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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菲利普·图森

  • 外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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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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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巴黎

浴室 让·菲利普·图森 12595 2018-03-18
1)當我開始在浴室裡消磨下午這段時光時,我並不打算呆在裡面;不,我在那裡讓時間愉快地流逝,躺在浴缸裡沉思默想;有時穿著衣服,有時光著身子。愛德蒙松喜歡呆在我的床頭邊,她覺得我變得更加安詳。有時我跟她開玩笑,我們一起哈哈大笑。我邊說邊做大幅度的手勢。我認為最實用的浴缸是兩邊平行、靠背傾斜、底部筆直的那一種,它可以使人浴者免去使用防滑裝置。 2)愛德蒙松覺得我老是不願離開浴室真有點枯燥乏味,但這並沒有影響她關照我的生活。她每天在一家藝術畫廊工作半天,這樣她可以兼顧到家務的需要。 3)我的四周是各種壁櫥、毛巾架,還有一隻坐浴盆。盥洗盆是白色的,上面是擱板,擱板上放著牙刷和剃刀。我對面的牆壁上到處都是斑痕,而且有裂縫;灰暗的油漆剝落,露出點點小洞。一條裂縫好像一直伸展到地面。我幾個小時地觀察這條裂縫的盡頭,毫無結果地想發現這條裂縫的進展。有時,我又試圖獲得其它的經驗。我在一面小鏡子裡盯住我自己的臉部,同時盯著我手錶上移動的指針。但我的臉上毫無表情,從來就是毫無表情。

4)一天早晨,我拉下了晾衣繩,將壁櫥和擱板上的東西全部搬走。把這些梳妝用具統統塞進一隻大的垃圾袋之後,我開始將書櫥裡的一部份書搬出來,當愛德蒙松回來的時候,我手裡拿著一本書,躺在浴缸裡,兩隻腳交叉地擱在水龍頭上。 5)愛德蒙松最後只得通知我的父母。 6)媽媽給我拿來了糕點。她坐在坐浴盆上,兩腿之間是一大盒打開的點心,她把這些點心放進一隻湯盆裡面。我發現她心事重重,來到後一直避開我的目光。她憂心忡忡地抬起頭來,想要說些什麼,但什麼也沒有說。她拿起一塊奶油小蛋糕咬了一口,對我說,你得去散散心,運動運動。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啦。她用手套擦了擦她的嘴角。我回答說,我覺得散心一事並不需要,我又笑笑說,我最害怕的就是散心消遣。她看到無法與我討論下去,機械地拿起一塊千層糕遞給我。

7)我每星期兩次通過收音機收聽法國足球賽的比賽實況。轉播延續兩小時之久。在巴黎的演播室裡,節目主持人將各地賽場的特約記者的現場報導編排在一起。我認為足球是最能令人展現想像力的運動,所以從不錯過這種節目。我搖盪在熱情洋溢的播音員的聲音中,邊聽廣播,邊將電燈關上,有時雙目緊閉。 8)我父母的一位朋友路過巴黎,來我家做客。他對我說外面正在下雨。我伸出手臂指指盥洗盆,請他去拿毛巾。他寧可拿那塊黃色的而不拿那塊臟的。他久久地、小心翼翼地擦乾了頭髮。我不知道他想要什麼。因為大家沉默著無言以對,他就給我數說關於他業務上的事情,並且解釋說,他所碰到的那些困難是無法克服的,因為這是同等級別的人員之間性格上無法相容而造成的。他神經質地揉搓著那塊毛巾,並沿著浴缸邊大踏步地來回走動。他越說越激動,態度越來越強硬,惡狠狠地大聲叫喊。最後他把拉古爾罵作不負責任的人。他說,我盡了一切努力,一切!但沒有一個人理解我。

9)我穿的衣服很簡單:本色的粗布褲子,藍襯衫,單色調的領帶。這些衣服緊貼在我身上,以至於我穿著它們能顯露出我身上細膩而強壯的肌肉。我躺著,渾身放鬆,雙目閉攏。我想到那位身穿白衣的女人,想到甜品,還想到香草冰淇淋,上面澆一層滾燙的巧克力。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想著這道點心。從科學的觀點出發(我並非貪吃的人),我在這種混合物中見到一種完美。一種蒙德里安式的畫面。稠膩的巧克力蓋在香草冰淇淋之上,體現出熱與冷、凝固與流動之間的對比,失去平衡、嚴密性和準確性。而不管我對雞肉懷有多大的溫情,都不支持這種對比。不。我快要昏昏欲睡的時候,愛德蒙松走進浴室,轉身交給我兩封信。其中一封是奧地利使館寄來的。我用一把梳子將信拆開。愛德蒙松從我的背後讀信,指著請帖上我的名字,我既不認識奧地利人,也不認識外交官,就說這可能是搞錯了。

10)我坐在浴缸的邊沿上,向愛德蒙松解釋道,在二十七歲(馬上就要二十九歲)的年紀上,整天封閉在浴缸裡生活似乎是不大健康的。我低下眼睛,撫摸著浴缸上的搪瓷說,我得冒一種風險,一種破壞我平靜的抽像生活的風險,目的是。我沒有把話說完。 11)第二天,我走出了浴室。 12)卡勃洛溫斯基。那你姓什麼?我問。維托特。這是一個白頭髮的男人,身穿灰色衣服,坐在我的廚房裡,手裡拿一隻煙嘴。一位比他年輕的男人站在他背後。卡勃洛溫斯基一躍而起,把他的椅子讓給我。他以為這房子裡就他一個人,他有點尷尬,並請求原諒。為了表明他在我的房子裡的合法性,他迫不及待地告訴我,是愛德蒙松要求他來重新油漆廚房。我知道這件事。愛德蒙松工作的那家畫廊正在展出波蘭畫家的作品。因為這些波蘭人很窮,愛德蒙松曾對我說過,請他們來油漆廚房可以少付點錢。

13)我整個白天過得很安靜,現在卻被兩位波蘭人攪亂了我閒散中的平靜。他們一直呆在廚房裡,乖乖地等著油漆,那是愛德蒙松忘記提供給他們的。卡勃洛溫斯基不時地來敲敲我的門,並從門縫裡將頭伸進來問這問那,我對這些問題一概友好地回答說我不知道。幾分鐘後,我不再聽到他們的聲音。我坐在床上,背靠枕頭看我的書。外面的門發出了聲音,我抬起頭來。不一會,愛德蒙松出現在眼前,她滿面春風,她要和我做%愛。 14)現在。 15)現在做愛?我沉著地合上我的書,將一隻手指留在兩頁之間以便記住讀到的地方。愛德蒙松笑了,雙腳併攏地雀躍起來。她解開上衣的釦子。門後面,卡勃洛溫斯基聲音低沉地說他從早晨起一直等油漆,他講到一天的時間變得支離破碎被浪費了。愛德蒙松很自然地把門打開,笑嘻嘻地請他們和我們一起共進晚餐。

16)愛德蒙松嘗麵條時燙著了自己的嘴唇。卡勃洛溫斯基坐在廚房裡的一把椅子上,低著頭現出一副沉思的樣子,嘴裡吸吮著他的煙嘴。當他知道愛德蒙松為什麼沒有買回油漆(藥品雜貨店已經關門)之後,他就不斷地嘆惜說今天已是星期一。同時,他想知道我們今天是否還付給他工資。愛德蒙松這時變得含糊其詞。她承認今天她不管怎樣都不會買油漆,因為她還沒有決定選購什麼樣的顏色,她正在兩種顏色之間猶豫不決:一種是淺灰褐色,她怕房間因此而變暗;另一種是白色,她又擔心容易弄髒。卡勃洛溫斯小聲地問她能否在明天之前將此事決定下來。她給他端上麵條,他說了聲謝謝。除了用扇貝代替簾蛤之外,我們吃的是蛤肉麵條。啤酒是溫的,倒酒的時候,將杯子側過來。卡勃洛溫斯基吃得很慢。他用叉子小心翼翼地將麵條捲起來吃。他說關於油漆廚房的事最好儘早開工。他轉身用熱切的神氣問我,建築物用的甘油漆如何。為了使他提的問題更有依據,他補充說他在我們的雜物儲藏室裡發現有兩罐那種油漆。我不願意顯得游離於他們的對話之外,就回答道,我個人沒什麼意見。但愛德蒙松卻竭力反對。她告訴我們說,那兩個罐子,裡面是空的,而且屬於從前的房客所有。對她來說,這更是不能碰它的又一條理由。

17)愛德蒙松還沒有將、門在客人的身後完全關上,就脫下了自己的裙子和緊身短褲,她扭動著身體,讓它們沿著她的大腿滑落下來。卡勃洛溫斯基在微開的門縫後面慢吞吞地向我們告辭。他感謝我們請他吃飯。關於油漆的顏色,他用一種滿不在乎的口氣說,他主張用清色調的灰褐色。當愛德蒙松要把門完全關上時,卡勃洛溫斯基動作敏捷地將他的傘柄塞進門縫。他笑著要求原諒,並再次為了那頓美味的晚餐向我們表示感謝。一會兒之後,他抽回了他的傘柄,而躺在門背後的愛德蒙松已經脫下了她的小短褲。卡勃洛溫斯基的話說得更明確了,他想在答應給他的工資中先預支一部份錢,他要付出租車及旅館的費用。但愛德蒙松堅持不給。她終於把門鎖上,朝我笑笑。她光著下身踮起腳在貓眼裡向外張望。她沒轉過身體就把上衣的釦子解開。為了讓她高興,我也脫掉了褲子。

18)我們鬆開相互間的擁抱後,面對面地裸露著身體在前廳的地毯上坐了下來。 19)在浴室裡,燈已關掉,一支蠟燭照亮了愛德蒙鬆身上的某些部位。水滴在她身上閃耀著亮光。她躺在浴缸裡面,兩隻手平行地伸開,輕輕地拍打著水面。我靜靜地看著她。我們相視而笑。 20)我躺在床上,努力要讀完這一章。愛德蒙松頭上裹著毛巾,光著身體在房間裡轉悠,她慢條斯里地走動,雙乳高聳,雙臂在空中緩緩地擺動,在我的眼前劃出無窮盡的園弧。我的手指壓在讀到的那一頁上,我期待著自己繼續往下讀。她不停地轉動,翻閱信件,整理文件。她離開書桌向我走來。她坐在靠背椅上,喻動著嘴唇,在讀一本書。然後,她分開交叉的雙腿,站起來發表自己的評論。噓!我不停地示意她安靜。她不再堅持,搔搔自己的大腿。她思考著,用一個手指劃過書桌的表面,又看看四周,拿起一張紙,再把它撕碎。她站著一動也不動。接著她猶豫地拿起那張大的卡片,走到床上來躺在我的身邊。因為我低著頭。她把那張卡片放在我正在讀的那一頁上。我問她要幹什麼。沒什麼。她只是想知道是誰寄來了這張請帖。我慢吞吞地,心不在焉地表示同意,卻用手指將請帖移開,繼續讀我的書。隔了一會兒,她打著呵欠,用變了調的聲音又一次問我是誰發的請帖。誰?我自己也猶豫起來。這幾天來,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或許,奧地利使館的秘書處將請帖寄給我,這純粹是搞錯了於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又很難解釋,信封上我的地址沒有寫錯。也許,秘書處為了得到我的地址,曾經向我的朋友打聽過?有可能。近來,作為一名研究員,我與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有過較多的來往。我是T的助手,他是某個研究會的主持人。我有自己的學生,我也打網球。我認為所有這些都是別人願意邀請我的理由。但我又感到,這都不是十分充足的可以說明為什麼某個大使館會邀請我去的理由她會怎麼想呢?什麼也不想,愛德蒙松已經睡著了。

21)愛德蒙鬆的一隻手臂塞在枕頭底下,用哀怨的聲音問我幾點了,因為有人在按門鈴。時間還早,外面的天色未明。窗簾微開,但沒有任何光線來打擾房間里寧靜的黑暗。黑暗使物體的輪廓變得柔和,它包裹著牆壁、書桌和椅子。門鈴重新響起。法西斯!愛德蒙松睡意朦朧地罵道。她合撲著身子,動也不動,雙手抓住床單,彷彿已精疲力盡。等到門鈴第三次響起時,她對我承認她沒有勇氣起身去開門。我隨和地提議陪她一起去開。我覺得,兩個人一起去是一種最佳的妥協方式。愛德蒙松慢條斯理地穿衣服,我坐在床沿上等她。這時門鈴響個不停,我心裡很惱火。等她穿上衣服,我跟著她走進過道,一面扣上我的睡衣鈕扣。卡勃洛溫斯基站在門邊,因為打了多次門鈴而感到不好意思。他的羊皮上衣一直扣到領子,脖子上還圍條圍巾。他的兩腳之間有一隻透明塑料小口袋,裡面是一堆粘乎乎的東西。他用手指拎起口袋,吻了吻愛德蒙鬆的手,走了進來。科瓦斯卡金斯基·讓一瑪麗還沒有來?他看看四周問道。他不久就會到的,他又說,他一向很守時。這時,他發現塑料口袋在向外滴水,弄濕了地毯和他的鞋子,不由得用目光錶示了歉意。然後他把濕淋淋的口袋小心地遞給愛德蒙松,說,章魚,算是一點禮物。是的,是的,一點禮物,他堅持道。然後他坐在廚房裡昨天他坐過的那張椅子上,告訴我們說,他昨晚先在一家咖啡館的後廳裡下棋,後來結識了鄰桌的一位年輕朋友。酒店關門之後,這個人把他拉到菜市場,在那裡他們買了一大筐章魚,然後大清早,在廢兵院地鐵車站裡每人分了一半。我看著卡勃洛溫斯基,心裡想著其它的事。愛德蒙松也不在聽他說話。她打開水籠頭往開水壺裡灌水。卡勃洛溫斯基呆在廚房裡,舒舒服服地坐著,兩腿分開,繼續使勁地搓著兩隻手。他說,昨夜他在冷冰冰的菜市場大棚子底下著了涼,他的周圍褂著片狀的半條半條牛肉,他給我們描繪了那裡的景象:他面帶微笑,談到生的肉、血、蒼蠅、腦子、腸子、下水,堆放在筐子裡的牲口的各種部位。他打著手勢,回憶那種散發出惡臭的場面,最後他打起噴嚏來了。上帝保佑你。正背著他煮咖啡的愛德蒙松恭恭敬敬地說道。她抬起胳膊,往過濾器裡衝咖啡。我提出來要幫她一把,好讓她出去買羊角麵包。 (還有油漆,卡勃洛溫斯基加上一句)。

22)愛德蒙松出門之後,卡勃洛溫斯基說他想刷刷牙,洗洗臉,梳理一番。我表示同意。我表現得十分友好,笑嘻嘻地對他說,浴室我要用,但水槽可以歸他使用。那裡面正躺著那些槍烏賊,可以拿出採放在一邊。隨你怎麼用都行,我說。我為他找來了毛巾和肥皂。然後,我就把自己關進了浴室。 23)我站在鏡子前,仔細地端詳自己的臉。我摘下手錶,放在我面前的盥洗盆的擱板上。秒針在手錶的表面上轉圈。我站立不動。秒針每轉一圈,就過去一分鐘,讓人感到緩慢而愉快。我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臉,用肥皂刷沾滿肥皂,我將肥皂沫均勻地塗在雙頰和脖子上,慢慢地移動剃刀,將一塊塊長方形的泡沫剃去,鏡子裡重新露出緊繃繃略帶紅色的皮膚。刮完臉,我重新將手錶戴到手腕上。 24)廚房的桌子上,在那熟悉的麵包口袋邊上,放著三罐油漆。卡勃洛溫斯基用刮刀打開其中的一罐。他覺得用桔黃色重新油漆廚房是一種超現代化的色調。但愛德蒙松表示懷疑。她解釋道,這不叫桔黃色,這是一種較鮮豔的褐色。她把油漆罐放在角落裡,端上了咖啡。我坐下來。當我往杯子裡斟咖啡時,坐在我對面的卡勃洛溫斯基想用刮刀打開果醬罐頭。我們默默地吃著。愛德蒙松翻閱著一本雜誌,她對拉斐爾的畫展不延長有點吃驚。卡勃洛溫斯基曾經在倫敦參觀過拉斐爾的作品展覽會。他覺得拉斐爾的畫不賴。他對我們談到他的欣賞口味,他承認他很推崇凡高,他也崇拜哈登和波洛克。愛德蒙鬆一隻手襯在下巴底下以接住麵包屑,匆匆忙忙地吃完了羊角麵包。她必須走了,畫廊十點鐘開門。卡勃洛溫斯基一面為自己重新斟上咖啡,一面請愛德蒙松向畫廊的館長轉達他的問候。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曾經選中他的作品去畫廊參展。他想了一想,喝了口咖啡,又對愛德蒙松說,她可以告訴這位好人,他隨時準備會見買他畫的顧客。愛德蒙松戴上帽子,系上大衣的腰帶。她走到水槽前面時說,如果我們中午想吃章魚的話,必須開膛剝皮才行。卡勃洛溫斯基馬上表示贊同。他頓時笑逐顏開,高興極了。他身體向後仰去,滿意地擦了擦嘴巴。他對已經站在門廳過道裡的愛德蒙松大聲說,不要忘記打電話給畫室,了解一下石印畫是否已經印製完畢。 25)卡勃洛溫斯基彎著上身,白襯衫塞在灰色背帶底下,正試圖將刀尖刺進章魚觸手滑溜溜的皮肉裡去,那章魚躺在木砧板上。他的對面,科瓦斯卡金斯基·讓—瑪麗(愛德蒙松走後不久,他就衣冠楚楚地來到這裡),正用他那雙纖弱的手抓住章魚不讓它動。他摘下手錶,有點猶豫不決地參與了這項活動。他在褲子外面系上了廚房裡的抹布,身子挺得筆直,脖子僵硬,嘴巴咬緊。他不住地用一種斷斷續續的口氣說,要對準章魚的身首結合部,這樣刀鋒更容易進入。卡勃洛溫斯基彎著腰,頭髮垂落到眼前,根本不聽使喚。他做著怪臉,雙手痙攣,用盡全身力氣將刀尖插進章魚的內臟裡去。我交叉著雙腿,坐在廚房那一頭,抽著煙。我凝視著從過濾嘴裡飄出的縷縷青煙,考慮是否要去參加奧地利使館的招待會。我從中能期待些什麼呢?下週三那次晚會的全過程對我來說似乎是不可避免的。我將會穿上深色外套,系上黑色領帶。在人口處我會拿出請帖。在枝型水晶燈底下,到處是裸露的肩膀,珠寶首飾以及晚禮服的緞子翻領。我慢吞吞地從這個廳走到那個廳,目光微微傾斜。我不說也不笑,我筆直向前走,靠近窗口。我用一個手指撩起窗簾,看了看外面的馬路。夜晚一片漆黑。在下雨嗎?我放下窗簾,走到自助餐檯前。在一組客人的背後,我站著不動。一位大使將會如此說:我國的情況非常健康。自從我國政府定期召開的會議開幕以來,已經作出了這樣的結論,而這種結論又是建立在不帶討好意味的總結基礎之上。這樣一種結論之所以富有意義是因為它是在一種非常強制性的國際環境中產生的。我將會聽他講。他的講話充滿自信,令人肅然起敬。他解釋道,在這種令人鼓舞的背景之下,議事日程中的不同議題得以逐一研究:會議的進展表明,由於富有成果的相互磋商,大量的事實得以澄清,使每一個有關的問題得到解決。從此之後,在會上表達的各種要求有了質的變化,這些新的要求名目繁多:目標中的現實主義,各種能力的結合,管理中的嚴格。嚴格。這個詞使我發笑;我竭力不讓自己笑出來,我半轉身子,一隻手插在口袋裡走進客廳。我將會離開,當然不會忘記在前廳取回自己的圍巾。回到家裡,我會對愛德蒙松說,那些外交官們紛紛圍在我的身邊想听我談談裁軍問題,而女人們統統擠到我的那一小組的邊上來,我手中拿著酒杯,向大家發表演說。嚴肅、審慎而又博學的艾根恰夫頓先生,也就是奧地利大使本人,卻向我承認,我的推理嚴密細緻,我的邏輯無懈可擊,他為之而深感敬佩,最後他還誠懇地說,他對我的美貌十分傾倒。這時候,愛德蒙松抬起眼睛,她的顴骨突起:她笑了。後來呢?我離開自己的座位,走到水龍頭前將我的煙蒂捏滅。我順便瞥了一眼那條章魚。它的上半身已經剝掉了皮,變得十分光滑。卡勃洛溫斯基終於將灰色的皮剝了一部份下來。但不管他怎麼努力,還是不能把最大的那隻觸手的皮剝下來。他用刀刃在吸盤的部位輕輕敲了幾下,然後割開切口想把皮剝下來。他的感冒增加了他的難度:剛才一個強烈的噴嚏使他停下來,不得不擦乾手指去幹別的事。 26)我聽到電話鈴聲之後,幾乎是奔跑著快步穿過走廊去接電話。這是一個打錯的電話,對方找的是這里以前的房客。灰濛蒙的光線透過珠羅紗窗簾照亮了整個房間。我把話筒擱在我的老式電話的平衡架上,繞著書桌沉思地轉了一圈,在窗前立定。外面正下著雨。馬路濕漉漉的,人行道顯得陰沉沉的。車輛都停靠著,停下來的車子上蓋滿了雨水。行人急匆匆地穿過馬路,我對面的那幢現代化的大樓是郵電局,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我面前的玻璃窗上蓋上了一層水汽。透過這層薄薄的霧氣,我觀察過往的行人,他們進去投寄郵件。在雨幕下,他們好像都是密探:他們在信箱前立定,從大衣裡掏出信封,因為怕被雨水淋濕,他們將信迅速地塞進那條縫口,然後豎起衣領來躲避雨水。我把臉靠近窗口,雙眼貼在玻璃上。我突然感覺到這些人好像都處在一個大的玻璃魚缸裡。也許他們害怕了?玻璃魚缸慢慢地充滿了。 27)我坐在床上,雙手抱著頭(我老是做出這類極端的姿勢),心想人們並不是怕下雨。剛從理髮店裡出來的人才怕被雨淋著,然而沒有一個人擔心雨會一直下個不停,連續不斷的雨流使一切消失——毀滅一切。我站在窗前,我眼前呈現出來的各種景象,雨濛蒙的天氣、來來去去的人群和車輛,使我擔憂和困惑,突然之間害怕這壞天氣,而時間的流逝又一次使我感到恐懼。 28)鋪著白色漆布的桌子,廚房的家具,各種抽屜和吊櫃、窗和窗台、我對面的水槽、一大堆碗碟,還有那隻爐灶,我完全認不出來。地板的顏色好像變深了,有的地方地漆布脫了膠,靠牆放著兩把掃帚。我注視著廚房裡的一切,無法決定是否要跨進去。我站在廚房的門口,感到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這些人是誰?他們在我家里幹什麼? 29)那兩個波蘭人壓根兒不在乎我是否在場,他們只管自己交談,他們的神態專注而平和。卡勃洛溫斯基的目光轉向躺在木砧板上的那堆不成形的軟體動物,不時地用刀尖在這里或那里切除突出的部位。那條章魚的皮全部剝了下來,只剩下觸手和末端還留著一些捲起的灰色的皮,像襪套一樣。這些切下來的觸手離開木砧板彎彎曲曲地向四面八方游動,它們沿著水槽的底部,越過障礙,相互交纏重疊在一起。最長的那些觸手懸褂在空中。卡勃洛溫斯基放下刀子,轉身對我說,他開始掌握訣竅了。他的意思是說,儘管水槽裡還有五條章魚相互交纏在一起,但他只需要一刻鐘時間就可以全部把它們剝完。再好不過,再好不過,我心裡嘀咕著,伸手到口袋裡去掏香煙。我把煙忘在我的房間裡了。 30)大使將會說,爭論已經展開,建議已經提出,結論已經得到,方案也已經通過。制訂這些計劃時已經考慮到上下文之間的協調一致,其目的是用經過充分研究確立的精確定義,對上次會議提出的措施加強實施的力度。此外,這些措施本身的目的還在於使與會者更有力地協調他們的研究行動,更好地掌握這些計劃,並能使他們提高能力和效率。由於與會者們的共同願望,他們已經同意在責任感、忠誠感以及凝聚力等方面加強合作,共同努力。另外,他們還期待著——這句話出於大會主席之口——更多樣化的合作方式,目的是完成已經明確的主要目標。你有沒有生菜盆?卡勃洛溫斯基問道。對不起?生菜盆,他一面做了個模仿生菜盆的手勢,一面重複道。 31)卡勃洛溫斯基微微彎腰,將砧板側轉,愛憐地將切成小圓塊的章魚肉倒進盤子裡去。這只次等塑膠做成的綠色高腳盤子,是他打開所有的壁櫥,把裡面的鍋碗盆碟翻遍之後,才在碗櫥裡找到的。科瓦斯卡金斯基·讓一瑪麗也幫著一起找,但他的信心不夠足,最後只是用目光仔細地在廚房裡搜索。那條章魚已全部切開,魚身切成長條塊,觸手切成圓塊,變成活動著的一堆肉。然後卡勃洛溫斯基用刀將它們統統劃進盤子裡。這一動作完成之後,他從水槽裡又抓起一條章魚,靈巧地將它舉過我們的頭頂,然後彎下膝蓋,用一種包圍的動作將它平放在砧板上。我早已知道我馬上會離開廚房(我感到有點冷)。 32)我站起身,走出廚房,我要到房間裡去拿羊毛衫。跨出廚房之前,我彎了彎腰,略帶歉意地笑了笑,我告訴我的客人我很遺憾,必須離開。整個房子裡很安靜,我無聲地行走。我曾經有多少次這樣子走過前廳,在走道裡,先向左拐,再向右拐,踏著有規律的步子走回我的房間?我已經有多少次這樣地做著反向運動,我心中自問。走道的兩扇側門都半開著。灰色的光線從門縫裡流瀉出來,在地毯上交叉。我的鞋子踏著這些交叉的蒼白光塊,我向右拐,走進我的房間。我站在窗前,用手摩擦我的胳膊、胸部。我用手指在窗玻璃上勾勒出各種圖案,在水汽中劃出線條,無窮盡的曲線(外面,始終如一的巴黎景象)。 33)在家中的玻璃窗後看外面下雨有兩種不同的方式。第一種方式是將視線固定在空間的某一點上,在選中的這一點上看雨絲的連續不斷,這種方式腦子比較輕鬆,不用去考慮運動最後的結果是什麼。第二種方式要求你的目光具有更多的靈活性,即用你的目光跟踪一滴雨的運動,從它闖入你的視野之內開始一直到它散落在地上為止。這樣你就可以想像,雖然從表面上看雨滴的運動只是一閃而過,最後它還是趨向於靜止不變。其結果是連續不斷地將物體引向死亡,有時候這一過程看上去很慢,而死亡就是靜止不變。好啦! 34)現在外面下著傾盆大雨:彷彿所有的雨都要一起落下,所有的。水汪汪的馬路上,車子減慢了速度,汽車輪胎的兩側揚起了麥束狀的水花。除了一兩把雨傘滑過眼前,整個馬路顯得毫無動靜。行人在郵局的門前躲雨,他們相互擠在一起,在窄窄的台階上等待著大雨的間歇。我轉過身子,打開衣櫃門,在抽屜裡尋找。內衣、襯衫、睡衣。我要找一件羊毛衫。什麼地方都找不到一件羊毛衫?我走出房間,用腳將擋在走道上的油漆罐移開,打開雜物間的門。我在小房間裡彎下身子,將箱子一一移開,打開,尋找一件暖和一點的衣服。 35)貝殼、有收藏價值的石塊、長條形的瑪瑙、金屬杯、蛋杯、桌布、手帕、花邊、披肩、佐料瓶架、褂件、漆盒、開瓶器、舊的工具、牧羊刀、銀刀、象牙鼻煙壺、碟子、叉子、彩色小泥人、墜子。我剛剛打開一隻大的鐵箱子,箱子上有一把褂鎖,還有鬆散的繩子捆著。我看到裡面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感到奇怪。這些東西應該屬於這裡從前的房客。從這些優雅的木版畫來看,他們是挺會享受人生的。 36)我們是在搬進來的前夕認識原來的房客的。在搬走之前,他們想見見我們。他們打電話來邀請我們去喝上一杯。我們當天晚上就去了他們家,我們還帶了一瓶波爾多酒。男主人儀表不凡,他看了看我們帶去的酒瓶,說這瓶酒是好酒。但他小心翼翼地笑了笑說,他不喜歡喝波爾多酒,他喜歡勃艮第酒。我當即回答說,我呢,我多麼不喜歡他穿衣服的方式。他的笑容凝結了,面孔漲得通紅。後來出現了一段冷場,談話無法繼續進行。我們四個人都站在樓道裡,交叉胳膊,眼睛向下。愛德蒙松看著牆上的畫。最後是女房客解了圍,她笑了笑,請我們進客廳去坐。在一大堆待搬運的箱子中間,我們在折疊式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男主人拿來了一碗橄欖和一瓶勃艮第酒,彬彬有禮地將酒瓶打開。為了從箱子裡取出水晶玻璃杯,我們不得不站起身把椅子折起來。這些杯子用綢布包著,上下仔細地裹著舊報紙。他們為我斟了酒,我說了聲這酒非常好,這使男主人感到放心,顯得比較自在。他系上鬆開的圍巾,開始對我們談到他自己,談他的過去,談他的職業。他是個拍賣估價人。他的太太祖籍尼姆。他們是在撒丁島的埃斯梅達海灘上相遇的。這次他們之所以決定搬家是因為他們在巴黎住的時間太長了。他們需要的是退隱,純潔的空氣和田野風光。 (他已經在想像:清晨醒來聽到的是鶯啼鳥囀之聲,這個念頭令他興奮不已)。因為今年年底他就要退休了,他們決定去諾曼底定居,住在一座略加翻修的農莊里。這樣的前景使他十分高興。他可以在那裡釣魚、打獵、修修補補。他還將寫一部小說。你會有花園嗎?我問他,目的是避免他接著對我講述小說的主題、情節的曲曲折折、翻翻复复。一個很大的花園,他答道,幾乎有公園那麼大。我們可以在林下灌木叢裡散步,布列吉特,是嗎?布列吉特表示同意,她對我們笑了笑,並建議我們吃橄欖。她把碗擱在箱子上,轉身問我是乾什麼職業的。我?我說。因為我接下來不作聲,愛德蒙鬆就代我作了回答。當他們知道我是研究人員之後,他們很高興,並開始輪流地詢問我的工作,還發表他們的看法和意見。他們興致勃勃地講著,想要說服我,並為我出主意。他們說,要是換了他們,一定會採取另一種不同的做法。我把橄欖核吐在我的掌心裡,點頭表示同意,但並不真正聽他們的。當他們說我那篇論文的主要論點應該怎麼怎麼樣時,他們站了起來。他們大約以為我已經被他們說服,就對我們說可以去看一看房間,並給我們一點有用的意見。我們邁步前行。他們走在我們前面,將房間的陳設逐一進行介紹。我們像參觀博物館一樣地察看了所有的房間,雙手放在背後,態度不冷不熱。在浴室裡,他們強調說裡面的上下管道全部是他們自己出錢安裝的,牆上的鏡子是新的,他們還保留著購物時的發票,至於牆上的瓷片,貼了還不到兩個月。臥室裡的地毯他們每平方化了五十六法郎。走道裡的褂衣架,褂鉤是野櫻桃木做的,值六百法郎以上。 門廳裡的枝型吊燈是件古董,並不多,值三千法郎。我們挺認真地聽著這些數字,愛德蒙松悄悄地朝我笑笑,我挺想問他們客廳裡的門值多少錢。回到客廳之後,他們請我們坐下,往我們的酒杯裡斟酒。然後略帶尷尬地向我們微笑,建議我們把房間裡所有固定的設施買下來。他們說,否則他們將不得不拆除壁櫃,拿走地毯,希望我們能理解他們的這種做法。善於精打細算的愛德蒙松馬上回答說,我們並不需要那些壁櫃,至於他們要拿走地毯,她非常感激,正好可以鋪上我們自己的地毯。 37)我們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轉來轉去。我們坐在地板上喝了波爾多酒。我們打開箱子取出裡面的東西,我們解開紙板箱的繩索,翻箱倒櫃。我們打開窗戶讓老房客的氣味吹走。我們終於到了自己的家。室內很冷,為了一件羊毛衫我們爭吵起來,我們都想穿這件羊毛衫。 38)我們舉辦了慶祝喬遷的喜筵。我們邀請的那對夫婦很早就來了。他們是愛德蒙松童年時代的朋友。喝餐前酒的時候,愛德蒙松不得不告退去準備晚餐。我就與他們單獨相處。他們都不說話。交叉著雙腿,看著四周的牆壁。他們出於禮貌向我笑了笑之後,就對我表現出漠不關心的樣子,只管自己低聲交談,他們不理睬我,談論著最近參加過的幾次晚會,回憶度過的假期、去年冬天的外出旅行。後來,因為愛德蒙松老是不回來,他們拿起手邊的雜誌,邊翻閱邊將上面的圖片相互指著看。我站起來,放上一張唱片,又回頭坐下。啊!多麼幸福,爸爸。在車庫的門口,你開著那輛漂亮的車子,出現在我的面前。天色已黑,但藉著燈光,你可以看見山坡的兩側。我說,這是夏爾·特萊內的歌。我們開上去那波納的公路,馬達整夜轟鳴,我們看見卡爾加鬆的城樓矗立在巴貝拉的地平線上。你有沒有弗朗克·扎巴的唱片?比爾一艾蒂安問我。他的神氣又高傲又可笑。沒有,一張也沒有。我答道。我小口小口地呷完威士忌,將杯子放在桌子上。這時愛德蒙鬆在廚房里大聲嚷嚷地說,她至少還要十多分鐘才能做完,在等吃飯的當兒,希望我能陪客人參觀一下我們的家。我們的朋友合上雜誌,手臂挽著手臂,抱得緊緊地跟著我走進過道。我們先看浴室,我坐在浴缸邊上,讓他們自由自在地觀賞。然後,我帶他們看臥室。他們站在書架前,將書一本本地從書架上拿下來,又放回去,遲遲不肯離去。我在走道裡等候著。後來經過廁所門口時,我把門打開,向他們走去,用手臂指著要讓他們去的方向,把兩個人都讓了進去。他們馬上從廁所走了出來,邁著慢吞吞的步子,東張西望,重新走進了客廳。愛德蒙松終於回來招呼我們了。她對自己的離開表示歉意,問他們對我們住房的感覺。我們這兩位朋友手拉著手回答說:房間顯得小一點,但佈局很合理。大家坐上餐桌,我們吃的是蘆筍。他們開始談論國際政治,談大學文憑。比爾一艾蒂安用好像對祖父母說話的語氣,告訴我們他書讀得非常好。他是個法學碩士,已經獲得政治科學的教師資格,同時還在考慮拿20世紀歷史的資深教學證書。但最後的那張文憑,他擔心考試通不過。他邊吃邊解釋道,在報考的人員中,有國立行政學校畢業的大官,有巴黎綜合工科學校的畢業生。擲鐵餅者,我拿起一棵蘆筍說。我變得嚴肅起來,並補充說,要是我當了主考官,那就有意思了。他們以為我在開玩笑。我任他們去說,但如果碰巧那位T先生要我協助他去完成這次考試的話,我決不會喜歡這位比爾一艾蒂安。晚飯後,我們又一起玩了一盤莫諾布利牌。我為大家倒了威士忌。我們擲骰子、造房子、建旅館,但玩得越來越沒勁。我們的朋友擲骰子時老是相互撫摸手臂和手指。後來我們開始聊天,比爾一艾蒂安自問會不會打第三次世界大戰。我沒有必要去拍人家的馬屁。我打垮他們之後就去睡覺了(在莫諾布利牌裡是沒有什麼秘密的)。 39)這是一件寬粗的白色羊毛衫,一件寬條紋的套頭衫,捲成一團的時候像個被扔掉的土豆袋。羊毛衫的胸部有菱型的灰白相間的花紋,手肘部的皮塊遮住了袖子上的條紋。我從儲藏室的地上將捲成一團的羊毛衫撿起,拿到前廳裡展開來看。這件衣服太小,愛德蒙松穿它的時候還是位小姑娘。我脫去上衣,套上羊毛衫,衣服的大小對我來說差不多(?),可以將就。 40)我坐在廚房的盡頭,沉倒頭,將羊毛衫的袖子拉長,想蓋住我的手腕。令人吃驚的是兩位波蘭人不再講話。科瓦斯卡金斯基·讓一瑪麗繼續在砧板上按住章魚的頭部。他的兩隻手紅通通、濕淋淋的,顯得十分緊張。我感到他已經失去了耐心,背部開始發痛。每當卡勃洛溫斯基將刀舉起來對準砧板上灰色的章魚身體時,他都要乾巴巴地提醒說注意不要將它戳破,因為裡面有墨汁。卡勃洛溫斯基不相信他,說這是章魚的肝,為了證實這一點,他用刀尖一下子插到章魚的器官裡去。墨汁並沒有一下子流出來,開始只是顏色特別黑的幾滴冒到面上,接著又一滴滴地冒出來,最後變成一條細流,慢慢地流到砧板上。科瓦斯卡金斯基·讓一瑪麗解開圍在腰間的抹布,對這種情況表現出漠不關心的樣子,走過來坐在我的身邊。他拉長了臉,點燃了一支香煙,開始抱怨起卡勃洛溫斯基來。他的話一半是法語一半是波蘭語。他說為什麼不讓魚販子當場把章魚的皮剝掉,他又說,那水槽裡現在還有四條章魚還沒有剝皮。卡勃洛溫斯基不聽他的抱怨,他的手指上沾滿了章魚的墨汁。他說黑顏料就是用烏賊的墨汁做的。他年輕的時候,用這種顏料畫過很棒的水彩畫。對。他心不在焉地將章魚放在水龍頭底下,對水久久地沖洗著。他又用海綿擦去砧板上的墨汁。當章魚沖洗乾淨,放回砧板上之後,他請科瓦斯卡金斯基·讓一瑪麗再過去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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