尉參謀在門口說,於是三個文職人員馬上停止了微笑,“上將在等你們離開。” “驚奇”號的小艇很早就把它的艦長和駁船手們送回去勞作了,旗艦寬大的舷梯也消失了。站在中甲板上,斯蒂芬注視著陡峭危險的下船扶梯,注視著漸漸增強的西南柔風鼓動起的狂暴海浪,注視著由兩個水陸兩棲的陌生人操作著,像軟木塞一樣上下晃動,木盆一樣的港灣小艇。他遲疑著,而坡科克太理解他的遲疑了。坡科克說,“要是你先抓住我的手,向下走一步,同時亞婁先生抓住我的另一隻手,再抓住這個環,我看我們就可以結成人鏈一起向前走,不至於有太大的危險。” 或許他們的樣子很可笑,不過人鏈還是起到了作用,於是在旗艦扯滿風帆,右舷迎風,堂皇地駛向歐羅巴點的當口,港灣小艇也把馬圖林大夫送回了極端忙碌的“驚奇”號,馬圖林大夫從頭到腳都很乾燥,他的懷錶也仍舊在走(他每次落到海裡,懷錶都常常會受損),他剛剛收到的奇怪的密寫文件也沒有被海水弄得模糊不清。他從船尾扶梯爬上了船,發現自己身處最緊張的忙碌之中。傑克已經扔掉了他的好衣服,站在起錨機絞盤上,正朝一些水兵們呼喊著命令,這些水兵正準備把船朝迎風方向拖出兩錨鏈的距離,而同時從他身旁或者沿著跳板或者在船腰里或者在船首樓上,都有嚴肅專注的水兵們走過。 “你回來了,大夫。”傑克看見了斯蒂芬,叫道。 “我很抱歉,只得撇下你先走。可是你知道,'花開堪折就須折'。我們正在把軍艦拖到臟迪克的鋪子那邊的碼頭上去——蠟燭、煤、瀝青、斯德哥爾摩柏油——要是你在岸上有什麼事要做,現在正是時候。你肯定已經考慮過你的醫藥櫃、便攜肉湯、夾板等等了。” “我要馬上到醫院去。”斯蒂芬說,而等到護衛艦靠上碼頭,他就這麼做了。 “請問,艾德華茲大夫,”他對主管醫生說,“你是否認識希金斯先生?” “我認識一位希金斯先生,他的醫生身份不是正式的,只要我們有事情叫他做,他時不時會來幫忙。奧克斯先生經常叫他幫忙拔牙,我可以告訴你,為了這件事,我們自己的理髮師鼻子都快氣歪了。不過,看來他確實有這方面的天賦。而且毫無疑問,他還會割雞眼呢。”他輕蔑地大笑起來。 “要是你想找他拔牙——他還給哈林頓大夫拔過牙,毫不誇張——我會讓人把他叫來的。他現在正在洗衣房拔牙呢。” “我寧願親眼看看他做事。求你不要去叫人,我知道怎麼走。” 就算斯蒂芬不知道怎麼走,鼓聲也會給他帶路的。他打開洗衣房大門的時候,鼓聲正在變得急促起來,而他看見希金斯先生挽著袖子,正俯身靠近一個水兵,同時長凳上坐滿的其他病人,都面帶非常急切的關注神情,在觀看著這一切。鼓聲變得越來越密集,變得越來越響、更響。那個水兵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吸不暢的尖叫,而希金斯直起身來,手裡拿著那顆牙齒。所有病人都發出寬慰的嘆息聲,希金斯轉過身來,看見斯蒂芬站在那兒。 “我能怎樣榮幸地為你效勞,閣下?”他問道,一邊非常恭敬地鞠了一躬。這是因為他馬上認出了斯蒂芬的製服。軍醫的製服絕對沒有艦長的製服那麼豪華,可對一個失業的軍醫助手來說,它卻更有意義得多,因為穿這種衣服的人很可能需要一個助手。 “懇求你繼續工作,閣下。”斯蒂芬說,“我想看看。” “我請你原諒,這兒嘈雜得和集市一樣,閣下。”希金斯不自在地大笑著說,一邊給馬圖林大夫端來了一把椅子。他是個瘦削結實的小個子中年人,頭髮剪得很短,而他現在表現出的文雅的殷勤和他沒洗乾淨的、長滿鬍鬚的臉很不相稱。 “絲毫沒有關係,絲毫沒有關係。”斯蒂芬說。 “一切對病人有利的聲音都是正當的,甚至是值得稱讚的。我以前還用過手槍呢。” 希金斯有點緊張,或許這妨礙了他的發揮,但儘管如此,他的表現還是出色的。一旦他對牙齒有了把握,就會朝鼓手點點頭——兩個人的配合非常默契——鼓聲一開始,他就俯在病人頭上面,大聲朝病人的耳朵說話,拉扯他的頭髮,用一隻手按住他的臉頰,另一隻手摸病人的牙齦和牙齒,然後他再一次點點頭,鼓聲就變得狂暴起來,在鼓聲最激烈的時候,病人的知覺也模糊了,這時候他會使出恰如其分的力量——有時候用牙鉗,有時候光用手指——他的手法非常穩當、有效、熟練。 等病人們儀式般地用乾淨手帕捂著臉,喜笑顏開地離去時,斯蒂芬說:“我是'驚奇'號上的軍醫。” “噢,閣下,這兒每個行醫的人都知道馬圖林大夫,”希金斯叫道,“還有馬圖林大夫價值豐富的論文。”他帶著某種遲疑又加上了一句。 斯蒂芬鞠了一躬,又繼續說,“我正在找一個熟練的牙科手術助手。哈林頓大夫、我的船伴麥特蘭先生對你的才能都評價很高,而且我也看了你的手術。要是你願意的話,我會求奧布雷艦長給你申請職位的。” “能在你手下出航,我太高興了,閣下。”希金斯說。 “我是否可以請問'驚奇'號去哪兒?” “目的地還沒有公開宣布,”斯蒂芬說,“但我知道,我們是到世界的另一邊去。我聽人說起過巴塔維亞。” “噢。”希金斯說,他的興奮心情一時間被抑制了。這是因為,巴塔維亞對健康的不利,是最為出名的,它比西印度群島還要不如,而在西印度群島,整船的官兵都有可能死於黃熱病。 “可就算這樣,艦長是那麼有名的捕獲敵船的能手,肯定有發財的大好機會,我還是很樂意的。” 確實如此。傑克·奧布雷以前捕獲了很多敵船,他因此在海軍裡享有“幸運者傑克·奧布雷”的稱號。作為小得難堪的十四炮橫帆雙桅軍艦“索菲”號的年輕指揮官,他就曾經在馬洪港塞滿了法國和西班牙的商船,用最致命的方式騷擾了敵人的貿易;而等敵人特地派出一艘名叫“卡卡富艾古”號的三十二炮三桅護衛艦,去阻止他的騷擾,他卻連它也一併捕獲了。後來,作為護衛艦的艦長,除了別的收穫,他又捕獲了一艘西班牙的珍寶船,他還分到了一大批毛里求斯的戰利品,另外還有重新奪回的東印度公司船隻——東印度公司的商船可以算是海上最富有的捕獲了。固然,上將把西班牙財寶從他手裡拿走了,理由是從法律上說還沒有宣戰,而且由於他的單純輕信,各種各樣狡詐的碼頭騙子又騙走了他大部分的毛里求斯財寶,還牽連到他餘下的財富,他和他的律師們都無法確定,他最終還能保留多少財產;但即便如此,他卻仍舊保持著“幸運者傑克·奧布雷”的光環以及綽號。 希金斯先生並不是唯一希望致富的人,“驚奇”號即將遠航的消息傳開之後,很多人都要求和它一起出航;這是因為,在戰爭的這個階段,只有護衛艦才有希望碰到輝煌的戰果,才有希望讓人一天下午就賺到一百年的薪水。同時,有幾個男孩子的父母和其他親屬都表示了強烈的願望,要把他們的孩子送到傑克的後甲板上來,大家覺得傑克是最優秀的護衛艦艦長之一,有出色的戰鬥記錄,還知道他很關心候補生的成長——他們強烈地希望把孩子送到“驚奇”號軍艦上來,哪怕它去的地方是惡臭熏天、熱病氾濫的爪哇澤國。 傑克在指揮地中海軍艦時,幾乎根本沒人和他糾纏不休,因為人家知道他只不過是一兩次特別任務的臨時指揮而已。但儘管現在的情形有所不同(至少在某種程度上),這次任命的時間還是不算長,他還是不能安下心來培養候補生。如果運氣不錯,他會在荷恩角之前就截獲“諾爾福克”號;就算不行,他也希望幾個月之後就能返回。因此,他本來是應該拒絕所有候補生的,可他自己也有個年幼的兒子喬治,傑克已經求了好幾個艦長答應,在時機成熟的時候接收他兒子當候補生,以此來保證兒子的前途。現在,這些艦長和他們的親戚要求他做同樣的事,他是不太好意思開口拒絕的。要做得體面的話,也不能把巴塔維亞對健康的不利當成藉口,因為他知道得很清楚,那兒並不是他的目的地——整個事情都是斯蒂芬輕微的詭計,其用意是偽裝他們的動向,以免直布羅陀以及附近的外國密探或者來回穿過海峽的中立艦船得知消息。為了添加儲備或者打聽傳言,這些中立艦船是經常進港的。結果現在除了卡拉米和威廉遜以外,他又收了四個候補生,四個僥倖人選的男孩子,都是海軍家庭出身,活潑可愛,乾淨,很懂禮貌,不過對他來說仍然是可悲的累贅。 “我來告訴你我會怎麼辦。”有一次在街上碰到斯蒂芬之後,傑克說起了候補生的事。那是他倆在鎮上很少有的一次會面,兩人都是去買琴弦、松香、樂譜,“我得去招一個教師來。加上卡拉米和威廉遜,現在一共有六個小畜生了。閒著的時候,我可以教他們一點導航術,他們討打的時候,還可以打他們一頓。可要是他們對歷史、法語、一竅不通,就把他們送到社會上去,總歸是件卑鄙的事。航海術固然很美妙,可它不是唯一的技能,尤其在陸地上,就更是如此。而且我經常感到自己缺乏教育——我經常嫉妒那些有教養的傢伙,他們寫起官文來一揮而就,讀起來還琅琅上口,他們能用法語滔滔不絕地聊天,隨口還能扔出些拉丁語格言,甚至還有希臘語的,上帝保佑——他們知道狄摩西尼是誰,還知道是什麼地方。可你用拉丁名言就能把我砍倒。況且去叫一個普通的健康男孩坐下來讀格里高里的《禮貌教育》或者羅賓遜的《古史簡編》是沒有效果的。除非他是一代完人,除非他是像聖文森或者科林武德那樣的人,一定得有一個教師管著,他才會去唸書。” “我想你們海軍軍官可能把文學看得太高了。”斯蒂芬說。 “話又說回來,我也知道些航海的蠢材,他們能駕船到對蹠點再駕船回來,風帆也調整得很好,卻沒有能力把他們的經歷有條有理地用嘴說出來,更不要說寫下來了,真是丟臉。” “正是這樣。這就是我想避免的。可我見過的兩個教師都只懂數學,而且還都是醉醺醺的野蠻人。” “你有沒有考慮過請馬丁先生?他數學不是很強,但我看他現在了解導航術的基本知識;不過他法語說得很好,一般牧師都掌握的拉丁語和希臘語,他也都掌握,而且他讀書很多。他不太滿意自己現在的軍艦,而且我跟他說起我們要到世界的另一邊去——因為我也並不知道得更確切——他說他寧願丟掉兩隻耳朵也想和我們一起去。確確實實,他的原話是'願意獻出我的兩隻耳朵'。” “當然,他是個牧師,而水兵們都覺得牧師不吉利,”傑克考慮著說。 “況且大多數艦上的牧師都是很糟糕的人。可他們習慣了馬丁先生;他們喜歡他這個人——當然我也一樣喜歡他,他和人相處是最有紳士風度的——再說他們也確實喜歡可以定期臨時搭建教堂……我從來沒自願載過牧師出海,可馬丁不同。確實,他可能是個自以為比別人虔誠的傢伙,但他從來不把教條硬塞進別人的喉嚨;況且我還從沒見他喝醉過。假如他是誠心的,斯蒂芬,求你去告訴他,要是有可能轉艦的話,我會很高興有他陪我們到世界的另一邊去。” “到世界的另一邊去。”他微笑著對自己重複說,一邊走向古老的防波堤。在大街的另一邊,他看見一個非常漂亮的年輕女人。對漂亮臉蛋,傑克總是目光敏捷的,但她卻更早就看見了傑克,而且正特別執著地盯著他看。她肯定不是直布羅陀眾多妓女中的一個(不過她還是引起了他肉慾上的想法),他們的目光相遇的剎那,她就淑靜地移開了自己的視線,不過還是面帶著一種謹慎的、發自內心的微笑。是否這堅持的目光是個信號,是否意味著,要是他強行靠近她的話,不會遭到太猛烈地抗拒?他不是很有把握,但他可以肯定,她不是普普通通的小姐。要是他再年輕幾歲,他本來是會穿過馬路去找到答案的。年輕的時候,對一切有成功希望的挑戰,有時候甚至對根本沒有成功希望的挑戰,他都會接受;可現在他已經是個上校艦長了,而且正趕去赴約會,他只是繼續在自己這邊的人行道上走著,在他們相對走過時,給了她迷戀、欣賞的一瞥。這是個嬌好的、黑眼睛的年輕女人,她走路的樣子有點與眾不同,她的步態就好像騎了馬似的有點僵硬。 “也許我還會見到她。”他想。而與此同時,另一個年輕女人又朝他打起了招呼,這一個不那麼漂亮,但是豐滿活潑,她是佩爾金斯小姐,只要“伯維克”號的隨軍教士不在艦上,她就經常和“伯維克”號的本奈特艦長一起出航。他們握了握手,她告訴他“哈里希望可以促成他沉悶的老牧師去休個長長的假,這樣他們就可以護送斯米爾娜貿易船隊到地中海去了,到那些美妙的海島上去,多麼可愛啊”。她又邀請他去和他們一起吃午飯,他卻只得謝絕了。可惜,他沒辦法自己作主,因為他已經有約在先了,現在就得像兔子一樣跑起來。 衡奈基·頓達斯是約他的人,現在他們舒服地在瑞德飯店樓上的小房間裡吃著午飯,一邊俯視著沃特坡爾特大街,議論著從下面走過的朋友和熟人。 “這就是那個笨蛋貝克。”頓達斯說,一邊朝“艾里斯”號艦長的方向點點頭。 “他昨天到我艦上來,想要我的一個水兵,一個叫蘭瑟的船首樓水兵。” “為什麼他要那麼幹?”傑克問。 “因為他用彩虹的各種顏色,把自己的駁船手打扮起來,而且喜歡他們有相應的名字。他已經有名字叫綠、棕、黑、白、灰的,甚至有叫深紅的,他很想要我的約翰·蘭瑟,想用法國海盜船上繳獲的九磅黃銅大砲和我交換。肯定有人跟他說過,'艾里斯'在希臘語裡的意思是彩虹。”看見傑克仍然疑惑不解,要不就是十足地蠢笨,頓達斯又加上一句。 “真的嗎?”傑克說。 “不一定吧。也許他早就知道。他是個相當博學的傢伙,況且他在學習開懷大笑起來——可是,你知道我確實不喜歡那種把人當猴耍的做法。他在親自己的手,朝大街這邊的這個人致意呢。” “那是恰坡爾太太,”頓達斯說,“桅杆手的妻子。”停了一會兒他又叫道,“看啊!那人就是我和你說起過的艾倫,他知道很多捕鯨的事情。可大概你已經和他談過了。” “我還沒和他談過。”傑克說,“我派人到他住處去過,可他正好不在。同住的人說他到卡笛茲去一兩天。”他說話時專心地看著艾倫。這是個高個子、腰桿挺直的中年人,臉色健康,身穿皇家海軍航行官的普通制服。他迎面碰到了一個上級軍官,一個還不滿二十歲的上尉。他脫帽緻禮的時候,傑克看見了他花白的頭髮。 “我喜歡他的樣子。”他說,“上帝啊,有一隊步調一致的軍官,每人都知道自己的使命,又不互相爭吵,這有多麼重要啊。” “當然,”頓達斯說,“一次出航任務是愉快還是糟糕,都取決於軍官隊伍的好壞。你的副官問題有沒有進展?” “有進展,”傑克說,“而且我覺得問題已經解決了。湯姆·普林斯非常大方地提出來,自己願意作為志願者和我們一起走,我本來估計他也會那麼做的;就算婁萬來不及從馬耳他趕回來,我也可以讓賀尼或者麥特蘭當代理,畢竟,你我在比他們年輕的時候,就做了代理副官,負責起值班崗哨了。” “軍港司令和他的年輕人怎麼樣了?” “我根本不想接收那個裝腔作勢、扭扭捏捏的下流胚上我的後甲板。”傑克說。 “軍港司令可以去見鬼。” “我很想看看你當面對他這麼說,哈,哈,哈!”頓達斯說。 好在傑克已經沒必要這樣做了。傑克一走進他的辦公室,修斯上將就叫道,“噢,奧布雷,恐怕只好讓你失望了……是邁特考夫的事……他母親給他在海防民軍找了個位置。不過,先坐下來,坐下來;你看上去相當疲乏。”傑克看上去確實很疲乏,他是個又高又壯的人,現在每天從天亮到黃昏,甚至更晚,都一直推動著自己十六英石的體重,在驕陽炙烤的直布羅陀來回奔波,去催促那些遲緩的官員們和自己同樣迅速地行動起來,這樣勞作的後果在他身上可以看得出來。 “不過,”上將繼續說,“我正好有你想要的航行官。他和科爾耐一起出航過——你聽說過科爾耐嗎,奧布雷?” “唔,閣下,我看大多數關心本職的軍官們,都相當熟悉科爾耐船長和他的書。”傑克說。 “和科爾耐一起出航過,”上將點著頭說,“況且一切情況都表明,他是個一流的水兵。”他搖了搖鈴,對書記員說,“叫艾倫先生進來。” 幸好頓達斯對艾倫先生評價很高,不然的話,傑克本來是會很輕視他的。艾倫一點也沒能展示自己的優點。從少年時代開始,傑克就一直是個爽快、友善的人,他指望自己會喜歡他人,也指望別人喜歡自己,而且雖然他根本不是個唐突的、或者過於自信的人,但他面對生人的時候卻一點也不畏縮,他覺得自己很難設想,已經是個五十歲或者五十出頭的男人了,情緒仍舊可以把他左右到癱瘓的境地,仍舊可以讓他冷淡到令人生厭的地步,除了回答直接的提問,他不回應任何礼貌的友好表示,既不微笑也不說話。 “很好。這就行了。”上將說,看來他也同樣失望。 “等委任令一發出,艾倫先生就可以上任了。你的軍械官應該已經報到了。我看就這些事了,我不想多耽擱你們。”他摸了摸鈴。 “請原諒我,閣下,”傑克站起身來說,“可我還有人手問題:我非常非常缺編。另外當然還有隨軍教士的事情。” “水兵缺編?”上將叫了起來,好像是第一次聽說有這個問題。 “你指望我能做什麼?我可沒法讓埋在土裡的人復活,你知道,我又不是該死的卡德摩斯。” “噢,不,閣下。”傑克十分真誠地叫道,“我從來也沒把你當成卡德摩斯。” “嗯,”上將稍稍緩和了一些,又說,“你明天來見我。不行,明天不行。明天我要去看病。後天吧。” 艾倫和他的新艦長走到了街上。 “那我們明天見,艾倫先生?”傑克在人行道上停下來說。 “請你早些來報到。我非常著急,想儘早出航。” “要是你准許的話,閣下,”艾倫說,“我寧可馬上就去報到。如果我不從最底下一層開始就照看貨艙裝載的話,我是不會了解情況的。” “你說得很對,艾倫先生。”傑克叫道,“還有船首艙也需要非常留心照看。'隙奇'號是艘很精良的軍艦——它搶風行駛的時候,在海軍中沒有哪艘船比得過——就算收縮起大桅上桅帆的帆篷,也快過'德魯依德'號或者'阿邁西斯特'號——不過需要恰到好處地調整風帆,它才能發揮得最好。船尾列板一半處,龍骨前端也不能加任何重的東西。” “我也這樣想,閣下。”艾倫說,“我和'布爾福德'號的基爾先生談起過,他說他想到船首艙就睡不安穩。” 現在他們到了露天,周圍全都是人,談著對兩人都非常重要的話題,比如船的偏航傾向,比如轉彎可能對它產生的影響,艾倫的矜持漸漸消退了,在他們一起走向軍艦的時候,他說,“閣下,我能不能請問卡德摩斯是什麼東西?” “唔,至於這個麼,艾倫先生,”傑克說,“在這樣的公共場合,有女土們在附近,我可能不便給你解釋。也許你可以去查一查布乾的《家用醫學》。” 在艦上,比平常更加心事重重的莫維特迎接了他們。軍需官退回了一大批牛肉桶,這些牛肉已經兩次出海,去過西印度群島又運了回來;軍需官說牛肉桶分量不足,而且時間太久,已經不適合人吃了,而普林斯已經去供應處看有什麼辦法解決了;馬圖林把便攜肉湯扔進了海裡,他的理由是,它們只能算普通的粘膠,是假冒偽劣、粗製濫造的東西;而艦長的廚師起初輕率地錯怪了艦長管家把傑克的葡萄酒拿去賣錢,後來又害怕出海之後基里克會做出對他不利的事,於是就開溜當了逃兵,到出航的幾內亞公司商船上去了。 “可至少軍械官來報到了,而且我覺得你會對他滿意的。他的名字叫荷納,以前在'貝萊特'號上,而且他還在菲利普爵士手下服役過。他對炮術有正確看法。我的意思是說,他和我們的看法一樣,閣下。現在他在彈藥庫裡;要我派人去叫他過來嗎?” “不用了,不用了,莫維特,我們暫時不要打擾他。”“驚奇”號的艦長說,一邊掃視著他的軍艦,軍艦看上去就像剛剛經過了一場特別有破壞性的海戰,儲備、纜繩、圓材、帆腳索、帆布一堆堆地四處散放著。但混亂更多的只是表面現象,況且因為麻利的航行官已經在儲備艙裡忙碌起來(艾倫先生一上船,幾乎馬上就消失了),受過布羅克訓練的軍械官也在彈藥庫忙碌著,所以軍艦準時出海並非完全不可能的事,首先這取決於,他是否能夠成功地誘使修斯上將給他更多的水兵。他正在掃視,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船頭方向的跳板走了過來,來人是心寬體胖的蘭姆太太,船匠的妻子。她提著一隻籃子,還提著兩隻母雞,母雞都被綁住了雞爪,這些東西都是為出航準備的,即將成為蘭姆家庭私人儲藏的組成部分。不過她身邊還有另外一個人,她有些眼熟,但既不體胖也不心寬,她正是傑克在沃特坡特大街見過的年輕女人。她完全意識到傑克的目光正停留在她身上,她登上甲板,稍稍屈膝行禮,然後用一種特別端莊負責的樣子提著自己的籃子,跟隨蘭姆太太從船頭的升降口走了下去。 “她是誰?”傑克問。 “荷納太太,閣下,軍械官的妻子。瞧那個新雞籠,在它船尾方向的那頭小豬就是她的。” “上帝啊!你是說她和我們一起出航?” “唔,對啊,閣下。是荷納要求的,我想起你以前說過,我們要找個人照顧這些候補生,就馬上准許了。可要是我做錯了……” “不,不,你沒有做錯。”傑克搖搖頭。他不可能去推翻自己第一副官的決定,況且不管怎麼說,接收荷納太太是完全符合海軍慣例的,只是她的體態並不符合;既然她已經安頓好了,現在再把她趕下船,他就會犯暴虐和壓迫罪,同時這還意味著,他會和一個完全心懷不滿的軍械官一起出航。 奧布雷艦長和馬圖林大夫以前在私下里從來不議論其他軍官,不談論馬圖林在下級軍官室的室友們,不過那天深夜卻是個例外。當時斯蒂芬照常來到傑克的大艙,來吃烤奶酪晚飯,再拉一兩個小時的琴——兩人拉提琴的技藝雖不十分精湛,卻都非常熱衷於音樂。事實上,在上一次戰爭中,他們的友誼就是從米諾卡的一次音樂會開始的。雖然有這條不議論其他軍官的慣例,但傑克還是告訴了斯蒂芬,他們共同的朋友湯姆·普林斯會作為志願者和他們一起出航。傑克並沒有提出要普林斯這麼做,甚至連暗示也沒有給過,儘管從軍艦的角度來看,這是件大好事,不過事實上這也是個完全合理的舉動,普林斯岸上的朋友們都讚許他這麼做。他在最近的將來,沒有任何獨立指揮軍艦的可能性,與其在岸上坐等一年左右,他非常明智地選擇了出航,這樣的話,假如航行成功,等他回來之後,他受僱的機會就要大得多了。 “白廳那些人喜歡熱忱,”傑克評論道,“尤其是不用他們花錢的時候。我記得菲利普·布羅克第一次被任命為上校艦長的時候,指揮的是條舊得可怕的'夏克'號,他回到岸上,用他父親的佃戶組織了一支民兵,日夜訓練;海軍部馬上給了他'德魯依德'號,三十二炮,一艘航行性能非常出色的軍艦。現在湯姆沒有農民可以訓練,可是保衛捕鯨船也體現了同樣多的熱忱,甚至是更多的熱忱。” “你有沒有料想過,兩個第一副官在一起會造成不方便?” “要是換了其他軍艦,換了其他人,我本來是該有所顧慮的。不過普林斯和莫維特自從候補生的時候就一起出航過——他們是非常親近的朋友。他們會自己安排妥當的。” “我好像聽說第一副官就好比是和軍艦結婚的人。這麼說來,這是個一妻多夫的例子了。” “比如,在兄弟間?” “我的意思是說多個丈夫。書上說,在西藏一個女人可以同時嫁給好幾個兄弟;而在印度的某些地方,要是幾個丈夫之間有任何程度的親屬關係,大家就會認為那是不名譽的。” “兩種情況都很難對付,”傑克考慮著說,“再說我也不見得自己會喜歡。” 他給自己的小提琴調著音,腦海裡閃現出荷納太太的模樣,“我最真誠地希望,這次航行任務中,我們再不會看見別的一妻多夫的例子。” “我也並不十分擁護一妻多夫。”斯蒂芬說,一邊伸手去拿他的大提琴。 “我連一夫多妻制也不提倡。事實上,有時候我想,在男女之間是否可能有任何令人滿意的關係……”他打斷自己的話,又接著問,“馬丁先生的事,你有沒有提醒過軍港司令?” “我提醒過他了,還提醒了他我們缺少人手的事,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後天再去見他。”他抬起琴弓,用腳在地板上點了三次,在腳第三次點地的時候,他們開始拉起琴來。這首曲子是科萊里的C 大調,他們經常拉,可每次都覺得新鮮。 離開制索廠,和廠里特別頑固的廠長告別之後,傑克一路奔跑,在預定的時間,又熱又乏地走進了軍港司令的辦公室。 “嗯,奧布雷,”軍港司令說,“我看我解決了你的問題,同時我們決定給你送一份大禮。” 傑克以前受過很多碼頭騙子的欺詐,非常可憐地被人輕鬆騙走了自己辛辛苦苦冒險掙來的捕獲賞金,可在和出航有關的事情上,他要謹慎得多,現在他對上將微笑的善意一點也不信任。 “你可能也知道,”上將繼續說,“'保衛者'號上曾經出過些麻煩。”傑克確實知道得很清楚:“保衛者”號是一艘指揮得很糟糕、完全不吉利的軍艦,在卡笛茲附近的海面上差一點譁變了。 “曾經考慮過把鬧事的人送到這兒的軍事法庭來審判,他們都關在'維納斯'號監牢船上。可有人提出,訴訟的時間會很長,訴訟會很費時間,而且海軍部最不願意看見報紙報導海軍的騷亂,所以在場的一位紳士叫道,'把他們送去給奧布雷艦長。奧布雷才是對付這種局面的人。就像聖文森把難以管教的水兵交給科林伍德的時候,就曾經說過的那樣,再也沒有比秩序一流的軍艦,更能改造好滿身瘡疤的綿羊了。'這是他們的名單。” 帶著冷峻、懷疑的表情,傑克接過了名單。過了一會兒,他叫道,“可他們幾乎全是沒出過海的新水兵啊,閣下!” “大概確實如此。”上將漫不經心地說,“'保衛者'號有一批從國內新徵來的水兵。可每個人都能推動起錨機的絞盤桿,都能擦洗甲板啊。每艘軍艦在船腰都需要一些不熟練的水兵的。” “可光有這些人,還是遠遠不夠'驚奇'號的編制定額。”傑克說。 “確實不夠。不過我們有幾個水兵正好要出院,你也可以把他們要走。要想叫一個人恢復健康,沒有什麼能比得上海洋的空氣了,還遠沒等你接近赤道,他們就會像瓶子裡的蜜蜂一樣生氣勃勃了。不管怎麼說,這是他們的名單。你可以接收他們,或者等上一個月,到時候還會有一批新兵的。在我們那個時候,隨便哪個年輕艦長,都會伸出雙手抓住機會的。對了,而且他還會心存感激,而不是繃著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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