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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巴黎

浴室 让·菲利普·图森 9742 2018-03-18
1)愛德蒙松(我的心上人)回巴黎去了。 2)她動身的那天早晨,我陪她去車站。我提著她的行李。到了月台上,在敞開的車門前,我想摟抱她。她卻輕輕地把我推開。車廂門一扇接著一扇地關上。列車開走了,像一件被撕破的衣服。 3)我在旅館裡過了好幾夫,我足不出戶,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我感到自己正在發燒。夜裡,我的額頭感到陣陣刺痛,我的眼睛發燙,像被開水燙傷一樣。房間裡一片漆黑,我疼痛難熬。痛苦似乎是我生命存在的最後保障,而且是唯一的保障。 4)我難受極了——最後,我還是去醫院拍了額頭和鼻頭部位的X光片。我得的是鼻竇炎。替我看病的醫生對是否採用刺穿手術還拿不定主意,他對著強光燈看我的X光片。最後,他認為還要根據炎症發展的情況,再拍一張面部的X光片,過幾天再通知我。他說,不排除進行開刀手術的可能性,但只是輕微的小手術。

5)我拿著X光片,走出醫生的辦公室,來到醫院的接待處,我要求住院。接待處的護士不懂法語,但我身邊的一位先生看到我們之間溝通有困難,答應替我當翻譯。後來我把封袋裡的X光片拿出來,在醫院的門廳裡讓所有圍在邊上的人看我的頭骨照片。這時,護士讓我稍等片刻,一會兒之後她又重新回來,帶來一位比她年長的護士,但這護士似乎很難商量。替我當翻譯的先生繼續翻譯給她聽,說我幾天后要動手術,今天起就想住院,在手術前想好好休息一下。那護士就問他替我看病的醫生叫什麼名字。我回答那位先生說我不知道。他又把我的話一字一句地翻給護士聽。最終,他們把我帶到走廊盡頭一間病房。 6)房間裡有兩張病床,牆壁是白色的。床也是白色的。一扇敞開的門後邊是小小的洗手間,裡面有一個木製鞋形澡盆,澡盆的兩邊平行,帶有抬高的平坦座位。房間裡的另一張床上沒有放被子,說明是張空床位,有兩個高高的枕頭聳立在床單上。我把網球拍放在椅子上,在房間里安頓下來之後,我打開窗戶。窗外是一個院子。對面的牆上有許多窗戶,窗戶後面是其它的病房。

7)院子裡空空如也。而我對面的房間裡,有一個人不停地走來走去。這是個上了年紀的白髮老人,穿一件長毛絨睡衣。有時候,他會在窗前停下來,於是我們便麵對面地相互看著對方。我們誰都不想低下眼睛。儘管我們之間的距離很遠,減低了視線的效果,仍舊目不轉睛地相互對視,然而幾分鐘之後,我開始感到太陽穴處有針扎似的感覺。但我不願低下我的眼睛。不。我把眼睛閉了起來。 8)當我抽完煙,我就套上大衣和圍巾,穿得暖暖的,將房門關上,順著走廊走向醫院的出口。有時半路上我會向熟悉的護士點頭微笑。在馬路上,我在香煙店前停下,然後,我照例去對面再喝上一杯咖啡。櫃檯後面的小伙子已經開始認出我了。他知道我喝濃縮咖啡時愛加上幾滴冷牛奶。走出咖啡館,我就去買報紙,然後,一面看報一面回醫院。

9)醫院的門廳裡總是擠滿了候診的病人。在走廊裡,碰到擔架車、餐具車來來去去。有時候,走廊的地面潮乎乎的。護士們在不停地洗刷地面。這段時間裡,酒精的氣味就被漂白水的酸味所代替。 10)兩天前,我住進病房,這時,房間裡就出現了我住過的痕跡:床頭櫃上是折疊起來的報紙,我的大衣掛在衣鉤上,牙刷杯裡積滿了煙灰和煙頭。我有時把X光片拿出來,看我自己的頭顱骨。我喜歡站在窗前,手臂向前伸直,看著這張透明的X光片。我的頭顱是白色的、長長的,額骨在太陽穴兩側部位往裡收縮,嘴巴里有四顆補過的牙齒,在照片中顯得很清楚。門牙的兩端有裂痕,一端是有規則的,另一端只裂開一邊,而且缺少光澤。眼睛的部位一片慘白,是令人擔心的兩個洞穴。

11)大部份護士待我很好。只有護士長對我有一種反感。每次她走進我的病房,先是慢慢地繞著床走一圈,然後用不信任的眼光看著我。禁止吸煙,她說。我不懂,我平靜地低聲說。禁止吸煙,她重複說,禁止。接著她把窗子全部打開,讓房內的空氣流通。這時窗簾在窗洞裡被風刮得飄了起來,我床頭櫃上的報紙也被風吹散。 12)每頓飯都按規定的時間送進我的房間,但我從來不碰它。我是出於好奇才去看盤子裡的東西。只有兩種顏色的糊狀的食品。一種是淺黃的,另一種是桔黃的。那盤子放在我房間裡有好幾個小時。有時我在盤子邊經過時把手指放進食物裡,然後用嘴舔舔手指去嚐嚐味道,可以說是淡而無味。我吃的東西要好得多。我常光顧的醫院隔壁的咖啡館,中午供應一頓正餐。我跟那個小伙子說好,每天他都將午餐送到我的房間裡來,再配上半瓶西昂蒂葡萄酒(他們供應的普通葡萄酒是不能喝的,喝了之後扎喉嚨)。午飯後,我將盤子送回咖啡館。然後付帳。我並不立刻回醫院。不,我才不著急,我在櫃檯邊喝上一小杯濃咖啡,同時請小伙子喝上一杯燒酒。

13)每當我走過醫院的中央走廊時,我會去敲敲我的醫生的辦公室的門。等門上的小綠燈亮起來我就走進去。我站在他的辦公桌前等候,我的醫生還在寫東西。我感到自己有點打擾他。但是不,他請我坐下,十分笑容可掬地和我握手。我們開始東聊西扯。這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熱情男人,對一位醫生來說,他的一口法語說得著實不錯。他問我許多問題,我有保留地回答他。一開始,說實話,我對他並不十分誠實。不,我對他說我是個社會學家,而實際上我是位歷史學家。但他對我的話似乎很感興趣。並不是說他覺得我很友善,而是我有點讓他感到奇怪,就好比一幅十四世紀的可怕的繪畫也會讓人感到奇怪一樣。他有空的時候也會走到我的病房裡來,他坐在我的病床邊上,然後我們開始交談。儘管他對我的身體狀況毫無興趣(鼻竇炎這樣的病對他來說是太平常的事),但出於某種好意,他似乎怕我在醫院里呆膩了,因為我整天一個人呆在病房裡,有一天下午,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跑來對我說,他和太太想請我去吃晚飯。

14)傍晚前,我跑去辦公室找我的醫生。他坐在桌子邊一面看報,一面等我,他已經換上了栗色的便裝。他仔細地折起報紙,拉住我的肩膀將我拖到外面,問我喜不喜歡吃腰子。喜歡。你呢?我回答他道。他也喜歡。我們一起走出醫院,在馬路上,我們繼續談論各自的口味。他的家離醫院很近。在上樓之前,他往我的肚子上輕輕一擊,對我承認說她母親的烹調手藝比他太太的更好。 15)我的醫生的太太在門口迎接我們。我禮貌地與她握手(你好,夫人),我看看房間的四周,用手指輕輕地撫摸了一下他們的小女孩的頭,女孩子立刻跑開。母親略帶歉意地朝我笑笑。她讓我的外套掛在椅背上,讓我進入客廳。我慢慢地在房間裡轉圈,看看書櫃裡的書,又走到窗邊去望望外面。天已經黑了。我希望您喜歡吃腰子,女主人對我說。行,他喜歡,我的醫生替我回答道。我沒有轉身,而是看著玻璃窗上他的影子在移動。最後,他坐了下來,他的太太坐在他的身邊。他們坐的沙發中間還給我留了一小塊空位,但最後我沒去坐,而是坐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我們相視而笑。在喝餐前開胃酒時——這是一種冒泡的液體,玫瑰紅的顏色帶有苦味——我們興趣廣泛地談論繪畫、航海之類的內容。我們很輕鬆自如,我自由地發表意見,甚至開了個玩笑。我的醫生的太太認為我有英國人的幽默感。

16)喝完開胃酒,我的醫生陪他的太太進入廚房去烹調腰子。我獨自一人與小女孩相伴,她在門背後長時間地偷看了我一番之後,又回到客廳裡。她圍著我的椅子轉了兩圈,在我的身邊站停,小心地將她的一隻手放在我腿上,對我微笑。我問她會不會說法語,她不停地點頭表示她會,她的身體站得筆直,雙膝併攏。我向她提出一些詞彙要她用法語說,她不知所措地對著我看。她的眼睛是黑的,一頭捲髮也是黑的,穿一條紅白兩色背帶長褲。因為她不說話,我就彎腰對她說,要不要我講個故事。我坐到地毯上,靠近她的身邊,用低低的聲音開始講述泰坦尼克號的沉沒。我的故事她聽得很開心,她不停地笑,開始時還有點害羞,眼睛低垂,後來,當我開始做出劃動救生艇的動作時,她就變得大膽起來,一雙眼睛感激地望著我。

17)腰子的味道不錯,焙燒時用威士忌做的調料。女主人請我用沙司,並替我重斟葡萄酒。儘管她的年齡比我大不了多少,但對我照顧得如同她的兒子一樣。她坐在我的左側,眼睛盯著我,老擔心會讓我感到缺少什麼,她不斷地向我提問題,問我會不會打橋牌。我回答說我不會。但我相信你是會打網球的,我的醫生說。是啊,我回答道。真的嗎?他的太太說。如果您高興的話……明天……在俱樂部一起打球,如果天氣好的話,您願意嗎7我願意,我回答說。她立刻確定,明天上午一起進行混合雙打,我可以和她的一位女友搭檔,她的球打得很好,你會看到的。我心事重重地向她表示感謝。然後,猶豫一番之後,我對我的醫生說我沒有短運動褲。我的醫生是位挺實在的人,他馬上表示想辦法解決。他擦了擦嘴,站起身,走進隔壁的房間,裡還拿著餐巾。隔了一會兒,他拿著一條運動短褲出來將它放在我的盤子邊上。他坐下之後,開始考慮明天約在哪裡碰頭最方便。這個問題似乎對他來說顯得特別重要。考慮一番之後,他說明天他在辦公室裡還要處理一些文件,八點半前他將在醫院等我。我說這個辦法其實最聰明,他聽了挺滿意。晚餐結束之前,我拿起那條短褲準備去擦嘴巴,儘管我心裡不太願意,我的醫生的太太一把抓住我的手,一面繼續對我講話,將一條餐巾遞了給我。

18)我們一起回到客廳,坐在椅子上,用圓玻璃杯喝上一小口白蘭地。我稍稍打量一下左手裡的那條運動短褲。顯然,對我來說這短褲太大。不,這是不合適的。我一面說一面把它放在桌子上。這時,身穿杏黃色睡袍的小女孩立刻從椅子上跳下來,拿起短褲就套在頭上。她在房間裡一面拍手一面轉圈子。過了一會兒,因為她還不同意去睡覺,我的醫生就用一種堅定的口氣對她說已經十一點半了,這似乎才勉強使小女孩同意去睡覺。臨走之前,她又怪怪地不願意吻別客人。為了不至於讓人感到我一心想等女孩來吻我,我就用隨便的神氣問他們小女孩叫什麼名字。勞拉,我的醫生千巴巴地回答道,他顯然已經開始失去耐心。他一把抓住小淘氣的胳膊,將她抱起,機械地將她的臉貼近我的臉頰,然後從我的雙臂中將孩子抱了出去。

19)當我回到醫院時,所有的燈都已熄滅。大廳裡一片昏暗,在帶玻璃窗的門房裡,亮著燈,幾個護士一面織毛線,一面輕聲說話。桌子上放著一個暖水壺和一盒餅乾。我輕輕地走過門房,走進中心走廊。走廊的拐角處點著藍色的長明燈。我輕輕打開我的房門,在黑暗中開始脫衣服。 20)第二天早晨,我穿上淺黃色的襯衣和麻布褲子;拿起網球拍,早早地走去與我的醫生碰頭。走廊裡十分明亮,玻璃窗閃閃發光。我穿過四處通明的大廳,裡面一群護士正聚在一起講話。在走廊的盡頭,我看見了我的醫生。他身邊有一位穿著睡衣的病人。他戴一頂運動帽,身穿運動短褲,雙手背在背後,正在踱方步。他和我握手,一面嚴肅地點點頭。他說他的心情很糟,因為醫院的行政當局把他的辦公室鎖掉了(每個星期天都是這樣,他邊說邊用網球拍在門上敲了一下)。 21)在中央走廊裡,當我們倆肩並肩地向門口走去時,一位先生走近我的醫生。這個人滿臉愁容,手裡拿著帽子,他提了一些問題,我的醫生簡短地作了回答,一面審視手中的網球拍。因為那個人還要堅持問下去,為了打發此人,我的醫生抬起頭,用生硬的口吻對他說今天是星期天,而星期天他是不工作的。然後,他又變得和氣起來,我們繼續前進。他轉身問我是否吃過了早點。 22)咖啡館裡,星期天的早晨照例很熱鬧,但也有一種社會性的慵懶、沮喪和靜悄悄的氣氛。太陽已經照進了半個店堂。在角落的陰影中,有個男人正在看報,一面無休止地將匙在咖啡裡攪動。我的醫生把運動帽摘下來放在櫃檯上,他俯身向前,因為沒有語言的障礙,所以他用一種隨便的態度對侍者說出他要的東西。在等侯早餐上來的時候,他離開座位,開始做打網球前的熱身運動。他穿著襯衣和白色運動短褲,這一身運動裝使他顯得神采奕奕,他從容不迫地動胳膊動腿。小伙子把咖啡端到我們面前。我的醫生將手肘靠在櫃檯上,迅速地將眼睛轉了一圈,他繼續做熱身運動。最後他選中了一小塊帶果醬的羊角麵包。他將頭向後仰,像鯡魚一樣地一口將麵包吞下去。接著他用餐巾擦了擦嘴,並用粘乎的手抓住我的手臂,跟我談起昨天我們一起度過的夜晚。他輕輕地——彷彿是談到非常奇怪的事情——對我說,他的太太覺得我為人很隨和。 23)我的醫生的太太正在網球俱樂部等我們。她穿一條短裙,坐在餐廳前的露天座上,她的臉向後仰起,鼻樑上架一副菱型的太陽鏡。她坐在靠邊的一張桌子上,頭頂上有一把遮陽傘,她的身邊是一位金色頭髮的胖子,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等我們走到他們跟前,我的醫生的太太摘下太陽鏡向我們笑笑,並向我們介紹說:這是她的哥哥。我說,我很高興。但金頭髮胖子坐在位子上毫不動彈,無動於衷的樣子。當我的醫生彎腰和他接吻時,那胖子流露出不高興的樣子。我們在他們身邊坐下,把網球拍放在桌子上。我的醫生靠在一把椅子上,將鞋帶重新係緊。他的太太說她預訂的網球場要11點後才有空。我們一面等待,一面東拉西扯地閒聊,同時也開開玩笑。天氣真好,那金頭髮的胖子不住地沉重地嘆氣。 24)在交談過程中——就是在這時候,而不是更早——我的醫生的太太解釋道,她的女朋友不能赴約,因為她去鄉下朋友家了。於是我明白那位金發胖子將是混合雙打中我的搭檔。 25)預定的打球時間到了,我的醫生邁著跨步,高抬雙腿,向第三號網球場走去。這時坐在位子上的金發胖子並不動身,對他的妹妹說他不想打球。她流躇出明顯的吃驚神態,問他為什麼,他回答說他不必為自己的行為作出解釋。兄妹之間對視著,氣氛有點僵。妹妹開始飛快地說,一邊做著激烈的手勢。而他毫不動搖,坐在那裡不動。他聽她講話的時候,態度很平靜,一邊用牙籤剔著一個臼齒。一會兒之後,我的醫生踏著小跑的步子又回到我們面前。他揚起頭,流露出疑惑的眼光。得和氣起來,我們繼續前進。他轉身問我是否吃過了早點。 26)我的醫生的太太顯得很過意不去。我的醫生心情憂慮地坐下,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他看看自己的雙手,比較著左右手。然後他戴上運動帽,將帽子戴正。他嘆了口氣站起來,用缺乏自信的口氣說,該上球場去了。該死。我們開始向網球場走去,三號網球場在樹叢中間,離網球俱樂部的中心樓大約有一百米。我們在砂礫上一個跟著一個慢慢地前進,四周的草坪一片翠綠,護理得很好。一位園丁脫帽向我的醫生致意,可能他也是他的一位病人。隨著我們走近球場,我的醫生似乎又恢復了生氣勃勃的樣子,他與別人握手,隔著圍欄與球場上的人打招呼。到球場的最後一段距離,他是大步跨過去的,當他越過網球場那扇小門時,用的是一種輕鬆的跳步。而他的太太卻在他背後,順著小路文文靜靜地走著。她對我說,今天他們把女兒送到姥姥家去過一天。 27)那扇門通向三片地面夯實的球場,上面剛剛灑過水。我們沿著一號二號場地走向我的醫生,他已經站在三號場地的底線處,側身準備試發球了。他的太太把手袋放在場地一邊,把頭髮束成髻,用優雅小步,走到他對面的場地上站好位子。她剛站定,我的醫生就用盡全力向她發出一個球。我的醫生感到十分得意,他像大球星那樣把運動短衫的肩部向上拉了拉,偷偷地將目光射向我,想看看我的反應。卻看見我坐在綠色的椅子上,兩手抱著後腦勺。他大聲地喊我過去站住,但我用手指頭作了一個不的手勢,他就不再堅持,而是俯身向前,咬緊牙關,向長方形場地的另一側又開了一個同樣有力的發球。 28)我讓我的醫生和他的太太在三號場地上相互爭戰,自個兒在俱樂部的園子裡溜達。我在小路上邁著方步,昕著我腳下的砂礫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我不住地在圍欄後面停下來,觀看場地上的比賽。這時太陽開始變得烤人。我繼續散步,拐向一片小樹林子,在樹蔭底下找到一條長凳。我對面的那片球場四周都是樹,三個瘦瘦的小伙子,光著毛茸茸的大腿,正在練習打網球,但那打法很新奇:他們大步奔向網球,在最後站住的時候跨出之字形的快步,然後直著雙腿向不同的方向猛烈擊出發球。其中有一個小伙子,我始終沒有弄清楚他偏愛的擊球位置是在場地的左側還是右側。他常常沿著圍欄走過來撿球,球拍挾在腋下,一路搔著大腿。他每次彎腰撿起一個球,都用手扶住臉上的眼鏡以防它掉下來。然後,他一陣子快跑,與他的球友中的一位會合。他將網球在自己的面前高高彈起,用一種拼命的動作,跳起來,興高采烈地將球擊出。他的動作有點像花樣滑冰,也有點像法國式的拳擊。 29)半小時之後,在餐廳的露天座,我又看見這傢伙一個人坐在桌子邊,脖子上圍著條毛巾,一邊休息,一邊喝金托尼克水。他的球友顯然離開了他。我在鄰近的桌子上坐下,瞇著眼睛看菜單,一邊等侯我的醫生。十分鐘後,他大汗淋漓地來了。他玩得精疲力盡,但十分開心。他在椅子上橫下身體,得意洋洋地對我說,兩個六比零。然後他脫掉鞋子和襪子,攤手攤腳地仰身躺下,渾身全部放鬆,同時也讓腳涼快涼快,但他剛躺下,一位侍者就過來叫他接電話。該死。他嘆了口氣,只好爬起來,他光著腳丫在路上走,一雙襪子搭在肩頭。走上砂礫路時踮起了腳,最後,低頭鑽進了小小的電話亭。他幾乎立刻就從電話亭裡出來,回到樓梯腳下。走過砂礫路時痛得渾身扭曲。最後他攏起雙手向我高聲喊道,他要去洗個澡。洗澡,他重複道。 30)洗完澡,我的醫生穿著麻布褲子和橙紅色襯衫回到了露天座,滿頭濕淋淋的頭髮緊貼在腦後,露出一條條木梳梳過的痕跡。額頭和鼻翼兩側還留有水滴。他一坐下,就用手指頭示意侍者過來,然後一面看看菜單一面搔搔鼻子,要了三份皮姆酒。你喜不喜歡皮姆酒,他不安地問我,同時從椅子上站起來,重新招呼那待者。我連忙說,是的,我喜歡。這時,他才用一隻手,快速地又有點疲倦地做了一個瀟灑的動作,示意侍者走開。接著他叉起雙腿向我微笑。我的醫生的太太洗完了澡,也來到露天座,差不多同時皮姆酒也上來了。侍者站在我們邊上往桌子上放杯子時,她將雙腿擱在椅子上,挺起胸脯將頭髮撩向背後。侍者帶著托盤離去,我的醫生呷了一小口皮姆酒,周圍看了看,說這真是幸福。 31)我喝完皮姆酒,站起身來。我穿過露天座,走進小樓裡,來到一個用淺色木材裝飾的餐廳,餐廳盡頭的暗角里,有一位侍者正在洗杯盤。我四處望望,再向那位侍者問清了洗手間是在地下室裡,就順著下了樓梯。底下有一個燈光照明的幽暗過廳,有好幾個門,這裡是幾間更衣室和一間廁所。 32)站在洗手間的長方形鏡子前,我看我的臉,身後有一盞黃色的燈照著,我眼睛的一部份正好處在陰暗處。我看著我的臉被光線分成明暗不同的兩半。我盯著自己的臉,並簡單地問我自己。我來這里幹什麼? 33)回到露天座,我默不作聲地站在我的醫生的身邊,看著遠處的網球場。我的醫生和他的太太請我坐下,並邀我與他們一起用餐,我回絕了。他們堅持要請我,我對他們說我得回我的旅館看看我的太太是否有來信。我的回答使他們大惑不解(我的旅館?我的太太?但我並沒有向他們解釋的必要,我當即就跟他們告辭(甚至沒有向他們對昨晚的邀請再次表示感謝)。 34)我乘坐汽艇時是站著的。手肘靠在船欄杆上,我看看坐在長凳上的乘客。他們正相互打量,偷偷地相互窺視。我偶爾碰到的目光中有一種敵意在擴散,當然這敵意不是針對我的。 35)當我走進旅館大堂時,我有一種重返故里的感覺。木製的家具擦得發亮,沙發上的天鵝絨光潔無塵。我的腳走在地毯上,發出軟軟的聲音。總台接待員一直守在他的辦公桌後面,鼻樑上穩穩地架著那副玳瑁眼鏡。我走向櫃檯,問他有沒有寄給我的郵件。沒有。他的聲音是那樣奇怪,令人感到不舒服。彷彿現在才知道我始終沒有離開威尼斯,他在責怪我為什麼換了旅館。 36)我在附近的馬路上晃蕩。馬路上杳無人跡。商店都已關門,金屬的防盜門遮住了櫥窗。我找到了一家酒吧,在那裡吃了一個加番茄和金槍魚的三明治軟麵包。 37)回到醫院時,我發現我的房間裡有人睡在我旁邊的一張床上,不禁大吃一驚。我立刻到接待處去了解情況。值班的護士聽不太懂法語。我還是向她解釋道我的房間裡出現了另一位病人。然後我用商量的口氣要求院方將這個病人另行安置,或者替我換房間,如果這樣做更方便的話,我完全可以搬動地方。護土打開登記手冊,查閱了一番。她請我稍等片刻,然後去叫來了護士長。我與這位護士長始終沒有相處好。她幾乎是立刻回絕了我,而且口氣很生硬——她因為受到打擾而不太開心——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還是不再堅持為好。 38)我決定回巴黎去。 39)在馬可·波羅機場,我結識了一位蘇聯人。在圓形的候機大廳裡,他坐在我邊上,彎著腰,正在等候從羅馬轉往列寧格勒的飛機。他大約五十歲,長得很壯實,留一撮濃密的金黃色的小鬍子,修剪成斜邊的形狀。他是一位水電工程師,經常到國外旅行。他與我一樣通曉好幾種語言,但語種不一樣(俄語,羅馬尼亞語),我不懂——他對我說意大利語——他來威尼斯究竟幹什麼。我們在這個機場裡都要消磨好幾個小時的時間,所以我們肩並肩地在大廳邊上一起閒逛,然後來到小酒吧里一起喝啤酒。我們站在啤酒杯前,開始談論現代歷史和政治。中間沉默的一段時間裡,他會用懷疑的神態掂量他自己的那隻公文手提箱。在一段二十世紀意大利歷史(格拉姆西、墨索里尼)的簡單環顧之後,我們又要了一杯啤酒。後來,我們又談到他的國家的歷史,因為禁忌的關係,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微妙的話題,我們談到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我還特別提到了斯大林。他沉思地呷了一小口啤酒,有一種大難臨頭的表情,顯然他想換一個話題,他用手指將玻璃窗外的飛機跑道指給我看。廣播裡宣布我們乘坐的飛機即將起飛。在我們各自走向登機口之前,我們熱烈地握手道別。 40)上了飛機,我坐在中間走道的座位上,盡可能地遠離飛機舷窗。飛機一起飛,我就開始注意機艙裡的各種聲音與氣味。每次有人在機艙裡走動,我都要看看他是否在抽煙。為了給自己壯膽,我一直看著那些空中小姐,她們沒有流露出絲毫不安的表情。不,她們面帶微笑在飛機上走來走去,彷彿這是一列火車。飛機一開始下降,我的鼻竇又開始劇痛起來,我痛苦地皺起額頭。飛機下降的過程中,我癱坐在座位上,使勁地抓住我鄰座的手,這是一位高雅的意大利女人,她尷尬地向我微笑。 41)在奧爾利機場,我隨著人流走向檢查護照的出口處。我把自己的護照交給邊境警察,這是一位女警察,她看了我的護照之後,隨口向我提了個問題。問我在法國的地址?還是問我去哪裡?因為我沒有留意去聽(我的眼睛看的是她掛在腰間的手槍)。我隨便地回答了一句沒有什麼約束的話。她馬上抬起頭來,露出懷疑的目光。你在嘲笑我嗎?她說。沒有的事,我答道。她乾巴巴地將護照交還給我。走吧,她說,別忘了你是在外國。 42)我在機場的走廊裡磨磨蹭蹭,又在候機廳裡坐下,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 43)我從公用電話亭裡給愛德蒙松打電話。她來接電話。她的聲音聽上去很遠,缺乏熱情。她用一種中性的語氣跟我說話,告訴我她週末做的事情。我問她我能否回家。可以,只要你願意,可以回家。掛電話之前,她告訴我她會把房間鑰匙留在踏腳墊底下,因為她還要外出。 44)我不在巴黎的那段時間,我的信件倒有一大堆。我從辦公桌上堆得亂七八糟的信封中間認出有一封是T的來信。我在走進浴室之前,在走廊里拆開了這封信。他信中說他多少次給我打電話,但我都不在。他要我一回來馬上給他掛電話。我脫掉襯衫,開始放洗澡水。 45)第二天,我沒有出門。 46)我每天下午都泡在浴室裡,我這樣做並沒有炫耀自己的想法。不,我有時會走到廚房去找啤酒喝,或者我會在房間裡轉一圈,看看窗外的景色。但我只有呆在浴室裡才感到最舒服。開始,我坐在椅子裡看書,後來我乾脆躺在浴缸裡——因為我很想躺著看書。 47)愛德蒙松下班後回來看我,她把白天發生的事告訴我。她談論在她畫廊裡展覽的那些畫。她頭上的傷口已經結疤。青色的血腫,我覺得反而增加了她的魅力,但我畢竟不好意思將這一點說給她聽。 48)我整個下午都躺在浴缸裡,我安靜地沉思,雙目緊閉。有一種不必說出來的想法,它會產生一種恰到好處的感覺。有時候,愛德蒙松會突然走進浴室,使我在浴缸裡嚇得跳起來(這會使她很開心)。有一天,她突然闖進浴室,我還沒有來得及坐起來,她就轉身交給我兩封信,其中一封寄自奧地利大使館。 49)出於某種期待的心情,我開始問自己,我是否應該去參加奧地利使館的招待會?我坐在浴缸邊上,向愛德蒙松解釋道,到了二十七歲,很快二十九歲,整天封閉在一個浴缸裡生活大概是不太健康的。我低下眼睛,撫摸著浴缸的搪瓷說:我得冒一種風險,一種破壞我平靜的抽像生活的風險,目的是。我沒有把話說完。 50)第二天,我走出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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