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怒海爭鋒之極地征伐

第3章 第三章

在它漫長的海軍生涯中,總算有這麼一次,“驚奇”號有了寬裕的時間,傑克為此滿心高興。這次他會用不著像從前那樣駕船了,用不著在船勉強可以承受的時候,就扯起上桅帆和頂桅帆,等它們快要進裂的時候,才又趕快收起來;這樣他就會節省下不少圓材、纜索和帆布,這對隨便哪個水兵來說,都是令人寬心的事,而現在因為軍艦有可能要繞過荷恩角,向西駛進廣闊的南海,這一點就尤其讓人寬心了。在南海裡,就是航行幾千英里的路程,也很難找到一根備用的中桅杆。 由於“諾爾福克”號已經耽擱了整整一個月,“驚奇”號繞過荷恩角的可能性還是很小的,這尤其是因為,“驚奇”號是從直布羅陀出發的,對於到南大西洋去,比起它所追逐的那艘敵船來,“驚奇”號所處的地位要有利得多。傑克覺得最有可能發生的是,“驚奇”號搶先到達聖洛克角之後,在附近來回游弋,這樣它或者可以在“諾爾福克”號南下的途中把它截獲,或者至少可以了解到它的一些動向。巴西海岸就是在聖洛克角那兒遠遠向東延伸出去的。有很多次,在去往好望角的路上,傑克見到過聖洛克角伸人海裡的陸地前端。也有很多次,他看見去往普萊特河及其南面各處的商船,為了利用內陸吹來的順風,緊緊地貼近陸地,非常接近地切過聖洛克角。有時候一次看見的商船,可以多達二十條,大家都走同一條熟悉的航線。不過,傑克在海上呆了足夠長的時間,他完全知道,海上完全可以說得準的事情只有一樣,那就是海上的事情是完全說不准的。他並不寄希望於聖洛克角,也不寄希望於任何其他什麼角,如果需要的話,他完全準備一直駛到凡帝門島或者婆羅洲。

然而,他還是為有這次喘息的機會感到高興。不僅所有人在出海準備的劇烈活動之後,需要時間來稍事喘息,而且為了和“諾爾福克”號交手,他也同樣需要時間,來把新兵們訓練成可以滿足軍艦需要的那種水兵。他在波士頓當戰俘的時候,曾經見過“諾爾福克”號,也見過其他幾艘軍艦。 “總統”號和“合眾國”號護衛艦都裝備了二十四磅大砲,船體尺寸也和戰列艦相近。 “諾爾福克”號儘管幾乎不能和它們相提並論,也仍然是顆很難砸開的核桃。它肯定滿額配置了非常精幹的水兵,而且艦上的軍官們又都是在嚴酷的北大西洋水域磨練出來的。這些軍官的同僚們,曾經一開始就在三次護衛艦海戰中打敗了皇家海軍。 “古列艾爾”號、“馬其頓人”號和“爪哇”號一艘接一艘地向美國人認過輸。

考慮到奧布雷艦長當時就在上面提到的最後那艘軍艦上,他對美國海軍的高度評價就毫不奇怪了。固然,皇家海軍“仙農”號對美國海軍“切薩匹克”號的勝利,表明美國軍艦並不是戰無不勝的,但儘管如此,傑克對他們的尊重還是可以從他對新兵們進行大砲訓練和步槍演習的熱忱中衡量出來。除了擦洗甲板,打磨黃銅部件,看來大部分新兵在“保衛者”號上都沒學到什麼東西,於是“驚奇”號剛離開海峽,軍艦上的軍官們就把他們抓住不放了。這時候,右舷外的特拉法爾加角,左舷外摩爾人的斯巴德爾角,都在遠處若隱若現。一群活潑的花斑海豚在船前的水面上嬉戲。從西北偏北方向吹來的上桅柔風推動軍艦向前。 現在到了出航的第三天,新兵們因為一直把大砲推進推出,都累得背也彎了,手也起泡了,甚至手上的皮也刮破了,有的連手指、腳趾都被大砲的反沖機構擠傷了。但儘管如此,代理第三副官賀尼先生,還是帶著他們當中的一隊人,剛剛又來到了後甲板一門大口徑短炮跟前。於是短炮的滑動砲架,在奧布雷艦長頭頂的上方尖叫起來,他只好把聲音提到異常的高度,來呼喚他的管家,或者不如說,試圖呼喚他的管家。這是因為,基里克正在艙壁的另一邊和一個朋友閒聊,而且因為基里克是個固執愚蠢的人,他既不願意也不能夠同時兼顧兩件事情——他已經開始聊起了船尾甲板值勤水兵中一個名叫梯·瑞裡的愛爾蘭人的逸事,就準備把它講完。 “他說起話來,一副他們在科爾克灣說話的老式腔調,一點也不像個基督徒。這可憐的傢伙。'嗯,基里克,'他說,'你是個倒霉的新教徒,所以你不會懂我的意思,等我們到了大卡納里島,我馬上就去找那些方濟各修道士,好好做個懺悔。''為什麼?伙計?'我說。'因為為什麼?'他說……”

“基里克。”傑克又叫了一聲,他的聲音讓艙壁震動了起來。 基里克不耐煩地朝大艙揮了揮手,繼續說,“為什麼?他說,'因為我們船上載了一個約拿,這是第一;還載了一個牧師,這是第二;第三是掌帆長的婆娘在他艙裡養了一隻貓。這一條最要緊。'” 基里克終於聽從了傑克的第三次呼喚,他衝進大艙,看他的神氣就像剛剛從船首樓跑回來一樣。 “運氣怎麼樣?”傑克問。 “嗯,閣下,”基里克說,“喬·普萊斯說他可以試試麵糊肉菜雜燴,傑米·達克斯說他可以對付著做個烤鵝餡餅。” “布丁呢?你有沒有問過蘭姆太太,能不能做個布丁?還有她的牛奶麥粥?” “她又打呃又嘔吐得厲害,跟她說話,我差點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清。” 基里克高興地大笑著說。 “我們一離開直布羅陀她就成了這個樣子。我該去問問軍械官太太嗎?”

“不用了,不用了。”傑克說。有軍械官妻子那樣身材的女人,肯定沒有一個會做牛奶麥粥或者葡萄乾布丁或者乳酒凍,再說他也不想和她打任何交道。 “不用了,不用了。剩下的直布羅陀蛋糕也可以充數,還有烤奶酪。把斯特拉斯堡餡餅、野豬火腿肉,還有別的什麼可以做小菜的東西,拿出來切成小塊。開始的時候上西班牙紅葡萄酒,然後再上黃封條的波爾圖紅葡萄酒。” 在準備出海的匆忙中,他直到最後一分鐘都沒有費心去更換廚師;而到了最後一分鐘,那個可憐的人卻逃走了。傑克不願意錯過有利的風向,在沒有廚師的情況下,他還是下令起錨了,他指望能在騰納里夫再找一個廚師。可這樣做有個嚴重的不利因素:一方面他特別想在航行開始的時候邀請他的軍官們吃飯,一來是想告訴他們此行真正的目的地,二來是想听聽艾倫先生談捕鯨的事,談繞過荷恩角的經歷,談荷恩角以遠的水域情況;但在另一方面,誨軍有個非常古老的傳統,那就是艦長給客人們準備的食物,必須是下級軍官室裡吃不到的,這樣至少就食物而言,他的款待可以成為某種節慶。就算在很長的航行中,等到私人儲藏全部告罄、變成回憶,等所有人都淪落到只吃軍艦定額的地步,艦長的廚師也會盡力把醃肉、豆粉布丁、硬麵包做得和下級軍官室的廚師相當不同。況且傑克·奧布雷是個保守的托利黨人,是個喜歡陳年老辦法和陳年葡萄酒的人,是個在和他年資相當的軍官中很少有的、仍舊留著長發的、在脖子後面把頭髮紮起來的人,是個像耐爾遜一樣把帽子戴得左右傾斜而不是前後傾斜的人,故而他也是個最不願意違背傳統的人。於是他不僅不能去借用下級軍官們的廚師梯貝茲的廚藝,反而只好在整個軍艦搜尋可能的烹調高手。這是因為,基里克的才能僅僅夠得上烤奶酪、煮咖啡和準備早餐,而“驚奇”號正式的軍艦廚師奧拉基,在美食行當裡又是個可以忽略不計的人物。事實上,在陸地人的意義上,他根本就算不上廚師,他只會把醃肉泡在清水盆裡,然後在大銅鍋裡煮熟,至於剩下的細緻工作,都是由各水兵餐組的一名成員負責的。說到底,他缺乏任何味覺和嗅覺——委任他做廚師,並不是因為他自稱懂得如何當廚,而是。因為他在坎坡盪戰役中丟了一條胳膊——然而艦上的水兵們都很喜歡他,因為他脾氣很好,還會唱無數的歌謠、小曲,在油脂方面又非同尋常地慷慨大方。從沸滾的醃肉裡冒到銅鍋表面的油脂,除了用來塗抹桅杆和帆桁,是廚師特權範圍內的額外收入。可是奧拉基為人十分大方,雖然幾乎所有港口的蠟燭商都會出兩鎊十先令一琵琶桶的價格收購油脂,但他還是經常把油脂一杯杯地送給船友們,好讓他們用來煎碎餅乾和偶爾抓到的魚。

太陽爬上閃爍的淺藍色海面時,漸漸變小的柔風也偏轉到東北方向,直直地從船尾方向吹過來。在通常情況下,傑克會升起頂帆,或許還有第三層帆;現在他滿足於降下後桅斜桁帆和船首三角帆,升起大桅主帆,調節前桅中桅帆的帆桁,繼續保持斜杠帆、前桅最下大橫帆和前桅杆中段低處的補助翼帆,繼續保持大一接帆、大二接帆及其兩側的補助翼帆。護衛艦頂著長長的西向海湧殘餘的部分,一次次活潑地升起又落下,它的艦長對這樣的顛簸起落非常地熟悉,它順風輕快地航行著,除了舷側下面海水的歌聲,除了桅杆、帆桁以及無數的滑輪隨著顛簸發出的有節奏的吱呀聲,它幾乎處在完全的安靜之中。不過它也駛進了最奇怪的局部小型雪暴。雪暴雖然稀疏,但卻持續了足夠長的時間,主持值班崗哨的麥特蘭只好一次次叫人打掃甲板。原來那是傑米·達克斯在拔鵝頭上的毛。因為“驚奇”號事實上並不比風駛得更快(儘管它給人的印象肯定如此),所以柔毛從他身邊飛出了幾碼遠,就被它斜杠帆的渦流裹挾著,向上飛旋起來,在其他風帆產生的氣流中轉了又轉,最終都像雪片一樣靜靜地落在了甲板上。與此同時,傑米·達克斯一直在對自己嘟囔著,“到時候肯定完不成了。唉,唉,這些該死的細毛。”

在一片寂靜中,傑克雙手背在身後,隨著船的上升和下落,自動地搖晃著身體,一邊非常密切地觀察著羽毛飛旋的花樣,因為它們直接反映了各種風帆的真實推力,而這些推力是極難用數學來定義的一組變量。與此同時,他可以聽見喬·普萊斯在廚房裡忙亂地嘮叨著。普萊斯是個年紀較大的船首樓水兵,和傑克一起出航過無數次,他主動提出要做麵糊肉菜雜燴,可他的建議剛被接受,自己就開始後悔了。時間在慢慢過去,他變得非常焦急,在焦慮之中他開始大罵他的外甥和幫手巴雷特·邦敦。他的咒罵激烈得驚人,而且他的嗓門也非常響亮(因為他已經開始有點變聾了)。 “輕點聲,喬,輕點聲。”邦敦說,一邊碰了碰他的肋間,邦敦的大拇指越過他的肩頭指向船頭方向。海軍陸戰隊中士的妻子詹姆斯太太,還有荷納太太,正帶著編織物來到甲板上。 “有女士們在場。”

“你和你的女士們都見鬼去吧。”普萊斯說,不過他的聲音已經不那麼大了。 “世上我最恨的就是女人。軍艦上的女人。” 每隔半個小時,艦上的鐘聲都會敲響說話。午前值班崗哨正在慢慢結束,正午儀式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太陽抵達了最高的位置。軍官們和候補生們每人都測量起太陽的地平緯度來,或者走起過場來裝出測量的樣子。水兵們的午飯哨子吹響了。但在吼叫伙食號碼的嘈雜聲和伙食桶的撞擊聲中,普萊斯和傑米·達克斯還在廚房裡固執地從事著各自的任務,他們站在人潮中,阻擋著連接船頭和船尾的通道。一小時後,梯貝茲已經準備好了下級軍官室的午餐,並且送了過去,他們卻還在那兒忙著,他們的妨礙令他惱怒。今天的下級軍官室人少了很多,只剩下兩個代理副官,還有海軍陸戰隊軍官霍華德外加軍需官,而軍官室的其他成員都被邀請到大艙去吃午飯了。他們全都穿著最好的軍服,飢腸轆轆地在甲板上走著。

下午值班崗哨第四遍鐘敲響的時候,兩個水兵還在那兒忙著,現在他們的臉色都變得蒼白了。第四遍鐘一敲響,軍官們就在普林斯的帶領下走進了大艙,而同時在廚房裡,基里克和他的黑人幫手,正在急忙佈置盛放巨大麵糊肉菜雜燴的盤子。 奧布雷艦長對神職人員懷有極大的尊敬,他讓隨軍教士坐在他的右手,叫斯蒂芬再往前坐,讓普林斯坐在餐桌的下首,莫維特坐在普林斯的右手,然後艾倫坐在莫維特和艦長之間。 “馬丁先生,”隨軍教士做過感恩禱告之後,傑克說,“我想起來了,你可能還沒見識過麵糊肉菜雜燴。船首樓水兵的吃食當中,這道菜是最古老的菜餚之一,而且要是做得好,是很好吃的。我年輕的時候非常喜歡吃。請允許我幫你取一點。”

可惜,傑克年輕的時候也是他很窮的時候,經常身無分文的時候,但這卻是富人的麵糊肉菜雜燴,是市長大人吃的麵糊肉菜雜燴。奧拉基非常慷慨地貢獻了油脂,在雜燴的整個表面上液體油脂的厚度達到了半英寸,而這道菜通常的主要成分土豆和碎餅乾,現在卻被肥肉、煎洋蔥和濃烈的香料所覆蓋,幾乎無法看見了。 “求上帝幫忙。”傑克吃了幾口,想道,“太油膩,太油膩了。也許是我變老了。要是我邀請的是幾個候補生就好了。”他焦急地看著餐桌四周的客人們,然而,幾乎所有在座的人,都是在非常艱苦的海軍中成長起來的;他們熬過了極端的酷熱和嚴寒、潮濕和乾燥、沉船、傷病、飢渴、風雨的狂暴、國王仇敵們的惡意;他們經受住了所有那一切,當然也可以經受住這道菜——他們都明白,作為艦長的客人,他們應該怎麼做——而馬丁先生在當了教士卻尚未取得有俸聖職的時候,曾經在倫敦的書店里幹過,那種學徒生涯在很多方面比軍官們所經歷的還要艱辛。所有人都在大口地吃著,他們不僅在吃,而且看上去好像都很喜歡吃。 “也許他們真的喜歡吃。”傑克想道,他不願意把食物強塞進客人們的喉嚨,可他更不願意對他們吝嗇。 “也許是我吃得太高級,鍛煉得太少,變得過分講究了。”

“非常有意思的一道菜,閣下。”英雄般的馬丁說。 “要是可以的話,我看我還要再麻煩你添一點。” 他們完全喜歡葡萄酒,至少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部分的原因是,喝葡萄酒可以隔開粘稠的油膩食物;部分的原因是普萊斯和邦敦給這道菜加了鹽,導致了不自然的干渴;不過也確實是因為葡萄酒本身完全適口。 “原來這就是西班牙紅葡萄酒,”馬丁把紫色的酒杯舉到亮光前說。 “有點像我們家鄉的聖餐酒,可是它更豐滿、更醇厚……” 傑克想到,其實他可以圍繞酒神巴克斯、葡萄酒、犧牲、祭壇說些很漂亮的話,但他一直在努力尋找著話題,沒辦法分心把這些漂亮話想出來(對他來說,妙語很少是自發閃現的,這真是可惜,因為沒人比他更喜歡風趣話了,哪怕是劑量微小的風趣,不管是自己的風趣話也好,旁人的風趣話也好)。他必須尋找話題,因為根據傳統,在這樣一個正式的場合,又有個比較陌生的人在場,所有的水兵都像幽靈一樣坐著,你不和他說話,他是不會自己開口的。幸好,假如他一時用完了話題,他總還可以藉助祝酒來活躍場面。 “艾倫先生,和你乾一杯葡萄酒。”他微笑著說,一邊對航行官鞠躬一邊想,“也許鵝餡餅會好一些。” 然而在有些日子,希望就是為了破滅才產生出來的。高聳的餡餅送了上來,但是,傑克剛開始向馬丁解釋起這道菜的做法,他的餐刀感到的就不是酥油面皮內層穩固的阻力,而是像麵團一樣的鬆軟;而且從切開的地方,流出來的也不是肉汁,而是稀薄的鵝血。 “海上的餡餅,”他說,“當然是在海船上做的。它們和陸地上的餡餅相當不同。你首先舖一層酥油面皮,然後舖一層肉,然後再舖一層酥油面皮,然後再舖一層肉,一直鋪下去,層數是根據艦上甲板的數目而定的。這是一艘三甲板的船,你看,輕甲板,主甲板,中甲板,下甲板。” “可這樣的話就有四層甲板了,我親愛的閣下。”馬丁說。 “噢,是的。”傑克說。 “所有一級戰列艦,所有三甲板船都有四層甲板。要是你算上最底層甲板,就有五層;再算上船尾樓甲板,甚至有六層。我們只是把它們稱為三甲板船罷了,你知道。話又說回來,我現在仔細想想,也許我們說到甲板,真正的意思是說兩層甲板之間的空間。我非常擔心這道菜沒有煮熟。”——傑克遲疑地朝馬丁的方向說。 “哪裡,哪裡。”馬丁叫道。 “鵝煮得生一些要好吃得多。我記得翻譯過一本法。國書,上面很權威地說,吃鴨子一定要吃血淋淋的。鴨子如此,鵝就更是如此。” “對鴨子來說是調料……”傑克開始說,但他太沮喪了,沒有心情再說下去。 不管怎麼說,斯特拉斯堡餡餅、熏舌、其他的小菜、一種高級的米諾加奶酪、甜點,還有出色的波爾圖葡萄酒,及時覆蓋了關於鵝的不幸的、甚至是猛禽般的記憶。他們為國王乾了杯,為妻子和甜心們乾了杯,為波拿巴的失敗乾了杯,而隨後,傑克把自己的椅子往後推了推,鬆開自己的背心,說道:“先生們,你們要原諒我,我準備談談和軍艦有關的事情。我高興地告訴你們,我們的軍艦不是前往爪哇。給我們的命令是,去對付一艘美國人派出騷擾我們南海捕鯨船的護衛艦。它叫'諾爾福克',三十二炮,除了四門十二磅長炮,都是大口徑短炮。它在港口耽擱了一個月,我希望我們可以在聖洛克角以南,在它路途上攔截住它,否則就在大西洋沿岸海面的其他地點截住它。不過總有可能,我們會一直跟踪它進入太平洋。因為我們中間沒有誰繞過荷恩角,而我知道艾倫先生對那些水域非常熟悉,他和科爾耐船長一起出航過,要是他能告訴我們那些水域的情況,我會非常感激的。而且大概他還會告訴我們很多捕鯨的事情,對於捕鯨這件事,我自己慚愧地一無所知。我說得對嗎,艾倫先生?” “嗯,閣下,”艾倫說,他幾乎沒有臉紅,喝了非常多的波爾圖葡萄酒之後,他的膽怯已經消退了,“我的父親和兩個叔父都是維特比的捕鯨人。你可以說,我是用鯨油餵大的,而且我和他們一起出過幾次海,以後才參加了海軍。可那都是我們所謂的格陵蘭漁業,是在斯匹茨伯根外面的海域上,或者在戴維斯海峽裡,捕捉的是格陵蘭脊美鯨,露脊鯨,間或也捕捉些白鯨,外加些海象和獨角鯨。我跟隨科爾耐船長去南海捕魚的時候,學到的東西要多得多。我肯定你是知道的,閣下,南海漁業,主要為的是捕捉抹香鯨。抹香鯨,而且所有的船都是從倫敦去的。” “正是這樣。”傑克說,他察覺到艾倫在偏離航線,又補充說,“也許你最好能給我們講講你和科爾耐船長航行的事情,這樣順便就可以談到導航術和捕鯨術等等。可是,說話讓人口渴,我們還是先喝點咖啡吧。” 交談停頓了下來,咖啡的香氣充滿了大艙,而斯蒂芬全身心地渴望著煙草;不過,要抽煙只能到室外的後甲板上去——有些軍艦的規定還要嚴格,堅持只在廚房才能抽煙——但這意味著錯過艾倫的演講。斯蒂芬對鯨魚熱切地感興趣,他也相當渴望聽聽他們可能要繞過的荷恩角。這個角聲名卓著,因為比起其他角來,要繞過荷恩角,航行會更加危險,需要無休止地迎著西面巨大的狂風航行,希望也會更長久地被拖延,更會出現敗血病,還更經常地以徹底的失敗告終。他壓下自己對煙草的渴望,希望航行官趕快開始。 “嗯,閣下,”艾倫說,“南塔凱特的美洲人,已經有很長時間,一直在他們自己的海面上,還有朝南的海上,捕捉抹香鯨了,而且上一次戰爭以前,他們就和一些英國船向南駛得更遠,到了幾內亞灣和巴西沿岸的海上,甚至還到了福克蘭群島。但我們是第一個繞過荷恩角去捕捉抹香鯨的。是我父親的朋友西爾茲先生,八八年帶著'阿美里亞'號去的,他九零年帶回來一百三十九噸鯨蠟。一百三十九噸鯨蠟,先生們!再加上賞金,差不多有七千英鎊。所以,其他捕鯨船當然也跟著他去了,去沿著智利和秘魯海岸向北捕魚。可是你們知道,對這些水域裡航行的船隻,西班牙人一直非常嫉妒,而且那時候他們比現在還壞,要是他們還有可能更壞的話——你肯定還記得奴克塔·桑德。” “我確實還記得。”傑克說。他現在所有的幸福,都有賴於溫哥華島上那個偏遠潮濕的、不舒適的小港,它位於美洲西海岸最後一個西班牙定居點向北更遠得多的地方。 1791 年,一些英國船隻正在那兒和印第安人做皮毛生意,它們被西班牙人捕獲了。那是一個極其和平的時期,但由於這件事,開始了海軍的重新武裝,史稱“西班牙變亂”。這件事又接著引發了他本人輝煌的轉變,把他從小小的(儘管或許是稱職的)航行官助手變成了國王陛下任命的上尉,星期天還可以戴起鑲金邊的帽子。 “所以,閣下,”艾倫說,“捕鯨船最不願意的,就是在太平洋一側的任何港口停泊,這不僅是因為西班牙人驕橫跋扈,一有時機就會造成傷害,而且是因為,離開家鄉這麼遠,他們從來不能肯定當時到底是戰爭還是和平時期,他們非但有可能丟掉捕鯨船和船上的收穫,還有可能被教訓一頓,或者被拘留在西班牙監獄裡餓死,或者傳染上黃熱病病死。可要是你得在外面呆上兩三年,經受各種各樣的天氣,按道理說你肯定需要進行整修,補充給養。”所有的軍官都點頭贊同,基里克也一邊咳嗽一邊評論道,“你說得對。” “所以恩德爾比先生,就是那個派西爾茲帶'阿美里亞'號出航的人,還有其他的船主們,向政府提議,請求組織一支探險隊,去尋找安全的港灣和補充給養的地方,這樣南海漁業才能繼續下去,並且更加興旺。政府本來是欣然贊同的,可後來接連發生了一些事情,探險最終變成了帶雙重任務的航行,一半是捕鯨,一半是探路,用前一半的利潤來資助後一半的經費。海軍部先說他們會出借'拉特勒'號,那是艘很結實的全帆裝備的單桅帆船,三百七十五噸,但後來他們改了主意,又把它賣給了船主們。船主們把它改裝成捕鯨船,裝上捕鯨桅杆,一共配備了二十五個船員,而它作為軍艦的編制定額是一百三十人。不過海軍部確實任命了科爾耐先生當船長,科爾耐曾經和庫克一起駕駛'決心'號環遊了世界,而且在兩次戰爭的間歇時期,因為只拿海軍的半薪,他還在大西洋商艦上航行過——事實上他就是去的奴克塔·桑德,西班牙人捕獲的商船就是他的那艘!這樣他就成了探險的指揮;而且他非常好心地把我一起帶去了。” “確切地說,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艾倫先生?”傑克問道。 “那是西班牙擴軍剛開始的時候,閣下,九二年的冬天。我們的運氣很差,因為招募海軍水兵的懸賞已經發布了,我們當中走了一些人,只能招些沒出過海的新手或者小孩子來頂替他們的位置。我們耽擱到了九三年的一月,這樣就錯過了捕鯨船的賞金,還錯過了好天氣。不管怎麼說,我們最終還是起程了,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我們是在十八天之後看見那個島的。” “哪個島?”馬丁問道。 “唔,當然是馬德拉島。”所有的海軍軍官們都說。 “在海軍裡,我們總是把馬德拉島簡稱為那個島。”斯蒂芬非常自得地說。 “接著,九天之後我們看見了費羅島。而且風向對我們也很有利。我們剛剛離開東北貿易風,一股柔風就把我們斜推過變風帶——那一年的變風帶很窄——一直把我們送到北緯四度,送進了東南貿易風,貿易風又把我們朝下推進到南緯十九度,我們在西經二十五度三十分的地方越過了赤道。不對,我說錯了。是西經二十四度三十分。十四天之後,我們進到里約港,在那兒停泊了幾天,整理好索具,用麻絲堵好了船縫。我還記得科爾耐先生在港灣里用魚叉叉到一隻五英石重的海龜。在那以後我們又出發去尋找一個名叫格朗德的島嶼,據說是在南緯四十五度,但沒人知道確切的經度。我們發現了很多黑魚——那是我們對小脊美鯨的稱呼,閣下”——艾倫最後的這句話是對馬丁說的,“可是沒找到什麼島嶼,不管是格朗德島也好,佩替島也好,所以我們又改變航向,朝下風的西南方向駛去,駛近福克蘭群島西頭附近的海面,一直到測量出六十英尋的海深為止。有很多日子天氣都很壞,沒有辦法進行觀測,所以我們留出了很大的餘地,離開福克蘭群島,朝斯泰騰島方向駛。” “準備穿過勒邁爾海峽?”傑克問。 “不,閣下。”艾倫說。 “科爾耐先生總是說,那兒的海潮和洋流掀起的海浪很大,那樣做不值得。後來在午夜我們又一次測到了九十英尋的海深——儘管船員很少,科爾耐先生還是一直用深海測鉛——他覺得我們靠得太近了,於是我們又搶風駛船,到了早晨,我們用一百五十英尋的測鉛都測不到底了。這樣我們才順風朝荷恩角駛去,繞過荷恩角的時候,我們離開陸地的距離,比科爾耐先生本來會選擇的距離更遠——他喜歡離海岸靠得相當近,這樣就可以利用更多的變風——第二天我們在東北方向三四里格遠的地方看見了迪艾格·拉米雷茲群島。你一定會感興趣的,閣下。”——艾倫對斯蒂芬說——“我們看見了一些白鴉。他們和北方鄉下人叫做灰鴉的鳥大小和形狀都一樣,只不過它們是白色的。後來我們經歷了非常糟糕的天氣,風吹向西南偏西方向,海浪也非常大;可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相當順利地繞過了提艾拉·戴爾·福艾苟,然後在智利海岸附近的海面上,天氣又變好了,又有了向南的柔風。在南緯四十度的地方我們開始看見了抹香鯨,在默恰島附近的海面上我們就殺了八頭。” “請問你們是怎麼幹的,閣下?”斯蒂芬問。 “唔,就跟殺脊美鯨差不了多少。”艾倫說。 “這就好比你問我怎麼截腿,我回答說和截胳膊差不多。至少我個人願意聽你更加仔細地說說。”斯蒂芬說,而大家也都嘟嚷著表示同意。艾倫快速地掃視四周。他很難相信這麼多成年人——都是水兵而且都頭腦清醒——居然沒見過怎樣殺鯨魚,或者至少聽說過鯨魚是怎麼殺的,可他們興致勃勃的專注表情告訴他情況確實如此,於是他開始說:“嗯,閣下,我們總是派人留在桅樓守望台,他們一看見鯨魚開始噴水,就大聲唱,'它在噴水了'。每個人就都拼命爬到桅杆上去——因為你知道,捕鯨人是沒有薪水的,只能均攤利潤——要是下一次噴水的方向正確,我的意思是說,要是抹香鯨又粗又低的水柱是朝船頭方向的,那我們就放下小艇,當然是捕鯨艇,兩頭尖的那種——飛快地把小艇放下水,人也跳到小艇裡去,同時把船具遞給他們,有二百英尋長的捕鯨繩裝在桶裡,還有魚叉、標槍、浮標,接著他們就出發了,一開始盡量駛得快,然後在快要靠近的時候,要慢慢地、悄悄地接近,因為如果它不是過路的鯨魚,它通常會在下潛位置一百碼的範圍內重新冒出水面,你不能讓它受到驚嚇。” “它通常在水下呆多長時間?”斯蒂芬問。 “差不多一個半沙漏——三刻鐘的樣子,有的長一些,有的短一些。然後它會浮上來,花大約十分鐘時間透氣,要是你小心的話,在它噴水的時候,你可以靜靜地划槳靠近它。小艇的舵手一直坐在船頭,這時候他會投出魚叉——鯨魚馬上會潛到水里去,有時候還會抬起尾巴,或者像我們行話說的,豎起葉突猛撞小艇,它一直潛下去,潛下去,把捕鯨繩飛快地拉出去,把繫纜柱擦得冒煙,你得不斷往上面潑水——小艇舵手和小艇指揮交換位置,等鯨魚再次冒出水面的時候,小艇指揮就用標槍刺它——要是他可以做得到,就把六英尺長的刀刃刺進它闊鰭的後面。我知道一個有經驗的老指揮,一標槍就殺死了鯨魚,它開始掙扎,瘋狂地亂跳,那時候它可以輕易地把小艇打穿。可一般來說,殺死鯨魚需要花很長時間:刺了它就潛下去,刺了它又潛下去,最後才殺得死。四十琵琶桶重的雄幼鯨最難殺死,因為它行動敏捷。我估計三頭當中還殺不死一頭,而且有時候,它們會迎風拖你十英里,就算那樣,有時候它們還會帶傷逃掉。八十琵琶桶重的大鯨魚就好辦得多了,我見過的那頭一刺斃命的,就是那一種鯨魚。不過,一頭鯨魚只有剖開了才見分曉。要不要我說說我們是怎麼剖開鯨魚的,閣下?”他看著傑克問道。 “請吧,艾倫先生。” “是這樣的,我們把鯨魚拖在船側,開始割肉。我們先把它綁緊,然後要是小鯨魚的話,我們就砍下鯨魚頭頂的部分,也就是頭的上部,我們稱為殼子的那部分,因為鯨蠟就在那兒,我們再把它拉到甲板上來,可要是大鯨魚的話,就把它掉轉頭,讓它頭朝船尾方向,等我們剝完皮,或者說割完油脂再說。是這麼幹的,我們在它的鰭前面割開一個口子,拉出鯨油,把掛索樁穿過去,系在大桅樓的絞轆上。然後水手們爬上鯨魚的屍體,用鋒利的長刀在鯨油上割下三英尺寬螺旋形的一條。在一頭大魚的身上,鯨油大約有一英尺厚,很容易分離開來;然後絞轆把它提起來,同時傾斜、翻轉鯨魚的身子,你知道麼,我們把這叫做翻絞轆。在甲板上,他們把鯨油砍碎扔進熬油鍋——那是船中間的一個大鍋,下面生了火——把油熬出來。剩下的鯨油渣還可以再做燃料。然後等到所有的鯨油都上了甲板,我們再處理鯨魚的頭,打開殼子,把鯨魚頭里的東西,鯨腦油,用勺子舀出來。鯨腦油開始是液體,等到了桶裡就凝固起來了。” “那是真正的蠟,對嗎?”馬丁問。 “是的,閣下,一種真正純粹的白蠟,它從油里分離開來的時候,你想它有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它的功用是什麼呢?” 因為沒人可以向艾倫先生提供任何建議,艾倫先生又繼續說,“可就像我說的那樣,要是你還沒剖開鯨魚,還沒裝了桶安穩地放進儲藏艙裡,你沒法知道你的鯨魚有多少價值。在默恰島附近的海面上,我們殺的八頭鯨魚,只有三頭我們是有收益的,外加一個頭,因為天氣變壞,其他的都逃掉了,有的是在拖的時候,有的是從船邊逃走的。在默恰島之後,我們沿著智利海岸一直駛到南緯二十六度,然後我們順風朝聖菲力克斯和聖安伯羅斯群島行駛,它們都在向西一百五十里格的地方。這都是些糟糕的地方,方圓不到五英里,沒有淡水,沒有柴火,地上草木不生,而且幾乎無法靠岸。我們在碎浪中失去了一個好水手。然後又轉到大陸的方向,沿著秘魯海岸,在好天氣裡航行,晚上頂風停船,白天尋找英國船,可我們一艘也沒看見。在南緯二度我們到了聖海倫地角,因為風向朝西,所以我們離開那兒去了加拉帕戈斯群島……” 艾倫先生駕著“拉特勒”號到了加拉帕戈斯群島,看了其中的兩個島,查特漢島和胡德島,但沒有多少興趣,又乘著西向柔風,在持續的小雨中回到了大陸,又到了赤道的北面,離開了跟隨他們很久的海獅和企鵝,悲慘地忍受了酷熱。他們又到了淡水充足、綠陰覆蓋的可可斯島,這兒有鰹鳥和軍艦鳥,儘管雨大得讓人辨不清方向,甚至還有大霧,他們還是心曠神怡地歡迎這樣的休整——後來又到了危地馬拉,到了不好客的索科洛島,又到了洛卡·帕替達,那兒的鯊魚非常兇猛、大膽、貪婪多食,在那兒捕魚幾乎是不可能的——它們會吃掉魚鉤上任何的東西,連同漁具也一起下肚,有一頭鯊魚甚至越過船舷上緣把一個人的手咬掉了。後來又到了加利福尼亞灣,那兒到處都是海龜;那兒的聖路加角是他們所到最北的地方。他們在特雷斯·瑪麗亞斯附近海面游弋了幾個星期,雖然看見了很多鯨魚,卻只殺了兩頭;後來船上的人生病了,他們就掉轉船頭向南,大致沿著原路返回了,不過這次他們在加拉帕戈斯群島呆得更長。他們遇見了一條英國船,船上只剩下了七桶水,因為缺水船員們快要渴死了。 艾倫帶著近乎狂熱的表情,談到了聖詹姆斯島的大海龜——世界上沒什麼肉比它的肉更好吃了——他精確、詳細又在行地描述了奇特的強大洋流,各種海潮的趨向,很少幾個差強人意的停泊地的特點,少有的幾個補充淡水的地方以及煮鬣蜥的最佳辦法。然後又談了他們再次回到聖菲力克斯和聖安伯羅斯群島不遠的地方,在南緯二十四度,在狂風把與船柱嵌合的艙板吹斷的時候,他們不得不採取的措施。他談了他們看見過的、追逐過的更多鯨魚——他們通常沒有什麼成功,有一次還失去了兩條小艇——然後,他們駕駛著“拉特勒”號再次繞過了荷恩角。這次的天氣要好得多,然後他們向北駛到了聖海倫娜。他這樣突兀地結束了他的故事:“我們到了艾迪斯通,當天晚上到了波特蘭,在海岸邊停留到早上,駛進去泊在懷特島,考厄斯錨地。” “謝謝你,艾倫先生。”傑克說,“現在我對前面有什麼在等著我們,知道得清楚多了。我猜想,科爾耐船長的報告也向捕鯨人公佈了?” “噢,是的,閣下,而且他們也都遵照他的建議,到他推薦的大部分島嶼上去,特別是加拉帕戈斯群島的聖詹姆斯島、索科洛島、還有可可斯島。不過這些年只要等太陽一越過赤道,墨西哥沿海一出現壞天氣,他們都更傾向於順風向西航行,到瑟塞提群島,或者甚至到更遠的新西蘭去。” 大家還提了很多其他問題,特別是有關嵌入船柱的艙板、船頭和擋水板兩側的問題,都是讓水兵們著迷的,然後斯蒂芬問道:“你的船員在長途航行中,健康狀況怎麼樣呢?” “噢,閣下,我們艦上有個最出色的醫生,我們所有人的歡樂,里德貝特先生。我們在捕鯨方面碰到那麼多不如意的事,有時候大家會情緒低落,消瘦憔悴,可除了詹姆斯·鮑登因為小艇翻船在碎浪裡淹死之外,他還是把大家全都健康強壯地帶回了家。從荷恩角到聖海倫娜的路上,心情最惡劣的那些人還得了敗血病,但里德貝特先生用詹姆斯藥粉把他們治好了。” 大家談論了情緒低落和敗血病,談論了身體和心態,談論了普通艦隊作戰對便秘、感冒,甚至天花的影響,然後斯蒂芬又說:“閣下,你是不是可以說說抹香鯨的生理構造。” “唔,可以的,閣下。”艾倫說,“碰巧我還能說一些。里德貝特先生是個非常渴求知識的人,而且因為我們一直在鯨魚的肚腸裡尋找龍涎香——” “龍涎香?”普林斯叫道。 “我一直以為它們是浮在海面上的。” “或者是落在海灘上的。”莫維特說。 “還有誰會不知道,長滿巨大檸檬的歡樂島,海灘上珍珠和珊瑚閃著光,還有很多磅的龍涎香?” “我們的第一副官是個詩人。”看見艾倫吃驚的樣子,傑克說。 “要是婁萬來得及在馬耳他加入我們的話,我們本來是有兩個詩人的。婁萬用現代風格寫詩。” 艾倫說要是那樣的話就是很可喜的事了。他又接著說,“要是運氣好的話,當然你可以在岸上找到——有個叫約翰·羅伯茨的人,本來在東印度公司的'瑟婁'號上做水手。有一次,他在聖亞苟的海邊走過——當時他的船正在那兒加水。發現了兩百七十磅重的一塊,他直接就回家去了,在鳴欣路賣了錢,就在七橡樹的另一邊置了產業,馬上就備了自己的馬車——不過,龍涎香首先會經過鯨魚。” “要是那樣的話,”普林斯說,“為什麼在高緯度從來就沒有發現過龍涎香,可鯨魚卻多得像麵糊一樣呢。” “因為只有抹香鯨才和龍涎香有關係,”艾倫說,“而它們並不到北面的水域去。在北面你看見的鯨魚,有一些是脊美鯨,其他的那些都是惡劣的長鬚鯨。” “也許是抹香鯨在海底看見龍涎香,把牠吃了下去。”傑克說。 “脊美鯨和長鬚鯨卻沒法做到,因為有鯨須擋著呢。” “也許真是這樣,閣下。”艾倫說,“我們的醫生卻幻想它是從鯨魚自身長出來的,可是他並不能真正想通這一點。這東西像蠟一樣,是非動物性的,這一直讓他困惑。” “那你們在檢查鯨魚肚腸的時候,有沒有找到一些呢?”斯蒂芬問。 “遺憾的是,只找到過一丁點,”艾倫說,“而且只在一頭鯨魚身上找到過。我們很少能徹底搜查,因為我們全部都是、或者幾乎全部都是在海上把它們剝皮的。” “我還從來沒見過龍涎香呢。”莫維特說。 “它是什麼樣子的?” “光滑的圓圓的一團,沒有特定的形狀。”艾倫說。 “你剛把它拿出來的時候,它是斑駁的或者帶雲紋的,深灰色,很像蠟,氣味也很濃,可是分量不重,過了一會兒,就變成了淺顏色,要硬得多,而且開始變得很香。” “龍涎香炒雞蛋是查理二世最喜歡的一道菜。”馬丁評論道,而普林斯說,“我看它和等重的金子一樣貴。” 他們一邊想著這件事,一邊慢慢地傳遞著白蘭地酒瓶,過了一會兒艾倫繼續說,“因為只要天氣允許的話,我們總是要剖開鯨魚的,所以里德貝特先生乘機了解了它們的生理構造。” “棒極了。很好。”斯蒂芬說。 “他和我是特別要好的朋友,我常會去幫他。我希望我還能記得他解釋給我聽的十分之一,可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很久了。我記得只有下腭上有牙齒;兩個鼻孔是連通在一起的,組成單通道帶閥的噴氣孔,因此有不對稱的腦顱;差不多看不見骨盆的痕跡,也沒有鎖骨,沒有膽囊,沒有盲腸——” “沒有盲腸?”斯蒂芬叫道。 “沒有,閣下,一點也沒有!我記得有一天,天氣很平靜,鯨魚在船邊平穩地浮著,我們用手檢查了整個大小腸,一共是一百零六英尋——” “噢,天啊。”傑克低聲嘟囔著,推開了自己的酒杯。 “——連盲腸的影子也沒有發現。沒有盲腸;可是話說回來,它有巨大的心臟,足足有一碼長。我記得我們把一個心放在網裡,拉到了艦上來;他測量計算之後,發現一次心跳輸出十到十一加侖的血——主動脈有一英尺寬。而且我還記得我們很快習慣了站在巨大溫暖的肚腸裡,記得有一天我們開了一頭鯨魚的膛,裡面還有一頭小鯨魚,他還指給我看臍帶、胎盤,還有……” 傑克把思緒從艾倫的講述中轉移到了別處。比起大多數人來,他見過更多因為憤怒而流的血,他並不是過於神經脆弱的人,但他不能忍受心平氣和的屠宰。普林斯和莫維特也差不多是同樣的心態。艾倫馬上意識到,大艙作為一個整體,並不喜歡他說的事情,於是他轉移了話題。 傑克從沉思冥想中回過神來,聽到了約拿這個詞;在恍惚的一刻,他還以為他們在說侯隆呢。但隨後他意識到,艾倫是在說,從它們的生理構造來看,毫無疑問,是一頭抹香鯨吞下了那個預言家——有時候抹香鯨在地中海也能見得到。 水手們很高興能從有關輸卵管和膽結石的話題中解脫出來,他們談論起在直布羅陀海峽以內看見過的鯨魚,談論起他們認識的其他約拿們,談論起載有約拿們的航船可怕的命運,而且傑克的晚會結束得更加文明,話題又從海上轉移到了陸地一他們看過的戲,參加過的舞會,還有個關於獵狐的一弗隆一弗隆地詳盡講述的故事:要不是因為天色變暗,莫維特又跌進了田裡的排水溝,他和費爾尼先生的一群獵狗肯定是會抓到獵物的。 而儘管大艙躲過了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細節,下級軍官室卻沒能逃得過去,因為沒有艦長在場,航行官變得更加無畏了,在醫生和隨軍教士的支持下——或者確實可以說慫恿下——不顧他同餐室軍官們的非難,他可以把自己強健的記憶力所能保留下的所有生理解剖知識和盤托出了;而且話說回來,有疑病症傾向的軍需官亞當斯先生就很喜歡聽;而所有和性稍有關聯的事情,海軍陸戰隊的霍華德聽得都很著迷。 然而並非所有的細節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甚至並非都和解剖學有關。 “我讀過有關北海航行的書,還有關於捕鯨的書,”馬丁說,“可對捕鯨業的經濟學,我從來也沒形成過清楚的看法。從經濟的角度,你會怎樣比較南海和北海捕魚業。” “在我年輕的時候,”艾倫說,“在格陵蘭水域還興旺的時候,我們曾經估計過,五頭好魚就可以支付航行了。每次航程,平均一條船我們可以得到十三噸油,還有接近一噸的鯨魚骨頭;在那些日子,一噸鯨魚骨頭可以賣到五百鎊。而油是二十鎊一噸,或者稍微好一些,而且還有漁船的賞金兩鎊一噸,所以你也許可以得到四千五百鎊。這些錢要在五十個人之間均分,當然捕鯨船本身也要分紅;可就算這樣,航行還是有利可圖的。但是現在,雖然油已經漲到三十二鎊,骨頭卻跌到了不足九十鎊,而且鯨魚也變小了,變少了,也更遠了,所以你得捕二十頭才不會虧本。” “我沒想到鯨魚骨頭這麼值錢。”軍需官說,“它可以用來做什麼?” “裝飾品。”艾倫說。 “女帽頭飾商和裁縫們用的裝飾品;還有雨傘。” “那麼和南海漁業相比怎麼樣呢?”馬丁問。 “因為要是只抓抹香鯨,那在南海就沒有骨頭可言。航行僅僅是為了鯨油。” “確實如此。”航行官說。 “而且要是你把兩者對比起來考慮的話,抹香鯨只出兩噸油,而一條好的格陵蘭鯨魚要多出十倍,另外還有上好的骨頭,你會覺得南海漁業是件愚蠢的事;因為,就算抹香鯨的油,價錢比一般的高出一倍,就算鯨蠟也可以賣到五十鎊一噸,可還是不夠補償骨頭的損失。噢,天殺我的——我是說,噢我的天哪,還是不夠。” “請你解釋這明顯的矛盾。”斯蒂芬說。 “是這樣的,大夫。”艾倫說,他微笑著,面帶著知識優越者的——甚至是智慧優越者的——全部的善意,“你有沒有看出來,關鍵在於可用的時間?在北冰洋——在格陵蘭漁業——我們是四月初出發,一個月之後到達冰的邊緣。在五月中旬鯨魚來了,到六月中旬它們就離開了,剩下的是那些惡劣的長鬚鯨,還有一些無關緊要的酒糟鼻。要是你還沒裝滿一半的琵琶桶,你可以不妨向西到格陵蘭海岸,沿著浮冰試試運氣,一直幹到八月;可到那個時候,天就開始變暗、變冷了,就是回家的時候了。在戴維斯海峽也是同樣,不過要是你不在乎冒險讓凍住,凍到第二年,不在乎你的船給冰擠碎,不在乎你給冰熊吃掉,你還可以在那些海灣里呆得久一些。而抹香鯨生活在溫和的熱帶水域,你儘管呆多長時間捕獵它都可以。現在大多數南海捕鯨人都指望在外面停留三年,也許殺兩百頭鯨魚,然後滿載而歸。” “當然,當然。”斯蒂芬叫道,一邊用手拍了拍腦門。 “我真是蠢。”他轉過臉,對站在椅子背後的僕人說,“你能把我的雪茄盒子拿來嗎,帕丁?”又對航行官說,“艾倫先生,你願意到甲板上走一走嗎?你兩次提到長鬚鯨的時候,都抱著強烈的非難,要是你能進一步闡述你的觀點,馬丁先生和我都會非常感激的。” “我五分鐘之後來見你。”航行官說,“等我先謄清我中午的觀測,在海圖上測量好距離就來。” 他們在右舷的轉折處等著他,過了一會兒斯蒂芬說,“要是能看見一片草葉,或者一隻羊,這種景色就可以稱得上田園詩般的了。”他吐出的一口煙,緊密地聚成一團向前漂去,越過了船腰,因為柔風仍舊從船尾方向氣息平穩地吹拂著,從船頭到船尾拉起的繁複繩索上,掛滿的無數襯衫、褲子、外套、手絹,全都秩序井然地倚向南方,就像儀仗隊裡游行的士兵——既沒有變化無常的飄動,也沒有參差不齊的抖晃。這些衣物的主人們,也同樣清醒地坐在船首樓上,或者坐在主甲板的大砲之間。這是個縫紉修補的下午,對新兵來說,這意味著要把今天早上發給他們的一碼碼的帆布衣料,變成熱天穿的衣服。不僅普通水兵在忙於針線,就連一個新來的少年候補生,噶隆勳爵的兒子威廉·布萊克尼,也坐在左舷跳板上,正在下級軍官室女傭的指導下,學習縫補長襪。這個下級軍官室女傭,其實是個長鬍子的水兵,他曾經在布萊克尼父親手下服役過,在事件的自然運轉中,現在他成了布萊克尼的海上爹爹,他是個出色的縫補匠,以前曾經照料過上將的桌布。另外,侯隆也坐在左舷扶梯上,教另一個僥倖人選的候補生如何在口袋旁邊穿針引線,一邊還低聲對自己唱著歌。 “那個年輕人的嗓音多美啊。”馬丁說。 “一點也不假。”斯蒂芬說,一邊更加留意地聽著。那嗓音確實神奇般地悅耳、音調準確,還把一首老歌謠唱得新鮮動人。斯蒂芬探出身子看清了歌手。 “要是他這樣繼續進步下去,”他想道,“大家艮快就不會再叫他約拿了。”在開始的幾天,侯隆狼吞虎咽,以顯著的速度長胖了,現在他不再骨瘦如柴,作為航行官助手,他也不再荒謬地顯老——事實上,在那些對雄性的果敢和力量要求不高的人們看來,他甚至可以稱得上英俊——貧窮和厄運也不再從衣服裡瞪出眼睛。他拿到了一筆預付的薪水,不僅贖回了當舖裡的六分儀,還買了一件相當好的外套,而且因為這兒是帆布長褲和短外套的緯度——除了去大艙,還有主持值班崗哨的時候,軍官們都不穿制服了——還因為他幹針線活特別心靈手巧,所以他的穿著比別的軍官一點也不差。他和沃德,還有希金斯三人一起搭伙吃飯。希金斯是斯蒂芬的新助手,而沃德是傑克的書記員,他盡職,安靜,有點平庸。沃德平生最大的野心就是當個軍需官,他存錢多年,就是為了繳納成為軍需官所必需的保證金。侯隆在準備出航的緊急日子裡,並沒有以超常的技術、有效的努力讓自己脫穎而出,可是話說回來,他也沒做錯什麼事情讓傑克後悔收留了他。 “都在低地的海上。”他唱著,一邊把針腳和歌詞同時引向結尾。 “你看,”他對那個候補生說,“最後你來回縫上五六遍,打上一個結,就縫好了。”他剪斷了線,把線團和剪刀遞給候補生,說,“跑到軍械官的臥艙裡,把這些還給荷納太太,轉達我最好的問候和感謝。” 斯蒂芬感到有什麼東西在輕輕挨擦他的手,他低頭一看,原來是下級軍官室的山羊阿斯帕西亞,來提醒他履行自己的職責了。 “好了,好了。”他氣惱地說,一邊最後抽了一口雪茄煙。他把通紅的雪茄煙頭摁在一個纏索栓裡,又在船舷上擦了擦纏索栓,把煙頭塞給了阿斯帕西亞。它這才安靜地慢慢回到舵輪旁邊雞籠的陰影底下,眼睛半閉著咀嚼起來。在它往回走的時候,它還和匆忙趕到船頭的航行官碰了個照面。 “我抱歉讓你們久等了。”他說,“我不得已要修理鵝毛筆。”“沒關係。”他們說。然後他繼續說,“嗯,先生們,至於說到那些長鬚鯨麼,我們一共有四種,可每一種都乏善可陳。” “為什麼呢,艾倫先生?”馬丁用不贊同的語氣問道。他不喜歡這麼一大批上帝的造物全盤遭到譴責。 “因為,要是你用魚叉去扎長鬚鯨的話,它極可能會把你的小艇撞成柴火木料,或者下潛得非常深、非常快,不是把你拉下海底,就是用光你的繩子。從來沒有造物有這麼大,還這麼快——我見過的一頭游到三十五節,先生們!它有一百英尺長,上帝才知道它有多少噸重,卻游到三十五節的速度,比奔馬還要快一倍!要不是親眼所見,簡直無法相信。而且要是萬一你殺了一頭長鬚鯨,或者更有可能得多,你碰巧遇上一頭長鬚鯨擱淺了,因為它的鯨魚骨頭又短又粗糙,大部分骨頭還是黑的,商家也不經常要收購;再說它的油質量很差,分量也不會超過五十桶。” “你幾乎完全不能怪它怨恨魚叉。”馬丁說。 “我記得我第三次航行的時候,”艾倫沒有理會馬丁,又繼續說,“時節已經比較晚了,因為儲備艙還沒裝滿一半,我們還留在格陵蘭海岸。天氣很糟糕,北面的海湧把冰擠壓得咯吱直響,天色在變晚,天氣變得很冷,我們的一條小艇纏住了一頭長鬚鯨。我想像不出他們是怎麼搞的。魚叉手愛德華·諾里斯,是個有經驗的捕鯨人,照理說,就連第一次出海的人,都可以根據噴水判別出長鬚鯨——它和脊美鯨相當不同。再說,它翻身下潛的時候,你可以看見它的背鰭。不管怎麼說,你近到可以投魚叉的地步,總可以把它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不管是什麼原因,是大霧還是海浪,或者是魚叉手眼睛頂風,他們纏住了一頭長鬚鯨。他們舉起旗子,要了更多的捕鯨繩,又一條一條地裝上去。這活計很有竅門,繩子走得飛快,快得繫纜柱冒煙,嘶嘶作響,你得在上面不斷澆水。它帶走了四整桶的繩子,外加第五桶的一半,將近一英里長,而且在水下呆了很長時間,也許有半個小時。它浮出水面的時候,捕鯨艇指揮老丙漢馬上用標槍刺它,這下可全完了。它噴出紅水,摔起尾鰭,像賽馬一樣朝西南方向游去。他們全都大喊救命——我們看見小艇飛快地駛遠,兩邊遠遠地濺起白沫,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我們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麼——或許絞纏在一起的繩子繞在了一個人腿上,他半個身子懸在船外,他們又不敢割斷繩子,或者繩子纏住了一塊鬆動的船板——可不管什麼原因,過了一會兒他們就被拖了下去,拖到冰層下面,一共六個人,我們再也沒找到過他們任何的踪跡,連一頂浮起來的皮帽子也沒有。” “我猜,抹香鯨沒有這麼快,也沒有這麼難對付?”一陣停頓之後,斯蒂芬問道。 “不是這樣的。因為它有可怕的大顎,它也可以是很難對付的。它可以把你的捕鯨艇一咬兩段,自己還沒覺得有什麼。不過它幾乎從來不這麼做。它垂死掙扎的時候,有時會潛水,跳盪,用尾鰭把你砸成碎片,可它不會有意這麼做。它沒有惡意。說起來,早先,在南海幾乎還沒有捕鯨船的時候,它會停在水里用它的小眼睛溫和好奇地看著你。我以前還摸過它,親手摸過它呢。” “不去觸怒它的話,鯨魚會襲擊人嗎?”馬丁問道。 “不會。它們可能會撞上你,弄松你的後支索,但那是因為它在睡覺。” “你殺鯨魚的時候感覺怎樣,你殺死了這麼大的造物——你剝奪了這麼大的一條生命?” “嗯,我感覺到自己變得更有錢了。”艾倫大笑說。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不,我知道你的意思。有時候我想——” “陸地啊。”嘹望員在高處叫道。 “甲板上的。高地,右舷船頭偏一個羅經點。” “那肯定就是頂峰。”航行官評論道。 “哪兒,噢,哪兒?”馬丁叫道。他跳上桅腳柵欄,但沒有站穩,於是又跳了下來,腳跟和大部分體重都落在了斯蒂芬左腳的大腳趾和二腳趾上。 “沿著牙檣的纜繩看,”航行官指點著說,“朝右一點,在兩層雲的中間,你可以看見頂峰的中段在閃著白光。” “我看見大卡納里島了!”馬丁說,他的獨眼裡閃耀的光芒抵得上兩隻眼。 “我親愛的馬圖林,”他帶著最關切的表情說,“我多麼希望我沒有傷到你啊。”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這是我畢生的榮幸。可我告訴你,這不是大卡納里島,而是騰納里夫,而且你再怎麼跳也無濟於事。要是我對海軍還算稍有了解,你是不會被准許上岸的。你是不會在金絲雀的出生地見到金絲雀的,不管是大的也好,小的也罷。” 關於厄運的預言幾乎都是準確的,除了“驚奇”號在海面游弋時,從大桅樓所能看見的那部分島嶼,馬丁再也沒有見到更多。遊艇駛到了島上,又穿過擁擠的船隻重新返回,艇上載了一個活潑、肥胖、棕色的男人,他隨身帶著自己的黃銅小平底鍋。奧布雷艦長的老相識,鎮上的現任總督親自擔保,此人會做聖誕節布丁和百果餡餅。 “別擔心,”斯蒂芬說,“很有可能,我們會在佛德角的某個島上補充淡水。我多麼希望那個島會是聖尼克斯島,或者是聖露西島啊。這兩個島之間有個無人居住的島,名叫布朗科島,上面有一種特有的海鸚,和其他所有海鸚都不同,而且我從來沒見過活的。” 馬丁高興了起來。 “你估計我們到那兒還需要多長時間?”他問。 “噢,只要我們進入貿易風,就不會超過一個星期左右。我知道有時候貿易風在卡納里群島以北就開始吹了,送我們向南穿過回歸線,幾乎達到赤道,一路上帆腳索飄揚。也就是說,差不多兩千英里的路程,一路上帆腳索飄揚!” “什麼是飄揚的帆腳索?” “對啊,什麼是飄揚的帆腳索?我好像記得,根據約翰遜的定義,帆腳索是艦上最大的纜索,或者這種纜索會飄動是件好事情。或者這只是水兵們慣用的詩意表達,不管怎樣說,他們總是用它來表達舒服自在、毫不費力的航行。他們的語言常常是非常形象化的。你知道,東北和東南貿易風之間的無風亂風帶,那片赤道以北寬闊的水域,法國水兵就把它強調地稱為,也就是說,瀝青罐。水兵們到達無風亂風帶的時候,他們會說船在萎靡不振,就好像船情緒低沉,深深地憂鬱。在潮濕和酷熱中,在烏云密布的天空下,風帆懶散地抖動著,船停滯不前。” 在說話的當口,天空卻完全晴朗,而且雖然“驚奇”號還沒恢復到它原本快樂的狀態,還要和太多極難對付的雜種們打交道,但它與愁悶卻還離得很遠。在北緯二十八度十五分它進入了貿易風帶,而儘管貿易風絕對稱不上全心全意,所有的水兵還是開始盼望起佛德角群島,開始盼望起這些全都被太陽烤焦發黑,熱不可耐,草木不生的島嶼所能帶來的微小快樂。軍艦已經進入了深海航行的穩定常規。太陽每天比前一天更熱一些,每天也比前一天更偏向左舷橫樑的後面。太陽馬上曬乾了新近清洗的、剛剛露面的甲板,隨後就開始觀看安排好了的一系列事件:哨聲喚起吊床上的水兵,哨聲叫水兵吃早飯,住艙甲板被清洗乾淨又被風吹乾,哨聲叫新兵去進行大砲演習或者去收縮中桅帆,哨聲叫其他人美化軍艦,地平緯度被觀測了,軍艦的緯度和進程也被確定了,中午宣布了,哨聲叫水兵吃午飯,航行官的助手調製摻水淡酒的儀式(三份水、一份朗姆酒,外加適當比例的檸檬汁和糖),一小時後,敲鼓,下級軍官室午飯,然後是安靜的下午,六遍鐘的時候是晚飯和再次的摻水淡酒,稍晚些是全體集合,軍艦的甲板被收拾乾淨,所有水兵進入各自的戰鬥崗位。每次全體集合,難得有不開幾炮就結束的,這是因為,雖然通常把大砲推進推出的訓練有很大價值,但是傑克相信,為了讓水兵們做好作戰準備,沒有什麼可以比得上真的砲彈轟然射出,更不要說教會他們把砲口對準正確的方向了。他非常相信炮術。為了讓他的砲隊有充分的訓練,他自己設立了私人彈藥庫(對實彈訓練來說,官方正式的配給太少了)。因為前“保衛者”號的水兵們當中,很少有懂得大砲的,他的私人儲藏大都用在了他們身上。於是,經常在第一班折半輪值快到結束時,夜晚就會被猛烈噴射的火焰所點燃,而軍艦也會被一場私人的小型風暴所照亮。風暴射出雲霧、雷鳴、橙色的閃電,消失在光滑、平靜、可愛的海洋廣闊的水面上。 對奧布雷艦長來說,海洋光滑得過分了。他寧願在航行開始的時候,有兩三次強勁的北風——當然,狂風的猛烈程度要離吹走任何重要的圓材剛好差那麼一點——他這麼想,是有很多理由的:首先是因為,儘管他手頭有一個多月,甚至也許有六星期的時間,他還是想要更多的時間,他相信一個人在海上的時候,手頭的時間永遠不會嫌太多;其次是因為,他一心一意地喜歡惡劣天氣,喜歡咆哮的大風、滔天的海浪,喜歡駕船駛過大風大浪,船上只扯起一片收緊帆篷的風暴小帆;另外還因為,一場持續兩三天的狂風,要是大到必須把中桅降到甲板上,大到必須把救生纜臨時從船頭拉到船尾,那麼,對於把一支成分複雜的水兵隊伍團結起來,它的作用幾乎就可以和一場戰鬥相比。 而且他們需要團結,他想,這是後一班折半輪值的時候,而由於大砲演習特別順利,水兵們都出來跳舞嬉戲了。他們現在正在船首樓玩亞瑟王的遊戲,一個人戴上伙食桶圈代替王冠,其他人用木桶往他身上澆水,戴王冠的人必須想盡辦法做滑稽的手勢,扮鬼臉或者說俏皮話,把他們當中的一個人逗笑,然後發笑的人就必須取代他的位置。這是個非常古老的、在炎熱天氣非常受歡迎的遊戲,而且它也給那些不會因大笑而受罰的人們,帶來了無窮的快樂。但傑克留意到,前“保衛者”號的人幾乎沒有參加的,連哈哈大笑的人當中也沒有他們。當時,傑克帶著普林斯沿跳板走著,一方面是想看看熱鬧,另一方面想調整一下後支索,希望藉此增進柔風的強度(這是一種野蠻人的手法,它和那種遊戲一樣古老,或者更加古老)。在潑水的間隙,亞瑟王看見艦長近在身邊,他馬上立正,手觸王冠敬禮,這人是個生氣勃勃的年輕的桅樓嘹望水兵,名叫安德魯,他還是個海員協會的小男孩時,傑克就認識他了。 “繼續玩,繼續玩。” 傑克說。 “我得先透口氣,閣下。”安德魯愉快地說。 “這半個多小時我一直在打鼾。” 在一時的安靜中,有個非常古怪的,尖厲而非人的,有點像《潘趣和朱迪》滑稽木偶劇裡發出的聲音,叫喊了起來。 “我來告訴你這艘船哪兒不對勁。大家不和睦。'保衛者'號的人整天被欺負。額外的任務,額外的訓練,日夜苦幹。整天被欺負,沒日沒夜。隨便哪個領頭的都和我們胡鬧。大家不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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