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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海爭鋒之極地征伐

怒海爭鋒之極地征伐

帕特里克·奥布莱恩

  • 外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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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244472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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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傳喚奧布雷艦長,傳喚奧布雷艦長。”一連串叫喊聲響了起來,剛開始叫聲微弱而沉悶,從旗艦船尾方向的主甲板上遠遠傳來,隨後越來越響亮而清晰,飄近了後甲板,又沿著跳板飄到了船首樓上。在船首樓右舷一側,奧布雷艦長站在三十二磅大口徑短炮的旁邊,凝視著摩洛哥國王的紫色戰艦。戰艦正漸漸駛離甲姆坡堡壘,灰褐色龐大的直布羅陀石峰高高地聳立在堡壘背後。這時候,布萊克先生在跟他解釋著自己發明的那種新式砲架。它可以讓大口徑短炮的射速加倍,而用不著擔心翻倒,並且保證完全精確,從而在實質上終止一切戰爭。布萊克先生曾在奧布雷手下當過海軍軍官候補生,那時候還很瘦小,現在已經長成了高大結實的海軍上尉,幾乎和他的前任艦長一樣健壯了。

只有海軍將官才可以“傳喚”上校艦長。自從“卡勒多尼亞”號在黎明後不久駛進了港灣,傑克·奧布雷就一直在為傳喚擔心。在接到傳喚的幾分鐘之內,他得告訴總司令,究竟是出於什麼緣故,總司令的命令才沒有被遵照執行。奧布雷指揮的護衛艦“驚奇”號,噸位雖小,船齡也高,航行卻十分輕便,本來正準備從馬耳他啟程返回英格蘭,再被閒置起來,或者賣掉,甚至送到拆卸場去。地中海艦隊總司令,海軍上將佛朗西斯·艾夫斯爵士,了解到“驚奇”號的行程之後,就命令奧布雷取道巴爾巴里海岸的讚布拉,去遊說當地的統治者——馬斯卡拉的總督。那時候總督已經暴露出和法國人相互勾結的傾向,他曾經威脅說,除非給他一筆巨款,否則他就會採取敵對行動。總司令的指令是:如果總督實在難以說服,那麼奧布雷就必須把英國領事接到軍艦上來,同時去告訴總督大人,一旦他把任何威脅付諸行動,所有懸掛馬斯卡拉旗幟的航船就會被扣押,焚燒,擊沉或者用其他方式摧毀,總督的所有港口也會被封鎖起來。奧布雷必須和“坡勒克斯”號結伴航行。 “坡勒克斯”號是艘服役期更長的六十門砲軍艦,當時也正準備返回英格蘭,艦上還載著海軍少將哈特。但和總督打交道的使命,奧布雷卻必須獨自擔當,而使命完成之後,他還必須到直布羅陀來向總司令匯報。在他看來,任務是非常直截了當的,這尤其是因為,他有個極其勝任的政治顧問,他的軍醫馬圖林大夫在讚布拉灣人口附近的海面上和“坡勒克斯”號分手的時候,奧布雷艦長是很放心的。或者至少可以說,考慮到他在完全不可依賴的險惡環境中度過了大半生,在這大半生里,除了木板,在他和永恆之間一無所隔,在對他而言正常的範圍內,他還是放心的。

但是他們被出賣了。敵人在某一時刻獲悉了總司令的計劃,法國人的一艘戰列艦和兩艘護衛艦一起出現在“驚奇”號的上風向,顯然和馬斯卡拉人互相串通好了。總督的眾多堡壘也向“驚奇”號開了火。在隨後的行動中,奧布雷既沒能夠和統治者舉行會談,也沒能夠把領事艾略特先生接上軍艦。法國人的八十門砲軍艦近距離攻擊了“坡勒克斯”號,炸毀了它,艦上的全體官兵也都罹難了。雖然“驚奇”號憑藉高超的航行性能得以逃脫,但事實上,傑克·奧布雷卻並沒有完成總司令交給他的任務。固然,他可以聲稱,在海戰的調遣過程中,他把一艘大噸位的法國護衛艦引誘到暗礁上撞壞了,“坡勒克斯”號在海戰中也擊傷了對手,在自己爆炸時又炸壞了對方,使那條敵船幾乎不可能重新回到土倫港了;然而他沒有任何實實在在的證據,而且雖然在自己的心目中,他滿意地認為,從物質方面來看,皇家海軍在遭遇戰中是贏了而不是輸了,但他根本無法確定總司令是否會持同樣的看法。另外,因為逆風耽擱了他從贊布拉灣到直布羅陀向總司令匯報的行程,還因為他無法確定,自己派往馬耳他和馬洪港的小艇是否及時找到了上將,以便上將有機會去對付受傷的法國軍艦,所以奧布雷就越發有理由擔心了。一直以來,佛朗西斯爵士不僅嚴格地執行紀律,像韃靼人一樣強悍,而且對犯錯誤的下屬,還會無動於衷地毀掉他們的前程,他在這些方面的名聲都叫人恐慌。大家還都知道,和所有其他總司令相比,佛朗西斯爵士更加渴望勝利,渴望明顯的、確實的勝利。這樣的勝利,不僅能取悅於公眾,更能取悅於現任內閣,而現任內閣正是榮譽的有效來源。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又會怎樣看待贊布拉行動,傑克也不能確定。 “不管怎麼樣,再過幾分鐘我就知道了。”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急匆匆地跟隨一個神經緊張、說話輕聲輕氣的少尉候補生向船尾走去,同時還留心自己最好的白色緊身衣和絲綢長襪,免得碰著提到船頭上來的瀝青桶。

不過他想錯了,傳喚他的人是艦隊副官,旗艦上的另一位將官。艦隊副官被最近爆發的流感困在了自己的臥艙裡,但他想告訴傑克,自己的妻子在距離白蠟樹園農捨不遠的地方也買了房子,而且她很想結識奧布雷太太。艦隊副官還說,他們兩家的孩子差不多年紀;隨後,因為兩個做父親的人都遠離家鄉,也都喜歡孩子,他們又各自非常詳細地跟對方談起了自己的後代。艦隊副官還給奧布雷艦長看了自己女兒寄來的生日賀信,信是兩個月以前收到的。他還拿出了一個小筆插,筆插樣子難看,而且已經被老鼠啃過,那是他最大的孩子獨立製作的。 與此同時,總司令本人正忙著處理剩餘的文案,這項工作他從日出之後就開始做了。 “這封信是回复劉易斯艦長的,還有他關於調查所說的蠢話。”他說:“閣下,你一直決意利用這場流感,讓'格魯塞斯特'號重新返回港口。對於改變我對此事的看法,你的來信沒有起到絲毫作用。對你最嚴重的指控是,你在'格魯塞斯特'號後甲板上,野蠻粗暴地對待了哈林頓大夫。你的行徑,和'格魯塞斯特'號指揮官應有的品質毫不相稱。你的錯誤行為,使你指揮的皇家軍艦的水兵們,處於心灰意懶的狀態,為此你特別應當受到譴責。如果你用來信中採用的方式,繼續尋求調查,那麼在你尚未察覺的時候,調查肯定是會到來的。我是,閣下,你最順從的僕人。該死的流氓,還想恐嚇我。”對這最後一句話,兩個書記員都沒有反應,他們只管飛快地揮動鵝毛筆,其中的一個在謄清前一封信,而另一個則在給現在這封信打草稿。不過住在大艙裡的另外兩個人,上將的秘書亞婁先生和上將的政治顧問坡科克先生,嘴裡都發出“嘖嘖嘖”的聲音,來回應上將的話。

“給貝茨艦長,”一桿筆的吱吱聲剛停下來,佛朗西斯爵士就說,“閣下,鑑於你指揮的皇家軍艦上非常混亂的狀況,我命令你和你所有的軍官都不准上岸去進行所謂的娛樂活動。我是,閣下,等等等等。”接下來是一份備忘錄:“有理由相信,有些婦女從英格蘭秘密地搭乘了某些軍艦,特別是那些去年和今年前來地中海的軍艦,尤其如此。海軍上將要求各軍艦的相應艦長去警告這些女士,不要再浪費淡水,也不要做其他擾亂秩序的事;去告訴全體乘員,一旦有證據證明,淡水從甲板飲水處或者以其他方式,用欺騙的手段被用於洗刷,那麼艦隊上所有未經海軍部或總司令准許而搭乘的婦女,將立刻被遣返英格蘭。海軍上將嚴格地責成各軍官,要警惕地註意她們的行為,以保證浪費淡水以及不正當消耗淡水的行為在將來不再出現。”他轉向另一個已經準備好的書記員,“給各軍艦的相應艦長:海軍上將已經註意到,某些軍官在登上'卡勒多尼亞'號後甲板的時候,在接受上級軍官命令的某些時候,他們的行為輕率無禮;海軍上將還注意到,他們沒有脫下軍帽,有些人甚至沒有用手接觸軍帽。海軍上將的明確指令是,從今以後,任何軍官,如果再忘記這條有關尊敬和服從的根本義務,將會公開地受到警告;而且他期望'卡勒多尼亞'號的軍官們,做出榜樣脫下軍帽,而不是用手碰碰軍帽就算了。”他對坡科克先生評論說,“現在升上來的大部分年輕人都輕率無禮,華而不實,我希望能恢復我們的老傳統。”然後,他又繼續口授,“給各軍艦的艦長:總司令注意到,某些上岸的艦隊軍官,身穿彩色服裝,打扮得像店主一樣,另外某些人身穿軍服,卻頭戴圓頂帽,這完全違背了尊敬的海軍部委員們最近的命令。總司令明確指示,從今以後,任何軍官,如果再違背該條有益而必要的規定,將被拘捕,並且被報告給總司令,而且,不管軍事法庭的判決結果如何,只要在佛朗西斯·艾夫斯爵士的指揮下,這些人將永遠不准上岸。”

在兩支筆快速滑動的時候,他拿起一封信,對坡科克先生說:“J.S.又來求我向'忠誠的鳥'說情了。我覺得奇怪,我認為這樣的請求只會帶來壞的結果。我說我覺得奇怪:因為毫無疑問,他既然有這樣高尚的頭腦、無雙的抱負,那麼對他來說,爵位簡直就是不足取的。” 坡科克先生想要回答,卻有些發窘。這主要是因為,他知道書記員們雖然正忙著動筆,卻都在用心地聽著;這還是因為,在艦隊里人人都知道,佛朗西斯爵士一直渴望成為勳爵,以此來和他的兄弟們爭雄,而且為了這個目標,他曾經無比狂熱地爭取地中海艦隊的指揮權,把它當做最有可能達到這個目的的手段。 “也許……”坡科克先生剛開口,近處就傳來一聲野蠻的喇叭尖叫,把他的話打斷了。他走到船尾看台上,說道,“上帝保佑,國王的使節已經出發了。”

“求上帝詛咒他,毀滅他。”上將惱怒地看著時鐘,叫道,“讓他走……不行,我們不能冒犯摩爾人。我沒有時間見奧布雷了。亞婁先生,請你轉告他,請你幫我找一點託辭,,要做得禮貌些,請他來吃午飯,讓他帶上馬圖林大夫;要是他不方便來吃午飯,就讓他們明天早上來。” 奧布雷確實不方便來吃午飯。雖然他無限地擔憂,但他今天卻沒辦法和總司令共進午餐;他已經另有所約了,是和一位女士另有所約。傑克剛開始對亞婁先生說明情況時,艦隊副官的雙眉就聳起來,消失到了睡帽裡,等傑克作完解釋,副官的眉毛才回到了原位。在海軍的環境裡,如果一個人要想避免被當做邪惡傲慢、心懷不滿、桀驁不馴、陰謀兵變的一條狗,傑克推掉午餐的理由就是唯一恰當的理由。艦隊副官說:“我也想約一位女士吃午飯呢。就算我拿著少將的薪水,可自從馬耳他以來,除了掌帆長的妻子,我就連一位女士也沒見到過;因為這該死的流感,還因為我必須以身作則,我估計直到在大港下錨,我都見不到什麼女士了。奧布雷,餐桌底下有雙女士的腿,真是件極其愉快的事啊。”

原則上奧布雷完全同意艦隊副官的話。在陸地上他對女人相當熱衷——事實上,以前這種熱衷差點把他的前程給毀了——而且他也非常喜歡餐桌底下有雙女土的腿。不過說到這雙特定的腿(一雙極其漂亮的腿)和這頓特定的午餐,他的心情卻遠不是輕鬆的。事實上,今天各種各樣的憂慮,簡直塞滿了他的頭腦,沒有給通常的高興留下多少餘地。他曾經准許這位女士,勞拉·費爾丁,從法雷塔搭乘到直布羅陀。在通常的情況下,把一個同僚的妻子從一個港口載到另一個港口,是件完全正常的事情。但這次的情況和正常二字卻相去甚遠。費爾丁太太,一位深紅色頭髮的意大利女士,是在斯蒂芬·馬圖林的保護下,在一場午夜的大雨中,沒帶任何行李,出現在軍艦上的。關於她的情況,馬圖林也沒有提供任何解釋,馬圖林只說,他已經以奧布雷艦長的名義,准許她搭乘到直布羅陀。傑克知道得非常清楚,他親密的朋友馬圖林,在海軍情報和政治情報活動中涉足很深,因此他什麼也沒有問,而是接受了這個局面,把它當成一件難免的麻煩事。然而,這次它卻變成了不小的麻煩事。這是因為,流言把傑克和勞拉的名字糾纏在了一起,而當時勞拉的丈夫還在法國人手裡做著戰俘。但在這件事情上,流言是毫無根據的,因為,雖則在某個時候,傑克非常願意讓流言變成現實,勞拉卻並沒有同樣的想法。儘管如此,謠言還是傳到了亞得里亞海,而在那兒,剛剛逃脫的丈夫,海軍上尉查爾斯·費爾丁,在皇家海軍軍艦“寧夫”號上聽到了流言;他本性極易嫉妒,馬上就信以為真了。於是他尾隨著“驚奇”號,來到了直布羅陀,昨天晚上剛從“赫克拉”號上了岸。一聽到這個消息,傑克馬上給這對夫婦送去了請柬,邀請他們第二天共進午餐;但雖然勞拉接受了邀請,送來了友好的短信,他還是絲毫無法確定,在兩點半是否會出現特別難堪的場面。兩點半是他在瑞德飯店招待這兩個客人的時候。

日近中午,在襤褸木樁上了岸,他就把駁船派回了“驚奇”號。他多此一舉地再次叮囑艇手,把對午餐時前來幫忙的水兵們在裝束、清潔和乾練等方面的要求又重複地說了一遍;這是因為,雖然海軍常常只有醃肉和乾麵包吃,但他們的吃法還是很講排場的,每個軍官和客人的身後都得有一個僕人,極少有飯店能夠與之相比。然後,看見散步廣場上幾乎空無一人,他就朝阿拉梅達花園的方向走去,想到龍血樹下的椅子上坐一坐;他決定,現在不回自己的軍艦上去,這不僅是因為,明明知道它已經註定了要退役,再看見它是很痛苦的,而且還因為,雖然他曾想盡辦法保守秘密,但“驚奇”號即將退役的消息,還是在艦上傳開了。傷感的情緒也隨著這消息瀰漫開來,海軍里大家熟知的快樂的“驚奇”號,現在已經變成了令人沮喪的地方。這個二百多人的關係密切的團體,馬上就要四分五裂了,他越想就越覺得可惜和浪費。軍艦上有他親自挑選的一支二等水兵的隊伍,其中許多人和他一起出航已經有很多年了。很多人,比如他的艇手,他的管家,駁船手當中的四個人,從他第一次指揮軍艦的時候,就和他在一起了彼此都早已互相習慣,也習慣了自己的上級軍官。在這艘軍艦上,懲罰極其少見,維持紀律也從不需要強製手段,因為紀律一直來得自然而然;而在砲術和航海術方面,他還從沒見過能和他們匹敵的隊伍,而現在這樣無法估價的一千人馬,會分散到二十來艘軍艦上去,而軍官們甚至還會流落到岸上,失去任命。這一切都僅僅是因為,五百噸二十八炮的“驚奇”號,作為一艘護衛艦,對於現代的要求來說顯得太小了。整個團隊不是增加兵員,完整地搬遷到更大的軍艦上去,比如搬遷到那艘曾經許諾給傑克的、一千噸三十二炮的“布萊克沃特”號上去,而是會被分到各處;同時,關於軍艦的承諾也和很多其他承諾一樣,最終沒有兌現。有影響力的厄爾比艦長,得到了“布萊克沃特”號,而傑克並沒有把握,自己是否還會有另一艘軍艦可以指揮,同時他自己的私人事務也處在可怕的混亂狀態中,除了每天半個畿尼的半薪和堆積如山的債務,他對任何事情都沒有把握。憑他導航術和天文學的技能,他也無法確定,那座債務山究竟有多高,因為傑克的債務牽涉到好幾個律師,而每個律師對案件,或者更確切地說,對各個案件,都有不同的看法。傑克的思緒被一聲咳嗽和膽怯的“奧布雷艦長,閣下。你好”打斷了。他抬起頭,看見一個三四十歲的瘦高個男子,正在朝他脫帽致意。此人穿著破舊的候補生製服,白色的臂章在陽光下顯得發黃。 “你不記得我了,閣下。我的名字叫侯隆,我曾經有幸在你指揮的'萊夫里'號上服役過。”

傑克當然記得。戰爭剛開始的時候,傑克曾經在“萊夫里”號上當過幾個月的代理艦長,而在任期的開始幾天,他見過一個並不十分能幹,也不十分積極的候補生,確實就叫這個名字。此人是個已經及格的候補生,級別是航行官助手。傑克只見過他幾次,因為侯隆隨後就生了病,被轉送到醫護艦上去了。在軍艦上,他和候補生教師、另一個大齡的及格候補生,還有灰頭髮的艦長書記員在一起搭伙吃飯,這樣就可以和十幾歲的候補生們通常的喧鬧保持距離。也許除了那三個人,“萊夫里”號上沒有誰對侯隆的離開感到惋惜。傑克不記得侯隆有什麼短處,但也不記得他有什麼明顯的特長;他是那樣一種候補生,他們在本職上沒有什麼進步,對航海術、炮術或者導航術,都沒有什麼明顯的熱忱,也沒有和別人打交道的天賦,他是那種艦長們樂於送走的候補生。在傑克遇到他之前很久,一個好脾氣的海軍部委員會就核准了侯隆接受上尉任命的資格,但任命本身卻一直沒有出現。一個候補生,要是沒有特別的才幹,也沒有保護人或者家庭為他說話,是經常會碰到這種情況的。但幾年之後,大部分運氣不佳的候補生都調轉了船頭,要是他們的數學和導航術足夠好,他們會去申請航行官的委任書,否則他們就乾脆離開海軍,而侯隆和其他很多像他一樣的候補生,卻繼續抱著希望,一直耽擱到沒法改弦更張的時候。這樣他們就成了永久的候補生,永久的年輕士官。要是能找到一個艦長願意把他們接納到自己的後甲板上來,他們一年的薪水也就是三十鎊,否則,因為候補生沒有半薪,他們就什麼收入也得不到。可能在整個海軍裡,他們的處境是最不受人羨慕的。傑克因此極端地可憐他們,儘管如此,他還是硬起了心腸,準備推辭侯隆肯定會提出的請求——一個四十歲的人,是不可能融人他的候補生隊伍的。再說,侯隆很明顯是個倒霉的人,會給軍艦帶來晦氣,而軍艦的水兵們通常是一幫極端迷信的人,他們會敵視他,也許還會輕慢地對待他,而這又意味著會有新一輪充滿怨恨的懲罰和仇視。

從侯隆所說的情況,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來,他自己也發現越來越多的艦長和傑克持有相同的意見。他的上一艘軍艦“列維坦”號已經在七個月前退役了,他來到直布羅陀,本來指望找個死亡人員留下的空缺,或者找個他以前的指揮官,碰巧需要有經驗的航行官助手。但兩者卻都沒有出現,侯隆現在正走投無路。 “我非常遺憾,但恐怕不大可能在後甲板上給你找到位置。”傑克說。 “再說,反正這樣做也沒有意義,因為再過幾個星期軍艦就要退役了。” “就算幾個星期也是好的,閣下。”侯隆叫道,臉上帶著可怕的輕快表情,然後,他像抓住了一根稻草,又說,“要是你能把我定成二等水兵,做普通水兵我也是情願的,閣下。” “不行,不行,侯隆,這樣行不通。”傑克搖搖頭說。 “你要是用得著,這兒有張五鎊的票子,你下次贏了捕獲船獎金再還給我。” “你心地很善良,閣下。”侯隆把手縮到背後,說道,“可是我不……”他的後半句話再也沒說出來;他的臉仍舊保持著某種不自然的活潑表情,古怪地抽搐著。傑克害怕他會突然哭出來。 “不管怎麼說,我感激你費心幫忙。再見,閣下。” 侯隆走開了,他的步態看上去很僵硬,很不自然。 “見鬼,見鬼,”傑克想,“這簡直是該死的訛詐。”隨後他大聲說,“侯隆先生,侯隆先生,餵。”他在筆記本上寫了幾行字,撕下一頁,又說,“中午之前去'晾奇'號報到的時候,把這個交給值班軍官。” 再往前走一百碼,傑克遇見了“納木爾”號的薩頓艦長,比利·薩頓。他倆在皇家海軍“瑞澤盧幸”號上一起當過候補生,從那時起,他們就一直是好朋友。 “上帝啊,比利。”傑克叫道,“我從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你——我怎麼沒見到'納木爾'號進港,現在它在哪兒?” “這可憐的老傢伙在封鎖土倫港呢,龐鬆比替我照看著它。我在補缺選舉的時候重新當選議員了,補的是瑞依的空缺。斯托福德用他的遊船送我回去。” 傑克祝賀了他。兩人聊了一會兒議會、遊船、代理艦長之後,薩頓說,“你看上去情緒特別低落,傑克,就像隻母貓剛把自己的仔貓弄丟了一樣。” “大概我情緒確實不佳。你知道,'驚奇'號接到了命令,要回家了,被閒置起來,或者給拆卸掉。這幾個星期我真是悲慘,又要為回家做好準備,又要對付一批又一批想搭便船的人。有些是自己想搭便船,有些是來替家人朋友說情的。不到五分鐘之前,我又完全違背自己的原則,做了件非常愚蠢的事:我收留了一個中年的航行官助手,光是因為看他那麼瘦、那麼窮。我真蠢,感情用事,放任遷就。這麼做最終對他也沒任何好處;他既不會感激我,也不會對我有什麼用處,他只會敗壞我的候補生,搞亂我的團隊。他的臉上寫滿了約拿兩個字。謝天謝地,'卡勒多尼亞'號總算進港了。只要遞上報告,等我的遊艇從馬洪港一回來,不等別的人上船,我就馬上可以動身了。軍港司令一直想把一些蹩腳的水兵塞給我,又想把我最好的人手都拿走,骯髒的伎倆用了一個又一個。到現在為止,我還勉強抵擋得住;畢竟,軍艦到達英吉利海峽之前,還有可能進入戰斗狀態,我還要它為自己增光呢;可就算這樣……” “贊布拉灣的事情,那可真是糟糕。傑克。”薩頓說。傑克說的話他一句都沒聽進去。 “是啊,確實糟糕。”傑克搖搖頭說,過了一會,傑克又問,“這麼說你都知道了?” “我當然都知道了。你派去的遊艇在馬洪港找到了中將,他馬上派'阿拉克利蒂'號去土倫附近海面找上將了。” “要是它真能及時找到上將,該有多好啊。有一點運氣的話,上將應該可以吃掉那艘法國大軍艦。比利,你知道,這裡面有陰謀。我們把軍艦直接開到陷阱裡去了。” “大家都在這麼說。有艘補給船從法雷塔回來,說那兒發生了大騷亂——一個高級文官抹了脖子,還有五六個人給槍斃了。不過這都是些二三手的消息。” “我猜想,我的獨桅快船還沒消息吧?風剛一轉向吹進它的牙齒,我就派了我的第二副官,指揮它到馬耳他去了。所以想要它很快回到直布羅陀,是沒什麼希望了。” “我沒聽到它的消息。可我知道,你的遊艇給放到'伯維克'號上去了,因為'伯維克'號正好要來這兒和總司令會合。一直到昨天早上我們還結伴航行呢。昨天早上,它的前桅杆中段給暴風折斷了。要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條,本奈特才敢去面對上將,所以他發信號叫我們先走,可現在風向轉成了這樣。” 薩頓朝直布羅陀高高的山脊瞥了一眼,接著又說:“他要是不改變步調,就會在路上耽擱了。” “比利,”傑克說,“你對上將的了解比我深得多。他真的還那麼粗暴嗎?” “還是很粗暴。”薩頓說,“你聽說過沒有,那個到私掠船上搶劫的候補生,他是怎麼處理的?” “我還沒聽說過。” “是這樣的,分艦隊派過幾隻小艇,去檢查直布羅陀的一條私掠船,他們看它證件齊備,也就放它過去了。'堪布里奇'號上有個候補生,只有十六歲,留著長頭髮,人高馬大的,還喜歡和水兵們廝混。過了些時候,他又帶人回到私掠船上去,硬要人家給他和小艇上的水兵喝黑啤酒。我猜他後來完全喪失了理智,他是穿著船長的藍外套,大笑著離開的,外套口袋裡還有塊銀表。船長投訴了,在候補生的吊床上也找到了藍外套。我還參加了軍事法庭的審判呢。” “我猜結果是開除軍籍?” “不對,不對。他運氣沒那麼好。判決是在'堪布里奇'號後甲板上把他的製服剝去,以這種最不光彩的方式把他從候補生的身份降級,並且罰沒他該得的薪水,而且在轄區範圍內每艘軍艦上,判決書都宣讀了——要不是你還在讚布拉,為了這件事,你本來是應該進港的。可事情還沒完。佛朗西斯爵士又寫了封信給'堪布里奇'號的司各特,我還見過那封信呢:'閣下,特此命令你執行軍事法庭對阿爾伯特·童姆金斯的判決。並且,你必須剃光他的頭,在他後背貼上標籤,標明他所犯的可恥罪行。你必須僱他當清掃廁所的固定清潔工,直到我將來發布新的命令為止。'” “我的上帝啊。”傑克叫道,一邊設想著八十砲戰列艦上的廁所,五百多普通水兵使用的公廁。 “這可憐的孩子是什麼家庭出身,受過什麼教育?” “他是馬耳他一個律師的兒子。那個律師就是海軍部法庭的童姆金斯。” 他們默默地走了幾步,然後薩頓又說,“我早就該告訴你了,你從前的首相也在'伯維克'號上,是你們和土耳其人打了那仗以後提拔的那個人。現在他回來,是想給自己找艘軍艦來指揮,這可憐的老兄。” “是普林斯。”傑克說,“多好啊,這麼說我馬上就能見到他了——這麼好的第一副官,我再也沒有過。至於說軍艦麼……”兩人同時搖了搖頭,因為他們都知道,海軍裡有六百多人擁有指揮官軍銜,卻只有半數的砲艇,而砲艇是這些人有資格指揮的唯一艦種。 “我希望'伯維克'號的隨軍教士也在艦上。” 傑克說,“他是個獨眼的牧師,叫馬丁。那個老兄品行很端正,還是我軍醫的好朋友呢。”他遲疑了一會兒,又說,“比利,你是否可以幫我一個忙,今天下午和我一起吃午飯?我今天下午有個宴會,可能會稍微有些難堪,有個像你這樣風趣的傢伙,在旁邊喋喋不休地說話,對我會很有利。你是知道的,我在閒聊方面不是高手,而馬圖林呢,只要話題不對他的口味,他就會像牡蠣一樣,閉上嘴不吭聲,把場面弄得很尷尬。” “是什麼樣的宴會?”薩頓問。 “你在法雷塔見過菲爾丁太太沒有?” “教意大利語的漂亮的菲爾丁太太?”薩頓瞟了傑克一眼,問道。 “是啊,當然認識。” “是這樣的,我讓她搭乘到直布羅陀來了,可因為一些愚蠢的謠言,看來她丈夫對我產生了懷疑——這些謠言都是假的,比利,假的,我可以用名譽擔保,完全是假的。今天來吃飯的就是菲爾丁夫婦,雖然她回了短信向我保證,他們很高興前來赴宴,不過我還是覺得,有個像你這樣應對敏捷、妙語連珠的人在場,是不會有錯的。上帝啊,比利,我見過你對漢普舍爾的選民演講,你毫不怯場——說笑話,開玩笑,講典故,談道理——唔,簡直稱得上能言善辯啊。” 奧布雷艦長的恐慌是沒有根據的。自從昨晚她丈夫到達的那一刻開始,直到今天午餐的時候,勞拉·菲爾丁一直在尋找著各種辦法,終於使她丈夫確信了她完全的忠誠和不變的依戀。菲爾丁面帶坦誠的微笑,走上前來和傑克握手,再次感謝了他對勞拉的善意幫助。 但儘管如此,薩頓艦長的列席也決不是多餘的。傑克和斯蒂芬兩人都很喜歡菲爾丁太太,在她丈夫面前又都感到不自在;兩人都不能理解,她在自己丈夫身上到底看見了什麼優點——一個笨重的、皮膚黝黑的男人,他的前額粗笨,小眼睛深陷——兩人還都怨恨她對自己丈夫明顯的喜愛。在他們眼裡,她對丈夫的喜愛多多少少也把自己給貶低了,兩人都不像以前那樣,非常願意在社交方面做出努力;而在菲爾丁那方面,他乾巴巴地講完了自己從法國監獄逃脫的故事,就再也無話可說了,只是坐在那兒微笑,同時在桌布的遮掩下愛撫他的妻子。 現在薩頓顯出了自己的價值。作為一個議會議員,他的主要品質就是說話的能力。他可以面帶微笑、興致勃勃、羅里羅嗦地談論幾乎所有的話題;他可以極其坦率、脾氣溫和地竭力主張大家都普遍接受的道理;他還可以完全精確地背誦各種法案和議會其他成員的講演;他當然還是海軍的捍衛者,不管是在議會內部,還是在議會外面,只要海軍遭到任何方式的非難,他都會挺身而出。 勞拉·菲爾丁完全知道丈夫的局限,也了解自己的愛慕者們的感受,在上第二道菜的時候,她就開始設法重新讓談話氛圍活泛起來(那時候談話已經變得非常枯燥無味了)。她對總司令大加批評,抨擊他對可憐的阿爾伯特·童姆金斯的處置。阿爾伯特·童姆金斯,是她在法雷塔的一個熟人的兒子,要是那位女士聽說了她孩子頭髮的事情,“那麼可愛的鬈髮,幾乎完全用不著發鉗。” 她的心都會碎的。佛朗西斯爵士真是比阿提拉還要壞,他是一頭熊,是個一文不值的傢伙。 “噢,行了,夫人。”薩頓說。 “有時候他可能確實有點過於嚴格,可要是所有的候補生都把頭髮留得像押沙龍一樣,都利用自己的空閒時間去偷竊銀表,我們又會落到怎樣的地步呢?首先,候補生們會幾乎無法安全地爬上桅杆,其次,海軍也會可悲地變得聲名狼藉。不管怎麼說,有時候佛朗西斯爵士還是能做出仁慈的舉動和令人驚異的慷慨行為的,能懷有朱比特般的寬厚心腸。你還記得我表弟卡姆比嗎,傑克?” “'貝婁風'號的卡姆比,在特拉法加爾戰役之後被任命當了艦長的那個?” “說的就是他。夫人,好些年以前,佛朗西斯爵士還是卡笛茲前沿艦隊總司令,那時候艦隊裡有很多竊竊私語和不滿情緒,從英吉利海峽來的很多軍艦都紀律渙散,甚至處在半兵變狀態。佛朗西斯爵士命令海軍陸戰隊,每天早上十點在每艘戰列艦上舉行閱兵儀式——奏國歌——檢閱武器——每個人都必須到場——全體脫帽——而且他自己也總是穿著藍色鑲金邊的全副軍裝到場。所有這些都是為了提倡紀律、增強秩序感,這一點他有效地做到了。我記得有一次,大桅樓領隊忘記了脫帽,在國歌開始之後還戴著軍帽,佛朗西斯爵士馬上下命令把他鞭打了一頓,從此以後,在閱兵的時候,所有人的頭都像我的手掌心一樣,變得光禿禿了。可是夫人,有時候年輕人還是會做出些欠考慮的事情;因為就像托缽僧培根說過的那樣,在年輕人的肩膀上你不能指望有老年人的頭腦,我的表弟寫了篇不敬的幽默故事,是關於總司令和閱兵儀式的。” “他真的這麼乾了,這條狗。”傑克臉上帶著令人愉快的期待表情,大笑著說。 “有人又把幽默故事抄了一份,轉交給了上將,於是上將邀請我表弟去共進午餐。卡姆比並不知道內情,一直等到快吃完飯的時候,送進來一把高椅子,上將吩咐他坐在上面,給在場的來賓念那個幽默故事。赴宴的全都是些艦隊將官,或者上校艦長。你可以想像得出,可憐的卡姆比嚇呆了。可不管怎麼說,他沒有辦法,等上將再次嚴厲地叫他'大聲念'的時候,他只好開始念了起來。要我重複嗎,傑克?” “好啊,請吧。我是說,要是菲爾丁太太不覺得討厭的話。” “一點也不討厭,閣下。”勞拉說。 “我也非常想听聽呢。” 薩頓喝了一口葡萄酒,在椅子裡直起身子,換了種佈道的腔調,開始說,“早禮拜的第一課,是紀律第三章的一部分。 “1.總司令佛朗西斯爵士,造了一尊藍色鑲金邊的偶像,偶像的高度大約五英尺七英寸,寬度大約二十英寸。每天十點鐘,他把偶像設立在卡笛茲前沿艦隊'夏洛特王后'號的後甲板上。 “2.然後,總司令佛朗西斯爵士,派人傳喚艦長、軍官們、牧師、水兵們、陸戰隊員們,前來參加偶像的供奉儀式。這尊偶像,是總司令佛朗西斯爵士設立的。 “3.然後艦長、軍官們、牧師、水兵們、陸戰隊員們,聚集起來,前去參加偶像的供奉儀式。這尊偶像,是總司令佛朗西斯爵士設立的;他們站在總司令佛朗西斯爵士設立的偶像前面。 “4.然後艦長叫道,噢,軍官們、牧師、水兵們、陸戰隊員們,總司令命令你們,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你聽見喇叭、長笛、號角、單簧管、軍鼓、笛子的聲音,以及任何的音樂,你都必須脫下你的帽子,向藍色鑲金邊的偶像致敬。這尊偶像,是總司令佛朗西斯爵士設立的;誰不脫帽致敬,肯定會招致總司令的不快。 “5.從此以後,在那個時間,只要人們聽見喇叭、長笛、號角、單簧管、軍鼓、笛子的聲音,以及任何的音樂,他們都脫下帽子,向藍色鑲金邊的偶像致敬。這尊偶像,是總司令佛朗西斯爵士設立的。 “6.此後的一天,有個軍官走上前來,指責一個沒有頭腦的、受過嚴格訓練的水兵。 “7.他對佛朗西斯爵士說,噢,總司令,萬歲! “8.噢,你,總司令,頒布了一條法令,要求每一個人,只要聽見喇叭、長笛、號角、單簧管、軍鼓、笛子的聲音,以及任何的音樂,都必須脫下他的帽子,向藍色鑲金邊的偶像致敬;誰不脫帽致敬,肯定會招致總司令的不快。 “9.有一個水兵,你提拔他做了下士,派他照管大桅樓的事務。這個人,噢,總司令,今天早晨沒有尊重你,他沒有脫帽,向你設立的偶像致敬。 “10.佛朗西斯爵士,在盛怒之下,命令把大桅樓領隊帶上來。隨後,他們把這個人帶到了總司令的跟前。 “11.隨後,面對可憐的大桅樓領隊,佛朗西斯爵士充滿了憤怒,他的臉形發生了變化。 “12.接著,他命令他們架起格子板,宣讀海軍懲治條例,叫來掌帆長的助手們;命令掌帆長的助手們,取來掌帆長的九尾貓。 “13.隨後,他命令艦上最強壯的人,綁起大桅樓領隊,命令懲罰他受十二記鞭打。 “14.隨後,大桅樓領隊,穿著長褲、短褲、鞋子,但是沒穿夾克,沒穿襯衫,被綁在格子板上面,領受了十二記鞭打。 “15.隨後,大桅樓領隊因為總司令佛朗西斯爵士的不快而渾身疼痛。 “第一課就到這兒結束。現在,夫人,”薩頓重新轉回到平常人的語調,接著說,“我來說我的結論。上將本來一直嚴肅地聽著,像個宣判絞刑的法官。可是卡姆比讀到最後一段的時候,他卻和其他軍官一起,爆發出一陣狂笑,還告訴我的表弟,准許他到英格蘭休假三個月,命令他返回的時候到旗艦上來吃午飯。這就是我的結論,你看——佛朗西斯爵士有時候粗暴,有時候仁慈,沒人知道究竟會怎樣。” “沒人知道究竟會怎樣。”第二天早上,傑克·奧布雷在駁船上也是這麼想的。清晨很早的時候,駁船就載著傑克前往旗艦了。在平常,清晨對總司令來說不是合適的時間,但是這一次,傑克求見的信號卻沒有遭到拒絕。這是因為,“艾方”號在黎明時分帶著軍事急報進了港,除了軍事急報,還帶來了大批信件,其中包括給“驚奇”號的滿滿一包。給它艦長的信件,或者更準確地說,其中和財務有關的那部分信件,讓傑克很清楚地意識到,目前的核心問題是,他能否找到一艘軍艦來指揮——最好是艘護衛艦,這樣還有贏得捕獲船賞金的機會——只有這樣,他才能應付家裡的局面;這樣一來,佛朗西斯爵士對他的看法,現在比以往都顯得更加重要了。其他的信件,索菲和孩子們寄來的那些信,他都裝進了口袋,準備在等候上將接見的時候,拿出來重讀。 負責駕駛駁船的邦敦,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咳嗽,隨著他的目光,傑克看見“愛丁堡”號正在駛進港灣。這艘軍艦是衡奈基·頓達斯指揮的,他是傑克特別要好的朋友。傑克瞥了斯蒂芬一眼,斯蒂芬卻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表情嚴肅、落落寡合。他口袋裡也裝著準備重讀的信件。其中一封是他妻子戴安娜寄來的。戴安娜聽到了荒謬的傳聞,聽說他和一個紅頭髮的意大利女人,非常公開地發生了戀情。這傳聞肯定是荒謬的,因為斯蒂芬肯定不會不知道,要是他在他們自己圈內的朋友們面前公然侮辱她,那隻會引起她刻骨的怨恨。她並不自命是個道學家,但她不會容忍世上任何人公開的冒犯,不管是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不會下崽的母牛也罷。 “我要馬上處理這件事。”斯蒂芬想。他了解他的妻子,她雖然非常漂亮,但也非常急躁,而且非常固執。 其他的信件都是約瑟夫·布萊恩爵士寄來的,他是海軍情報部門的總管。第一封信,是用官方的語調寫的,祝賀“親愛的馬圖林”取得了他所謂的“輝煌的成功”,希望這次的成功會導致馬耳他法國間諜的完全清除。很久以來,英國在地中海及非洲、亞洲海岸的各種行動,幾乎都在採取之前,就遭遇了法國人針鋒相對的反擊,而且很清楚,秘密情報是從馬耳他送到法蘭西去的。局勢非常嚴重,海軍部甚至派了它的代理二等秘書伍瑞先生前來進行調查;不過上面提到的成功,卻是馬圖林的獨自發現。他發現了法雷塔的法國間諜頭目,以及他的主要同夥或者同謀——一個英國行政機關的高級官員。此人名叫布萊,出生在海峽島,他所處的地位,對於給敵人收集最重要的事實、計劃、動向,都是非常有利的。在勞拉·菲爾丁不知情的幫助下,馬圖林通過漫長複雜的運作,才獲得了這樣的發現;但幾個小時之後,他就必須離開法雷塔,因此他只好把情報轉送給伍瑞先生和總司令,以便他們去採取行動。當時伍瑞正在西西里島逗留幾天,而上將則在土倫港附近的海面上。因為寫信必然會暴露他的身份,對這樣的做法他感到有些遲疑,他寧願保守秘密,而不想洩露自己為約瑟夫爵士工作的這個身份——為此他曾謝絕了和伍瑞或者上將的參謀——東方秘書坡科克進行合作。伍瑞以前是財政部的人,因此是海軍情報圈內的新手。馬圖林覺得,對缺乏經驗的人來說,這件事太過於微妙了;再者,他還了解到,伍瑞並沒有取得約瑟夫爵士完全的信任。這也並不奇怪,因為儘管伍瑞聰明能幹,卻是個衣著人時、花錢無度的人,而且喜歡賭博,在小心謹慎這方面,他做得一點也不出色。這條關於缺乏經驗的反對理由,用在坡科克身上也同樣合適,不過從其他方面看,他稱得上是上將在本地的情報機構中一個出色的頭目。可就算伍瑞和坡科克兩人更加不堪,就算他們是十足的蠢貨,馬圖林還是會寫信給他們。他的發現非常重要,而且兩人當中隨便哪個最先到達法雷塔,只要能利用他準確、詳細的情報,帶上一個班的衛兵,就可以在半小時內清除法國人的組織。就算把他的真實身份洩露十遍,他肯定還是會寫信的,首先是寫信給伍瑞,十有八九,伍瑞回到馬耳他的時間會比上將早得多。這是因為,雖然馬圖林有不少情報工作的經驗,雖然他非常敏銳、小心謹慎、富有洞察力,在幾次行動中他都死裡逃生,而他的很多同事都死了,有些還是被折磨而死的,但他也絕不是全知全能的;他也會犯錯誤,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伍瑞本人是個法國間諜,此人崇拜波拿巴的程度,和馬圖林憎惡波拿巴的程度一樣深。斯蒂芬只知道,伍瑞是個有點浮華、不太可靠、過於聰明的傢伙;他不知道伍瑞還是個叛徒,甚至都沒有懷疑過他。 自從離開法雷塔之後,斯蒂芬一直急切地渴望了解他寫信產生的結果。而且,本來在旗艦進港的時候,他就想登船拜訪了,不過,考慮到海軍的禮儀,考慮到一個軍醫對坡科克不合時宜、非同尋常的造訪,肯定會激起一些議論,從而在某種程度上降低他的隱蔽性,由此損害他作為間諜的可用價值,更不用說危及他自身的安全了,他就一直等到了現在。 約瑟夫爵士寄來的另外一些信件卻是私信,其中某些部分需要對詞句和形像做一番破譯才能讀懂——在信上,約瑟夫爵士用隱晦的字眼,談到了白廳甚至海軍部裡的勾心鬥角,談到了海軍部委員會所遭受的暗藏不露的影響,談到了幕後的交易,還有他的朋友和同事們被撤換或者被拒絕升遷的消息;看來約瑟夫爵士現在非常灰心喪氣。不過最近的一封短信,卻是用一種相當不同的調子一揮而就的,信中對身處美國的某人的作為,表露了深切的讚許。此人送來的情報表明,美國海軍部裡經常受人推舉的一個計劃,現在即將付諸實施了,為了簡便的緣故,這個計劃被稱為幸福,它涉及美國在太平洋的行動。 “你會在旗艦上聽到一切的,我在信裡就不說細節了,免得讓你生厭,”約瑟夫寫道,“可是在我看來,在這個關頭,一直到風暴平息的時候為止,對於考察世界另一邊的鞘翅目昆蟲,可以說的話很多;對於追逐幸福,可以說的話也很多。” “這是世界上最徒勞的追逐。”斯蒂芬想道,不過他只用頭腦的一角想著這件事,一個強烈的願望卻佔據著頭腦的其他部分,他想知道在馬耳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他還想著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向戴安娜做出辯解,免得她做出不計後果的急躁舉動,因為戴安娜是慣於這樣行事的。 “小艇,嗨。”“卡勒多尼亞”號上有人喊道。 “'驚奇'號。”邦敦回答。旗艦上馬上開始準備起迎接艦長的儀式。 雖然馬圖林大夫在海上度過了很多年,但他還是沒有沾染上一丁點航海術的氣味。他曾經很多次失足落水,他乘坐的小艇和皇家海軍每一種等級的軍艦之間的海水,他都設法掉進去過;他還掉進過馬耳他港口小船和堅固的石砌碼頭之間的水里,掉進過瓦品老台階和泰晤士河平底大船之間的水里,就不要提更不穩當的船隻了;而現在,儘管“卡勒多尼亞”號安裝了寬大的舷梯——一種扶手和拉索上覆蓋著紅色呢布的高級扶梯,儘管水面也完全平靜,他還是差點成功地穿過最開始兩級舷梯間的窄縫,直落到旗艦的船舷下面。可是邦敦和劃尾槳的杜德爾早就習慣了他的古怪行為,他們及時抓住了他,他驚叫咒罵著,被放回到扶梯上,只是長襪撕破了,小腿也稍微擦破了點皮。 在後甲板上,傑克已經和“卡勒多尼亞”號的艦長聊了起來,而馬圖林大夫也看見艦隊的軍醫哈林頓大夫迎面向他走了過來。他們非常熱情地互致問候,兩人又聊了聊目前流感的情況,接著哈林頓大夫邀請他去觀察兩例奇怪的傷寒症,以前還從沒見過這樣成對出現,完全對稱的病例呢。 傳來口信的時候,他們還在觀察那兩個渾身顯出細微斑點的病人。口信是:等馬圖林大夫忙完之後,是否可以留出一點時間,見一見坡科克先生? 斯蒂芬急切的眼睛一看見坡科克先生的臉,他就知道有人出了紕漏。 “莫非沒有抓到勒緒爾。”他把手放在坡科克的衣袖上,低聲說。 “恐怕他聽到了風聲,知道伍瑞先生要去抓他。”坡科克說。 “他消失得無影無踪了。可是抓到了他的五個同謀,都是意大利人或者馬耳他人。沒等我們逮捕他,布萊就自殺了,至少他們是這麼說的。” “那些馬耳他人或者意大利人在審訊的時候交代了嗎?” “看來他們都非常樂意交代,不過沒什麼可交代的。他們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傢伙,是些傳話的人,是殺人幫手,指揮他們的人用的是化名。伍瑞先生確信他們無法告訴他任何東西,就把他們交給行刑隊槍斃了。” “他有沒有託你帶什麼口信給我?” “他讓我轉達最衷心的祝賀,祝賀你的成功,對你不能親自到場表示無限地遺憾,但是,因為他身體不適,特別是因為我會向你轉告他行動的過程,他懇求你原諒他目前無法寫信。他對安德烈·勒緒爾的逃脫,痛惜到難以表達的程度,可是他相信,既然政府已經懸賞了五千鎊,我們不久就能抓住勒緒爾。他還相信,布萊的死割斷了馬耳他和法國之間叛逆的通訊聯繫。”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馬圖林說,“看來你好像對布萊的死有所懷疑。” “是啊。”坡科克把手握成手槍的模樣,指向太陽穴,說道,“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的腦袋已經炸開了。可布萊是個左撇子,幹什麼事情都用左手,手槍卻掉在頭的右側。” 斯蒂芬點了點頭,在情報工作比較粗野的層面上,死因不明的事情是司空見慣的。 “至少我希望我可以假定,菲爾丁太太的特赦已經得到了批准——她不會受到任何牽連了?” “噢,是的。”坡科克說。 “伍瑞先生馬上辦妥了那件事情。他說在你非凡的努力之後,這是他理應做到的。而且他叫我轉告你,他準備從陸路回國。要是有機會效勞的話,他會很樂意幫忙的。今天晚上有信使出發去他那兒。” “非常感謝伍瑞先生。”斯蒂芬說。 “也許我會仰仗他的好意。對了,我會把一封信託付給他,我想讓我的妻子盡快收到。” 兩個人都沉思了一會,接著談起下一個話題。斯蒂芬說,“你當然見過奧布雷艦長關於贊布拉事件的正式報告?我不適於談海軍方面的事情,可我關心政治,我很想知道現在我們是怎麼對付總督的。” “啊,這方面我可在行多了。”坡科克說。 “處理法雷塔的法國間諜,我大概不會比伍瑞先生幹得更好,可東方事務卻是我的專長,而在馬斯卡拉……”他把椅子挪近了一點,把他多毛醜陋的臉孔扭曲成詭詐的,甚至是無賴的模樣,“領事艾略特先生和我安排了一場弒父的事變,你能想像得出的最乾淨利落的弒父場面,而且我覺得,現在我可以保證,我們會有更容易支配的新總督了。” “要是一個人有很多妻子、很多嬪妃、無數的後代,就比較容易促成弒父,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斯蒂芬評論道。 “正是如此。在東方的政治裡,這是個自然的手段。而在西方,對於它的運用,卻仍然有相當的偏見,也許你會好心地避免在上將面前提起這件事。我採用的說法是'突兀的王室更迭'。” 斯蒂芬用鼻子吸了吸氣,又說,“伍瑞先生說他身體不適。這僅僅是一種說法,僅僅表示不願意把所有事情都寫出來,還是有事實上的根據?也許哈特上將在'坡勒克斯'號上殉難對他影響很深?可以想像,他們之間的感情比一個隨意的觀察者所能看見的要深。” “噢,至於這個麼,”坡科克說,“當然他舉哀服喪,做法和女婿的身份是相稱的;可是我看,對一個突然繼承了三四十萬鎊的窮人來說,他所受的影響比我們指望的深不了許多。他確實身體不適——非常不適——不過在我看來,其原因是極端的神經緊張、身心的疲憊,也許還有嚴酷的高溫。我的同事,我這是私下和你隨便說說的,我看他沒有多少耐力。”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很高興他有了很多錢。”斯蒂芬微笑著說。這是因為,他們兩人在馬耳他日復一日玩揍三十分的時候,伍瑞輸給了他很大一筆錢。 “你覺得上將會想要見我嗎?等東風一停,我還急著要到石峰頂上去呢。” “噢,我肯定他會想要見你的。有個美洲計劃,他希望和你討論呢。事實上我正在奇怪,他怎麼到現在還沒叫我們進去。他今天有點古怪。” 他們相互看了看對方。 “美洲計劃”,顯然就是約瑟夫爵士信上提到的那個計劃,除此之外,斯蒂芬還非常想知道,對傑克在讚布拉海灣的所作所為,上將持有什麼樣的意見;坡科克則非常想知道,斯蒂芬中午到直布羅陀的石峰頂上究竟去幹什麼。兩者的問題都不正當。但坡科克的問題要瑣屑得多,於是過了一會兒他問道,“或許你在石峰頂上有個約會?” “說起來,我確實有個約會。”斯蒂芬說,“每年這個時節,除非刮起地中海強烈東風,很多鳥都會飛過海峽,鳥的數量多得驚人。當然,這些鳥大多屬於猛禽類,我肯定你是知道的,它們一般總是選擇在水上停留時間最短的路線,所以,你可以看見成千隻蜜蘊鷲、小鷹、隼、鷂子,還有鷹在一天之內穿過海峽。可是還不止猛禽類,還有其他鳥和它們結伴。當然有無窮無盡的白鸛,但根據可靠消息,有時候還有黑鸛呢,上帝保佑它們,我從來沒見過那種鳥,它們棲居在遙遠的北方,住在潮濕的森林裡。” “黑鸛,閣下?”坡科克面帶懷疑的表情,說道,“黑天鵝我倒聽說過,可是……時間不早了,也許我該給你介紹些這個美洲計劃的大概。” “奧布雷艦長,閣下,”亞婁先生說,“上將現在可以見你了。” 傑克走進大艙的時候,他的第一印像是司令官喝醉了。這小個子蒼白的、皮革一樣的臉泛出粉色的紅暈,他的駝背挺得筆直,他通常冷淡的、眼簾低垂的老眼像年輕人一樣閃爍著。 “奧布雷,我很高興見到你。”他說著,一邊站起身來,把手伸過鋪滿文件的書桌,和傑克握手。 “乖乖,還真是禮貌。”傑克想。他稍稍放鬆了一些臉上無所謂的表情,在上將指給他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很高興見到你,”佛朗西斯爵士重複道,“而且我還要祝賀你,祝賀你取得的巨大勝利。是的,如果比較雙方的損失,那麼在我看來,那確實是個巨大的勝利。可要是別人只讀你的正式匯報,就沒人會這麼看。奧布雷啊,你的問題在於,”上將慈祥地看著他說,“你不會給自己吹喇叭,因此也不會給我吹喇叭。你的匯報,”——上將朝傑克前一天留下的費力寫成的幾張紙片點點頭——“是十足的道歉,而不是報捷;是擔心的認為,是遺憾的必須指出。得讓亞婁重新寫一稿。他以前給阿丁頓寫過演講稿,他知道怎麼去最好地陳述情況。不是叫你去撒謊,也不是叫你去炫耀,或者去吹噓自己,只是叫你不要大著嗓門喊臭魚。等他改完了你的報告,就連陸地上的普通公眾,也會清楚地知道,我們贏得了勝利,不僅是專家們,就連平常讀報的奶酪販子們,也會很清楚這一點。你願意和我一起喝杯西勒利嗎?” 傑克說他很樂意,早上天氣這麼熱,喝杯西勒利正合適。酒瓶子拿來的時候,上將說,“不要以為對哈特的死和'坡勒克斯'號的損失我不感到痛心,不過說實話,要是有重創敵人新軍艦的機會,隨便哪個司令官都會願意犧牲自己的舊軍艦,哪怕新軍艦的威力只有舊軍艦的一半。法國人的雙甲板軍艦,就是那艘'瑪爾'號,剛剛造好不久,這你是知道的。他們居然把它拖到了贊布拉火砲工事的下面——'熱忱'號和'噴火'號看見它了,還有你弄擱淺的那艘大護衛艦,躺在暗礁上面,一直燒焦到了吃水線——但他們再也不可能把它拖走了——'瑪爾'號我的屁眼,嘿,嘿?——它的龍骨斷了,就算龍骨沒斷,也沒辦法拖走,因為我們的政客已經搞定了總督。”上將的管家,雖然也是個戴金耳環的水兵,看上去卻比奧布雷艦長的基里克要文雅得多,他帶著倫敦管家的莊重神情,拔出了木塞,而佛朗西斯爵士說,“奧布雷,為你的健康和快樂乾杯。” “也為你乾杯,閣下。”傑克說,一邊品味起清新爽口、酒香撲鼻的葡萄酒。 “天哪,真好下口。” “是嗎?”上將說。 “你瞧,情況就是這樣。和敵人相比,我們至少勝出了半艘戰列艦,當然還外加你的整艘護衛艦;況且我們還把傲慢無禮的總督教訓了一頓。等亞婁重新改好你的報告,哪怕最笨的頭腦都能完全清楚地看到這一點。我的急報一出現在公報上,你的報告就會顯得特別精彩。這麼多的信……我的上帝。”上將說著,又倒了一杯酒,朝成堆的信函揮了揮手,“有時候我真希望沒人發明過寫作的藝術。土巴·該隱,是不是他發明的?” “我一直也是這麼認為的,閣下。” “可有時候信件還是勉強可以接受的。這封信今天早上剛到。”佛朗西斯爵士把信拿起來,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說,“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還沒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我想叫海軍內部我看重的人先知道消息——畢竟這也是海軍的事情。”他把信遞了過來。 傑克讀道: 還沒有讀完,傑克就跳了起來,他握住上將的手,叫道:“我衷心地祝賀你,閣下,我現在應該叫你勳爵了——你功勳卓著,當之無愧——這也是整個海軍的榮譽。我非常高興。”確實,他臉上露出那麼真誠的愉快表情,喜氣洋洋地站在那兒看著上將,連佛朗西斯爵士也受了感染,變得更加慈祥了,這樣慈祥的表情在他嚴厲的老臉上已經多年沒出現過了。 “也許這是一種虛榮,”他說,“可是我承認,這消息確實讓我十分高興。你說得很對,這也是海軍的榮譽。而且這榮譽也有你的一份,要是你繼續念下去,你就會知道,他還提到了我們把法國人趕出瑪爾伽的事情。上帝知道,這件事我沒有參與——那完全是你的功勞——雖然從法律上來說,它剛好落在我的任期之內,所以你看,我寶冠上的那些小球,至少有一顆是你掙來的,哈,哈,哈!” 他們談了皇冠和其他寶冠,討論了草莓葉以及哪些爵位有資格佩戴草莓葉裝飾的寶冠,又聊到了以母系方式繼承的爵位,最後說起了和女貴族結婚的尷尬,同時把一瓶酒全喝光了。 “我想起來了。”上將說,“你昨天不能上船吃午飯,是因為你和一位女士有約在先。” “是的,閣下。”傑克說,“我約了菲爾丁太太。我在法雷塔讓她搭乘艦艇回來。她的丈夫乘'赫克拉'號來和她會面,所以我邀請了他們兩個。” 佛朗西斯爵士看上去非常心照不宣,但他只是說,“是啊,我聽說她搭乘了'驚奇'號。我很高興結果是皆大歡喜,可是一般來說,婦女搭乘軍艦不是件好事。當然,軍械官的妻子必定要上軍艦,這樣你的候補生就可以有人照顧。或許還可以有幾個委任軍官的妻子,可是不要再多了。道德上的影響先不說,光是她們浪費的淡水就令人難以置信。她們要用淡水來洗小件衣物,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去達到目的,她們會腐蝕艦上的哨兵們、下士們甚至軍官們——句話,腐蝕整條軍艦的官兵。不管怎麼說,我希望你明天能來。我想縱容自己一下,舉辦個小小的私人慶祝會,隨後我就要離開了,回去封鎖土倫港。” 傑克說比起慶祝這個喜訊,再沒有什麼能讓他更加高興了。上將接著說,“現在我必須轉到完全不同的話題上來了。我們獲得的情報表明,美國人派了一艘護衛艦,去太平洋攻擊我們的捕鯨船。那艘護衛艦是'諾爾福克'號,三十二炮。它還比較輕便,我敢肯定你了解這一點,雖然它裝備的偏舷大砲,比'驚奇'號要多得多,但它只有四門長炮,其餘的都是大口徑短炮,所以兩艘軍艦隻要稍隔一段距離,可以說彼此還算勢均力敵。問題是,像你這樣資歷的軍官,是否願意接受這樣的任務?” 傑克控制住自己喜悅的微笑,不讓微笑蔓延到整個臉上,再努力讓自己的心跳變得平緩一些,回答說,“嗯,閣下,你是知道的,本來已經答應了給我指揮北美戰區的'布萊克沃特'號;不過與其坐在家裡無所事事,等著海軍部給我找一艘同等級別的軍艦,我還是很高興能去保衛我們的捕鯨船。” “好。很好。我估計到你會這麼說,我討厭戰爭時期回絕戰鬥任務的那種人。嗯,你看,”上將從桌上撿起一張紙,“'諾爾福克'號是上月十二號從波士頓起錨的,不過它還必須護送一些商船到聖馬丁、奧洛佩薩、聖薩爾瓦多、布宜諾斯艾利斯,所以希望你能在它抵達荷恩角之前攔截住它。可是假如不成功,顯然你必須跟它繞過荷恩角,這就意味著要儲存六個月的給養。從現在的情況來看,你將來和各地西班牙地方當局的關係,極有可能是困難的,幸好你有馬圖林大夫。關於進港的機會,我們要聽聽他的意見。但他進來之前,請你告訴我,你在'驚奇'號上是否有特別值得提拔的人。我現在想提拔人,讓大家也分享一些快樂。任命是不可能的,不過委任幾個軍官,或者把等級提高一級,倒還有可能。” “唔,閣下,你心腸真好,非常仁慈。”傑克說,他既想公正地對待自己的下屬,又非常不願意自己的團隊受到削弱,他被這兩種相互矛盾的意願撕扯著。 “我的航行官和軍械官都適合在戰列艦上任職。我還有兩三個非常有出息的年輕下士,完全有資格接受委任,到等外軍艦上擔任掌帆長職務。” “很好。”上將說。 “今天下午就把他們的名字交給我的旗艦副官。我來看看能不能辦到。” “還有,閣下,”傑克說,“雖說目前還沒有任命軍官的可能,請允許我提一提威廉·賀尼,他是個航行官助手。就是他駕駛遊艇,把贊布拉的消息帶到了馬洪港。還有婁萬先生,我的第二副官,他駕駛獨桅快船去了馬耳他。” “我是不會忘記他們的。”上將說,一邊搖了搖鈴。坡科克把斯蒂芬帶進來之後,他又說,“早上好,大夫,大概你和坡科克先生一直在研究這個美洲計劃?” “是的,閣下,我們研究了一部分。我們研究了'諾爾福克'號直到南美洲大西洋沿岸的路徑,可我們還沒來得及考慮太平洋部分。我們還沒來得及研究智利和秘魯。” “不。”上將說。 “我們的情報部門也沒深入到那麼遠。它直到荷恩角為止的航線,我們了解得還算詳細。再往後,我們就什麼也不清楚了。所以,在它到達比如福克蘭群島頂端之前截獲它,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我們一刻也不能浪費。不過,首先我想知道,關於它可能會去訪問的那些港口的政治局勢,你有什麼看法——我們進港去收集情報是否可行,我們是否會遭遇阻撓或者受到公開的敵視。” “正如你所了解的,閣下,西班牙屬地的狀況極端混亂,我看我們可以在聖馬丁和奧洛佩薩進港,當然還有巴西的聖薩爾瓦多。但我對布宜諾斯艾利斯,還有普拉特河,就不那麼樂觀了。從一開始,這個地區的殖民者,就是安達露西亞最糟糕地區的人渣,只有幾條船的犯人,才把人口的成色稍稍改進了一些,而且最近幾年來,這些半摩爾人暴徒的?昆血後裔,一直處在一連串煽動民心的卑劣暴君的統治之下,就算用南美洲的標準來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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