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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與父親的對話

島上書店 加布瑞埃拉·泽文 4804 2018-03-18
瑪雅創意寫作課的作業,是寫一個短篇——關於一位希望了解更多的人。 “對我來說,我的生父是個幻象。”她寫道。她覺得第一句不錯,但是往下該怎麼寫?寫了兩百五十個字之後,整個上午就浪費了,她認輸了。毫無內容可寫,因為她對那個人一無所知。對她而言,他真的是個幻象。這篇作業從構思就失敗了。 AJ給她送來了烤乳酪三明治。 “寫得怎麼樣了,小海明威?” “你從來不敲門嗎?”她說。她接過三明治,關上門。她以前喜歡住在書店上面,但是現在她十四歲了,而且阿米莉婭也住在這裡,這個住處就感覺小了,而且嘈雜。她整天都能聽到樓下顧客的聲音。就這種條件,讓人怎麼寫東西? 實在走投無路了,瑪雅就寫阿米莉婭的貓。

“'憂鬱坑'從來沒想到自己會從普羅維登斯搬到艾麗絲島。” 她修改了一下:“'憂鬱坑'從來沒想到自己會住在一家書店的上面。” 噱頭。創意寫作老師巴爾博尼先生會那樣說。她已經以雨的視角和一本圖書館舊書的視角各寫了個短篇。 “挺有趣的概念,”巴爾博尼先生在那個圖書館舊書的故事上面寫道,“不過下次你可以嘗試寫一個人物。你真的想讓擬人化寫作成為你的套路嗎?” 在下決定之前,她不得不先去查查“擬人化寫作”是什麼意思,不,她不想讓那成為她的套路。她根本不想有什麼套路。然而,如果這有點是她的套路,那能怪她嗎?她的童年都是在看書和想像顧客們的生活中度過的,有時是為沒有生命的物品如茶壺或者書籤旋轉架想像它們的生活。這種童年不算孤獨,然而她很多親密朋友多少有點不夠真實。

過了一會兒,阿米莉婭敲門。 “你在寫東西嗎?可以休息一下嗎?” “進來吧。”瑪雅說。 阿米莉婭“撲通”一聲坐到床上。 “你在寫什麼?” “我不知道。問題就在這裡。我還以為我想好了怎樣寫呢,但是行不通。” “哦,那是個問題。” 瑪雅解釋了一下作業。 “要寫一個對你重要的人。某個很可能已經死了的人,要么某個你希望有更多了解的人。” “也許你可以寫寫你的媽媽?” 瑪雅搖搖頭。她不想傷害阿米莉婭的感情,但是那似乎有點明顯。 “我對她,就跟我對生父一樣,知之甚少。”她說。 “你跟她生活了兩年。你知道她的名字,還有她以前的故事。也許可以從此入手。” “我對她想了解的都了解了。她有過機會,可是她把什麼都搞砸了。”

“不是那樣的。”阿米莉婭說。 “她放棄了,不是嗎?” “她很可能有苦衷。我肯定她盡了全力。”阿米莉婭的媽媽兩年前去世,儘管以前兩人的關係時而緊張,阿米莉婭還是出乎意料地想她想得心痛。例如,她的媽媽一直到去世前,每隔一個月都會給她寄來新內衣。她這一輩子都不用買內衣了。最近,她不知不覺中站在一家TJ麥克斯商店的內衣區,當她在內褲箱裡翻揀時,她哭了起來:再也沒有人會那樣愛我了。 “某個已經去世的人?”AJ吃晚飯時說,“丹尼爾·帕里什怎麼樣?你跟他曾是好朋友。” “那是小時候。”瑪雅說。 “不是他讓你決心當一名作家的嗎?”AJ說。 瑪雅翻翻眼珠子。 “不是。” “她小時候迷戀過他。”AJ對阿米莉婭說。

“爸——爸!不是那樣的。” “你在文學上最初的迷戀很重要,”阿米莉婭說,“我當時迷戀的是約翰·歐文。” “你撒謊,”AJ說,“是安·M.馬丁。” 阿米莉婭大笑著又給自己倒了杯葡萄酒。 “是啊,很可能你說得對。” “我挺高興你們都覺得這很好玩,”瑪雅說,“我很可能會失敗,很可能結局就跟我媽媽一樣。”她從桌子前站起來,跑向她的房間。他們的住處不適合橫衝直撞,她的膝蓋撞到一個書架。 “這個地方太小了。”她說。 她進了自己的房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我應該跟過去嗎?”AJ悄聲說。 “不,她需要空間。她到了青春期了,讓她去生會兒悶氣吧。” “也許她說得對,”AJ說,“這個地方太小了。”

婚後他們就一直在網上看房子。現在瑪雅已經十幾歲了,閣樓上這個只有一個衛生間的住處就神奇地相應縮小了。有一半時間,AJ發現自己得使用書店裡的公共衛生間,以避免跟瑪雅和阿米莉婭搶著用。顧客可要比這兩位客氣。另外,生意還不錯(或者說至少是穩定吧),他們搬走的話,他可以把住處擴展為童書區,有一塊講故事的區域,還可以放禮物和賀卡。 以他們在艾麗絲島上出得起的價格,能買得起的都是起步房,AJ感覺自己已經過了買起步房的那個歲數。古怪的廚房和平面佈置圖,房間太小,暗示地基問題的不祥徵兆。在此之前,AJ多少帶著遺憾想起《帖木兒》的次數屈指可數。 那天夜裡晚些時候,瑪雅發現她的門下面有張紙條: 的,凱瑟琳·曼斯菲爾德的《玩具屋》,JD塞林格的《逮香蕉魚的最佳日子》,ZZ·帕克的《布朗尼蛋糕》或《別處喝咖啡》,艾米·亨佩爾的《在艾爾·喬森入葬的墓地》,雷蒙德·卡佛的《肥》,厄內斯特·海明威的《印第安人的營地》。

她把那份單子塞進口袋下了樓,書店已經結束營業。她轉動書籤旋轉架——餵,你好,旋轉架! ——然後往右急轉,到了成年讀者文學區。 瑪雅把短篇故事交給巴爾博尼先生時感到緊張,還有些許興奮。 “《海灘一日》。”他讀標題。 “是從沙子的角度寫的,”瑪雅說,“這是艾麗絲島上的冬天,沙子懷念那些遊客。” 巴爾博尼先生換了一下坐姿,黑色緊身皮褲發出吱吱響聲。他鼓勵他們強調正面因素,同時閱讀時帶著批評性和富於見識的眼光。 “嗯,聽上去好像裡面已經有引人遐思的描寫。” “我開玩笑呢,巴爾博尼先生。我正在努力不再擬人化寫作。” “我期待讀一讀。”巴爾博尼先生說。 過了一周,巴爾博尼先生宣布他要朗讀一個短篇,每個人都坐直了一點。被選中的人會很興奮,就算會被批評。能被批評也令人興奮。

“覺得怎麼樣?”讀完後,他問全班同學。 “嗯,”薩拉·皮普說,“恕我直言,對白有點糟糕。例如我明白那個人的意圖,作者為什麼不寫得更簡潔些呢?”薩拉·皮普在她的博客“佩斯利獨角獸書評”上撰寫書評,她總是吹噓出版社免費送書給她。 “另外為什麼用第三人稱?為什麼用現在時態?在我看來,作品顯得孩子氣。” 比利·利博爾曼——他寫的是被人誤解的男孩主人公克服了超自然和父母的障礙——說:“我根本沒明白最後到底應該發生什麼事?讓人糊塗。” “我覺得那是晦澀,”巴爾博尼先生說,“記得上星期我們談到過晦澀嗎?” 瑪吉·馬卡基斯——她之所以選讀這門課,是因為數學和辯論課在時間安排上有衝突——說她喜歡這篇,但是她注意到故事中金錢因素的不一致之處。

阿布納·肖切不喜歡這篇,基於這幾方面:他不喜歡裡面有角色撒謊的故事(“我真是受夠了不可靠的敘述者”——這一概念兩星期前介紹給了他們),更糟糕的是,他覺得根本沒有什麼情節。這沒有傷害到瑪雅什麼感情,因為阿布納的所有短篇最後都以同樣的轉折結束:一切都是一個夢。 “這一篇裡,有什麼你們喜歡的地方嗎?”巴爾博尼先生說。 “語法。”薩拉·皮普說。 約翰·弗內斯說:“我喜歡它如此憂傷。”約翰有著長長的褐色眼睫毛,像流行音樂偶像那樣梳著大背頭。他寫的短篇是關於他奶奶的手,甚至把鐵石心腸的薩拉·皮普感動得流了淚。 “我也是,”巴爾博尼先生說,“作為讀者,你們不喜歡的很多東西都會打動我。我喜歡它略帶正式的風格和其中的晦澀。我不同意關於'不可靠的敘述者'這樣的評論——我們也許得重新講講這個概念。我也不覺得金錢的因素處理得不好。綜合看來,我覺得這一篇和約翰的《奶奶的手》,是我們班這個學期最好的兩個短篇。這兩篇將代表艾麗絲鎮中學參加縣里的短篇小說競賽。”

阿布納不高興地咕噥道:“你還沒說另外那篇是誰寫的。” “對,當然。是瑪雅。大家為約翰和瑪雅鼓掌。” 瑪雅盡量不讓自己顯得很得意。 “真棒,對吧?巴爾博尼先生挑了我們倆。”下課後約翰說。他跟著瑪雅到了她的儲物櫃那裡,而瑪雅搞不清楚這是為什麼。 “是啊,”瑪雅說,“我喜歡你的短篇。”她的確喜歡他的短篇,但是她真的想獲獎。第一名是亞馬遜的一百五十美元禮券,還有座獎杯。 “你如果得了第一會買什麼?”約翰問。 “不是書。書我爸爸會給我。” “你真幸運,”約翰說,“我真希望住在書店裡。” “我住在書店上面,不是裡面,另外也沒那麼棒。” “我敢說的確棒。” 他撥開遮住眼睛的褐色頭髮。 “我媽媽想知道你願不願意跟我們拼一輛車去參加頒獎典禮。”

“可是我們今天才知道有這件事呀。”瑪雅說。 “我了解我媽媽。她總是喜歡拼車分攤費用。問問你爸爸。” “問題是,我爸爸會想去,而他不會開車。所以很有可能我爸爸會讓我的教母或者教父開車送我們。另外你媽媽也會想去。所以我不能肯定拼車行不行得通。”她覺得自己已經講了半個鐘頭的話了。 他朝她微笑,那讓他往後梳的大背頭有點起伏。 “沒問題。也許我們可以換個時間開車帶你去其他什麼地方。” 頒獎儀式在海恩尼斯的一所中學舉行。儘管是體育館(各種球類的味道還能聞到),儀式並沒有開始的時候,每個人卻都壓低了聲音說話,好像是在教堂裡。某個重要的、跟文學有關的活動即將在這裡舉行。 來自二十所中學的四十篇參賽作品,只有前三名會被朗讀。瑪雅在約翰·弗內斯面前練習過讀她的短篇。他建議她多換氣,放慢速度。她一直在練習換氣和朗讀,這並不像人們以為的那麼容易。她也聽他讀過。她給他的建議,是用他正常的聲音讀。他一直用那種有點假的播報新聞的聲音在讀。 “你知道你喜歡的。”他這樣說過。現在他一天到晚用這種假假的聲音跟她說話,很煩人。 瑪雅看到巴爾博尼先生在跟一個人說話,那隻可能是別的學校的一位老師。她穿著老師的衣服——一條碎花裙和一件繡了幾片雪花的米色開襟羊毛衫,不論巴爾博尼爾先生說什麼,她都用力點頭。當然,巴爾博尼先生穿著他的皮褲,因為他出來了,還穿了件皮夾克——總體說來,是一身皮裝。瑪雅想帶他去見爸爸,因為她想讓AJ聽聽巴爾博尼先生誇獎她。權衡之下,她不想讓AJ令她難堪。上個月在書店,她曾把AJ介紹給她的英語老師斯邁思太太,AJ把一本書塞進那位老師的手裡,一邊還說:“你會喜歡這本長篇小說的,情色描寫很細膩。”瑪雅當時窘得要死。 AJ打著領帶,瑪雅穿著牛仔褲。她本來穿的是阿米莉婭為她挑選的一條裙子,但是她覺得穿裙子會顯得她太過在乎。阿米莉婭這個星期去了普羅維登斯,會過來跟他們碰頭,不過她很可能會晚到。瑪雅知道不穿裙子會傷她的心。 有人用一根接力棒在講台上敲。穿著雪花羊毛衫的老師歡迎他們參加艾蘭縣中學短篇小說競賽。她稱讚所有的參賽作品風格多樣、觸人心弦。她說她很喜歡自己的工作,希望每個人都能獲獎。然後她宣布了進入最後決選的第一篇。 當然,約翰·弗內斯會進入最後決選。瑪雅往後靠著坐在椅子上聽。故事比她印像中的還要好。她喜歡描寫那位奶奶的手像是紙巾的那一句。她望向AJ,想看他對這篇有什麼反應。他的眼神顯得冷漠,瑪雅認出那是厭倦。 第二個短篇是布萊克哈特中學弗吉尼亞·基姆的作品。是關於一個從中國收養的孩子。 AJ點了幾次頭。她看得出跟《奶奶的手》比起來,他更喜歡這篇。 瑪雅開始擔心自己根本不會被選中。她為自己穿了牛仔褲而高興。她轉過頭看從哪裡能最快出去。阿米莉婭站在禮堂的門口,她衝瑪雅豎起兩根大拇指。 “裙子,那條裙子呢?”阿米莉婭不出聲地做口形說。 瑪雅聳聳肩,扭頭接著聽。弗吉尼亞·基姆穿了一條黑色天鵝絨裙子,有一個小飛俠式的領子。她的聲音很輕,有時比耳語大聲不了多少。似乎她想讓大家都不得不往前探著身子聽。 不幸的是,這篇沒完沒了,是《奶奶的手》的五倍長。過了一會兒,瑪雅不再聽了。瑪雅想很可能飛到中國所花的時間還要短一點。 如果《海灘一日》不是前三名,也會得到T恤衫,招待會上還有餅乾吃。但是如果沒有取得名次,誰還想待到開招待會呢? 如果取得名次,她不會因為不是第一名而很惱火。 如果約翰·弗內斯得到第一名,她會盡量不去討厭他。 如果瑪雅得了第一名,也許她會把禮券捐給慈善團體,例如給貧窮的孩子或者孤兒院。 如果她得不到名次,也沒關係。她寫那個短篇又不是為了得獎,甚至不是為了完成家庭作業。如果她只是想要完成作業,她可以寫寫“憂鬱坑”。創意寫作的評分不過是及格和不及格。 獲第三名的短篇宣布了,瑪雅抓緊了AJ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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