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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直角三角形的斜邊

浴室 让·菲利普·图森 14745 2018-03-18
1)我是突然走的,沒有通知任何人,也沒有帶任何東西。我身上穿一套深色的西裝和一件藍色的大衣。我在街上走著,眼前閃過樹木、人行道和三三兩兩的行人。我走進廣場時,看見了公共汽車,於是加快步子,奔跑著穿過馬路,跟著別人上了汽車,汽車開動了,我在車廂盡頭的圓形座位上坐了下來。窗玻璃上積滿雨水。我對面坐著兩個人,一位是女的,另一位男的正在看報。對面座位上的人鞋子是濕的,鞋底的周圍有一圈水跡。我們的車子越過塞納河,後來又在奧斯特利茨橋上再次跨過塞納河。車子每到一站,我都注意上車的人,並留神觀察他們的臉。我害怕遇見任何人。有時,上來的人側影看上去很熟,我馬上低下頭,因為我害怕這個熟人會認出我來。但當他向我轉過身來時,陌生的臉龐讓我鬆了口氣。這時我的心情特別好,熱心地目隨著他直到他找到座位。我在終點站下了車,並向火車站走去。我在車站的大廳裡徘徊。然後我買了票,本想買張臥舖票,但因為時間太晚而沒有買到,列車馬上就要出發了。

2)第二天,列車到了站。我走下月台,雙手插在我那件時髦大衣的口袋裡,在車站裡拖著腳步慢慢地走。在一個大玻璃櫥窗的邊上,有個加固的建築物,裡面是旅遊協會的門市部。我看了看裡面張貼的照片和廣告。櫃檯後面的小姐正在打電話,一面用右手作記錄。等她放下話筒,我走了進去。當我弄清楚她會講法語之後,我要求她為我在旅館裡訂一個房間。你要單人房還是夫婦用的雙人房?她問道。我帶著懷疑的態度望著她。不,她不會講法語。是我自己用,我一面大聲說,一面做著手勢,用手將自己從頭指到腳。 3)我在房間裡巡視。床上覆蓋著鐵鏽色的鴨絨被。一隻洗臉盆從牆上突出來,下面是一隻塑料的坐浴盆。房間的中央,怪怪地放著一張圓桌和三把椅子。窗子很大,外面是陽台。我沒脫大衣,就往洗臉盆裡放水。我打開小小的肥皂,洗了洗手。然後,我伸長脖子,往鏡子里察看我的臉,我俯身向前,以便更好地看清脖子上分散的、深色的毛。水在琺瑯質的臉盆裡繼續流淌,而且流到了我的圍巾上。

4)我昨天夜裡是獨自一人在列車車廂裡度過的。車廂的燈全關了。我一動也不動地躺著。我對運動是敏感的,這僅僅是指車子的運動,這一外界的,明顯的運動,使不動的我不斷地向前,我同時也感到了我身體內部的運動,它正在不斷瓦解,我開始特別注意這種不易覺察到的運動,我竭盡全力地去維持這種注意力。但是怎樣才能把握它呢?到哪裡去證實它呢?最簡單的動作也會轉移注意力。我把護照遞給一位意大利警察。 5)我把圍巾放在散熱器上烘乾,然後帶上圍巾走出了旅館的大門。在街上,我不停地用舌頭去舔我的牙齒和上顎,我的嘴巴里有一股火車上的味道,我的衣服潮乎乎的。我撣撣衣袖上的灰,一面走一面抖動身上的大衣。窄窄的街道朝著一個方向,我不假思索地一直往前走,穿過了幾座橋。我找到一家銀行,在那裡換了一些錢,然後我買了一台便宜的半導體收音機。我喝了一小杯咖啡,又買了香煙。在斯坦達百貨商店,我買了一身睡衣、兩雙襪子、一條短褲。我手臂上褂滿了各種袋子。最後我走進了一家藥店,藥店的大門發出吱吱的聲音。藥店老闆聽不太懂我的要求。我只得把各種袋子放到櫃檯上,用手勢告訴他我要的是牙刷、剃須刀和剃須用的肥皂。

6)回到旅館,我在樓道裡迷失了方向。我沿著走道,上了好幾層樓梯。旅館裡空無一人,我好像走進了迷宮,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指示牌。在一個舖有軟木地毯,點綴著綠色植物的樓梯平台拐彎處,我終於找到了通向我房間的走廊。我把口袋裡的東西統統拿出來放在桌上,脫下了大衣。我倒在床上,側身躺著,打發上午餘下的時間。我毫無結果地擺弄那台半導體收音機,將上面的旋鈕弄來弄去,將開關撥到調頻,又回到長波段。但那玩意兒發出噼劈啪啪的聲音。我不斷地搖晃它,將天線重新調整方向。 7)我沒有下樓去吃午餐。 8)浴室位於下面一層。我要去浴室的話,必須經過一個長長的走廊,走下一段螺旋狀的樓梯,然後在樓梯平台上走進左邊的第一扇門。今天早晨,打掃房間的女傭曾給我指過去浴室的路。在穿戴齊全的情況下,這並不難。但我現在只穿著內衣,手裡還拿著毛巾和梳洗用具。所以當我發現有一對夫婦正打算從房間裡進出時,我只能把身子貼在樓梯的牆邊,想讓他們先走過去。出於我弄不清楚的原因,我覺得他們還未決定是否走出房門。我聽見他們正用法語在交談。他們站在平台上,確切地說是站在房門口。他們交談的主題是提香和委羅內茲的作品。男的講的是他的真實感情和感覺。他是被委羅內茲的畫打動了,真正地打動了,他說,這是獨立於一切繪畫文化之外的一種真誠的感受(我心裡想,他們肯定是法國人)。我蜷縮在牆邊,越來越感到不耐煩了。我仔細地聆聽樓上的任何響動,怕被別人看見我身著短褲的窘相,只能一動不動地呆在樓道裡。後來,當我聽見我頭頂上的腳步聲之後,我下決心只管走自己的路,那怕是在平台上被樓下的那對夫婦看見。我匆匆忙忙地跨下最後幾級樓梯台階,等靠近他們時,我放慢腳步,將毛巾圍在我的腰際。我在樓梯口轉彎時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輕鬆樣子。我發現自己置身在旅館的酒吧之中。酒吧里空蕩蕩的。坐在沙發里的一對夫婦轉過身來打量我。而酒吧侍者連眼睛也沒抬一抬。

9)浴室的牆壁漆成淺綠色。有的地方的油漆翹了起來。將門鎖上之後,我脫下短褲,將它褂在門把手上。我在浴缸裡衝了個淋浴,然後擦乾身體。我背上搭著毛巾,打著哆嗦回到我的房間。我的新襯衣放在桌上。我用牙齒把兩隻用線連在一起的新襪子分開。羊毛襪軟軟的,發出好聞的味道。我穿上乾淨的襪子、新的短褲。我的自我感覺良好。我在房間裡慢慢地轉悠。我拉拉短褲上的鬆緊帶,讀讀釘在門上的告示牌,上面寫著安全的規定、房間和早餐的價格等等。回到桌子邊上,我穿上長褲,並套上我那件腋下臭烘烘的髒襯衫。 10)下午的時間變得沒完沒了。每次我去國外都有這種感覺。第一天的時間變得又長又慢,最難打發。我躺在床上,看著灰色的日光透過窗戶。房間開始變暗,家具的輪廓變得模糊,在昏暗中漸漸縮小。我的半導體收音機播放的是某個電台的搖滾音樂。我把音量調到最高的地方,欣賞著音樂。我穿著襪子的腳擱在鴨絨被上,悄悄地隨著音樂的節奏晃動。

11)我下樓去吃晚餐。旅館的餐廳很小。沉重的紫紅色天鵝絨窗簾拉了起來,使整個餐廳增添了一種親切、窄小的氣氛。佈置典雅的餐桌大部分都空著。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獨自一人在角落裡用餐。朝著門的方向望去,我可以看見旅館客廳的一部分,一台電視機的屏幕正在閃耀著光亮。但電視機的音量開關沒有打開,因為沒有任何聲音伴著畫面出現。再加上整個餐廳裡寂靜無聲,只有我背後的老婦人偶然發出刀叉碰擊杯碟的聲音,更增添了這裡的寧靜氣氛。吃完晚餐,我走進隔壁的客廳,坐在那台電視機前,屏幕上正出現一連串無聲的無法理解的畫面,講的是一次災禍。 12)由於缺少聲音,那畫面在傳達恐怖氣氛上就顯得不足。如果將地球存在以來九百億死去的人的最後幾秒鐘都用電視錄像機拍下來,然後不停地在電影院裡播放,我想那場景很快會令人感到厭煩。相反,如果他們臨終前的最後五秒鐘的圖像再配上他們臨死前痛苦的聲音:例如他們的呼吸、喘氣、喊叫的聲音都能錄下來,配製在同一條錄像帶上,然後在一間音樂會的大廳裡,用大功率的音量播放給觀眾看,或者是在一家歌劇院裡……電視機中足球場看台的畫面打斷了我的思考,球場上兩個球隊正在酣戰。我趕快站起來,在電視機前蹲下,想把聲音調出來。

13)正在進行的是歐洲杯的八分之一決賽,國際米蘭隊對格拉斯哥守林人隊。比賽的地點在蘇格蘭。意大利人為了保留再次參賽的機會,採用的是不進攻光防守的策略,所以比賽顯得死氣沉沉。但儘管如此,還是有幾個好球讓我看了激動不已。我一隻手撐在地上,身體突然前傾,想離電視屏幕更近一些。下半場比賽進行到二十五分鐘時,酒吧里的調酒員走過來與我一起看比賽。他在落座之前,下意識地去動了動天線,調了調對比度的旋扭。最後一刻鐘的比賽十分精采。蘇格蘭人採用長傳方法,毫不猶豫地抓住機會射門,想在最後的幾分鐘里首開記錄。當三十米外的一次勁射將足球打在門柱上時,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和調酒員交換了一個眼色。我點燃一支煙,轉過身體,因為我感覺到我的背後有人。果然,在我們背後,站在門口的是總台的接待員。

14)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度過了平靜的一天。 15)我開始對這家旅館熟悉起來,不再在走廊裡迷失方向了。我用餐的時間很有規律:早餐吃得很早,一般來說,餐廳裡只有我一個人。吃晚餐時也只有我一個人,大約在八點鐘不到。旅館裡的住客不超過五個人。有時,在樓梯轉彎的地方,我會與那對法國夫婦交臂而過。一天早晨,我看見他們一大早就走進了餐廳,感到十分驚訝。他們走進餐廳時沒有向我打招呼,走過我身邊時冷冷地望了我一眼。儘管那是大清早,但他們一坐下來就開始高談闊論(他們肯定是長年生活在巴黎的法國人)。他們談論藝術、美學。他們的推理純粹抽象,卻使我感到美妙而中肯。那男的談話用詞講究,表現出很深的學問,當然也不乏犬儒主義的味道。那女的老是談到康德,一邊往麵包上塗抹黃油。我覺得崇高的問題只是表面上將他們分開。

16)所有的日子,每天上午快完的時候,客房服務員開始清理我的房間,我穿上外套,把房間讓出來給她,自己躲到樓下去呆著。我雙手插在口袋裡,在大廳裡兜圈子,一直到我看見身穿天藍色制服的她拿著水桶和掃帚重新出現在樓梯口上。我於是重新回到房間。這時我的床已經整理乾淨,梳洗的用具也整整齊齊地安放在洗臉盆上面的擱板上。 17)我每次離開旅館,很少走遠,只是在附近的幾條馬路上走走。但有一次我必須到那間斯坦達百貨店去。我要買襯衣,我的短褲已經穿髒了。百貨店裡燈火通明。我在櫃檯之間的通道裡慢慢地走動。像小學裡的督學,不時地摸摸小孩的頭。我在衣服櫃邊磨蹭,挑選襯衣,摸摸套頭羊毛衫。在玩具櫃,我買了一套玩具飛鏢。

18)回到房間裡,我把口袋裡的東西倒出來,撕開玩具飛鏢外面的塑料包裝袋。裡面是一塊簡單的圓盤,上面畫有條紋的同心圓,還有六枝飛鏢,飾有圓圓的尾羽。我把圓盤靶褂在衣櫃的門上,向後退出幾步,滿意地端詳那圓靶。 19)我玩飛鏢時注意力非常集中。我一動不動地靠牆而站,用手指夾緊一支飛鏢,我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目不斜視。我用絕對果斷的神態瞄準那靶的中心,腦子裡一片真空——然後我扔出飛鏢。 20)我的下午過得很平靜。午睡之後,我醒過來時心情很壞,牙床骨發麻。我穿上外套,下樓去到酒吧,這時候的酒吧總是特別冷清。那調酒員見我來到,就離開座位,踱著慢吞吞的步子,從我前面一直走到櫃檯裡邊。他不用我說什麼,就會乾巴巴地拿起過濾器對準大咖啡壺,再拿一隻小托盤放在我的面前。等為我斟上了咖啡,就把糖缸推到我的杯子旁邊。然後他擦乾手,重新拿起他的報紙在他的椅子上落座。

21)我差不多每天都買一張日報。我看看上面的照片,並專門讀有關氣象預報的專欄。那專欄很清楚,上面有一幅雲層的走向圖以及有關今日或明日、測定或預報的各地最低和最高溫度表。我匆匆瀏覽一下關於國際政治的內容,看看關於體育比賽的消息和影劇廣告。 22)我開始慢慢地與調酒員熟悉起來。我們在樓梯上相遇時會相互點頭致意。我傍晚去喝咖啡的時候,我們會聊上一陣。我們的話題是足球比賽、汽車比賽。儘管我們不會說同一種語言,但並沒有難倒我們。比方說,一談到自行車比賽,我們就會滔滔不絕地聊個沒完。他說:莫賽爾。我隔了一會兒就補充道,梅爾克斯。他又說科比,福斯托·科比。我用匙在咖啡杯裡轉動,思索著點頭表示贊同。布呂埃爾,我喃喃地說。他問,布呂埃爾?對,對,布呂埃爾。但看來他不贊同我的看法。我以為我們的對話就到此結束,但當我離開櫃檯的時候,他拉住我的胳膊,對我說:古蒙迪。我回答道:範·斯普林格。我又補充說,普朗卡特,範·路易,德·弗拉明克,羅歇·德·弗拉明克和他的弟弟,埃立克。對這一連串的名字,叫人怎麼回答?他果然不再堅持。我付了咖啡的帳,上樓回到我的房間。 23)飛鏢不能很好地插進靶子。有時候,飛鏢的頭插入不深,鏢身又重,就會失去平衡掉到地板上。每次掉下來都使我惱火。於是我坐在床沿上,用剃須刀將飛鏢的頭削尖。 24)我在半夜裡醒來,感到自己好孤單。我身著睡衣在房間裡轉悠了一陣之後,穿上外套,光著腳,手臂伸直,走出房門來到走廊裡。旅館里黑咕隆咚。我一面走下樓梯,一面觀察四周。周圍的家具彷彿都變成了人,幾把椅子直鉤鉤地盯著我。這裡那里黑影幢幢,讓我害怕。我把腦袋縮進肩胛,豎起了大衣領子。樓下萬籟俱寂。大門在夜間鎖了起來,百頁窗都關著。我不出聲音地穿過大廳,在黑暗中點燃打火機引路。我順著走廊來到辦公室。然後,我猶豫著不知道該往哪裡走,我打開了通向廚房的玻璃門。在打火機微弱亮光的照耀下,我光著腳踩在冷冰冰的方磚地上,在廚房裡轉了一圈。這裡的一切都井井有條、幹乾淨淨,擺放得整整齊齊。靠牆邊有兩張空空的大桌子,水槽擦得亮晶晶的。我關上廚房的門,確信背後沒有任何人跟踪之後,輕輕地打開冰箱的門(想找到一塊雞腿)。 25)第二天,我終於將我的行踪告訴了愛德蒙松。我走出旅館,在馬路上向一位正在急匆匆趕路的行人打聽郵局的方向。 (我喜歡向匆匆的行人打聽消息)。他很快地用手指了一下方向,想避開我繼續趕他的路。但我擋住了他的去路,請他講個清楚。這時,他才真正地站定,並轉過身去,非常耐心地為我解釋去郵局的路。我很快就找到了郵局。這是個現代化的郵局,木質的櫃檯十分光滑,還有單獨的電話亭。有幾個人正在一張桌子周圍忙碌,桌子上有成堆的表格,還有帶細鏈的鋼筆。我穿過營業大廳,走到第一個窗口前,打聽發電報的手續。有人給了我一張表格,我起草了簡短的電文,寫上了旅館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愛德蒙松今天就會收到我的電報(我很想再見到她)。 26)回到旅館後,我停下來取回我的房門鑰匙。在總台的櫃檯前,我問服務員他是否知道什麼地方可以打網球。他猶豫了一下,回答說在幾家大酒店裡可能有網球場,但據他所知冬天是關閉的。為了證實他的回答,他打開一本廣告薄,一面戴上眼鏡,一面翻閱,他告訴我說最好是去麗都打聽一下。我問他怎麼去法。很簡單,出了旅館立即拐彎(他摘下眼鏡,向櫃檯外伸出手臂,把方向指給我看),向右的第一條馬路,然後一直走到總督府。那裡可以找到小汽艇送你去麗都。 27)傍晚時分,我正在房間裡玩飛鏢。總台接待員走來告訴我說有人打電話找我。我下了樓,拿起電話筒,把話筒的線拉出來,然後躲到邊上的角落裡。我緊縮在牆邊,低聲地和愛德蒙松長時間地通起了電話。 28)接下來的幾天中,我們經常互通電話。每次聽到對方的聲音,我們都很激動。我們說話的聲音很弱,因為激動而變得失真(我是非常膽小的)。但我們仍各自堅持自己的立場:愛德蒙松要我回巴黎,而我卻要求她來意大利與我團聚。 29)現在我每天的日子都按愛德蒙松給我的來電時間進行分配。每次她都從她工作的畫廊給我打電話。只要她的館長一走開,她就開始給我打電話(既然她打電話不必付錢,我們盡可能利用電話來節省錢)。當我們在電話裡聊得太長,我在電話機旁蹲得太累時,我乾脆就在大門口的地毯上坐下來。愛德蒙鬆在和我講話,我感到很高興。我雙腿交叉,背靠著牆,一面聽她講,一面抽著煙。每當我抬起眼睛,總台的接待員就會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裝出在櫃檯後面忙忙碌碌的樣子。他打開登記薄,翻閱裡面的登記卡。我把電話機還給他的時候,他迅速地朝我笑笑,做出一副對工作不耐煩的樣子。 30)有一天,我坐在大門口的地板上打電話,將聽筒夾在肩膀和下巴之間,一面從煙盒裡往外掏香煙,我突然看見那對法國夫婦走進旅館。他們在總台前停下來,拿了房間鑰匙,他們準備回房間去。在走過我面前時,從容不迫地交談著(我的看法是他們到威尼斯來的目的像一九五九年那次一樣是為了做%愛)。 31)每次用餐完畢,我都要去酒吧轉一圈。我從桌子上拿些雜誌。回到房間後,我躺在床上,隨手翻閱這些雜誌。 32)我什麼也不干。我一直在等愛德蒙鬆的電話。我不敢離開旅館,怕錯過了她的電話,我連午睡也不睡了,也不再在浴室裡磨蹭。我常常坐在大門口的椅子上,就在總台服務員的對面等著她的電話(我需要感到自己離她越近越好)。 33)愛德蒙松越來越頻繁地打電話給我。我們通話的時候,有時雙方都長時間地保持沉默。我特別喜愛這種時刻。我緊貼電話,努力想听到她的氣息和呼吸聲。當她打破沉默的那一刻,我能感到她的聲音裡帶有水蒸氣。 34)在電話裡,愛德蒙鬆對我非常溫柔。她在我需要她時始終安慰我。但她弄不懂我為什麼不回到巴黎去。當她問起我這個問題時,我只是大聲地重複說。為什麼我不回巴黎?是啊,她說道,為什麼?有什麼原因嗎?是否有個我能夠說得出來的理由?不,沒有。 35)愛德蒙松終於來意大利找我了。 36)我去車站接她。我在列車時刻表上再一次證實了她乘坐的那趟列車抵達的時間,然後我提前去了車站。我走出車站,坐在外面的台階上。天氣很冷。坐在台階上等候的總共四個人,都穿得嚴嚴實實。坐在我邊上的是位老太太,毫無疑問是個英國人,她正在背包裡仔細地整理一件毛衣。還有一位軍人,雙腿擱在手提箱上,抽著煙。我不停地看時間,十九點十七分不到,我站起身向月台走。 37)列車晚點兩個半小時。我的周圍突然出現了鬧哄哄的場面:車門開啟的聲音,行李箱撞擊地面的聲音,人聲鼎沸,喊聲震耳。許多人走過我的面前,我被人群推擠著。我在月台上等候,站得筆直,頭抬得高高的。愛德蒙鬆一看見我,馬上用手裡的網球拍向我揮舞,大搖大擺地向我走來。她的雙頰鼓起,向我微笑著。她向我跑過來,我等著她。她吻了我的臉,還誇獎我的頭髮好乾淨。 38)我們跟在其他旅客後面肩並肩地向車站出口處走去。我拿著她的手提箱。我們不停地看看對方,偷偷地、溫柔地四日相對。我們一句話也不說,走到車站大廳裡,愛德蒙松停下來,她解開我的大衣,把手伸進我的衣服下面,撫摸我的胸口。還是她先重新邁開步子。她轉過身來朝我笑笑,她的牙齒上有小小的一絲口紅印。 39)我在一家餐館裡預訂了晚上九點鐘的位子。等我們到達時,已經過了十一點,但餐廳的領班態度很熱情,絲毫沒有責怪我們。我們把手提箱和網球拍放在衣架卜,跟著他走進餐廳。這時,我們的身後跟進來一位女士,她一定要把一塊衣帽間的牌子塞到我手中,但我沒有橫堂。她就趁我脫下大衣的時候,伸手來搶奪我的衣服。我的動作比她更敏捷,我很靈巧地把大衣挪開,放在她的手臂夠不到的地方。那女人惡狠狠地瞪著愛德蒙松,把取衣牌放在桌子上。愛德蒙松坐在我的對面,我們感到很高興。餐桌上擺放得非常漂亮,給人一種寧靜,舒適的感覺。杯子很精緻,碟子很厚實,麵包籃裡有各式品種不同的麵包,有片狀的和條狀的。 40)上甜晶的時候,我把放在長條凳上的大衣小心地拿起來,沒離開座位,同樣小心翼翼地將大衣穿上了身。愛德蒙松以為我想離開,但是我並不想走。我拉住她的手,輕輕地撫摸。同時,我的另一隻手像魔術師那樣快地伸進我的大衣口袋,拿出一隻小小的長方形盒子。我把這盒子放在她的手腕上。這是一件禮物。愛德蒙松吃了一驚。她動了動手,盒子掉在桌布上。她的眼睛裡充滿了笑意。她靈巧地打開盒子的包裝。包裝一層層的,紙頭里面還有一層紙頭,最後是盒子裡的綢布,襯托出裡面的一塊表。 41)走出那家餐館後,我們並不急著回去,我們在一條小馬路上漫步,在一座座橋上逗留。在一個四周種樹的小廣場上,我們發現一條長凳。我們坐下來,把網球拍放在身邊。四周的一切是那麼平靜。河對岸的宮殿燈火通明,照亮了夜空。運河黑沉沉的,顯得像夜空裡的雲。河裡的水像是凝固住了,將一座教堂的台階團團圍住。然後,又像瀑布一樣地溶化,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退下去。 42)我們回到旅館,愛德蒙松馬上脫掉所有的衣服,只剩下一件胸口開得很大的藍色襯衫。她踮起腳在房間裡游逛,嘴裡塞著一把牙刷。我躺在床上,簡短地提醒她說,在她的小肚子底下、船形的部位,有一條瘤牛毛、斑馬毛組成的短褲。她低下頭來察看(看了一會之後,她為了表示真正的抗議,輕輕地在毛上面拉了拉)。 43)我們兩人一齊躺在床上,大腿交纏在一起,共同翻閱一本婦女雜誌,這是愛德蒙松從巴黎帶來的。我一頁頁地翻動著,愛德蒙松不時地要求我往回翻,她還擋住我的手,為了仔細地看上面的某一幅照片。在時裝部分,我們對上面的連衣裙、女套裝、羊毛開衫發表自己的看法,我們也評論模特兒的美貌程度。當我說某個女孩子很漂亮,而愛德蒙鬆又不喜歡這個人時,她就聳聳肩,對我表示她的藐視。 44)第二天一早,當我醒來時,陽光已經照進了我們的房間。陽光從半開的窗簾下,沿著牆面,將地面分割,在地板上劃出灼人的光斑。儘管有這些光斑,有的甚至很強烈,但整個房間還是寧靜地籠罩在栗色的陰暗之中。我的身邊,愛德蒙松還在酣睡:她的臉很光滑,她的嘴,因為靠在枕頭上而變了形,顯得微微撅起。在她的頭部上方,一縷斜斜的陽光中,灰塵的微粒在閃閃發光。我起身穿上衣服,不發出一點聲音。走出房門之前,我又回到床邊,我靠近了她(我端詳著她)。 45)陽光從各個地方射進了走廊,所有的窗戶都在熠熠閃光,綠色的植物顯得欣欣向榮。天氣真好。我走得很快。我的心情愉快。下樓梯時,我是跳躍著走下梯級的,到大廳時,我幾乎是連奔帶跑。總台的那位先生攔住我,和您在一起的鄭位姑娘好嗎?他問我。你是說愛德蒙松嗎?我說,她很漂亮,是嗎?那先生在總台後面站得筆直,莊重地扶了扶眼鏡,然後在櫃檯後彎下腰,並把一本護照遞給我。我打開護照,用手指放在愛德蒙鬆的身份照上,向他證實我們講到的是同一個人。 46)我在櫥窗前彎下腰,用雙手圍住眼睛,朝斯坦達百貨店的里面張望,因為現在還沒有開門,我用拳頭輕輕地敲擊玻璃櫥窗,想引起營業員對我的注意。總算其中有一位營業員看到了我,我恭敬地對她說了聲咕咕,並用手指指我的表,用目光詢問她何時才開店門。在毫無結果地相互交換了幾個手勢之後,她拖著步子慢慢地靠近了我,她把兩隻手全部張開,讓我看到九個手指頭。然後,她走得更近,她的肚子和胸部貼到玻璃櫥窗上,以致於我和她之間只隔著一層玻璃,她的嘴巴差不多貼到我的嘴巴,頑皮地說,九點,這時的玻璃上出現了一層水汽。我看看自己的手錶,只有八點半。我走開去,在附近轉了二圈。但最後,我在另一家店裡買到了網球。 47)我回到旅館的房間裡,輕輕地把門關上,然後把買來的那盒網球放在鴨絨被上。我不出聲音地爬上床去躺在愛德蒙鬆的身邊。她閉著眼睛對我說,她沒睡著。接著,她摟著我的肩膀往自己的身上靠。她迎合著我,將我的大衣解開,又靜靜地將我的襯衣釦子解開。她的雙頰因為睡意而變得火熱。我撩起床單,進入她的身體,我赤裸的身體貼著她的身體,肚子貼著肚子。那件解開的大衣蓋在我們身上。我們開始動作。我們動得很慢,彼此情投意合。後來,床上的被子翻了過來,掉落到床下,那網球盒的蓋子打開,裡面的網球滾落了一地板。 48)愛德蒙松站在洗臉盆前化妝。她早已把窗簾的一側拉開,用一把椅子攔住,陽光灑滿了整個房間。我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把兩條腿伸直沐浴在陽光下,並弓起身子觀察腿上的毛。愛德蒙鬆在鏡子裡朝我笑。等她梳洗完畢後,她走過來坐在我身邊,並提議我們去吃早餐。我穿上衣服,離開了房間。在一前一後下樓梯的時候,我們與那對法國夫婦交臂而過。等他們走過後,愛德蒙松說她認識那男的。他的名字叫……德·奧爾梅松。我們每次來總大利旅行運氣都很好。幾年前,在羅馬,我們曾經巧遇明熱和普拉東,他們正從一家餐館出來。 49)我們肩並肩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我們是旅館餐廳裡唯一的顧客。陽光照在珠羅紗的窗簾上,使窗簾顯得更薄,可以看見外面馬路上的景色。我們吃完了早餐。我抱著雙臂,對著空空的咖啡杯抽上了一支煙。我對愛德蒙松說,我在貝內東專賣店裡買了兩件運動衫,一件是淺黃色的,另一件是藍色的。但我沒有運動短褲。愛德蒙松不聽我的解釋。好吧。我繼續說道,我前一天曾經打電話問過,網球俱樂部有整天可以出租的場地,租起來很方便。我提議中午以前去那裡,這也是最簡單的辦法。我還笑著補充道,當然我們也可以在現場啃上一塊麵包。餵,你在聽我說嗎?我問道。不,她不在聽我說。她早已從包裡拿出一本關於意大利繪畫的書,專心致志地閱讀著,一面翻閱一面掀動鼻翼。 50)我們又回到房間裡。我們分開坐在床的兩邊,我們不再講話。我們要說的都說了,還是形成不了統一的意見。愛德蒙松想充分利用陽光明媚的好天氣,要去街上閒逛、散步、參觀博物館。據她說,我們最好在傍晚時分去打網球。她說,那時的太陽不再刺眼睛。對她那麼多不同的意見,我沒什麼可以說的。不,我什麼也不說了。 51)教堂裡——聖·馬克教堂——很暗。我不大樂意地跟在愛德蒙鬆的背後,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讓鞋底在高低不平的大理石塊鋪砌的地面上滑過。地上到處都鑲嵌著圖案。我讓愛德蒙松走在前面,她邁著大步,走向那些金碧輝煌的繪畫。而我卻靠在廊柱上等她,一面欣賞我頭頂上高大的拱廊。當她回過來後(我在這期間找到一張長凳並坐了下來),她向我提議一起去參觀教堂收藏的珍寶。她拉我站起來,拖著我在教堂的大殿裡向前走。我們買了兩張入場券。走進教堂側殿的時候,我不得不把頭低下來,那側殿很狹小,點著電燈,靠牆放著各種玻璃櫃,裡面陳列著各種武器和陶製品。側殿的正中有一個玻璃罩,裡面也陳列著各種珍藏的文物。我們跟隨兩位上了年紀的先生,沿著陳列櫃參觀,但我們不得不常常停下來,因為他們不斷地在我們前面停下來,用手指著古董相互議論。後來,當他們彎著腰,抬起眼鏡,在一把弩前停著不走的時候(可以這樣說,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弩這種東西),我終於擠過去,走到了他們的前面。我在裡面轉了一圈之後,走了出來。我靠在一根半霹柱前,在洗禮所裡等候愛。 52)教堂的外面,陽光使我的眼睛發花。愛德蒙松來到教堂前的廣場上與我會合,她也用手護住自己的眼睛。我們並肩站在教堂前面,瞇著雙眼,商量下一步做什麼。愛德蒙松翻閱著手中的意大利繪畫介紹,想繼續參觀教堂。我試圖說服她別這樣做。但她的態度是那樣堅定(她不聽我的勸告),我覺得無法使她改變主意,就獨自一人回到了旅館。 53)當愛德蒙松回到我的房間時,已經是傍晚時分。我正站在窗口看外面的景色。她坐在床上,脫掉了鞋子,然後俯身向前,對我說,她在美術博物館發現了三幅塞巴斯蒂亞諾·德·比翁博的傑作,顏色十分暗淡。接著她一面按摩雙腳,一面問我對這位畫家的作品有什麼想法。這很難說。隔了一會,當她再一次對我重複這個問題時,我向她承認我沒有興趣去評論任何繪畫。愛德蒙松不再堅持,她站起身來。她脫掉裙子,在箱子裡翻找運動短裙。我補了一句話,說我網球也不想再打了。愛德蒙松重新穿上裙子,她覺得我好討厭(況且我沒有運動短褲,我說)。 54)晚餐前,我們再次走出旅館。愛德蒙松拉著我的手,我們慢慢地在街上走。我們停下來,看著牆上的音樂會和戲劇廣告,也有一些訃告。其中有一張白紙黑邊框的訃告,講的是一位二十三歲的年輕男人的死,我撕下了這張訃告。 55)我們繼續向前散步。愛德蒙松怪怪堆看著我,她的目光使我感到不舒服。我客氣地請她不要再盯著我,這樣,隔了一陣,我感覺好了一些。我們在商店的櫥窗前停下來,在一家珠寶店裡消磨了一段時光,最後走進了一家咖啡館。咖啡館裝飾著細木護壁板。店堂裡燈光幽暗,天鵝絨的座位上有幾位老婦人正在用長長的茶匙喝著她們的飲料,有冰凍果汁、茶和巧克力。她們低聲地說著話。愛德蒙鬆在我面前打開菜單。我既不想喝,也不想吃。女侍者站在桌前等著我們點菜。因為她站在那兒我覺得不舒服,我要了一份白夫人——目的是讓她走開。 56)我看著面前的白夫人在溶化。在一層灼熱的巧克力底下,香草冰淇淋正在不知不覺地融解。我看著剛才還是滾圓的冰淇淋小球慢慢地流淌,變成有規律的褐白相混的條紋。我一動不動地看著這種運動,兩眼盯著托盤。我一點也不動。兩隻手凝固地放在桌下。我竭盡全力讓自己保持不動的狀態,紋絲不動,但我明顯地感到在我的身上也有東西在流動。 57)我們走出咖啡館,回到旅館。我低著頭,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裡,使雙腳壓在人行道上,目的是讓這個城市沉到水中去。每當我走完一段台階,我總是並起雙腳,小心地跳到地面,並在下面等侯愛德蒙松。我請她也這樣做。我解釋給她聽:威尼斯這個城市每世紀要下沉三十公分,也就是說每年下沉三毫米,每天下沉零點零零八二毫米,每秒鐘下沉零點零零零零零零一毫米。所以每當你用力踩踏人行道的時候,就可以推理說你在城市的下沉中也算起了點作用。 58)我們迷了路,完全迷失了方向。愛德蒙鬆在一個小廣場上等著我,我沿著廣場轉悠,與廣場相通的每條小路我都進去試試,看能否找到一條我們熟悉的路。但毫無結果。我們對這沒完沒了的散步已經感到厭倦(這時太陽已經落下),我們決定坐小船回去。愛德蒙鬆在船碼頭里面買票的時候,我走去看牆上掛的城市地圖。我邊上有一位女士用手指頭在地圖上尋找,她用食指不停地順著一條路指來指去。我覺得她很討厭,因為我什麼也看不到了。我在她的手上拍了幾巴掌。 59)我們在外面的餐館吃了晚飯。回到房間之後,我大衣也不脫就往床上一躺。我一隻手枕在脖子底下,大模大樣地抽起了煙。我看著天花板。愛德蒙松坐在我對面的椅子裡。我們重新又開始談起晚餐時談到的話題,但方式是斷斷續續的,不連貫的。在餐館裡,愛德蒙松談到要去預訂臥舖車票,我對她說不必了,我不想回巴黎。不(我當時是說得明明白白的)。 60)第二天,我可以說是足不出戶,閱讀帕斯卡爾的《思想》(可惜是英文版的袖珍本,是別人丟在酒吧里的桌子上的)。 61)我幾乎很少看到愛德蒙松。我實際上一直不在旅館裡。我們一起在餐廳裡吃完午飯後,去酒吧喝咖啡。我們肩靠肩地坐在高腳凳上,東聊西扯。這時,愛德蒙松會講講她上午所做的事情。然後,我上樓回房間,而愛德蒙鬆就出門,一直到傍晚才回來。有時候,她吃過晚飯還再次外出。比方說,有一天晚上,她去了教堂聽音樂會,那天晚上演奏的是莫扎特和肖邦的作品。 62)當我玩飛鏢的時候,我是平靜的,處於完全放鬆的狀態。我感到心平如鏡。這時,我的頭腦漸漸變得空空的,我讓虛無佔據我的心靈,頭腦裡任何緊張感都消失殆盡。於是——用閃電般的動作——我將飛鏢投向靶子。 63)我在報攤上買回一本信箋。我坐在房間裡的圓桌上,在信箋上劃出兩個欄目。在第一欄裡,我寫上了五個國家的名字:比利時、法國、瑞典、意大利和美國;在邊上的第二欄裡,我記下我玩飛鏢的每一盤結果。經過第一階段的淘汰,我將兩個得分最高的國家進行一場比賽。決賽的是比利時對法國。經過第一輪投鏢,非常專心一致的我方輕而易舉地超過了這些笨拙的法國人。 64)我喜歡蒙德里安的畫,主要是因為他畫中的靜止感。在表達靜止這一點上沒有一個畫家可以與他相匹敵。靜止的含義並非指沒有運動,而是指沒有運動的預感,它是死的。從總體上來看,繪畫本身從來不是靜止的。好比象棋,它的靜止是充滿活力的。每一個棋子是靜止的一種能量,它包含著能量的運動。在蒙德里安的畫中,靜止本身是不動的。也許正因為如此,所以愛德蒙松覺得蒙德里安是偉大的。但對我來說,蒙德里安使我放心。我手中拿著飛鏢,眼睛盯著掛在櫃門上的靶子,心裡想為什麼這靶沒有使我想起賈斯帕·瓊斯,反而使我想起愛德蒙松。 65)我的惡夢是刻板的、幾何圖形的,內容很簡單,而且老是讓我煩心。一陣旋風把我包圍並將我捲到它的中心,或者是我眼前出現一些直線,我不斷地想修改其結構,用一段去代替另一段,我無休止地進行修改想把直線清除掉。幾天來,我老是玩飛鏢,所以一到夜裡,我的夢中常常冒出那靶子糾纏不休的形象。 66)凡是愛德蒙松不外出的晚上,晚餐後,我總是邀她去酒吧喝一小杯飲咖啡後喝的燒酒。櫃檯後面,收音機播放著音樂。隔一會兒,那位調酒員離開自己的座位(我的朋友調酒員,一開始我就這樣叫他的),滿臉不高興地記下我們點的東西,默默地將燒酒端過來。他對我給他的微笑不予理會。我是看在愛德蒙松到來之前,我們曾經有過一段友好關係的份上,才衝著他笑笑的。 67)一天晚上,我要求愛德蒙鬆比平時提前一些用晚餐,因為八點三十分有一場歐洲杯錦標賽的八分之一複賽,是國際米蘭隊迎戰格拉斯哥守林人隊。十五天前,兩隊在蘇格蘭的比賽以零比零踢成平局。晚飯後,愛德蒙松陪我來到旅館的大廳,那裡有一台電視機。比賽立刻就開始了。蘇格蘭人集中防守,採用撞人的做法,並常用鏟球來破壞對方的進攻。我坐的地方離熒屏只有一公尺。愛德蒙松坐在我的背後,差不多半躺在沙發上。她認為我有點像其中的一位隊員。我表示抗議(那是個高大的紅頭髮男人,臉上長滿紅色的雀斑)。是有點像,她說,特別是奔跑的時候。噓,我說(因為愛德蒙松知道我奔跑的姿勢?)。上半場結束時,國際米蘭隊已經打到二比零。我們在比賽結束前上樓回到我們的房間。 68)早上,當我半夜醒來時,在我緊閉的雙眼後面,我看到即將來臨的白天像一個陰沉沉的大海,大海無邊無際,不可挽救地凝固起來。 69)有時候,我半夜裡醒來並不睜開眼睛。我緊閉雙眼,把手放在愛德蒙鬆的胳膊上。我要她安慰我。她用溫柔的聲音問我,安慰什麼。安慰我,我說。安慰什麼,她問。安慰我,我又說(安慰,而不是使舒適)。 70)但當我更深地去思考這一問題,並在找到引起我們一切苦惱的原因之後,我更想追根問底。我發現一條有充分根據的理由,那就是我們的人生是虛弱的,難免一死的,這種苦惱是自然的,我們是那麼可憐。因此,當我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安慰我們(帕斯卡爾《思想》)。 71)午睡後,我並不馬上起身。不,我寧可等待,衝動遲早會來臨,它能使我在身體內部的無知中運動,動作的自在是人們無法想像的。 72)愛德蒙松想要回巴黎。我對此持保留態度,我不想動彈。 73)我們一起在旅館的餐廳裡用餐時,我感到愛德蒙鬆在盯著我。我沒有出聲,繼續吃著。但我非常想上樓回房間一個人獨處,我不願意有人將目光盯著我。我不願意再被別人看見。 74)我不想再說話。我在房間裡穿著大衣,整天玩飛鏢。 75)愛德蒙松覺得我討厭。我讓她去說,只管玩我的飛鏢。她要我停下,我不理她。我將飛鏢投向靶子,再走過去拔下。愛德蒙松站在窗前,直盯著我。她再一次要求我停下來。我用盡全身的力量將飛鏢向她扔去,飛鏢插進她的前額。她跪跌在地。我走近她,將飛鏢拔下(我在發抖)。這算不了什麼,我說,擦破點皮而已。 76)愛德蒙鬆在流血。我將她抱出房間。我們下樓來到總台。我們在走廊裡奔跑,拼命找醫生。我將她安置在大堂裡的椅子上,跑著出去。我要去哪裡?我在馬路上跑啊,跑啊!我然後又停下,返回旅館。當我走進旅館時,有一些人圍住愛德蒙松,他們用被子圍在她的肩膀上。一個男人低聲對我說,馬上要送她去醫院,救護車馬上就到。我感到渾身乏力。我不想見任何人,我在旅館裡來回走動,在酒吧里喝威士忌。護士們終於來了。我扶著愛德蒙松讓她站起來,我摟著她的腰,她的頭靠在我的肩上。我們走出旅館來到馬路上,然後登上救護艇。摩托艇立刻啟動,全速前進,在船身後面留下兩道寬闊的水花。我坐在船頭,睜大雙眼,迎著撲面而來的風。我轉過身子,看著愛德蒙松,她坐在長凳上,面色蒼白,肩上裹著紅黑兩色的羊毛被。 77)愛德蒙鬆在長凳上躺下,將被子蓋住胸口。她身體平躺,頭抬起,睜著雙眼。我們在運河中全速前進,避開其它的船隻。我看看正在機艙裡駕駛的護士。每次轉彎時,愛德蒙鬆就用手抓緊長凳。有一次拐大彎,她的手臂變得無力,她的手一鬆開,人就從凳子上掉下來。護士過來幫我一起把她扶起來,我們將她背靠長凳坐著。這時,她暈了過去,到醫院時,我們只能將她抬上去。我走在護士的身邊,將愛德蒙鬆的一隻手緊緊握住。他們要我在走廊裡等候。 78)我坐在長凳上等候。白色的走廊長得沒有盡頭,空無一人。走廊裡鴉雀無聲,只有一股乙醚的氣味,這種死亡的氣息實實在在使我感到不舒服,我癱坐在凳子上,閉上雙眼。不時地有人走進走廊,並在我面前走過,一直走到走廊的另一頭。 79)我站起來,在長凳前踱了幾步。然後慢慢走開,向走廊的盡頭走去。我走過一道玻璃門,進入一個狹小的昏暗的過廳,那裡有一架服務電梯和一道樓梯。我一屁股坐在樓梯梯級上,背靠著牆,直到我的頭頂上方傳來一點聲音。我站起來,登上樓梯。上了樓梯,我向左拐彎時,走進一個長長的走廊。走廊的兩側牆上,窗戶開得很高。我停下來向一位護士打聽……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用奇怪的神情盯著我看。我加快腳步,走上別的樓梯。在三樓,我又坐在電梯對面的一條長凳上。一會兒之後,電梯的自動門在我面前打開,我走進電梯。電梯很寬敞,裡面是灰色的。我按了向下的按鈕。自動門關上。電梯開始啟動,慢慢地下行。然後電梯停下來,自動門打開。我走出電梯,推開通向走廊的玻璃門。愛德蒙鬆就在那裡。 80)我們在白色的走廊裡擁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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